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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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第八十二章 孤军深入
蓝家的老家名为蓝家屯, 屯子原本不大,得益于蓝鹏飞的发迹,在家乡修路办学设厂, 渐渐人丁兴旺, 原本三四十户的人家, 发展到五六百户, 星星点点的灯火, 散布在起伏的山岗谷地,温暖着夜里顶风冒雪的路人。
此次出门一行九人,除了轿夫, 小唐举着手电筒,领着五个卫兵陪护在滑竿两旁, 那张娃娃脸上挂着少见的肃容, 重重的脚步, 将积雪踩得咯吱作响。临行前,本想向他明说, 犹豫再三还是选择了缄默。但几年的相处,积累下来的默契,即便不说,他也必能感知今夜的不寻常。
蓝家祠堂建在屯子东头,蓝鹏飞做了督军后大修了一次, 有殿有庭, 对称齐整, 很是气派雄伟。穿过头门和仪门, 来到祠堂的正门, 小唐拍响门上的大铜环,满脸皱纹的守门大爷颤悠悠地提着灯笼将我们迎了进去, 佝偻着背边引路边唠叨,“大少奶奶是来给督军上香的吧?这夜贼冷的,您可真有孝心。那哈,俺刚还在祖宗面前磕了好几个响头,也不知哪旮嗒儿人干的,心被狗吃了,俺刚在祖宗面前头次咒人,让那旮嗒人不得好死。”
我听了哭笑不得,这次还真咒错了人,面带忧戚地回应了两句,眼里的阴云,却不是作假,听大爷的话音,自己要等的人还没来。靖义不好蒙,生性多疑,无论多天衣无缝的计划,他也能嗅出危险来,故而,蓝鹏飞的短信只有四句话,将计就计,混水摸鱼,查出内奸,不得外泄。若鱼儿不来,怎个就计?
我轻蹙眉头,拢拢盖在身上的裘皮,心中忽地乍亮。宗祠的规矩甚严,一般族内妇女平日不得擅入,自个身份虽不同,坐着滑竿入内,确是失了大体,守门大爷不质不问,且腔调太过刻意,看来要等的鱼儿,已经来了。
滑竿抬到正堂前,守门大爷停住脚,哈着腰说道:“大少奶奶,这儿只有咱本姓人才能进,您瞧,是不是让您手下的弟兄们在外等着?”
小唐不等我发话,对守门大爷解释起我的脚伤,我打断他的话头,说:“小唐,我是来为督军烧香的,自然得要有诚意,要是冒犯了祖先,先祖怪罪下来,岂不违背了初衷,把我的拐杖拿来,我一人进去就行。”
小唐转过肃脸,大声干脆地回道:“少夫人,卑职的职责就是在外寸步不离保护您,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有责罚卑职愿一人承当。”
守门大爷瞅了瞅小唐,“这位小兄弟,大少奶奶都发了话,真要有那啥事儿,你担得起吗你?大少奶奶,要您不嫌弃,俺扶您进去?”
我带着不容置疑的眼神回视小唐,片刻后,小唐绷着脸,道:“那卑职背少夫人到门口,雪地拐杖不好使。”
我点头同意,行到门槛处,小唐推开一扇落地窗门,转身将我放到槛内,从旁边的卫兵手中接过拐杖,帮我夹好,说:“少夫人,卑职守在这儿。”
我回了一个宽慰的目光,“我可能会多呆会儿,天太冷了,你带弟兄们到偏堂候着,完事了我会让大爷叫你。”
小唐站着没动,看门大爷插嘴嚷道:“这能有啥事儿,大少奶奶忒体恤你们,偏堂的门没锁,你们自个去吧,别辜负了大少奶奶的好心。”说完,冲我陪笑着拉上门,“这儿风大,把香火吹熄了,惹祖宗怪罪。”
雕梁画栋高大深长的正堂顶上,悬着一排灯笼,散播开的柔和光线,反将幽深的室内映得森然。既来之,则安之,我压下紧张的心绪,神态从容地拄着双拐,空荡的空间即刻响起木头击地咚咚回声。
在香案前的蒲团跪下,我先行了大礼,默声祷告,看门大爷燃起一个火盆,从我带来的锦袋中取出檀香,帮我点燃。举香默拜之际,一个刻意压着嗓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少夫人带伤上香,孝感动天,咱家督军定能转危为安。”
我的手指轻微颤动,滚烫的香灰落到手背,手本能一抖,更多香灰落下,红起一片。我忍着痛,将香递给看门大爷,吹落手背上的残灰,平声静气地回道:“这位先生,背后说话可不礼貌,既然尊驾也知我腿脚不便,可否上前详谈。”
“少夫人果然胆识非凡。”一个从头到脚罩着黑色斗篷的人影,出现在我的身侧背光处。
我扭脸细瞧来人,宽大的斗篷看不出身形,面部还围了一条黑巾,唯一露出的眼眸闪过一道微光,全身流动着悠游的气息,好似猫逗老鼠般,安然不动。我心中暗惊,本以为对方会派个小人物先做试探,过关后再与高层碰面,没想一开始,就先声夺人,出现此等非同凡响的人物。
面对不知底细的强劲对手,不妨先示弱,露点破绽诱敌,我冷笑道:“看来是我太过相信人了,以为赵参谋不会找错人,想来是我错了。”说完,我伸手拿起拐杖,作势离开。
那人轻挪两步,就着火盆烤着手,不紧不慢地回道:“少夫人费了那么大的周折,想要抓奸细,我这奸细到了眼前,却要急着离开,岂不功亏一篑?”
我心中一凛,面上露出惊疑,“什么奸细?我来此是为了商谈营救督军,看来我真来错地方了。”说罢,我用劲站起身。
“少夫人你能走得了嘛?凭门外那几只小猫?哦,对了,二少好像有派人跟着过来,这要说没诚意,怎么也先排不到在下的头上。”
我再暗吃一惊,不知蓝家何时有这等厉害的角色,虚虚实实,对人对事了如指掌。我冷哼了一声,回道:“我二弟是什么人?这样的时刻,不把我这眼中钉盯紧点,我倒真要奇怪了。”
“眼中钉?”那人微微扬起脸,眼睛闪过一道带丝笑意的亮光,姿态颇有些熟识,大脑迅速搜寻蓝家熟知的将领,就是对不上号。
突地,我微微激灵了下,心中大骇,手指用力抓紧拐杖,控制住迅速蔓延的悚惧,掩饰地恼怒道:“我到此处不是闲聊,要谈合作,就拿出诚意,不然就一拍两散,反正我也不知您是谁,也不会惹祸上身去追究。”
那人扫了我一眼,继续压着嗓子道:“少夫人不会真以为督军还活着吧?”
“我爹他怎么了?你们……”话说到一半,手里拐杖落地,我晕眩般地重重跌倒在地。
那人朝我微移了小半步,随即止住,看门大爷利落地扶着满含泪水的我,在蒲团上坐定。
“少夫人对督军还真情真意切,晚饭前,二少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要连夜返回奉天。二少不会在此时留下督军,而抬督军的士兵说,督军伤势非常严重,根本不易长途跋涉,依少夫人看,这是个什么讯息?”
我怔了片刻,低低喊了一声爹,泣不成声。“不过在少夫人出门后,二少又取消了计划,这又是什么讯息?”
“我被识穿了?”我哽咽地回问道。
“就如少夫人讲的,二少是什么人?少夫人,咱们被绑到一条船上,不反也得反了。”
我抬起泪眼,摇头回道:“我爹不在了,胳臂拧不过大腿,要斗你们去斗吧。”
“这可不像少夫人的作风,小少爷的安危,您真的不管不顾了?还是少夫人信不过在下?”
我佯装思索半响,冷然道:“藏头缩尾,如何取信于人?”
“少夫人,这世上还有知人知面不知心一说,又不是相亲,您只需相信在下的诚意即可。”
“您也太小瞧我了,我帮你们斗倒二弟,我和庭葳又会有什么好下场?不定死得更快些。”
那人再次微扬了一下脸,“少夫人果然还是惜命的,白天在下还以为少夫人转性了。在下的保证少夫人也许不信,那就去会会你信得过的人。” 长长的黑蓬甩过一个弧线,火盆里的火苗猛地随之忽闪几下,爆裂两声腾出几点火星。
看门大爷,真真实实的成了大爷,佝偻的脊背挺得笔直,脸上的皱纹没了踪影,气势凌厉地上前将我置于背上,脚步飞快跟上黑蓬人。
行至门外,小唐和卫兵们五花大绑地昏倒在地,我喊住黑蓬人,“既是合伙人,给点面子,别把我的人冻坏了。”
黑蓬人目光扫向小唐他们,长考了近半分钟,不情不愿地伸手接过我,冲他的跟班扬扬脸。跟班利索地一手一个,瞬间的功夫,将几人拖进正堂,再将火盆搁在他们中间。我再度回到跟班的背上,一声轻哨,暗处立即窜出五六个黑影,拥着黑蓬人朝偏堂方向走去。
一行人走至一个叠石前,一人在中间的一块石头上摆弄了几下,叠石开始挪动,地下逐渐显出一个漆黑的洞口。看来,蓝家在他眼里已无秘密可言。人影鱼贯跳下,跟班负着我,却身轻如燕地跃入地下,与虎背熊腰的形象大相径庭,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武林高手。几个手电同时亮开,半匍匐地在洞里穿行了约莫二十多分钟,手电依次熄灭,两声轻哨后,一股寒风灌进,洞内黑影一个挨着一个拉着绳索攀上地面。
肃杀的寒意四面袭来,我环视周围,身处一荒芜的山坡,从远处闪着幽黄的细小亮点估摸,应在蓝家屯一里开外。又是长短两声口哨,一辆马车悄然驶来,跟班将我送上马车离开,车厢内燃着一盏油灯,赫然坐着两人,赵参谋,还有一个,令人震惊。
那人摸摸脑门,红着一双眼,磕巴了两声,道:“甥媳,你不用担心,老子只跟那个狼崽子算账,替大哥报仇。”
说实话,千算万算我都没把李天赐算进去,即使平时他与振兴有摩擦,可振兴怎样说都是他女婿,而且他对蓝鹏飞素来忠心,怎么会?
氛围诡异得令人喘不过气 ,扫视面前的两人,片刻后豁然明了,李天赐去年娶了赵参谋的妹子做了第七房姨太,据说极其受宠。方明白被那人摆了一道,李天赐是只小鼹鼠蜗居的巢穴,他是断然不会当杨家的卧底。真是做得绝,做得妙,挑起好冲动的李天赐,如果合作是真,蓝家自相残杀,他坐收渔利;如果是假,摆出李天赐一试便知,自己不损一兵一卒。此般胆大妄为,饶使是蓝鹏飞此等老辣之人,也料想不到吧,忽然灵光一闪,将计就计,混水摸鱼,难道?
我深深叹口气,“舅舅,甥媳明白,可是您要这样做了,卉琴怎办?再说这周围驻守的都是他手下的人马,您的队伍不是那么容易进来,万一打草惊蛇,那些人不够拼的,舅舅请三思。”
“甥媳,你难不知那狼崽子和他那妈怎样待卉琴的?可有讲过半点情份?大哥都能下手,咱们也是迟早的。还有你不用担心,这里有一条小道通到十里外,振兴那狼崽子肯定不知,那还是大哥小时砍柴时发现的,有次逃难他带我走过一遭。就是现在大雪封山的,太过险要,一下子来不了多少人,重武器也带不过来 ,屯里的防卫严密,就怕像甥媳说的打草惊蛇,关键处还得靠甥媳帮忙。”
“舅舅,他杀爹是他不对,可我不能这样做。赵参谋说我只需出来指正二弟的恶行,其它的恕我无能为力。”
“少夫人,当时卑职还不确定督军的伤势,现在情况大白,您若不先下手为强,小少爷的未来堪忧。少夫人只管放心,事成后,还需少夫人相助揭露二少将军的恶行,安抚军心。李老将军对小少爷绝对的忠心不二,先暂管军务,等小少爷长大成人,自会交还与他。”
李天赐一旁不住点头,我犹豫再三,咬咬唇,问道:“要我怎样做?”
“现主宅外人一律不准进入,连李老将军这样身份的都不行,里面又没咱们的人,卑职一人孤掌难鸣,要见二少将军都要搜查半天,我们是想通过少夫人,引蛇出洞,将他铲除。”
“甥媳,你只管听我小舅子的话,错不了。”李天赐摸摸脑门,大大咧咧说道。
我看看李天赐,微舒眉头问道: “怎么个引法?”
半个小时后,回到宗祠的主堂门口。送我回来的只有那个跟班,他将小唐他们如先前一般拖出,松了绑藏起绳子,拿出一个小瓷瓶,在每人鼻头绕了一圈,再逐个唤醒,佝偻着背唠叨开,“哎,俺说你们这些个不醒事的,大少奶奶让你们去偏堂候着,瞧瞧都冻晕了不是,还好祖宗庇护着没出人命,快送大少奶奶家去吧。”
小唐怒目圆睁,盯视提着灯笼的跟班,捏紧的拳头轻抬了两下,再使劲捏捏,转身箭步过来,扶住我拿下拐杖,扔给卫兵,一声不吭地背着我上了滑竿,拧开手电,灯光下满脸刻着一个忍字。小不忍则乱大谋,小唐不愧是多年的知交。
我悄悄拔下耳饰,拢上裘皮铺盖,脱下手套,用针尖刺破手指,挤着伤口,不露痕迹地在丝帕上写下几个字,揉搓成团。
离主宅不到三百米,突然冲出几个人,提枪便射,滑竿应声落地,小唐扔掉电筒,拔枪飞身过来掩护。我将丝帕塞到他的左手,使劲握了握,耳语道:“我不会有事,交给二少爷,快。”
小唐先是微怔,不等我话音落下,几个滚身迅速离开子弹的密集区,隐入黑暗中,那几人撂倒我身边的卫兵,一声轻哨,冲过一辆马车,将我抬了进去。
行了还没一分钟,马匹一声嘶鸣,车子打横停住,我被人拖出车厢,两支黑洞洞的枪口直指我的太阳穴,“你们先看清楚这是谁,你们要是开枪,老子我就先崩了她。”
前面黑压压的围着一群持枪准备射击的士兵,一个领头的校官开口道:“何团总,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话不好说的,你挟持少夫人干啥?何必在这个节骨眼上添乱。”
“你们都冻傻了?看不出谁整出的事?还有没有良心,老子就是死在这里也要为督军报仇,看那缩头乌龟当到几时。”
两边唇枪舌战,时间一点一点滑过,要等的人没有出现,冰冷的枪管时不时碰触着我的头部,显出何团总的烦躁。想到赵参谋讲完这个引法后,我嗤笑道:“只怕这个法子不管用,我二弟那样精明的人,怎会上这个当?”
赵参谋当时不置可否,下车时胸有成竹低声道:“少夫人放心,对您,管用。”
不知他的信心来自何处,可我的血书,难道也失效了吗?虽有些铤而走险,事到如今,要想将计就计,唯有此途。
僵持了快半个小时,主宅方向亮起一串火把,静静延伸过来,井然肃穆。徐徐亮光映照着天空,缓缓驱散开阴沉的暗夜,众人在二十米远处停下。火光映寒刀,急雪舞回风,头戴钢盔临危不动的振兴,卓然醒目地定立在几排人墙之后。遥望光下振兴,隔得虽远,亦能感到笃定泰山的气势,身上的寒意退去。
振兴,看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