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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禽记

作者:元悟空 | 分类:现言 | 字数:21.4万

8.多情岂止春庭月

书名:珍禽记 作者:元悟空 字数:5794 更新时间:2024-10-11 13:46:57

十八岁的梅点莺,在京城的坤伶当中已是极当红的青衣。但却有样改不掉的怪毛病,便是台下出错,台上不错。这一点是她十六岁进戏班以来,慢慢显出来的,并且错得简直叫人想不通,比方教一句唱词,当时唱得好好的,可是自己一练便走样,弹琴拉二胡更是如此,但一上台,不知为何便出奇地好,仿佛有神灵庇佑一般,再不错半个字。

白玉珀闹不清个中缘由,也就不去管她,那洪品霞见点莺在台上很好,也不过问,这一来真把羽飞闹得十分头疼,因为并不知道点莺真会假会,不教又实在不放心,怕她上了台出差,只得一遍一遍地和她说戏,她却依旧是似懂非懂的样子。

暂且撇开点莺不谈,那民国二十五年的时候,白玉珀做六十大寿,而白玉珀的高徒白羽飞也已满师,白玉珀预备在六十整寿之后,就挂刀归隐,把三辉交给羽飞带,同时亦与洪品霞商量妥当,要替余双儿和施惠生完姻,双喜临门的大事,自然瞒不过报界去,全北平倒有一大半知道了此事。

那羽飞自十五岁以来,已实质上统管了后台一应事务,以后随着名气远播,按戏园的规矩,差不多每件事都来问问羽飞的意思。所以白玉珀的卸任,不过是顺水推舟之举,自己乐得彻底清闲。羽飞掌了三辉这么大的戏班,自然再不能不出门应酬,不过应酬何人,却总是由师父决定。白玉珀就把副司令员的柬子,展开来看了一看,说:“人家也请了你两三年了,虽然目下副司令到南边去了,可是也得给司令太太面子,你去敷衍一下吧。”

副司令的庭宇,自然富丽,加上宾客满堂,更是一派豪门气象。那些官员的家眷急于一睹名伶风采,个个挤在门口,俟羽飞与赛燕一进门,便都乱哄哄地围了上去,羽飞见人群杂乱,就有些不大起兴,反是赛燕,十六岁的红武旦,正是爱玩闹的时候,很快便和女眷们混在一处。羽飞这时,亦看到几个平素的朋友,和一群绅士模样的人走过来了,便向那一群人笑着一拱手,为首的一个就说:“小白老板稀客呀!今天绝不能放你走!”

“小白老板有墨才!一定要领教!”别的几个也附和。

那为首的早已将手向一侧引着,羽飞见那边是一张极大的八仙桌,知道他要讨字,也就笑了一笑,便走到桌边。

那桌上早铺好了两张条幅的宣纸,又长又阔,边缘都垂下了桌子,桌角是研好的浓墨并一枝笔,羽飞顺手将手中的折扇,往桌上一放,说道:“这么大的纸,想写什么大文章呢?”

“纸是大了点儿!”说话的声音挺熟,原来是鉴宝堂的方掌柜,不住地用眼睛眯着那纸,说道:“可也能行!字大点儿就行!”

“小白老板赏几个字,我们要裱起来挂的!”那银行的张总行长在一边伸着头道:“要不,把纸裁小一点儿?”

“那不必”。羽飞慢慢地将长衫的两只袖子一一卷起来,眼睛看着那两副纸,略略思索了一下,说:“对联倒正好。”就去取那枝笔,才一看笔锋,就知道小了,看了看众人道:“哪位给条手绢?”

话音刚落,已有一方清香的手绢递到面前,羽飞便将手绢接了,一看那女子,正是前几个月在鉴宝堂见到的小姐,便向她一笑,转而去看那两幅条幅,稍微地目测了一下距离长度,将手绢一揉,随手拉了一团出来,在砚台里一浸。这时两边人俱都闪开,方掌柜和张总行长将那条幅悬空地平展开来,羽飞不慌不忙地俯下身,就在那纸上写起来,一手引着袖子,那只手便是龙走蛇行地一路下去,一幅写完,墨亦用尽,再蘸了一下,又写另一幅,亦是一笔挥就。

那张总行长便曼声诵道:“白云还自散,明月落谁家。”

“好哇!挂在中堂极佳!”另一个是刚回国驻美领事,看到得意之处,竟至击起掌来,“一笔五字,好书法!小白老板得赏鄙人一副!”

张总行长将那领事直推,连声道:“别忙!别忙!”一面扭过头看看羽飞道:“请小白老板题款!”

羽飞正因手中那染了墨的手绢无处可放,又是那女子接了过去,另递了一方洁白的手绢过来,羽飞也不推辞,就拿那雪白的手绢来擦指尖的墨迹,擦完了,暂且用另一只手攥着,取了案上的笔,就写了题款。刚直起身来,就听身边那女子笑着道:“请小白老板赏还手绢!”

羽飞见那洁白的手绢被自己揉得皱成一团,又沾了墨,有些歉意地说:“这么好的手绢,我一下就糟蹋了两条。”

那女子含笑不语,接了那染墨的手绢,依旧折好,放进手里的小皮包内。这时忽有一个二十七八岁的艳装少妇,将手搭在那女子的肩上,说道:“小白老板怎么会不知道这位大家闺秀?徐世昌总统的独生女公子徐茗冷小姐!”

这哪里是大家闺秀?分明是中国的公主!四周的人“噼哩拍拉”击起掌来,那少妇便道:“徐小姐和小白老板以一绢相识,缘份也乎?”说着便是一阵放肆的笑。

羽飞正在因这少妇的暧昧无礼不悦,方掌柜已附在耳边说了一句:“是副司令太太!”

原来如此!羽飞勉强笑了一下,说:“原来是副司令太太,失敬!”

司令太太便道:“梁小姐刚才对我说,似乎有什么要对小白老板交代,小白老板去小客厅见梁小姐吧。”

羽飞不知赛燕又有何事要说,便从那大厅里出去,跟在司令太太身后进了后园的小客厅。

那小客厅里,生着个银壁炉,地上是红绒地毯,当中茶几上是一桌西点和香槟,此外并无人影,羽飞正疑惑间,那身后的门已响了一下,回身去看,却不是赛燕进来,而是司令太太将那两扇对开的西式雕花门锁上了,手里摇着柄羽毛团扇,徐徐地走过来道:“小白老板,请坐!”

羽飞此时,已明白了她的意思,有心要走,却又不能因此得罪司令太太,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司令太太已走到身边,将手按着羽飞的肩膀,羽飞又不能将她的手就这么推下去,只得坐了下来,这一来,司令太太果然就折转身,走到沙发旁边,挨着羽飞便坐了下来,自己倒了一杯香槟,呷了一口,说:“我嫁给他之后,才知道他原来的事。我原来以为他是什么出身呢!整个一个奴才胚子!”

羽飞觉得她的目光热辣辣地直盯住自己,不由低下了头,司令太太又道:“他和他娘都不是好货!在南京码头,把小少爷都给卖了!人家才五岁呐!缺不缺德呀!”

羽飞听了这话,就如挨了鞭笞一般,蓦地抬起头,立即又强自镇静下来,颇为困难地说:“太太,我要告辞了。”

“喝一杯再走吧!谁叫你听了我这些话呢”司令太太黯然地一笑,似乎有满腹的感慨,终于咽住了,倒了一杯酒,直递过来,“喝一杯!就一杯!”

羽飞此时,已心乱如麻,忽然觉得从未有过的乏力,接过酒杯,手指却在乱颤,几度举杯,都无从下咽,将酒杯放回茶几上,说道:“请太太高抬贵手,我实在不能喝酒。”

说这句话时,声音已是疲乏异常,司令太太有些疑惑:“小白老板,不舒服吗?”

羽飞此时,再也坐不下去,就要起身,那司令太太反倒将他的手紧紧攥住,说道:“你别怕!他又不在这儿!再……再陪我一会儿!”

羽飞尚未起身,那脸上已被一点濡软的什么重重地印了一下,羽飞好容易才挣脱开来,嘴唇上却又挨了一下,那司令太太死死抓住不放,毕竟是女子家,稍一松劲,羽飞已将门开了,快步走了出去,司令太太追到门边,耳听得前厅里人声喧哗,又不敢喊,用力睁大了眼睛,方才生生地将那泪水咽了回去。

羽飞由三辉的大门,直往后院自己的屋里走,迎面正碰上赛燕,愕然地问:“你不是先回来了吗?小师哥,你怎么啦?”

羽飞不理,一直走进自己屋里,将门一掩,随着那门板碰击之声,泪水如溪,静静地顺着脸颊滑落下去,背往门上一靠,用手盖住了眼睛,泪水如焚如火,从那灼痛的心里,不绝而出。

赛燕立在门外,不出声地听了半晌。羽飞固然强忍住哽咽,然而那极静极静的气氛当中,赛燕很快地感觉到他哭了。赛燕听着那无声无息的静谧,只觉得心尖深处,骤然一缕厉痛,视线登时便模糊起来,两手扶着门板,对着那闭得紧紧的门缝看了半晌,噙着泪悄悄地说:“小师哥,我知道你委屈,可是咱有什么办法?唱戏的不忍,谁忍呢……”说到末一句时,已失声呜咽起来,一边抽泣一边说:“人家欺负咱们,那是……看得起……咱们……往后……日子还长呢……”说到这里,说不下去,用手堵着嘴,那眼泪依旧顺着手背,滴湿了衣袖。

羽飞听那门外,逐渐没有了声息,便将门打开来,就见那月光如洗的槛外,悄无声息地坐着个长辫女子,两只膝盖紧紧地并在一起弓着,两只手扶着膝头,将圆尖的小下巴搭在那手背上,一双湿透的目光,不声不响地看着自己。羽飞半跪下去,看着她的脸,笑了一笑,说道:“你哭什么呢?真傻!”

赛燕的眼睛便垂了下去,轻轻地说:“你别瞒我。咱们在一起,总有十年了,我什么都清楚。”

赛燕见羽飞不作声,又说:“你犯不着和我演戏,你要是心里不痛快,尽管对我说,你要不愿意说,你就拿我出气,我又不会怨你,饶怎么着,干嘛自己关在屋里委屈自己?要是闷坏了,怎么对师父师娘交待……”

那最后一句话,不仅说得极含糊,就连句意也极含糊,不知是说“闷坏了”,羽飞自己无法对师父师娘交待呢,还是说赛燕会无法交待?羽飞瞧了她半天,却是找不到一句应对的话,只是伸出手去,将赛燕脸上泪痕,一一地拭去了,然而正要收回手时,忽觉手背几度一热,那新的泪水,又不绝而下。羽飞知道他的这个师妹,终日不解“愁”为何物,何以在今夜里忽然间颦眉伤眼,似乎早已将这背人的委屈与哀怨,深埋了许久,终于埋不住一般。羽飞不觉便低下头去,轻声问道:“怎么了?”

赛燕将脸儿一歪,枕在膝上,又因羽飞的那只手,就停在那一侧脸颊,赛燕这一枕,就将羽飞的手,恰好压在脸与膝头之间,抿紧了嘴唇忍住泣声,就抬起一只手搭在羽飞的那只手腕上,静了好久,才讷讷地道:“没怎么……没怎么……”一面说,一面闭上了眼睛,早有七八行滚烫的泪,被这一闭目,催出了眼眶,横过脸颊,直坠下去了。

那假山边的一顷草地,着实绿得可爱,远观成色,近看无彩,真个嫩得新鲜。正午的太阳,从假山那边绕过来,终于照在那草茵上,一应未干的露珠,就跟波光鳞鳞的湖水一般,摇个不停。

点莺的琴桌,就安在那草坪之上,两手按着琴弦,坐在琴凳上出神。当初洪品霞看出这个小姑娘颇有闺情风致,有心好好教导,加以青衣行当,亟须清心宁欲,于是就将自己常弹的一具檀香木的古筝,授给了点莺,着落她于练唱之余,弹奏养性。但洪品霞应酬颇多,年纪亦大了,没有多少精神来点拨,便嘱咐点莺,今后若有音疑,可去请教羽飞。

点莺在奏那首《鸣溪》。一面奏,一面不时偷眼去看坐在一边的羽飞。羽飞坐于假山旁,身边的一副棋盘,搁在一块矮矮的山石之上,他将头侧着,瞧那棋盘,时不时地走一个棋子。似乎下棋下得聚精会神之极,但点莺是很晓得究竟的,别看他一心向棋,你在这里鸣筝,好象互不相扰,其实他是顺带听着琴声的,哪怕只错了一个音,他便要回过头来,看点莺一下。

点莺越见他这淡然的态度,越是心虚,一曲《鸣溪》方弹了十之一二,倒已错了无数处,弄得羽飞不时回头来看,终于在有一次回过头之后,开口问道:“这曲子你练了几遍?”

点莺惶恐地道:“十二遍了。”

十二遍会弹成这样?奇事一桩。羽飞看她一副畏惧的样子,知道她并未说谎,便回过头,继续下棋。

点莺便将两手搓了几下,又甩了几下,几回吸气,方才小心翼翼地按在弦上,从头来奏那首曲子,这一回更坏,才刚弹完曲引,点莺就抢在羽飞回头之前,连声地道:“错了!错了!又错了!”

羽飞立起身,已走过来了,站在点莺的身后,费解地皱着眉,说道:“你不是不会呀,怎么就要弹错呢?”

他这一句,直说到根本上,点莺慌得两颊直似火烧火燎一般,嗫嚅地垂下头去,“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这琴道之中,会弹而误弹,与不会弹而错弹,听在行家耳中,判然泾渭,羽飞之于诸类古艺,极为精谙,所以点莺每在他面前奏曲,心虚之至,每每错弹。羽飞听得明白,知她并非不会,心慌意乱而致,于是不再说琴,换了一句问话:“我是你师哥,对不对?”

点莺飞快地道:“是!还是我的老板!”

羽飞见她看实畏惧自己,不解之余,将说话之声,放得更为缓和:“咱们三辉,自道光时候起,综五湖四海的兄弟姐妹,同舟互济,客居北平三十多年,向以敬上尊下,礼仪外人为班则。目下我接任师父之位,自然要继其礼,扬其善,对班里的人,就该视为同族至亲,互为体恤,协助鼎力为是,你虽是进来得晚,漂零有感,但一进三辉,就不应再有无家之怨,若是自己将自己给生疏了,我怎么好对师父师娘交待呢?”

不急不徐的一番话,款款而吐,说得点莺将头直低到胸前,一下一下地剥着指甲,却是不曾开口。

羽飞依然柔和地说:“你要不信我,可以去跟师娘说,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委屈心事,没有不方便的道理。总不能为自己发愁,就把琴弹得老走样,戏唱得老走调吧?”

点莺是万没想到,那一向与自己淡泊如水的羽飞,竟是唯一的窥破自己心事之人,只觉得他轻言细语的,早将自己心头重担卸去六七分,点莺的眉宇之间,逐渐便舒展开来,低着头迟疑了片刻,方说:“小师哥,我也不知……这件事,该不该对你说……” 说着,便抬起眼帘,飞快地看了羽飞一眼,旋即又垂下眼睛。

羽飞便说:“愿不愿意告诉我,你自己拿主意,就是别再自己闷着,有那么些个师姐妹,你都可以去和她们商量嘛。”

“她们是帮不了我的……”点莺顿了顿,终于红着脸,鼓起勇气说:“石副司令……要娶我做小……”

羽飞听了,不由大为惊异,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两年了……一直都在这么和我耗着,我害怕惹了人家,又不愿意,可怎么好呢?”点莺说着说着,就掉下了眼泪。

本来这么大的一件事,早该告诉师父师娘,可是点莺不仅没有说,还拖延了两年,时间越久,麻烦越大,羽飞沉思之余,真想责备师妹几句,可是看点莺六神无主的劲头,委实可怜,于是也就没再多言语,起身要走,那点莺却将手牵住了羽飞的袖子,昂着泪脸道:“小师哥,你可千万别告诉师父师娘!实在不行……我……我嫁给他好了……”

羽飞又好气又好笑,说了句“糊涂东西”,便转身向后院去了。点莺一路追上去,结结巴巴地道:“千万别告诉师父师娘,白给他二位添烦。”

点莺三番五次这么哀求,似乎唯恐将事态扩大,其实,这事愈捂反愈棘手,羽飞沉吟了片刻,便说:“你放心,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你别害怕,咱们慢慢想办法。”

点莺松了口气,说道:“其实这事,也只有小师哥您有法子……我知道,您要是愿意费心,这事也就结了。哦,对了,这儿有份柬子,是副司令太太的,请您去串堂会。”

羽飞道:“咱们班子不兴这规矩,你给回了吧。”

点莺双手捧着那柬子,却不缩回去,那细细的声音道:“小师哥,人家太太可不管咱们的规矩呢,总不能……总不能弄得‘硬请’吧?……”

羽飞的目光,始终没有看那柬子一眼,幽幽地望着别处,那俊秀的眉峰之间,不知何时已浮起一痕浅浅的愁绪,沉默了好久,并没有回答,只是调转了身,一步一步地向那前面的偏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