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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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第七十五章 无情有情
不同于南方凄缠连天的秋雨, 在爽凉满地的秋霜镶围中,火车开进了北京站,蓝鹏飞近日在京商讨, 有关南方成立政府的对策, 京城就成了我此行的终点。缓慢闪动的月台前, 排满了全副武装的士兵, 铮亮的刺刀尖, 在车窗外晃起一片寒光。
我对一旁的振兴打趣道:“看来二弟的命,确实要比我的值钱。”
振兴冷声回道:“大嫂难道连爹亲卫队的标识都给忘了?”
我朝外细瞅了下,笑着拉着庭葳的小手亲亲, “妈妈可算是尝到挟贵子以令诸侯的滋味了,小葳, 你爷爷来接你了。”
车一停稳, 随着哗啦一声门响, 车厢迅速涌进一小队士兵,强悍地排在两侧, 我们的卫兵被纷纷挤到后面,接着蓝鹏飞在贴身的护卫伴护下,儒雅地稳步行来,停在我的面前,不等我请安问好, 蔼然道:“韵洋, 这一路受苦了。”
我拼命忍住眼泪, 略带哽咽回道:“行千里路胜读万卷书, 虽苦, 尤值。”
蓝鹏飞颔首道:“有这句话,爹放心了, 回家吧。”
原来,蓝鹏飞是为接我而来。这次独自出国,在旁人眼里自是蹊跷,李嫂闲聊时曾说,府里传了一堆的闲言碎语,蓝鹏飞此举,给了我最大的维护。我挺直脊背回道:“是,爹。”
回到公馆,厅里除了李姨一家,柳姨也在。她的身旁跟着一名绿衣妙龄女子,正是家里替振兴物色的二房太太,刘美凤。美凤的父亲与蓝家是同乡,是海军部的一名局长,逢年过节都会上蓝家走动。因和我年龄相仿,且美凤异常和美,她也成了以前沙龙的常客。以她的身份给人做二房,多少有点委屈,但从她偷瞧振兴的娇羞神态看,想来是心甘情愿的。
众人面上挂着笑,相互问过好,振兴一反常态,主动同美凤攀谈了几句,随后和蓝鹏飞去了办公室。柳姨特特喊住我,“韵洋,振兴的事又得让你操心了。这京城的人和事我不熟,有劳了。”
我客套了两句,问道:“姨娘想要按老规矩办,还是按着现在世面上时兴的西洋礼数?”
柳姨答非所问地回道:“这事儿我还得谢你,说起来你还算半个媒人,不然他们也难得相熟,振兴哪会答应得这样爽快。两家商量定后打电报给他,我还悬着心,谁想马上就应了。”
说到此处,她热络地拉起美凤的手,继续说:“这样好的闺女怎能怠慢,难得两人互相喜欢着,振兴说等他回来按着传统的礼数走,这样有心真真的少有。这男人还是得找个能拴得住心的,要不然整天着三不着两的,家不像家。”
闲聊了会,婆媳两人亲亲热热地离开。茗萱过来拉住我,悄声问道:“大嫂,我给黎哥哥的信,有没有给我带到?”
十四岁的茗萱,眉目如画,笑靥如花 ,半年不见,俨然成了一个婷婷少女。我含笑道:“我去的时候,你的黎哥哥不在法国,我把你送他的礼物交给了另一个黎哥哥。后来一起吃饭时我跟他提过,他说见到了,答应在你十五岁时送你一幅画。”
茗萱双目放出惊喜的光芒,兴奋地抓着我,喋喋问起群生的情况,少女的情怀好像复杂难解,可又很容易让人一眼望穿。不知无意间牵起的这层关系,给茗萱带来的会是什么?想想复又释然,隔山隔海的,顶多只会是年少时的一个绮梦罢了。
回到家中,日子又被繁杂所充斥,心态沉淀下来,面对琐事,再无往日的烦闷感。二十岁的生日转眼即到,许是整生,蓝鹏飞请来乐队,在家为我举办了一场生日晚会。
当晚赴会的来宾颇多,越是政局紧张微妙,大家越是喜爱私下交际联络,这场晚会,无疑是个自然碰面的绝佳场合。我穿着一条雪青色互叠小V领西式长礼裙,高绾着发髻,搭配着一套镶钻红宝石首饰,在大厅里招呼着宾客,奉先忽然急匆匆跑来向我通报说,杨仲源的汽车刚进了大门。
我让奉先去禀告蓝鹏飞和振兴,自己快步走出大厅,刚到屋门口,就见杨仲源身着缎面马褂长衫,带着西服革履的靖义和洋红色长裙的文婷,下了汽车,从几人的服装上,就可以看出他们此行的目的。
杨蓝两家近日几已形同水火,杨仲源让他手下的人马,联名弹劾蓝家派系的内阁成员,想要削弱蓝家在政府中的影响力,还暗自授意旁人抛出一项议案,借口俄蒙边界不稳,让蓝家留守京城的部队移防关外,这样杜绝了南下开仗时后方的隐患。
杨家必是想借机缓解双方的关系,毕竟还不到明着翻脸的时候。我微笑着迎上前行礼问好后,略微歉然道:“我公公身边围了好些人,一时走不开,让我先来迎接世伯、世兄和嫂子。”
杨仲源和悦地笑笑,“老朽能让寿星亲自相迎,万分荣幸呵。”
“这可真折杀韵洋了,只有世伯赏脸,韵洋荣幸的份,韵洋还想着多活几年呢。”
杨仲源呵呵笑出声,“世侄媳向来胆气过人,哪个小鬼敢收。”
客气的笑谈间,蓝鹏飞同振兴大步走了过来,杨仲源向蓝鹏飞拱拱手,“贤弟,给侄媳庆生怎漏掉了愚兄。”
蓝鹏飞和煦地还礼道:“仲源兄客气了,刚韵洋不还说怕折了自己的福分,快请进。”
两人称兄道弟相互请了进去,我对一旁的文婷道喜,她平淡地回应着,眼光不时偷偷瞟向与靖义交谈的振兴,一会闪着怨,一会含着恨 ,可怨恨里面,又掺了种更深的柔软,纠纠结结。不由暗自感叹,不论多娇纵的女子,面对情字,亦会无语自伤。
四人走进大厅,中间游动着翩翩起舞的人群,文婷对靖义娇声说道:“达令,你请寿星去跳支舞吧,在场的估计没几个有这胆子的。”
靖义闻言淡淡一笑,“娘子是赞为夫的胆色吗?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头痛地随着靖义走到舞圈中,一种伴虎的感觉油然而生,靖义含笑地望着我,绅士地施了一礼,带着我舞进人群中,轻声说道:“蓝少夫人,我不会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咬人,用不着这样愁眉苦脸。”
我含笑回道:“杨二哥越来越会说笑了,到底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我笑着杨二哥都看着是愁,可见杨二哥这段日子是泡在蜜罐子里,不知真正愁为何物。”
靖义在我耳旁低笑了几声,“蓝少夫人,你这话听着怎么这麽哀怨哪?也对,听说蓝少夫人这趟国,出得那个辛酸凄惨,我都有些不忍心,也难怪振兴贤弟巴巴跑了去。”
靖义如是说,我一点也不惊奇,只要蓝家人知道的事,定难瞒过靖义,杨家的暗桩,哪是那么容易清干净的,何况我的情路,他是了如指掌。可是,通常情况下,他是不会如此说,除非他又抓住了什么把柄和罩门,或者想要抓住把柄和罩门……眼前和煦的面孔,忽地变一条盘着的毒蛇,嘶嘶地吐着长舌,随时可能给人致命一击,一股寒意四散开来。言多必失,惨重的教训让我笑了笑,不再言语。
沉默的结果,就是慢三的舞曲,被我们跳得优雅华丽,从来不知靖义会有这样好的舞技,停时周围响起鼓掌和叫好声,方醒悟自己又着了靖义的道,暗中叫劲,以至如此出风头,有失身份。
压下愠恼,我落落大方地配合着绅士派头十足的靖义返回原地,抽出手腕的瞬间,靖义微笑着侧头在我耳旁低语道:“蓝少夫人,还好你没客死他乡。”
我亦微笑着回说:“杨将军别光顾着玩游戏,忘了你的娘子。”
“她不就想跟她心上人说会话,有什么好急的?”
我微诧地瞧着靖义,他略带讥讽的口吻说道:“蓝少夫人,经历了这一趟,难道你还相信爱情这种障眼的鬼东西?把好端端的人弄得疯疯癫癫,过不了几年又会烟消云散,怎会有这多的痴人。”
“我相信,即使短如烟花,我不会因为自己的缺失,否定它的存在。杨将军,因为害怕,自私地拒绝相信,那是你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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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以为蓝少夫人变聪明了,没想还是那么天真。”靖义微扬着脸,呵呵笑道。
“那杨将军刚才不也太天真了?失陪。”我笑容满面点头,从容离开。
扫看大厅里晃动的人群,蓦然想到自己十六岁的生日晚会,仅四年的光景,人面俱已不见,台上演讲的父亲,暗藏心思的振中,青春飞扬的伙伴,还有梦泽……
不知不觉走出屋外,月朗星稀,空气冷寒,一如那夜。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我抱臂仰望,曾经见证爱之起点的明月,感慨万千。忽然一件衣物落肩头,是自己的薄呢大衣,扭头一看,振兴面色无波,站在一旁,“大嫂还没病够?”
“屋里太闷,想走走,文婷没有找你麻烦吧?”
“你和靖义走后,我就离开了,能有什么麻烦。”
“二弟也太不绅士了,人家摆明了想要与你共舞一曲,这可是起码的社交礼仪。”
振兴看着远处没有搭腔,情绪似乎有些沉闷。美凤前两日受了点风寒,抱病在家,看情形,说不定振兴还真喜欢上了美凤。
“二弟也害起相思了?”
振兴猛然扭头盯住我的眼睛,片刻之后,转身迈步的同时,声音冷冷飘来,“家里还有一屋子的客人,大嫂也别忘了起码的礼数,还有爹在找你。”
振兴这样内敛之人,面对爱也会失措,我不由哂然,能爱是件好事,惟愿卉琴能如振兴一般枯木逢春,走出感情的泥沼。
可希望和现实总是存在着差距,一个星期后的纳吉,竟然出了状况,在请示凶吉时,烛台倒下,据说柳姨当时就变了脸色,第二日,面色暗沉的振兴陪着心情不佳的柳姨返回关外,这门亲事就这样断掉。本想试着为他俩争取,柳姨一句“难道你想振兴也去死吗?”堵住了刚起的话头,颓落一声叹息。
又到深秋,窗外时不时响起凄厉的风啸,我抱着庭葳坐在书桌前,手把手教他认字。在上海分别时,浩天与庭葳相约要互相通信,那时的庭葳只人云亦云,尚不知何谓通信。在浩天守诺寄来了第一封信后,庭葳对识字不再抗拒,每天都要咿咿哑哑念上半日,在向蓝鹏飞要求改名未果后,在我代写的信上,一定会歪歪扭扭题上浩天吾兄和小弟庭葳,每次看到挤成一团黑的庭葳二字,颇能感受到他的小无奈。
学完我设定的功课,开始每日一信,小家伙正在兴头上,要依他一日三封都是不够的。庭葳煞有介势,讲述着自己身边发生的事,还说要回老家,可以看到最美的雪景云云。确切的说,是再过大半个月,蓝家再次移师关外,杨仲源先前私下示好,并不妨碍针对蓝家的议案逐个通过,部队出关期限定在年底。面对杨家的咄咄逼人,蓝鹏飞授意振兴,秘密与大伯商议联合之事。
风谲云诡的局势,于我而言,已是习以为常,身在蓝家怎会少了动荡。与庭葳逗笑着将信写完,奉先敲门进来,“大少奶奶,您派去给刘家送药的人回来了,说是刘小姐还是没多大的起色,瞧过的大夫都说,怕是这个年关难过。”
奉先走后,我将庭葳交给李嫂,急步来到振兴的办公室,敲了两下推门进去,里面几个军官正围坐在振兴的书桌边,似在讨论问题。我尴尬地想要退出,几个人哗啦起立,向我行礼后鱼贯离去。
振兴起身请我到沙发落座,我理了理思绪,说道:“二弟,我知道你现在很忙,无暇顾及自己的私事,可是能碰到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不要轻易放弃掉,不要等到花落人亡时追悔就晚了,这种痛二弟尝过,不需我多说。二弟,去看看美凤,鼓起她生活的勇气,我会去跟爹求情,爹没那么古板,会同意的。”
振兴唇角抿得紧紧的,眉头拧成深深的川字,深邃的目光里,晃动着的难以辨认的情绪。片刻后,眼眸恢复如常,冷硬回道:“这方法不是大嫂想出来的吗?要想补救,也请大嫂自个想办法吧。”
我目瞪口呆地瞧着振兴,回神细想,果然振兴做的,与我当日讲的一模一样,期期艾艾地开口道:“你,你是说?……”
振兴面无表情地打断我,“家里的事请大嫂多担待,我还有急事商讨。”
振兴向来虑事周到,不会不知,他和卉琴好似两个绝缘体,那个计策,确实可以让大家体面无伤地下台,而美凤则不然,本就内燃着火苗,稍稍扇扇风,立刻就会变成熊熊大火。我不禁有点气恼,数落道:“二弟,卉琴和美凤是不同的,好似一个受寒,一个受热,症状看着相似,方子却不可混着用。”
“大嫂,问题都有主次,这事的症结不在刘小姐身上,我是要解决这整个事,不是里面无关紧要的人。”
“二弟,怎能因为美凤的弱势,忽略她的感受?”
“她只是有些不死心罢了,此时的心软,对她有害无益,大嫂不也才做过这等子事。”
话音落下,我的心脏紧缩一起,瞪视振兴片刻,力气颓然丧失,无言走向门口。振兴大步过来,握着门把手低声说道:“大嫂,这事不会再有了,刘小姐的事,还请大嫂多费心。”声音中带着少有的恳求和歉然。
振兴这样的男人,在感情上如此顽固,虽让我一直有所不解,却也时常被那份坚持所感动。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面孔,瞬间,长目中放射出两道柔光,混搅起四周的空气,稠稠粘粘,自己的心神无端轻晃了一下,期期艾艾的声音再次自嘴里吐出,“我,我试试,可……”
柔光散去,邃目平静无波,一股全然的信任和委托由里射出,投到我的眼膜,似曾相识的感触,还有相似的事儿,触动记忆,眼底浮出飞雪里亲吻我手的人,我的手指动了动,滋味杂陈地叹口气,去掉犹豫和勉强,道:“下不为例,二弟。”
“如有违令,军法从事。”话音坚决果断,一如说话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