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禽记
作者:元悟空 | 分类:现言 | 字数:21.4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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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白云辞色满苍梧
因为点莺的病和赛燕停演的原因,三辉的坤角儿,少了文武两个名旦,有些剧目,就暂时歇演。只是演一些诸如《彩楼配》,《坐楼杀惜》等等的折子戏,让四箴堂科班的女学生来临时串一串。很多全本的连台轴子戏,也搁置下来,压台的多为《草桥关》,《坐塞盗马》一些文武并重的花脸戏。今天上《三英战吕布》,承鹤串刘备,施惠生串张飞,关羽是很重场的角色,本来羽飞可以串,但是那武功盖世的人中龙凤吕温候,又有谁能顶?好在学鹦也会红生戏,暂且上台串一个关圣。
牌子一亮,俱是三辉最响亮的红角色,果然又上个满座。这台《三英战吕布》演到最精彩之时,锣鼓喧天,满场里是各色的靠旗靠甲飞舞,锤、枪、戟如暴雨横扫,光彩耀目,美不胜收。特别是关羽的胭脂靠和吕布的银白靠,交织在一处,如红玫白雪,艳彩流溢。万华园里,就如沸水滚油,齐声喝“好”。那二楼的包厢内,各色手绢包,就似下了场色雨,天女散花一般,纷纷地落在舞台上,同时是金银首饰相互撞击的“叮当”脆响,这万华园的台上台下,热闹得就似过春节舞龙灯一般,喧哗之声,很远都能听到。
散场以后,不仅万华园的门口,车辆蠕动,人头济济,后台一样也热闹得很。学鹦没来得及洗脸,光是卸行头,只穿件单褂,拿着蒲扇一股劲扇风,连连嚷热,承鹤卸了妆,也用手拎着褂的前襟,直抖直抖地透风,一面说:“好家伙!热得真叫定!这种热戏热唱的功夫,老爷子还真挺不下来!”
羽飞俯在脸盆上洗脸,说:“真不知这戏是谁编的!又是窜又是跳的,楞把唱戏的当猴耍!翻到后来,我都晕了,不知道在干什么!”
学鹦接口道:“你真本事,扎着全靠还翻空心筋斗,又这么热的天,这叫功夫!”
“我算明白了,师父不让唱武戏,也有这一层,”羽飞笑道,“赶明儿年岁大了,也赶上这么个天气,咱们几个老爷们儿上台翻吧,不中暑,不趴下几个,我就不信!”
“那时候轮不着咱们出来了,让咱们的乖孙子去唱。”承鹤喝了一大口茶,说,“咱们,就在屋里摆个象棋阵,切一盘子冰镇的西瓜,来两碗酸梅汤,当爷爷喽!”
学鹦听见“当爷爷”,高兴得不得了,拍着凳子直跳,说:“我真等不及了,最好现在就有个老儿子,有个大孙子,一边儿站一个,叫爷爷!”
“这好办。”羽飞从毛巾里抬起脸说:“你这会儿甭扇了,赶紧出去,拣几个窝囊的,给顿好揍,别说让他叫爷爷,他就叫你太公,都是不带打顿的!”
学鹦“咦”了一声:“真好主意!”
“你别乱来啊!”承鹤虎起脸,“闯了祸,别当爷爷了,当你的孙子吧!”
学鹦正要回嘴,忽而又望着门口,不作声了,是很惊讶的神态,循着他的眼神,大家回头一看,那门帘子前边,立着个极白净的女子,穿一件无袖的印度绸短旗袍,纯黑的底子,绣一小朵一小朵鹦哥绿的石竹花,底下是肉色的玻璃丝袜,两条粉腿倒有大半露在外边,蹬一双黑色的漆皮鞋。雪白的脖颈衬着一头短短的黑发,不是徐小姐又是谁 ?
学鹦口没遮挡,说道:“下了柬子还不够?人也来了!“
茗冷笑吟吟地踱近了,指着那桌上的一堆请柬道:“这么多,料小白老板也不会看,只怕我来了,也还请不动小白老板呢。”
自徐总统提亲以来,这还是第一次看见茗冷,羽飞的心里,有一种很特别的情绪,既有疏远也有亲近,那种感觉,综合成独特的伤感,又想到徐夫人的那两颗红痣,以及那枚钻石戒指,哀愁霎那漫卷如水,羽飞望着茗冷一笑:“你母亲好吗?”
“好不好,你得自己去看,”茗冷说:“我母亲一直很想请你再去,天天惦念你的病,好了没有?因为太惦念,她自己倒病了。”茗冷迟疑了一会,说道:“客厅里的钢琴,还等着人弹呢。”
“你母亲病了吗?”羽飞不安地问:“现在好些没有?我得去瞧瞧。”“茗冷似乎颇欣慰,”你肯去,就行了。我的车就在外边。”
茗冷说:“好不好,你得自己去看。”有她的道理。徐夫人坐在客厅里,象是没什么事,细一看又不对,穿的不是夏衣,倒象秋衣。长袖的宽短褂,下面是一条阔口裤,都是白缎子的,外面又罩件法国的绒领长睡袍,手里捧着茶杯,那热汽打着盘旋向上升。并且客厅的一应落地窗,都关得很严实。
徐夫人回头来,看着羽飞道:“热了吧?我去开窗户。“
她这一回头,更看清头发有些蓬乱,不似第一次看见时,那么服贴光亮,两只眼眶显得很深很凹。大凡上年纪的人,一个人独坐,愈发显出老态来,若在病中,那情景,就有些凄凉了。
羽飞本来预备擦汗的手,不觉便放下去,说:“您坐着吧,我不热。”
徐夫人用一手握着茶杯,腾出另一只手,向羽飞一招:“过来,挨着我坐。”
羽飞便在她身边坐下,徐夫人放了茶杯,两只手都来握着羽飞的右手,说:“还不热呢,手心里都是汗。”说着向上一起身,预备开窗户,羽飞忙说:“不碍事,才从外头进来,都有点汗,一会儿就收了,我真不热,您坐着好了。”
徐夫人这才坐了下来。羽飞便问:“关着窗户,是大夫要您避风吗?您的两只手都烫得很,是不是发烧了?”
徐夫人只是摇头,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把头低着,将羽飞的右手拉到眼前,仔细地端详:“这扳指,你戴着很漂亮。”停一停,忽问:“那一枚钻石戒指呢?你怎么不戴了?”
“没怎么。不过是换着玩罢了。”
“你总该再戴来,给我瞧瞧,”徐夫人入神地说:“为了那枚戒指,还有你的眉眼,性情,几乎让我觉得,我的小儿子,也许没有在长江里出什么岔子,也许这个孩子,就是你。”
羽飞将右手缩回去,低着头在看那枚玛瑙唐三彩的扳指。徐夫人见他听着,又说“如果我丢的孩子就是你,你也不会不认得我,不过,到底那一年,你才五岁……所以我想问一问,你的那一枚钻石戒指里,可有两行小字?一行是‘金陵吉祥金铺’,另一行是……”
“我的那个钻石戒指,是演戏的时候,人家扔上来的。”羽飞没有等她把话说完,就开口了,又说:“我从小就在北平,跟着我师父学戏,您是太想小少爷了,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呢?您要是想叫我来陪您,我什么时候都会来。也不必转个大弯子。”
徐夫人道:“我不管许多了,你得把你的钻石戒指,带来给我认一认,要是不是,我就死了这条心。”她见羽飞不作声,接着说道:“我是越来越疑心,老觉得,你这通身上下的气度,左右也瞧着不象穷家小户出身的孩子,若是大户人家,谁又肯白白地把小少爷送到戏班子里去!再就是,你往这钢琴边上一坐,就象是咱们徐家一位公子,偏你又弹那支曲子,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头。”
羽飞也不能没完没了地盯着手看,把手放下,眼睛又无处放,在客厅里看了一圈,瞧着一只英国的磁砌壁炉,笑一笑道:“您打发徐小姐去叫我,我听说您病了,才来瞧您,您再这么说下去,我可不敢来了。”
“我问你的师父,也能知道。我就问白老板,你这个徒弟,是怎么得来的,不全都明白了?”徐夫人说:“那一次,大约是你和茗冷在昆明湖散步,叫德国大使和他夫人瞧见了,夫妻两个跑来问我,说府上还有一位公子吗?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我说不是,是茗冷的朋友,他们又说,不象是朋友,倒象是一家里长大的姐弟,这下,总不是我疑神疑鬼了,连外头的人都说很象哩!”
“外国人看咱们中国人,一百个人都是一家的。况且世上象的人,从古到今都是很多的,您不是看过<杨家将>吗?杨大郎要是不那么象皇帝,至于在金沙滩替死吗?”
徐夫人用手理了理头发,似乎神气清爽多了,扬起眉毛一笑:“年纪大了,就是糊涂。不过,我还是要寻个机会,去和你师父打听清楚。”望着羽飞的脸只是看,舍不得移开:“我和先生说,要是咱们儿子找回来了,该怎么庆贺呢?他说我疯癫,尽发白日梦,又说,真的找回来,也不是咱们家孩子了,问他怎么不是,他说到今天找回来,已经是个大人,且是男孩子,和咱们的心必不是一处的,志气教养也未必入眼,反而难受。倒不如别找回来,只记得小时候,倒还圆满些。就譬如这孩子是你的话,好是好,真领回家来,自然重新管教!第一就不许唱戏!和那些不入流的旧人都别走动,往下再说其他!”见羽飞不语,接着又道:“茗冷是个女孩子家,又是西洋脾气,她要折腾,都由她。可儿子事关光耀门楣,万不能等闲视之。我们这样的门第更不消说。家风若是在儿子身上败坏了,那才是对不起徐家的祖宗!”
这句话刚一说完,茗冷便推门而入,抬头一看道:“哟!妈,您的眼睛亮多了!我说嘛,心病还须心药医!”又看着羽飞道:“你跟我来,我有话对你说!”
羽飞便站起身,对徐夫人说了一句:“您歇着,” 就和茗冷出了客厅。只这么一刻钟功夫,茗冷已换了套衣着:一件淡青的短褂 ,周身用鹅黄的布边滚了,底下一条黑色的长裙,头发上束着淡青的缎带,完全是一个京师大学堂里的女学生。茗冷一头往楼上走,一头在说:“有人在背后写两句话说你呢!是‘身世茫茫如沧海,情怀渺渺似暮烟。’”
说话间已到书房门口,开了门进去,茗冷道:“京中人尽知你幼年投师,身世如谜,而且,随处的好女孩子,并没有一个,被你时时牵念的。”她说到后来,语速渐渐慢了下来,也稍带一些吞吞吐吐,可知她说这段话的本意,不在“身世茫茫,”而在“情怀渺渺”上头。羽飞见她无意盘查自己的身世,总算轻松了一点,但因不问身世,却问“暮烟情怀”,也是够难搪塞的了,幸而是名门闺秀,知书识礼,不会难为别人,权且听一听,她还有什么下文。
“很多报纸有大块文章,说你和梁小姐,是大势所趋。”茗冷也不坐,靠在桌沿道:“文章标题,就是那两句诗,说小白老板是个清秀的人物,如何在这么好的年龄时节,并没有一个倾心的女孩子?”
茗冷换了一口气,平静地说:“可是他们当然看不出名堂来,我却不相信。现在你若当作我还是你的好朋友,就告诉我,那个女孩子,是哪个幸运的人?”
羽飞笑了:“真是怪了。平白无故地,问这个干什么!”
“不是平白无故。”茗冷的声音降低了一些,”我打算离开北平,回巴黎去。这是我在临走之前,必须知道的一个问题,不然我是不会甘心的。”
“你要到巴黎去?”羽飞很意外,正想问一句“为什么”,又止住了。那原因,茗冷不是早已隐示了?再问,倒是故作不知,很不合适了,既是临走前的唯一一问,不回答未免说不过去,但若是真要回答,又如何回答呢?羽飞沉吟间,偶而一回身,忽然见到一帧中国画迎面而悬,瘦竹伶仃,竹节清癯,迎风有飘摇之态,一种方外之神采,跃跃欲出,正是初遇茗冷时,在鉴宝堂所让的那一幅郑板桥的《野竹》图。图右有题诗:
时滴枝上露,稍沾阶下苔。
何当一入幌,为拂绿尘埃。
茗冷道:“郑板桥的竹子最好,每画竹之时,一笔挥就。皆因平素里日日观摩,有竹神在怀。所以就出了个成语,说这件事。这个成语是什么?”
她这么问,似乎又有什么蓄意,羽飞不解地回答:“是胸有成竹。”
“哦,胸有成竹。”茗冷重复了一遍,微微地笑了:“那么你胸中的成竹,是谁呢?谁被你日日观摩,神韵看熟?”
果然她绕了一圈,依旧回到问题上。羽飞想了一会,才说:“随你信不信,我说一句真话:不知道。”
“不知道?解释一下?”
羽飞费思索地皱了皱眉,好象在想什么永远也想不明白的事。过了好久,才慢慢地说:“你在西洋多年,大约不明白中国人的风俗。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以来,新婚的夫妻,多半是互相不认识的,也没有几个做丈夫的会不满意新娘。这种情形已约定俗成。以大多数男人来讲,女孩子是一个群体,不是一个具体的人,新娘子也是一种模式,不是什么情结。因这一点上,只要是好看的女孩子,都不愁嫁,就是这一层在里面。至于我自己,不知道是不是太糊涂,或者多半也有那种原因在里头,师父师娘做了主,我是没有什么不愿意的。”
“那……”茗冷有些害羞,还是鼓足勇气要问个明白,“我呢?为什么你就是不肯?”
“这个……也就因为师父师娘的意思,我们做徒弟的,总该别拂了长辈的好意。”
“你说的固然有道理。但是,”茗冷双手一握,道:“我还不是很笨。就从你这些话,我就听出来有一个女孩子。但是因为种种的原因,你不能和她好。这种种的原因里,最要紧的一点,就是师父师娘已经作了主,木已成舟,你就不肯说出来了。”
羽飞道:“我说了,你又不信,非逼我招一个,我招谁呢!”
“你的心思,是最深的。我问你一朵花,你用一个花园来糊弄我,我要是不识数,还真被你蒙住了!”
羽飞笑了笑:“你既然要去巴黎,总有个日子。你告诉我,我去送你。”
“你还顾左右而言他!这个女孩子,是三个字的!”
“现在的女孩子,都是三个字,我可不懂你在说什么。”羽飞把手搭在书房的门柄上,说:“我先走了,你在家里,别送了。”
茗冷昂着头在看那幅野竹,眼睛里特别清亮,似乎有水的光泽在烁动:“我算知道了。可惜,不能听见你说出来。……那就这样吧,也算我的一件心事,草草地了结了。”
羽飞怔了一刻,打开门走下楼去。经过客厅的时候,不禁向门里看了一眼。两扇柚木雕花门,开了半扇,正可以望见那客厅深处的一角钢琴。去了地毯的大理石地面,打磨得象镜面一般明净光滑,倒映着天花板上星辰一般的灯光,以及钢琴的一只极尖细的琴腿,锥子一般顶着那倒影。这半扇门里,看不见人影,却能听见连贯的一支钢琴曲,“淙淙”地流淌出来,正是那首很老的好莱坞电影插曲《孩子,你是我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