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禽记
作者:元悟空 | 分类:现言 | 字数:21.4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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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乌云压城城欲催
章学鹦一出台, 就踢了个飞腿,掀了个碰头好。丑行开了幕,下边是净行, 今天的戏, 各个角儿都正赶着火候, 连台底下的戏虱子都没有再犯难, 和看蹭戏的闲人都一齐喝采, 看得津津有味。压台是折子戏《长阪坡.扑井》。
余双儿抱着胖闹和胖吵,在台侧听施惠生唱窦尔敦,两个孩子都没哭, 一个个瞪圆了黑眼睛在听戏。余双儿看到一半,站起身往后台走, 迎面看见羽飞, 穿件淡灰的凡立丁长衫, 脖子上围着一道围巾,正从边门进来。余双儿说:“你可来了, 还不快去扮戏!要误了场了!”
羽飞虽是应着,且不忙走,看着她怀里的两个孩子笑:“叫我?”
胖闹和胖吵是夏天生的,都快满周岁了,长得极招人爱。胖闹先开口, 叫了一声“师大爷”, 胖吵也跟着喊了一声。学鹦走上来道, “这俩兔崽子欺负人呢!大师姐, 前儿我也是这么说, 要他们姐弟俩喊我,你猜胖闹怎么叫?直着嗓子就叫唤‘儿子’, 可气不可气!”
余双儿低下头看着胖闹问:“有这回事儿吗?快叫‘师叔’!”
胖闹翻了一会儿白眼,不吱声。胖吵便开腔了,尖利地嚷出一句:“妈——”
“咦,这是怎么回事儿?”余双儿有些生气。章学鹦叹了口气:“妈就妈吧,好歹,也比儿子好多了,辈份是对的。”
“还辈份呢!回头非教训这俩淘气包不可!”余双儿见施惠生从台上下来了,就把两个孩子都递了过去,施惠生涂着花脸,也就接了,咧着嘴直冲两个孩子笑。胖闹和胖吵都还认得清楚,各自叫了一声“爹”
羽飞穿了行头,张老爷子帮忙,将头一扎,来画脸谱。章学鹦在一边看,说道:“票戏捧角儿的太太小姐,捧的都是一个小生行。官生、儒生、扇子生、穷生,这是文小生,还有武小生,怎么我们就不起眼儿?”
“你要这么说,可真把听章老板戏的人,委屈死了。你章老板不起眼儿,他们退而求其次,还不是芥末粒儿!”羽飞用笔沾了朱砂,在眉心描通天柱,眼睛一侧,见胖闹皱着眉在看,就用红笔在她的鼻尖上一阵涂,“你也来个扮相,绝活儿!”
章学鹦也拿了白笔,给胖吵在鼻梁两边揉了块白,“七品芝麻官儿!”
余双儿把抱着胖闹胖吵的施惠生一推:“傻帽儿!还站着!”抬起手就戳了章学鹦一指头,“缺了德的!”接着又在羽飞的头上一拍,“回头非告诉你媳妇不可,好好管一管,性子野不回来了!”
羽飞把那银白的头盔一戴,算是扮好了,嘴里说着:“干嘛呀?大师姐,我给她扮上了,要串个刘阿斗呢!”说完就跑,余双儿一巴掌没打着,便嚷:“你别急!回头我瞧你把你那个刘阿斗怎么折腾!”
“小师哥最有意思了,戏唱着,书也读着!”章学鹦说:“两不误!”
“这里头是有典故的!”羽飞一边倒茶,一边说,“想知道不?”
“想。”
“据梁章钜〈浪迹续谈〉载,乾隆年间,进士龚海峰在平凉作官时,有四个儿子随署斋读书。一日偶召优伶进斋。儿子们便想看戏。龚海峰要考考四个儿子的志向和为人,就问:‘试问读书好乎?看戏好乎?’老四文季说‘看戏好’。龚海峰稍露不满。长子端伯说:‘自然是读书好。’龚海峰笑着说:‘此老生常谈也,谁不会说。’次子益仲说:‘书也须读,戏也须看。’龚海峰说。‘此调停两可之说,恰似汝之为人。’三子小峰说:‘读书即是看戏,看戏即是读书。’龚海峰掀髯大笑曰:‘此得矣。’”
羽飞说话的时候,胖闹和胖吵一直都在“听”着,胖闹并且还交错着将两只胳膊抱在胸前,羽飞指着胖闹就说:“读书是头等大事,戏文也可当作书读,切忌玩物丧志。”
羽飞和胖闹说什么“玩物丧志”,纯粹在对牛弹琴,说笑话。学鹦说:“我最喜欢听咱们小师哥侃山海经了,一套一套,懂不懂都得服。”学鹦双手捧着个红色的蜡烛包,念京白道:“夫人,阿斗在此——”
点莺扮了相刚进来,被学鹦一声厉唱,吓了一大跳,一拂袖子道:“还不去洗脸呢!别把人家吓死了。”
学鹦用手摸了摸鼻子,又对着镜子照,呲了呲牙,转身走开。点莺来的正是时候,上一折戏已经收锣,接下来就是《扑井》。点莺将那红色的蜡烛包抱在怀里,等着上台。趁没人注意,小声说道:“还有没有个师哥样子!带着师弟胡闹!”
羽飞不作声,看着她一笑。点莺闹了个红脸,背过身子不理他。
学鹦洗了脸再过来时,《扑井》已唱到将末,余双儿,施惠生,还有小鹏,张老爷子,郭经理一些人,都在看台上唱戏。学鹦也凑上去,将下巴搭在小鹏的头顶。
最精彩的一段还没到。台上赵云和靡夫人相对挥泪。刘阿斗放在台侧,台右是一口道具井,靡夫人以手连推赵云,说道:“那边是谁来了?”赵云问:“在哪里?”靡夫人道:“在那里!”赵云又问:“在那里?”靡夫人连说:“在那里!”就在赵云回身张望之时,靡夫人碎步连踩,上了井沿,赵云惊觉,飞身来抢时,只夺下靡夫人一件外帔。这脱外帔的速度极快,点莺两手一挣,那罩衣已抖下去了,旋即一线走入后台。羽飞手里攥着那帔,倒退一步,紧接着便是一个向后的空心跟斗,腾空跃起,虽是一身硬靠,那跟斗却翻得又轻巧又稳当,端的是好身手,一个筋斗正翻在左边台侧,落地时单膝跪势,一连串漂亮极了的跪搓步。双手乱颤,一直到了井口,只见浑身上下俱在颤动,龙凤音相错,真假声调匀在一处的一声唤:“夫——人——”
真是天生一副好嗓子,戏做到这里,大局已尽,台下轰然雷动。赵云怀系刘阿斗,走圆场,亮相,下场,戏就落幕了。
羽飞到了后台,先把重靠卸了,再上楼到房间里卸妆。点莺刚去了头面,正在洗脸,听见羽飞进来,就说:“今儿没见着徐夫人。”
羽飞受了提醒,说:“真是呢,会不会又病了?“
“你问我,我问谁去?我看,徐夫人真是对你好,你总该常去看看她,才是正理。“点莺用手巾擦着脸,回过身来,”你去不去嘛?”
“你也别瞎出主意。让我想一想。”羽飞卸了行头,先用一件白缎睡袍套在身上,腰带一系,就卷袖子。点莺倒了一盆水,又拿来手巾,先用手试了一下,说:“等一会,还烫了点。”
楼下的章学鹦,装束停当,出了万华团的后门,预备坐车回自己的下处,才到台阶顶,就被郭经理拦住了,拉上了另一辆车。章学鹦坐在车里,见方向不对,路线也奇怪,就问:“老爷子,上哪去?”
郭经理回答:“到了,你就明白了。现在不能说。”
章学鹦也就不往下问,往后一靠,在座位上打盹,嘴里说:“我才不怕呢,心里有谱!”
章学鹦在座位上正睡得舒服,被郭经理推醒了,睁眼一看,车窗外是一幢对开的浇花铁门,认得是司令府,就大笑起来,“错了,错了!你怎么把我给骗来了?我可不是小白老板呐!”
“您就别瞎吵吵了,就是找您呢!下车吧!”郭经理拉开了车门,对章学鹦直摇手,又做个“请”的手势。
学鹦带笑不笑地下了车,先抬头四处看,一眼瞄到,那司令府的楼顶上,与五色旗并排,插着一面白底红心的太阳旗,学鹦从鼻子里出了一股重气:“我打量是谁呢!膏药国来人了。” 说完便掉头瞪着郭经理道:“你不是最恨日本鬼子吗?怎么这会儿又合伙来蒙我唱堂会?敢情你□□父一家,死得挺合胃口!”
“章老板,凭您怎么说,我就当个汉奸,您请进去!”郭经理忍气吞声地在往里走,“骨气能当饭吃!真会把我的戏院,掀个兜底儿朝天!”
学鹦背着两只手,昂着头,大大咧咧地往里迈,步子跨得挺大,都超到郭经理前头去了,郭经理小跑着往前赶,领着路一直走进正厅。这正厅里,早摆了一桌极华丽的酒席,主位上坐着个穿黄呢军装的人,五十来岁,精瘦,没戴帽子,倒戴着一双白手套。往客位上看,左边坐着石副总司令,右边坐着副司令太太。唯独没见着赛燕。学鹦看了一圈下来,说:“哟嗬!反客为主!这位是什么人,也替我引见引见!”
还是郭经理,站在石立峰身边,朝主席弯着腰道:“这位是大日本帝国关东军司令官植田谦吉先生。”
郭经理说话的时候,那五十来岁的日本人,硬梆梆地对着学鹦点了点头,用中国话说:“这位是白先生吗 ?”
“哦,这位是白先生的师弟,章先生。”何采薇插进来说,“小白老板一直很敬慕植田君,可惜这次实在抽不开身,托我向植田君致歉呢。”
“啊,是章先生。”植田谦吉不住点头,“听说过,听说过。是个很有名气的艺人。那么,这一次章先生带了什么节目来呢?”
“什么也没带。带了一个肚子。陪您吃吧。”学鹦很随便地一坐,说,“他们早也没通知我,要来这里串堂会,我这人,最赢不了无备之仗,还是过些日子,再正儿八经给您唱一出吧。”
植田谦吉愣了一会,又说,“我真是非常失望。我看,还是随便唱一段,反正我是外行,看热闹而已。”
郭经理笑个不停,“瞧章老板说的!开玩笑吧?串一出!串一出!我们大家都捧个场!“
他话音刚落,植田谦吉便带头拍起巴掌来了。学鹦说:“郭经理,您不是成心让我做恶人吗?咱们班子,没这规矩!就是往后,植田先生要听戏,还得请屈尊,到戏园子听去。”
植田谦吉的脸,没有什么表情,一直在想学鹦说的这番话,后来,两道一字形的眉毛陡然压下来了,声音低沉:“我明白了。”
郭经理不等他往下说,就来劝学鹦:“章老板呐,我求求您了,我可真是真心实意要为您好。”
“好?好也没法子!得守规矩!”学鹦的下巴几乎仰向天花板,拖长声音道:“我也不想得罪植田先生呐——”
一直没有出声的石立峰,突然拍案而起:“你小子找死!”说话间子弹上膛。学鹦看也不看他,依旧跷着腿,前前后后晃个不停。
植田谦吉握起两只戴着白手套的手,放在膝上,坐正了身子道:“我今天,一定要听章先生的戏。”
石立峰离开座位,往学鹦那里快步走去,郭经理的汗,从额角往两鬓分流,笑道:“玩起真的来了!章老板,还不练练!”
“师弟,是谁叫咱们练练呐?”
郭经理一听这声音,喜出望外地便招呼:“哟!小白老板您来了!”
植田谦吉往门口一看,正走进一个人来。西服和皮鞋俱是纯正的黑色,唯一的色彩,只是里面的白衬衣和一条铂金表链,纯黑与纯白,没有一丝匠气,高贵得有种扑面而来的空间压力。这是一个相当年轻的美男子。
植田谦吉不由自眼底露出了震惊的神色来,开口问道:“这位就是名扬中国的——小白老板?”
羽飞明明知道说话的是谁,却还要问:“这位是——”
“鄙人植田谦吉!幸会!幸会!”
羽飞回头看了学鹦一眼,又回头看着植田谦吉,微微一笑说道:“刚才,我师弟出言不逊,多有冒犯。我给植田先生陪个礼,自罚三杯。”
羽飞走到酒宴旁边,何采薇已经递了酒过来了,羽飞接在手里,何采薇又斟一杯,连饮三杯之后,羽飞放下酒杯,在植田谦吉身边的座位上坐下,含笑道:“不是我师弟有意要和植田先生过不去,的确是班子里的老规钜,不许私串堂会。”
植田狐疑:“真有这规矩?”
羽飞毫不含糊,说:“真有这个规矩。您是军人出身,一定知道,无规矩不成方圆。咱们的三辉班,始创道光年间,直到民国二十五年,时候也不短了。几位祖师爷靠的都是‘规矩’两个字,才□□了这么个大班子。现在传到我手里,总不能擅违条例,您说是不是?”羽飞停顿了片刻,道,“但话又说回来了,这规矩的旁边,还有个活络的情份在。植田先生这么赏识咱们,也是咱们的光彩,不能这么拂了您的好意。我们是走江湖的,您也是个离家在外的人,您总听过中国一句俗语 :入乡随俗。我们在人家地皮上混饭,说什么,也得把几位地方官先哄乐了,是不是?植田先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当然会体谅我们的苦衷。等年关过了,戏班里得了空,就在家里摆几桌,请植田先生过来坐坐。到时候,把各个行当的绝活儿,都拿出来给您练练。您要觉得这得这么着还行,我给您斟上一杯酒,您就陪我干了,怎么样?”
植田谦吉道:“小白老板既然这么懂道理,我也没有什么说的。”
将酒一饮而尽。羽飞又满上一杯,“我敬植田先生三杯酒,恕不奉陪。后头还有戏,我就带师弟,先走一步。”
何采薇的手,在桌子底下,一直扯羽飞的袖子,后来石立峰过来坐了,何采薇才把两只手,都搁到桌面上来,“小白老板,陪我干一杯。”
羽飞和她碰了一杯,便起身告辞。植田谦吉浆过的脸,竟露出一丝笑容来了:“过了年我再请小白老板和章老板。”
出了司令府,在汽车里,学鹦就嚷开了:“小师哥,你还真答应了?”
“哪能呢!蒙他的。”
“那不还要得罪那个什么桔子!”
“干我们这行的,还能不得罪几个人?早些时候,算计那些不侍候的主顾,就把日本人算进去了。”羽飞说:“你也知道,咱们就要去南京了,说少,也得唱个年把,现在的世道,三十河东,三十河西。再回北平城的时候,就算还是日本人当道,也不是这个主了。”
学鹦觉得蛮有道理,吁口气说:“石立峰也够惨的了,自己老婆当着面就盯着别人不转眼睛!嗳,小师哥,那何采薇,手在底下直动直动的,倒是在干嘛呢?”
“说你小子邪门,专打听这些事,留着防老呀?快别问了,再问,我就告诉师父。”
“好好好!不问!问别的!我没见着赛燕,你见着她了吗?”
羽飞看着窗外,好一会才说:“你没见着,我比你后到,我倒还见着了?”
学鹦用手抓着后脑勺,脸都皱起来了,很想说一句话,到底又咽回去了,换了个话题说:“总统夫人生病了,你知道不?”
羽飞的眉峰挑了一下,没有作声。
学鹦也就不再找话了。想到等一会还有个挺累人的《三岔口》,不好好睡一会不行。于是就裹紧了外套,往角落里一倒,把两眼闭起来。学鹦睡不多会,觉到身上一暖,知道是羽飞把西装脱下来盖住自已。学鹦困得很,懒得睁眼,只是翻了个身,让西装把背后也盖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