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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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五十九章 戏剧人生
第二天,几家大报都在头版显著的位置,刊登了宴会消息,配发了主宾席的照片。有的还登出了黎先生、杨仲源和我的单人照。
一家人在父亲的书房,翻看报纸闲谈,顾嬷嬷进来通报道:“三小姐,岳小姐来看您来了。”
我惊喜地放下报纸,快步走出屋外。自上回分手后,再也没有见过静雅,少时建立起的情分最是难忘。我们姐妹三个,那种纯洁无邪的情谊,现在是再也寻不到了。静雅穿着一袭白底,起绿色碎花的丝质旗袍,步态纤纤,缓行过来。细瞧越长越俏丽,青春洋溢的静雅,忽觉自己似个老古董,暮气沉沉。
两人面对面,执起双手,静雅满腹心事,打量了我半晌,突地流下泪来。“韵洋,原谅我,原谅我毁了你一生的幸福。”
我取出手帕,替静雅擦着眼泪,轻声说:“这好端端的,跟我道个什么歉?振中哥的事,跟你又没关系。我过几天就要回关外了,如果有空,陪陪我就行了。”
静雅抱住我,啜泣道:“昨晚,靖礼把事都告诉我了,说是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心里有愧……”
我拍拍静雅的背,柔声说道:“静雅,我又没有怨你,是我自己没维系好自己的婚姻,不要为了我,伤了你和靖礼的感情,嗯?”
我劝说完,静雅反而哭得更加的厉害。我笑道:“才人今儿是怎么了,威武不屈、富贵不移的才人,怎么成了个泪包?喂,有没搞错,该掉泪的应该是我吧?”
静雅抽噎着,慢慢收住哭声,叹口气,“美人是没事时,可以哭个天昏地暗,真有事就会藏着捂着,谁也不让知道。你的事,我是一辈子也不能原谅我自己了。当时我真傻啊,怎能相信靖义呢?韵洋,我已经下决心离开杨家。”
我一时愕然,瞪着静雅。静雅淡淡地说道:“这跟你的事没关系。这段时间,我才发现,其实,我是从一个梦,跳到另一个梦。头一个梦,我还有自由的身心,而后一个,扼杀了我的灵魂,堵塞了我的呼吸。与其和靖礼痛苦地爱下去,不如分开,彼此都获得自由。”
静雅浪漫的性格,不适应杨家可以想见。但是,她已和靖礼走到这一步,实在不想她以后像我一样后悔自责,于是劝道:“静雅,爱与不爱,哪是做加减法那样简单?感情的付出,同时也要担起一份责任。静雅,你不是最讲究专一的吗?”
静雅神情忽变得倔强,“当初我爱靖礼是真爱,可是爱是一回事,生活又是另一回事,他们家的人我没法相处,韵洋,我好像生活在孤岛上,只能依赖靖礼。可他又不可能只属于我一人,这种矛盾没法解决,只会消耗彼此的感情。今天,我看到你的新闻,才发现自己活得太卑微,失去了生活的目标,唯一所有的感情,也是千疮百孔。翻看我的手稿,居然几个月都没动笔,零碎的稿纸上都是痛苦的□□。韵洋,你以前说的没有错,是我太理想化了。”
我敛眉沉吟会儿,牵起静雅的手,说道:“进屋说吧,你是自己跑出来的,还是跟靖礼打过招呼的?”
静雅咬着嘴唇,没有吭声,我推开房门,把她拉到电话机前道:“你这赌气跑出来不打紧,只怕京城又要被查封,不知道的,还以为军队要对学生动手了呢。给靖礼打个电话,就说在我这儿玩会儿。”
静雅撇撇嘴,“他家哪会为了我去动干戈?韵洋,明明是绝望的坟墓,为何要死守?”
听到这话,心中蓦地一酸,默默给静雅倒了杯茶,坐下相对无语。静雅猛地揪住脑袋,趴在桌上,“当时听了你的话,继续南下就好了。韵洋,我太混蛋了……”
“静雅,时光又不能倒转,自怨自艾有什么用?到底你俩也好过,就算要分手,也要好聚好散,不要弄得将来一辈子不得心安。”
我眼底满是黯然,低喃道出自己的郁结。静雅用力晃晃脑袋,怔了半晌,看看我轻声问道:“韵洋,你打算怎样办?”
我询问地望着静雅,静雅搬弄着茶杯把,小心说道:“你不会就这样下去吧?安梦泽为你回来,你……”
我抛开黯然,嗔了静雅一眼,“你呢,还是把自己的事弄清楚。我呢,最重要的是孩子。至于梦泽哥,也许时间长了,分开久了,他想开了也说不定。情爱在梦泽哥心里,并不是最重要的一块,他有他的理想,他需要的是一个同路人。”
我想到那日与梦泽站在一起的咏梅,垂下眼睛。静雅叹了一声,“美人的心,到底是钻石做的。韵洋,要那么清楚明白干嘛?将来的事儿,谁也说不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安梦泽感情那块,只会属于你,不会再有其他人了。”
我抬眸笑笑,拉起静雅的手,歪着头说道:“人心是会变的,我眼前就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静雅甩开我的手,咬牙横眉,“人跟人是不同的,好不好?我是口头派,人家安梦泽可是行动派。美人须知,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算了,美人是谁也劝不动,只能等着你自己开窍吧。”
我举起手掌,在静雅面前做刀状竖切下去,笑道:“知我者才人也,不过才人也须知,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你跟靖礼倒是有真感情,不要随便一刀切下去,悔终生。”
静雅正要张嘴回话,门外传来顾嬷嬷的声音,“三小姐,杨家大少爷在堂屋里候着岳小姐,大少爷让您们二位过去。”
我倒了水,帮静雅净了脸,拖着一脸不情愿的她来到堂屋,见靖礼正肃着脸,同远祺闲聊。靖礼瞧见静雅,脸部即刻变得柔和,迎向静雅低声问道:“出来玩,怎么也不说一声?”
静雅一改平素的牙尖嘴利,小声反问道:“你一早就不见人影,让我跟谁说?”
我含笑道:“你们要嘴巴打官司,找个没人的地方。杨大哥,静雅,我就不留二位了。”
静雅瞪了我一下,靖礼转过头,用难得温和的腔调对我说:“昨晚的消息传出后,全国各地政要、团体纷纷来电,要求释放学生,还有不少要求倒阁。家父估计要不了多少时日,内阁就会倒台。家父已发密电,邀请蓝督军南下商谈细节。还有刚得到的最新消息,被关的学生,今天下午会被放出来。”
心里的大事落下地,我微笑着向靖礼道谢告别,他欲言又止看了我两秒,携起静雅的手转身离开。
我和远祺站在堂屋前,同望花枝依旧繁茂的丁香树。远祺噙笑道:“小妹,这下浩天回上海,又有的东西炫耀了。”
我深深舒了口气,展眉回道:“浩天还不是人云亦云,大哥少说点倒是真。比起梦泽哥他们,不惧生死,纯粹为了国家利益,我只有汗颜的份。”
远祺伸手拍拍我的脑袋,谑道:“你这样说,那大哥岂不是要去抹脖子,以谢国人了。小妹镇日古人云,古人不也说,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结果,看似容易,却不是人人能做到的。小妹,不要看轻自己,大哥真的为小妹感到骄傲。”
母亲总说远祺保守胆小,殊不知,远祺方是真正心眼透亮。稳守心态,在动荡的环境之中,无疑是明哲保身的上选之途。我本欲如此,没想越走越偏,被命运之手挤压得面目全非,没了淡然和坦然,满是犹豫和矛盾。
穿庭飞花,勾起往日的记忆……望着漫天飞雪,说要做寒风中飞絮的我,那个坚定自信乐观的女孩,好是我的前生那般的遥远。或许,是该给梦泽一个交待了,不是孩子气的逃避,而是认真的答复。
入夜时分,梦泽如我所愿,来到我家,但不是他独来,还带着学生运动的骨干,说是来向我道谢。几十个人,闹闹哄哄而来,闹闹哄哄而去,咏梅和倩如也在走马灯似的道谢人中。
临别时,梦泽乘空握住我的手,目光挚诚而热烈,说道:“韵洋,这几日我们决定乘热打铁,让这届卖国的内阁倒台。韵洋,你知道你的话影响了多少人吗?你知道你的行动给多少人带来希望吗?我一定不会让你的心血白费掉。”
怔怔望着翩翩身影,挥手消失在二门外,涌到唇边的满腹话语,生生悉数压了回去。梦泽素来洞察力极强,但在他事业理想面前,我的,总是微不足道。虽然我能理解,可此时……
孤身伫立夜色之中,剪剪风,脉脉香,月清冷,云徘徊,遥看花弄影,静听叶摇声。蹬蹬皮靴的声音打断我的静思,寻声望去,见顾管家领着振兴沿着游廊走来。
我迎过去,和声招呼道:“二弟此时前来,是商量倒阁的事吗?”
振兴点点头,低声回道:“爹过两天才能到。爹吩咐,此间遇事要和大嫂商量着办。”
一起进屋,振兴脱帽落座,见我给他倒茶,忙起身接过去说道:“大嫂身边怎么也不跟个人?别人家都是丫头婆子不离身,爹要知道了又会生气。”
我暗自诧异,惯于对我冷言冷语的振兴,居然也会使用平和的语调,遂淡笑道:“在家还能有什么大事?自己有手有脚的,干嘛要事事麻烦人?”
振兴放下茶杯,双手搁在膝前,沉默小片刻,平视道:“方才杨家约我吃了晚饭,说是现在倒阁势在必行。几家洋人,都派人了和他们接触过。有愿意合作的,有不冷不热的,也有不满的。”
杨家军力虽是最强,可这些年,在政府里被肖家压着出不了头,就是少了洋人的支持。突然要换新人,谁会相信?用人,当然都会用自己人,同时还有利益牵扯。英美两家多半会从肖家那派挑人,意法大概会旁观谁都接触着,只有日本肯定是最不高兴。
“他们是想让咱家一起帮着游说?
振兴颔首道:“嗯,杨家想让大嫂帮着,同打头的两家斡旋,摆尾的那家不足为虑。”
我单手托腮,细想了会儿,抬眸回道:“那两家固然重要,剩下的也不能忽视,条约要不签了,他们一肚子的火,还不得变本加厉、明里暗里的折腾。”
振兴瞧瞧我,神色带有几分轻松,道:“大嫂虑的极是,可这次咱家也不唱主角,让他们烦心去吧。说不定,以后是咱家的机会。”
好个隔岸观火,留有后手,我垂下眼帘,屋里一片寂静。振兴到底不同于振中,野心抱负极强,成就一个强者,未必是世人的福气,其中,必会掀起血雨腥风。要是振中……
止住黯然默想,我收回支在沙发扶手的手肘,端过茶几上的茶杯,浅抿了一口,打起精神问道:“杨家有说怎样办吗?”
振兴搁在膝上的双掌握成拳状,面色恢复常态,似古井无波,“他们还想请大嫂出主意。”
本就内心严重堵塞,一听此话,勾起对杨家的怨气,我嗤笑一声,“他们家哪个是吃闲饭的?二弟,他们这是拿咱当枪使,事情办好了,是给他们办的,万一弄砸了,与他们无关,他们还有回旋的余地。咱们整天干着这陪太子读书的脏活累活,还真没个头了。”
振兴听了我的怨言,神色却有丝缓和,平静回道:“这事,还不是大嫂起的头。事情到这一步,散伙对谁都没好处。”
“那他们总可以提几个建议吧?做事也不能这样没诚意。二弟,你以前没跟他们打过交道,不知道他们的厉害,特别是那个杨靖义。只怕干不好来个落井下石,干好了立马卸磨杀驴。咱们也别急,先凉一凉,他们自然会有办法,咱们再配合。”
振兴听罢,邃眸闪现一丝儿笑意,“杨靖义再厉害,还不是大嫂的手下败将。他今晚还一个劲地赞大嫂呢。”
我惊异地望着振兴,几疑自己的眼花,笑意?忙提醒道:“二弟,看来他们没少给你灌迷魂汤,还是醒醒吧。我现在这样,还不都是他们设计的。咱俩的心眼,不够跟他们斗的。你就说这几日我思虑过度,身体不适,要卧床静养。咱们等爹来了,再作主张。”
振兴敛住笑,眼神少了往日的凌厉,“爹早有提醒我,他们的迷魂汤,还灌不倒我。大嫂说的极是,现在着急的是他们,咱们等等再说。”
听到这话,我方从愤懑中清醒,振兴的心思算计都是顶尖的,自己方才像个怨妇似的唠唠叨叨,让他看笑话了。我谦和地问道:“二弟还有何想法?”
振兴不紧不慢答道:“大嫂在家称病即可,同杨家,毕竟是在一条船上,咱们也得尽尽心。我打算派人暗地查查,几家公使、他们家人和智囊的喜好,这事同杨家合着一起做,粗略的信息,杨家肯定会有,咱就往细里做,美其名曰知己知彼,让他们挑不到咱们的碴。”
如此周到的安排,我当然点头称是。振兴戴帽起身告辞,“大嫂称病,就要有个病样,身边还是跟个人好些,杨家耳目众多,免得落人口实。”
我忆起诗媛私奔时,家门前的那些便衣,含笑回道:“多谢二弟提醒,对杨家,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两日躲着不出房门就是。”
振兴瞧瞧我的眼睛,揶揄道:“大嫂做戏水平,倒是一贯的高,昨日与杨仲源,谈笑风生的,哪里看得出个怕字,说出去都没人信。”
瞧着大步离去的身影,我的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梦泽曾说过,人生如同一台戏。以前,旁人只会说我爱演,没想时至今日,被振兴这样的人下会做戏的评语。情感之路,坎坷颠沛,可戏剧人生,倒是顺风顺水。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果然,是至理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