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林回来时, 韦歆已经后悔得肠子绿得发青了。她想移动麻木的腿，才发现腿被木板绑着，大概是骨折后矫正, 想自己下个床是万万不可能。她迎着杨林的眼睛, 可是他偏不看她。

“你去哪了？这么晚！”

“……”

“我错了还不成吗？以怨报德是我不好！”

“……”

“你又要去哪里呀？”韦歆看着杨林转头又要出去真急眼了, 挣扎着差点从床上跌下来。

杨林过来扶住她, 帮她重新躺好, 还是出了门，不过只一会又急匆匆回来，手里拿着一堆晒干的白布条, 和一些撵好的草药。

“是回来给我换药？”

“嗯。”

杨林嗯了声便轻轻转过韦歆开始帮她解开外衫，把内衫往上捋了捋。韦歆这次很配合, 一句逆耳的话没有, 她生得极白, 腰眼处自然是凝脂般细嫩，杨林已经看过几遍, 仍是有些愣神，主要是遗憾阿成他爹毕竟工具落后，手法生硬，韦歆这后腰就算是日后愈合得好也再难回天，还好只是软组织损伤, 没有伤到脊椎, 阿成爹山里的草药也管用, 每换一次药都能看见明显好起来。他熟练把旧绑带连着药渣一起拿走, 清洗完, 晒在外面杆子上。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韦歆小声说。

“不然呢，我还能去哪？”

“刚才去哪里了？”

“你不是让我去擦洗吗？”

“要不要这么听话啊, 我说让你去死你也去啊？晚上这么冷，你一只手还伤着怎么……”韦歆自叨念着，杨林突然转身又要出门，“你这是又要去哪里呀？”

“你刚才是不是让我去死？”

“我才不信呢，”看着杨林打开门，“不要——这么晚了别出去了吧。”

“现在知道心疼我了？”

“鬼才心疼你……”想想实在不吉利，又“呸”了一声，“呸”完了，脸红得发烫。

“你也别心疼得太早，我还有件事没坦白。”

“还有？”

杨林远远躲到门外，才敢说：“你不奇怪你躺了三天两夜怎么上的厕所吗？”

她又一次想死得从床上一头栽下去。

她再次睁开眼是因为毛毛在林间的叫声，可是毛毛只是在灶台边的窗口露了下毛茸茸的头就不见了。然后她感觉肩膀有些重压，往下看自然是看见了杨林的手，本想撂到一边去，结果初生的太阳光太好，这只手让韦歆看得真切，看得伤情。

杨林这样的公子哥，那双手在她的映像里那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肤质细腻、指节修长、指甲边缘修剪专业，打磨得像珍珠贝般亮洁，可是眼前呢，恍惚间艾峰儿时那双触目惊心的手穿越时空嫁接到了杨林手腕上，结了痂的血槽子，食指指甲劈了，小指不知道是被什么虫子叮过，肿得通红，顺着手往上看，小臂上因骨折捆上的树枝已经换成木板，仍肿着……而且，猎人木屋太狭小，床也狭小，床也不是给两个人准备的，90厘米左右的宽度，一个人平躺，另一个人侧身时紧贴棚屋的墙。这样一想，韦歆便只有让这只手就这么搭在她的肩膀上。她想着杨林和王学伟，一对同性恋，心里又有奇怪的惆怅，这惆怅一产生原本被杨林占便宜的怨堵竟然消散了很多。

她抬起头看见杨林熟睡的脸，没有枕头，她枕的是降落伞，杨林枕的竟然是块石头，石头上的泥和苔藓湿漉漉的。

她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应该是早就不烧了，毕竟年轻，还好他全是皮外伤，当初以为他快死了心里是真难受。“别装了，我知道你醒了……”

杨林睁开了眼睛，虽然脏兮兮的脸，他还是那么漂亮，眼睛墨黑沛泽，“我真喜欢你安安静静躺在我身边，我不装睡，你根本不会放松地看着我，关心我。”

“等出去了，一切都会好的。”她拍拍他的头，“现在扶你姐姐上个厕所吧。”

猎人的厕所应该是全天下最简陋也最环保的厕所了吧，两块长条石，上面滑滑的湿漉漉的长着苔藓，最主要是这厕所正好在悬崖边上，韦歆马上给配了两句诗：排泄物，飞流直下三千尺，疑似黄泉现人间。她习惯心里自娱自乐多年，悲伤时给自己打气，沮丧时给自己力量，没人知道她这份幽默，她自己内心深处那份童心未泯的小心灵正独自笑得前仰后合。她不禁想象着冬天在此处大便，那是何等超脱的意境，一只天不亮出门觅食的兔子看见一只淡黄色的雪球从头顶呼啸而过，一定特别感叹猎人最近消化不良吧。

杨林不明白，韦歆这个时候笑个什么劲，他用另一只没骨折的手掺扶她上了石条，“你抓紧这个藤蔓，别往下看。”

韦歆指指屋顶，“帮我把毛毛赶走，它在偷看我。”

这次毛毛是来给韦歆送拐杖的，这截山木，木料倒不稀罕，可是用过很多年，手柄处光滑，拿捏顺手，大概是阿成家哪位长辈的物件。

杨林带着毛毛去了房屋那边，韦歆只好扯着嗓子喊话：“你问没问阿成爹，我们走到最近的镇子上，打电话或是……”

杨林打断她，“还没顾上，一会去问。”然后他走过来扶起她，“等你能自己上厕所了，再思考这些问题吧。我发现猎人小屋的坡脚下还有个深谷，傍晚我去溪边打水时，看见有蝴蝶飞上来，想不想你腰腿好一些我们去看看？”

“蝴蝶？”她这辈子所有对山林的美好回忆都是在十岁前，那会和董劲枝他们一起什么虫子没抓过，蝴蝶也抓过，不会做标本，只会土法子夹在书里，使劲一合，很久也不敢再打开来看，想等蝴蝶完全干透，因为肚子一定被夹破了，湿乎乎的一大滩。孩提时忘性也大，不用一两天便把蝴蝶夹在哪本书里忘了个精光，很多年后随着旧书杂志一起卖掉时，变成什么造纸厂的原浆，有时候她在中远的复印室看见纸张上难得的黑点，或是碎屑都会想起她那些夹在书里的蝴蝶。

“好啊，希望还能看见金色甲虫，比黄金还闪耀的甲虫……或是萤火虫。”

随后她理智时又会怀疑自己，怎么可能会答应杨林做这种事情，伤筋动骨一百天眼下这两个人最应该静心休养，才可以早一天离开这里。

任杨林帮着她拖着残腿，捂着后腰眼，慢慢蹭回猎人棚门口便再也不想动弹，她看着杨林眼下这么尽心尽力突然觉得有股子委屈，“当年，为什么要让王学伟去看……不，‘监视’我？”

“终于问了。”杨林移步到盆边上继续清洗昨天换下来的最后一批捆带，低垂着脸，脸上表情看不真切，韦歆发现这一问硬生生把他们俩又拉回上下属身份。果然，他恢复成大BOSS上身问道：“是不是在中远那么久都没有机会问，哪怕在我家帮佣也问不出口？”

“……”

“不是监视……”

“王学伟回去没告诉你我经常被人欺负？他真不够意思，也不伸手帮一下。”韦歆讲这些时自己也没料到会如此轻松，年少时她一度以为永远都不会完，永远都过不去的追逐无法拿出来讲给谁听。

“是我让他不要插手。而且我答应过我妈不见你。”

“啊？”

杨林抬起脸，韦歆看见他脸上的严肃，“难道让他被他妈发现？那样，我就再也没有任何途径知道你怎么样了，那个时候太小，我懊恼我那时太小，太弱，身不由己，所以后来我做什么都很刻苦，这样可以缩短我回来的时间，我小学，中学，高中都跳过级，十六岁便开始寒暑假跟在何天宇边上实习，不然你以为凭什么何天宇会相信我？越是坐在他那位置上的人，越是不会糊涂，也不能糊涂。所以我可以在十二年后重新站在你面前时，没人可以再说不。”

“当然有人可以讲‘不’，这样的人还不止一个，我妈和艾峰，于是你……就有了现在的局面，一个让我等五年，一个远嫁新家坡。”

“你是在怨我？你知道我只是利用了艾峰和张卫红的‘爱好’，就算我不插手，他们仍然会在自己的性格驱使下走向必然的结果，慢一些而已……本来我也没打算让‘结果’快一些，我没有想到我这么努力，这么刻苦，其实是输的，我承认再刻苦努力两个十二年也比不过陪在你身边一起经历那段苦难的人。哪怕一个当妈非常不称职，一个天天与另一个女人睡在一起……只因为这些年他们在你身边，而我的一切努力离你太远，所有努力便什么都不是。”

“……”韦歆听到另一个人嘴里讲着“天天与另一个女人睡在一起”时，才知道自己其实是可以很痛的，可能艾峰永远都不会知道她可以为他这样痛。

久到杨林有些恍惚才又听见韦歆缓缓说道：“那我十二年后又看见你时，你装不认识我。”

“……你后来不也知道了，我总得给何天宇一个面子，他让我乖乖娶了宫珊珊，我不能说不行……我基本上是何天宇养大的。”

这次韦歆脑袋自娱自乐的细胞们又一次想到了被完颜洪烈养大的杨康，因为立场不同，所有人都喊着认贼作父，其实杨康他自己有的选吗？……不同的是，这一次韦歆自己也没意识到她把自己这个意识流讲了出来，“你和杨康差不多一样，姓都一样，杨炳逸远不如何天宇来得真实，爱与呵护一样不缺，给你荣华富贵，让你衣食无忧，连他的王国都让你来管，还把好朋友的女儿嫁给你做未来巩固王国的联盟……”

杨林眼里有片刻惊讶，他回来后一直在重新审视韦歆，大家确实都变了，可是韦歆的变化真是……匪夷所思。

他又垂下眼接着搓洗布条上的血渍，淡淡讲道：“是宫珊珊不要我的，她心里有别人，对外我宣称是我不要她，我俩做足戏给她父亲看，因为我知道宫珊珊的秘密，所以她不会让她爸给我难堪。至于何天宇，他聪明到地球人无法理解，他知道我们的鬼把戏，宫家从来都不是他的联盟。和杨康不同，我可不会得到何天宇的王国，他还有个女儿，是你们卢头儿的妻子，就算他再爱我妈，血缘才是财产归属的唯一根据，公司股份大头基本都在她名下。而我是他的继子，老子是王，儿子总得给冠个行政总裁的壳子，能说明一切的股份，我只有百分之三。百分之三的杨康？我觉得我更像杨过，而你是小龙女。”

这个时候，当韦歆听到“小龙女”的时候，突然意识到怎么会跟杨林讲了这么多，竟然还有她的秘密“娱乐自己剧场”，结果杨林刚才说什么来着，“杨过和小龙女……”，确实比杨康与穆念慈更像她俩……像你个大头啊像！她又一次及时理智回来。

她从来没有把自己的秘密剧场拿给任何人看过，现在她的剧场如同一只被拔光毛的孔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路过行人无不讥笑，甚至指指点点……

她愤愤然给“娱乐自己剧场”拉上帷幕，锁上大门，挂上牌子写着：原剧场搬家，地点保密。

杨林抬头看了眼韦歆，明明前一秒才听见她嘴里念叨着“小龙女”，这一秒她已经靠在门边睡着了。阿成爹说休息好了才可以尽快恢复，药里添加了些辅助睡眠的草，才天亮没多久她又睡着了。他擦了擦手，抱她进屋，伤手还是使不上劲，一用劲总是钻心地痛。

没有人知道韦歆熟睡时，她的“娱乐自己剧场”正在准备上演新剧，五脏六腑与七筋八脉都到齐了，议论纷纷：“你们看见没，编剧其实很开心呀，新剧的名字原来叫《神雕侠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