山还是那座山, 山上的泥土因为连日春雨润泽散发着丝丝凉凉的潮气，让走在其上的韦歆都跟着潮湿起来，可是头顶的太阳把空气烤得非常炽热, 连带风也是撩拨人的, 不知哪吹来的热风把寒湿驱走让韦歆有片刻温暖, 只是片刻, 热风过后, 周身又是潮湿。这样一会凉一会热，反而感觉很不好起来。

冥冥之中韦歆就是知道孟大爷的坟头在哪里，她快步爬着, 太久没有激烈运动让她呼吸急促，不知不觉衣服已经粘湿在后背上。终于她看见了那座墨绿色的小坟头。没有走得太近, 她还是不能接受爷爷就是眼前这块土丘, 驻足不前, 隔着七八米她慢慢蹲坐下来。

“爷爷，我不好, 回来晚了。”小声念完眼泪已经噼里啪啦打在衣服前襟上。

“我不想回来，不想见妈妈，不想面对这里所有一切，连带看您也一起错失了。”

“……之前我看见宿舍那幢灰楼，眼睛里便只剩下灰色, 衣服是灰的, 心也是灰的。直到又看见你, 这么小小一座土丘, 原来是墨绿的, 一切又都变成墨绿的，生机盎然。”

“……我知道您想问我还被欺负过没, 别着急，马上便回答。无论我怎么跑，想欺负你的人总会在下一个路口等着。跑最没用，面对他们，摔倒对手，还是您教我的那个背摔最有用，谢谢您。”

“……您总说人死了便是死了，生前没对您好，死后也别到您坟上哭。您讲过您有过一个儿子，十来岁时丢了，老婆一病不起跟着也没了。可是在您心里您觉得孩子还活着，所以在这世上您不是一个人，是有家的。我不好，我没丢，却跟丢了一样，我嘴上没讲，心里是想着给您养老送终的，结果我还是逃跑，跑得连您最后一眼也没赶上，您一定对我很失望吧。”

“我不敢到您跟前哭，我远远蹲着，可是您让我哭吧，忏悔我逃避的错失。”

“我不会把您迁进墓园，把您的照片摆到我的床边，我和您一样深信人死了便什么都不知道了，我现在哭着叨念了这么些话您压根都不可能听见。我是说给自己听，我逃到天涯海角心其实还是在这里，多少年了，晚上总是做着灰楼，绿林的梦，就算被人追逐那也是属于我的人生，再怎么逃也如影随行，洗刷不尽……”

韦歆下山时隐约在山脚下看见一个人，抽着烟，他不是讲为了她再不抽烟吗？眼睛哭得太狠视线仍是迷蒙，看错了也是正常，可是越走越近韦歆看清那是艾峰，没错。

艾峰掐掉了烟，冷眼看着韦歆，黑白分明的眼。艾峰穿得和山林很是不协调，黑色风衣里白衬衣考究合体，剪裁合体的长裤下面一双皮鞋价格不斐，倒是他抽着烟解开的领扣和袖扣暴露了他的烦躁。

韦歆走近时看见艾峰脚边一地烟头，她低下头准备侧身经过，艾峰一身烟气让她窒息。

艾峰侧了下身体故意挡在韦歆前面，“一声不响，给杨林当女仆，现在又一声不响回来你永远都不想回来的地方，你当我死人？”

韦歆吃惊抬头看了艾峰一眼，复低头，“我不讲，你不也都知道了，你相信我便和我一起去接我妈回W市，不相信我，凭我解释破嘴皮也没什么意义。”

艾峰的脸铁青着，情绪压了又压也没让开身体，“怎么突然想接你妈一起过了？”

“我想着她老了，总是要和我一起过的，不如现在就接了她去。”

“如果她仍是收不住心呢？如果一起过日子还是你的一厢情愿呢？”

“怎么办呢？我有的选吗？”

“好，去接你妈。”

韦歆嘴角弯了弯，“这么快就不生气了？”

艾峰猛得拉韦歆入怀，在窄小的山道上两人本也没什么距离。瞬间韦歆便被男性与烟草的混合气息包裹，她陡然倍增恐惧，仓皇间她错开了自己的脸，将手紧紧捂在艾峰的脸上。

艾峰无奈将脸埋在韦歆的颈间，明显感知着哪怕只是颈间，韦歆也仍在颤栗的身躯。

“我不得不怀疑，我们将来想有个孩子会很困难。”艾峰揉着韦歆僵硬的肩膀，“我也相信你和杨林一起，我是说你给他当女仆当得很清白。”

韦歆本来想说杨林不是男人，想想怎么都是别人人隐私，至于孩子，和艾峰连结婚都不知道是何年何月，谈及孩子为时过早，也许结了婚认定了这个人，什么障碍都会迎刃而解，于是她说道：“杨林从小就是我弟弟，你别多心。”

艾峰一副要吐的嘴脸，“男人看见你哪怕是亲弟弟都后悔投错胎好不好！”

“是吗？为什么除了你，我从来都不知道我这么受欢迎？只有你这样好不好？”

“你不喜欢我这样吗？”

“喜欢是喜欢的……”韦歆边往山下走着，边捋着自己耳边的头发，“我这种传统女性可能要结了婚才能放心将自己交付给自己丈夫吧。”

过了好一会艾峰才追上来，“刚才你的话什么意思？是在暗示我应该跟你求婚吗？”艾峰说完便准备跪地求婚。

“啊？不是不是，现在？林子里？年纪……也太……早了点吧！”韦歆发觉自己语无伦次后只有闭上嘴。

“哈哈，你害羞，我可不害羞，我终于知道你什么意思了，原来是这样！哈哈……”

韦歆莫名看着艾峰如范进中举一般痴癫跑下山去，一不小心摔倒滚进山石缝里，爬起来衣服上全是草叶泥土，他拍也不拍，又哈哈笑着跑远了。“回W市我们就去登记！你等着，有玫瑰，有钻戒，一样都不少，我要娶韦歆喽，我要娶老婆喽……”

韦歆也不知道艾峰高兴个什么劲？结婚吗？不嫁给他嫁谁呢，用得着这么痴癫这么高兴？难道自己亲自认可才叫认可？

韦歆也跟在后面也快步下山。最后还是回过头又看了眼那山林，心里默念：爷爷我走了。

张卫红坐在过道中，自家炉灶边，已经抽了一地的烟头，正在为中午吃面还是二米饭烦心，冷不丁看见走廊里走近的韦歆，一时有些恍不过神。

“你，你怎么回来了？”

韦歆与张卫红对话一向直接惯了，“妈，跟我去W市吧，我们以后一起生活。”

“……”张卫红的眼睛瞬间就湿了，这些年她实在是不容易，在外面见人便说过几年投奔姑娘去，其实内心诚惶诚恐，知道韦歆来接她且没谱的事。然后她看见韦歆身后的艾峰，穿得太体面一下子没认出来，好多年没看见艾峰，那派头竟然和当年龙四海最风光的时期有几分相仿，这让张卫红百转千回了片刻，很快张卫红那一刻不停瞎琢磨的本性又占了上峰。“怎么突然想着接我一起去住？”

“这地方你没住够？”

“没有，真没有，几万个没有，还是快讲讲为啥接老娘走吧，这几年要么不出现，一出现突然这么大发善心？非奸即盗！”

韦歆和艾峰交换了一个眼神，很不幸又一次被艾峰猜中，她不禁也自问这次是不是又一个错误的开始？“怎么孟大爷去世了你也不吱会我一声？”韦歆接过红卫红手里的锅把，见水开了，把面下去，同时把边上一个西红柿麻利切好丢进滚水里，丢了一勺盐。出锅前卧了个鸡蛋，又滴了几滴香油。

张卫红盯着韦歆干活的手，思绪早不知道飘去哪个外太空，半天才慢吞吞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不想你回来奔丧。”

“这有什么关系？”

“换做死了的那个人是我，你也未必能这么伤心，我就是不想看见你为别人伤心啦。”张卫红还是坦白从宽了。“你看，我都能认真回答你的问题，刚才那个问题你也回答一下吧。”

韦歆心想着看来不好好满足一下张卫红内心深处好犯忌的性格是真的哄不走这老太婆了，其实韦歆看见她妈第一眼便后悔这些年硬着心肠没回来。张卫红坐在炉子边生火时就是一迟暮老人的真实剪影，皱纹、花白头发、太阳穴斑点一直排队手拉手到腮帮子，手上也是斑。想当初张卫红多爱惜她的脸和手啊，抹什么在脸上都慎重又慎重，岁月真是一把飞刀，削得张卫红面目全非无比狰狞。

“你先把面吃了我再讲，吃完马上走，两点的长途车，票我都买好了。艾峰帮忙把床底下那个箱子拿出来，床垫下面还有编织袋也都拿出来。”

张卫红马上不干了，“这是什么意思？谁答应你们搬我东西了？”

“妈，这是唯一一次我主动来接你走，错过，没有下次了。”

“我以为你变了，懂得孝敬你妈了，结果又被我说中，你就是只白眼狼！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那好吧，艾峰我们走吧，退张票现在也来得及。”

“我说那什么……行行，搬吧搬吧。”一边张卫红呼呼吃着面条，一边用无比苦大仇深的眼神盯着韦歆的一举一动。

“妈，你也别闲着”韦歆擦着脸上的汗，“把油盐酱醋收拾到袋子里送给隔壁邻居，太重了，带不走。”

“什么意思？不打算再回来了？”

“手续我们上来前已经办好了，退租。”

张卫红眼睛睁得能吃人，“老娘越看你们越邪乎，不说清楚，我呆在这里一辈子我认了！”

“长话短说，收拾得差不多了，妈你那边站着去，碍到艾峰换那只液化气罐子了。一会交给楼下那个新门卫就行，他会统一交到液化气站，压金归他。”

“接着说，老娘听着呢。”

“我们单位，我现在工作的这个单位最高层那几个领导觉得没有健全家庭的职工，他们的工作态度也不会稳定，所以两年一次让职工带着家属参加这种连谊活动。”

一般，老人听到这里会考虑那得好好表现给孩子帮个忙，添砖加瓦的好事，可是张卫红不是一般家长，她对韦歆说：“你们大领导都结着婚吗？有离异的没？”

“都家庭健全。”韦歆一直在专心收拾衣服和被褥。

“那经理呢？”

“也……”艾峰及时撞了韦歆一下，接过话去：“年初一个销售经理倒是夫人去世了。”

“哦，他多大年纪？”张卫红那眼睛泛着红光。

“五十岁不到。”

“……”

韦歆终于明白艾峰为什么推她之后心里便如同堵上一块千斤的石头，还是她一厢情愿了，以为张卫红年纪大了能收收心和自己安心过日子，结果呢，还是一脑子不切实际的想法。就算把张卫红暂时骗走了，可哪有什么夫人去世的销售经理呢？早晚得穿帮，张卫红还不天天跟她没完，韦歆想想都头痛。

韦歆看收拾得差不多了，张卫红那面条也吃得差不多了，终于又说道：“妈，你能实际点不？五十岁不到的男人条件不错的都在找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呢。”

“哟，你这个小雏鸟，黄嘴鸭子毛还没长硬又懂多少男人？”张卫卫风情万种地捋着头发一笑，门牙竟然不知道何时劈掉半颗，“我对自己一直有信心，高水生还比我小呢，不是一样对我千依百顺，不是因为他姑娘上学让他没办法也不会动我的钱，其实我一点不怪他。”

韦歆没说话，她终于承认张卫红化成灰也还是张卫红，不会有任何改变，只有张卫红是她妈这件事永远不会改变。

下午两点，一行三人终于坐上长途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