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吧, 他没跟你说过？”

微醺的克铭还在兴头上，说起话来也就没遮没拦。

发现自家兄弟还有秘密藏着掖着，也没细想这其中的弯弯绕。

就直接停了筷子, 两只胳膊往桌沿一搭, 指点迷津的山中老道似的, 笑眯眯套起了宋淼的话：

“你刚上大学那会儿, 是不是谈了个男朋友？”

“……嗯。”

“是你的一个什么师兄？”

“……嗯, 是。”

被步步追问的嫌犯宋淼，已经没了多余精力，思考自己的这点小隐私, 怎么会被眼前这个转了个弯才够得着的点头之交一一知晓。

她对他口中的那个“惦记”，实在惦记得不得了。

她直白点头, 干脆答应, 只想早点知道他问起的这些事, 和她刚才听到的，到底会有怎么样的联系。

克铭蹙着的眉头, 一点也没松开。

唇边的笑意却一下子勾了起来。

他半是无语半是不平地笑着问宋淼：

“你那时候到底是怎么想的？是真不知道我们家川儿喜欢你，还是真觉得你那个师兄比我们家川儿更招人喜欢？”

“……”

他问出口的是个选择题，却显然没有真要对方回答的意思。

到底是站在自家兄弟的立场上。

从今晚见到这小姑娘起，就冒出在胸口的一点疑问不平之气，没了在场的少校压着, 说着说着就有点绷不住了。

垂手转着面前酒盅的老潘, 大概也觉得他这话, 有些越了界的冒犯。

一边丢了个眼神, 给那边全然清醒的朵朵, 要她帮忙看人，一边接了这有些跑偏的话头, 轻描淡写的，把当年那点曲折，三言两语简单说了个明白。

乍一听，也不过是一段中二又狗血的少年往事。

那时候，因为她搬出大院，他又怕影响她的高三备考，整整一年，他都克制着，没与她怎么见面。

她毕业那年，他也正好读完军校。

还不是少校的少校，一面忙着参加梦寐以求的特种大队选拔，一面担心许久未见，有些话若是说得太仓促突然，反倒适得其反不能如愿。

于是，就只借着祝贺她考上大学的由头，给她留了些熟络亲切的只言片语，就一头扎进了与世隔绝的选拔训练。

这一闪身的杳无音信，一去就是三四个月。

到他千辛万苦通过选拔，重获自由想与她联系的时候，却在她的社交账号里，发现了另一个男生的踪迹。

于是，少年意气犹在的少校，谁也没有知会，只连夜买了车票，去了她刚去不久的那座城市。

却去得快，回来得也快。

没人知道他瞧见了什么。

只是那天晚上，他大半夜从G市的火车站，给还在会所陪着客户放松消遣的老潘打电话，说他失恋了，想找个人陪着喝酒聊天。

这种要求，从他那样的人嘴里说出来，实在有些非比寻常。

放心不下兄弟的老潘，没怎么挣扎，就诌了个理由，把还在兴头上的客户丢在会所，一个人急匆匆开车去了车站。

拉着少校，去了间朋友开的私人酒吧。

两个人在无人打扰的角落坐了一夜。

老潘怕他心情不好，喝起酒来没度，根本不敢把高度的酒往他面前送。

一水儿度数不高的酿造啤酒摆了满桌。

少校也还真是不挑不捡的，把人家店里的啤酒，从头到尾尝了个遍。

老潘说，他就没见过他那么没节制的时候，喝酒就跟喝白水似的，一口一口往下灌。

这人不知是自制力太好，还是酒品实在超凡。

从开始到最后，都是只喝酒不废话。

任凭老潘怎么打听探问，他都只是点头Yes摇头No。

偶尔冒出来的一两句解释，加起来。，也不比他在电话里说的多多少。

直到最后，老潘知道的也不过是，他惦记了三年没来得及表白的那个人，已经有了自己的心头所好。

他确是妥妥的失恋了。

而那个舍周郎而另他顾的没眼力的大笨蛋，就是曾经在他家住过，也和他们几个有过几面之缘的姓宋的小姑娘。

除此之外，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其实，他对那姑娘的惦记，哥几个也不是一点都没看出来。

只是没想到，他能惦记到这份儿上。

还得要一通老酒借来浇愁。

而且整个晚上，他的眼眶都有点泛着微红。

或许是酒精的作用，又或许只是酒吧的光线不好，老潘他自己看错了。

老潘第二天还有事。

快天亮时，又找来了克铭和另一个朋友，给少校找了间酒店醒酒。又因为担心，两个人轮流照看了他一整天。

可到最后，也没从他嘴里听说更多的心事。

那一场酒，也像是平地起的一阵波澜。

来得快，去得也快。

醉酒的人，转眼酒醒，就一声不吭回了队里。

连让哥几个多安慰两句的机会也没给。

几个月后，再见面时，他就已经又是那个谈笑如常进退自如看起来少年老成其实心里不知藏着多少鬼点子损主意的他们的好兄弟了。

改变似乎也是有的。

却不知道是因为这一通失恋酒，还是因为，他们队里那能把不管什么男人都变得更男人的训练任务。

他们所有人都以为，那件事已经翻篇儿了。

他再也没提过，他们几个也就没再问过。

直到今天，再瞧见这久未谋面的小姑娘的这张脸。

突如其来的恍不真实。

却又好像早就阅过了伏笔，并不怎么觉得意外。

反倒是现下把这事讲出来，看这姑娘脸上一副比他们还恍惚意外的表情，还觉得怪有意思的。

包间的门忽然又被推开。

刚把自己收拾停当的少校，整着衣袖，闪身从外间转了进来。

一桌子人齐齐转头看他。

一个两个，脸上尽是“啊哈你的那点破事儿都被我们捅出来了虽然不怎么厚道但哥儿几个也没什么心理负担不过还是得烦请兄弟你自己善一下后”的欠揍表情。

“……”

少校长眉一凛，脚下的步子也微微一僵。

这样的表情们，还真是久违了。

搁在以前，这头疼的情况基本就是，这帮不靠谱的用了他出的主意成了坏事最后东窗事发被大人们发现就面不改色齐齐招出他这个狗头军师做那替罪的羔羊。

可换成眼下，这糟心的原因，就只可能是……

凛起的长眉未来得及落下，探寻的目光，就屏蔽了一众障碍，直直落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只有她的神色与众不同。

微钝里带着一点迷茫，满眼的急待要人答疑解惑的无措。

看得人心尖一点微微的跳疼。

耳边传来兄弟几个仍未洞察一切的说笑，倒是为眼下的情况做了一点贴心的注解。

“川儿，你来得正好。我们正跟弟妹说你当年失恋醉酒的事儿。说你当年就对她念念不忘，惦记得不得了。可弟妹眼看着就是不信。”

“来来来，你来亲自解释一下，证明我们不是编来骗她的。”

……原来如此，果不其然。

原本计划着先逗一逗她再认真开口的表明心迹，一个没留神，就让这帮没眼力界儿的家伙抢了先。

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

就叫他那些犹豫着不知是该在回去的路上开口以免她跳车逃走，还是该在送她到家门楼下再开口以便给她仓皇逃走的机会的胡思乱想，统统见鬼去吧。

就顺着大家无心插柳帮他打开的局面，把想说的话想承认的事，不闪不避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惊喜也好，惊吓也罢，就这么把掌控自己心情的选择权心甘情愿交到另一个人手上。

这感觉，一点也不比透过瞄准镜里的准星决定要不要扣下扳机的时候更好拿捏。

有一点却是相似的。

那就是……

不管心里如何波澜起伏思绪纷乱，至少表面上看起来，都要一如既往的静水无波沉稳如常。

袖口还沾着点烘干机的热气，少校的指尖，抚过已然压得平整的布面。

抬起的眼皮又往下压了压。

一边抬脚往座位边走，一边唇角就勾起了个云淡风轻的弧度。

说出的话，也是带着点笑意的云淡风轻。

先是半句不痛不痒的埋怨：“你们怎么什么事儿都给我往外捅？”

接着椅子拉开，落下座去的眸光，直直盯住身边愣愣望向他的素净小脸，唇畔的那点笑意止不住就融进了温存：“没错，我那时候是挺惦记你的。”

要不然，也不会在那快把人折磨至死的选拔训练里，还时不时想着要如何对她坦白交代。

也不会在发觉自己可能一着不慎贻误了战机之后，第一时间便买了车票，没头没脑地跑去寻她。

一点点不相信自己会失败的骄傲，驱策着他没向任何人开口。

也怂恿着他，在她的校园里远远瞧见她和那个被她设定成特别关注的清瘦师兄举止亲密地出双入对之后，一声不吭地掉头离开。

那时候，胸口像被结结实实挨了几拳的酸胀疼痛，他到现在都还记得一清二楚。

就连一通通宵的醉酒，都没能把那感觉抹去多少。

他不知道，老潘他们把当年的事说出了多少。

也不知道这其间，他们又做了怎样的添油加醋。

所以，只是这么简单一句。

从语气到形式，都是他自认为的简单明了直抒胸臆。

可这一句简单明了的直抒胸臆，裹着他轻浅的语气，越过他带笑的眉眼，轻飘飘落入对面宋淼的耳朵里时，竟七扭八歪，活活变了形状。

这姑娘，还被困在“她就是偶然被拉来撑场子的假的就是假的梦游这玩意儿时间再长也不会变成真的”的思维死循环里绕来绕去不能自拔。

所以，这一句来自少校亲口承认的“惦记”，在她这里，就只牢牢听出了那三个字的时间状语来。

那时候。

那时候。

三四年前的那时候。

她都已经大梦醒过，躲了老远。

也早就搬出了大院，以为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不见。

怎么又会冒出一个被惦记上的“那时候”？

而且，就眼前人这毫不介意两人关系，轻描淡写就承认了旧事的坦诚模样。

怎么看怎么都像是，已经把这事当过去式。

淡定坦然，谈笑风生。

哪里有半点老潘他们口中说的那个情伤醉酒的伤怀样子。

那样虚幻飘渺的幻象……

就算是曾经有过，也已经是妥妥的翻篇儿了吧。

胸口一阵发堵，心尖儿跟着一疼。

自认已经被翻了篇儿的过去式姑娘，差点没压住鼻尖那一点酸意，没出息地当场压下眉眼来。

后劲绵长的酒气，又一缕缕飘忽上来。

被熏得越发迟钝的脑袋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翻来覆去，越发清晰。

还是晚了。

她把他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