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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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第九十章 人情已惘
“我们这里有教会医院的医生定期来坐诊, 药物有特别优惠,特殊病人,可以给予免费治疗。”瑶歆身着一件珍珠灰色高领旗袍, 典雅蔼然地领着我参观她领头创办的妇女联合救济会。沿途交谈, 时时被络绎不绝向她问好打断, 她和蔼地回应着每个人, 或是问候一声, 或是停下交谈两句。都说成年女子最大的天敌是时间,磨皱肌肤,扭曲身材, 其实不然,它还会洗练出女人的气质, 一段流畅、雅致、内敛的风姿, 蕴含在举手投足间, 还有一股外带光华、暗藏风情的韵味,眼前的瑶歆, 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十年前的她,给人留下的,常是娇俏甜美的表面印象,而现在的她,只要瞧上一眼, 便会嵌入人心, 让人难忘。
前日回到家, 就如远祺所说, 家里替我谢绝了一切外人的探访, 让我闭门静养,瑶歆是第一个获准看我的亲友, 还额外恩准随她出门散心。瑶歆的救济会办得颇具规模,到底是在大上海,有丰富的人力物力。像她提出的互助学习,就是个好方法,让有知识的女生,帮助自家附近没钱又没时间接受教育的妇女,毕竟能抽空上识字班的不多。
参观完,瑶歆领我走进会长办公室,一个年轻女孩拿着一个套皮簿子敲门进来,瞄瞄我,对瑶歆汇报道:“苏夫人,这个月有十五人登记加入学习互助会,还有……”
“对不起,孙小姐,你先把本子放这儿,我等一会再看。介绍下,我表妹兼小姑,蓝苏韵洋。”
孙小姐脸微微一红,眼睛朝我转转,“苏夫人,不好意思,这是我想请蓝少夫人签字的。”
瑶歆撇头看看我笑了,“我说今天会里怎么这多的人,孙小姐,等会儿请小刘来给大家一起拍个照。”
孙小姐兴高采烈地道谢出去后,我回笑道:“瑶歆姐,倪家这个姓,你没白姓。”
瑶歆拿起桌上文件筐里的信件,一一翻看着说:“姓什么,没什么大不了,只要自己不白活就好。”
瑶歆话虽简白,含义却是颇深。小时候的自己,看待成人的感情,都是浮于表面的一知半解,只了解嘴上说的,看不到默默的行为和深埋的心事。后来想想,当年初到上海同亲戚见面时,远晋对瑶歆的举动就很不一般。我暗叹了一声,远晋追等了七年,成婚了三年,还是没能得到瑶歆的心,抑或着说,是瑶歆至今仍没学会那个转身。人,真的没有完人。
近一年,小报上时常描述远晋和映霞的花边绯闻,回家这两日,母亲也暗有所指,说瑶歆上月搬回了娘家。看看垂头看信的瑶歆,高领露出一节雪白的脖颈,几缕细绒的发丝,落在上面轻微拂动,颈部优美的弧线不禁联想到芭蕾舞《天鹅湖》里的天鹅,优雅而悲怆,我再暗自一叹,说道:“瑶歆姐,你忙完了带我转转上海吧,我想去看看外白渡桥。”
再次踏上钢桥,没有夕阳,没有金色的流水,一切都是灰灰的,灰色的桥体,灰色的流水,灰色的天空,灰色的烟雨。我和瑶歆各自撑着伞,站在桥边,静默无语。
感触地环视四周,眼前的灰色落到眼底,眨眼后换成金色的背景,沉吟良久,我开口道:“当年回国的第一天,三哥带我到了这儿,这是我到上海逛的第一个景点,是我立下第一个誓言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有没白活,可我知,姓氏对别人确实只是个符号,可是对于自己,却有着特殊的意义,它有血,有泪,有感情,还有责任。”
瑶歆垂下的眼眸,缓缓抬起,目光慢慢拉长。“瑶歆姐,我体内也有倪家的血,我俩有个通病,就是太在乎自己的感受,忽略了另一方,忽略了生活的多极。为这,我跌跌碰碰到现在。”
瑶歆眯起眼眸,转望河畔的行人。“以前,我埋怨过命运,埋怨过让自己遭遇坎坷的人,也埋怨过自己。其实,没什么好埋怨的,C’est la vie,瑶歆姐,这就是生活。瑶歆姐,我知道,你不会低头,我也喜欢昂首挺胸的生活,可是,要会转身,要会回头,生活不是只有一个方向。”
瑶歆调回视线,看看我,眸色淡然地回道:“韵洋,我不想瞒你,我把远晋伤的太深,想回头,都很难了。他没娶个姨太回家,已经够给我面子了。”
本来,我以为瑶歆当日同样为形势所迫,不得已嫁与远晋,心里一直未能忘怀远山,这话听来,瑶歆对远晋还是有情的。
“韵洋,你说的很对,我们都太在乎自己的感受,而且都是空想居多。做生意倒是个优点,能想别人所不能想。”瑶歆自嘲地摇摇头,左手紧紧握住桥杆,眼角浮起一层薄薄的水雾,“上个月,我亲眼看到他和她在一起,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我以为,对远晋,我可以大度,可以无所谓,可以……,其实,我做不到。”
我放下雨伞,站到瑶歆的伞下,扶住她的肩头,说:“瑶歆姐,生活本来的面目常会让人大吃一惊,六哥爱了你十年,这样的感情不会凭空消失的。”
瑶歆调过抑郁的眼眸,我接过她手里的伞,缓缓讲述起自己和振兴之间的事,“你瞧,先前他做的这些事,明明是因为爱我,可我看不到,凭自己猜想,看到的就是恨,是阴谋。”
瑶歆沉默良久,忽地莞尔道:“韵洋,姑姑是要我来劝说你,让你明白那种权术之人靠不住,驾驭不了的人不要碰,你倒又把我说服了。”
“我可没那个本事,我做的只是顺水推舟,你心里要没六哥,我磨破嘴皮也没有用的。”
就在两人互揽着相视而笑时,一名记者模样的人忽然过来拍起照,问起我来上海的目的,接着转问瑶歆,“苏夫人,听说你要和苏少将军离婚,是真的吗?”
瑶歆的护卫赶紧上前隔开那名记者,瑶歆优雅旋过身,从容有礼地回道:“我今天下午回金陵,不是离婚,是和外子庆贺结婚三周年,您要有空,这月十五号请来赏光。韵洋,你要有空,也请赏光。”
午睡睡不着,我起身坐到窗前的贵妃椅上,想着瑶歆的事。中午,在倪家吃过午饭,我送瑶歆上了火车,当我握住她的手时,瑶歆笑了,笑容里,有着十年前的自信和勇敢,也有着岁月赋予的练达和圆融。这次,她应不会重蹈十年前的覆辙。
我拿起椅边的报纸,看着弥漫着无形硝烟的铅字,仗,大概就在这一两月了。轻抚报上心心念念的名字,牵挂化作思念,振兴,等我,等我说服家人,我会回去的。
思念的目光望向窗外,雨滴淅淅沥沥,轻轻敲打着玻璃,弹奏着随性谱写的乐章,自然,空灵。轻轻飘扬的白纱,时不时撩起一角,清晰秀出室外的阴霾,刚去一重心事,又来一重。
说服……如何说服?回家除了第一次谈话,家人也没再提及和梦泽一事,除了母亲有些冷淡,都平和悦色,似乎真的给我一个反思的空间,让自己多一份选择。梦泽也没再提到感情之事,对我好似旧时的亦兄亦友。这样的僵局,要怎样才能打破?
我靠到贵妃椅的扶手,闭上眼睛,随着细雨的烟湿,走进盛满相思的空间。“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秦观的这句词,随着思绪浮出,低吟出声。
“韵洋,你什么时候成了林妹妹,伤春悲秋的?”睁开眼睛,乌黑的明眸带着笑意,凝视着我。
梦泽此次提前回国,是受他组织委托前去帮助广州政府,并传授理念。广州政府成立后,各大洋人势力均不承认,完全被边缘化,只有俄国愿意给他们协助。他预计在上海停留一个半月,协助合并旅法和国内的共产组织,将组织规范化。
瞧着那张曾今为之滴泪到天明的面孔,我无声地笑笑,道:“梦泽哥今儿又去了几家厂子?方才我去二舅家,他还让我劝你不要上他家的厂子。”
梦泽挑起墨眉,问,“韵洋要当说客吗?”
“哪敢,你们也只是组织工会,弱势群体寻求保障,有何过错?鸿铭组织工会我还有帮他的忙,怎会扯你的后腿。”
梦泽搬过一把椅子坐下,微侧过身,询问道:“对了,我还想问你,鸿铭在你们那儿做得不错,今天却收到他要求南调的申请,你知道缘由吗?”
我歪歪头,反问:“你就那么相信我,不怕违反了你们组织的纪律?”
梦泽轻松的神情收紧,郑重说道:“赣清把你列在了你们那里的外围名单上,评级是秘密。”
梦泽的话另含深意,蓦地,眼底泛起微涩,我掩饰地耸耸肩,打趣道:“这么说咱俩可以称同志了?”
梦泽侧依着椅背,看了看我,“ 难道以前不是吗?”
室内沉默无声,滴答的雨声勾起旧日的回忆,短短的几年,久远得仿佛是自己的前世,又或是前世轮回遗留下来的梦,残缺的梦。轻纱飞起的缝隙,露出开败了的白玉兰,清风细雨中,悄然旋下一片萎黄。花落去,燕归来,有些,注定没有结局。
一滴水珠顺着眼角蜿蜒而下,流过面颊,滴到手背上。我抬起手,将那滴泪轻轻的抹去,展颜一笑,轻声道:“对啊,我差点忘了。鸿铭的事,我想时机到了,他会跟你们汇报。这牵扯到他的私事,我也不便说。”
梦泽调回望向窗外的眼眸,幽暗的眸光恢复常色,手臂抬到一半,略一停顿,拍拍贵妃椅的扶手,“我知道了。这儿风凉,要睡回床睡。”
“我没事,倒是你每天忙得饭都顾不上吃,还要抽空陪我这闲人,不耽搁你了。”
话还没落音,梦泽将我抱起来放到床上,露露森森白牙,好似狼外婆般说道:“韵洋,你那些虚礼讲给外人听,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说完,恢复成翩翩君子,潇洒离去。
房门轻轻合上,淅淅沥沥的雨声再起。我轻轻叹口气,梦泽的事该如何了结?天色逐渐转暗,氤氲阴湿的氛围,黏稠得难以呼吸,不忍伤他,皆因他是梦泽。此刻才知,心底余痛刷走后,上面露出来的是一生都挥不去的哀,淡淡的,沉沉的,哀。
暗自一筹莫展,不知如何说服坚韧的梦泽,走出房门,都似成了压力,没想第二天白天都没见到他。晚饭后,母亲一反几日冷淡的表情,陪我回到房间,坐到床头与我闲话家常,语调中似乎藏着事,我忍不住道出心里的怀疑。“母亲,是不是梦泽哥有什么事?“
母亲怔了怔,叹口气,忧心地回道:“儿呀,我也不瞒你,梦泽被巡捕房的抓了,说是从事赤化活动。”
“梦泽是去的工厂,又不在洋人租界里,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大哥呢?他不是挺能的吗?再说这里谁不给咱苏家几分面子?”
母亲听了我的连声叠问,嗤了一声,道:“你看你,当面对人爱理不理的,背后又一个样。你大哥说这事不简单,似乎是有人专门冲着梦泽来的。”
我的眉头蹙了蹙,不是因母亲的数落,而是直觉这事儿跟我有关,“那有没有查出是谁干的?”
母亲瞧了我一眼,“你不会想呀?”
我怔了一怔,母亲的意思很明显,家人认定是振兴做的,我坚定地回了句不可能。这等拙劣的手法,分明是有人想嫁祸振兴,目的就是拆散我们。
母亲又嗤一声,“韵洋,你该不会连爹娘都疑吧?先前没告诉你,就是怕你多心。别忘了,还有挑拨离间这词,振兴我又不是没见过,成天揣着心思,不像振中,你呀……”
母亲没往下说,摇摇头,换了话题,道:“你大哥大嫂去接他了,刚打来电话,说被打得不轻,送到医院里包扎,等会儿他们回来,娘会派人来知会你。”
母亲走后,我闷头细想,父母亲一向刚直,这等卑劣之事,怎会为之。父母亲怀疑振兴,是不了解他,就像自己当初也曾因表面的东西怀疑过他,那么,会是谁?难道是梦泽自己?
纠结地过了半个小时,云岫来说梦泽回来了。我忙赶到他的房间,雁遥见我,神色复杂地抹着泪,让远祺扶着退了出去。我缓缓走到床头坐下,边柜亮着一盏小灯,只见厚厚的白纱绕着梦泽的头部,星目重重地阖着,石刻般的面容,布满青紫和结痂的伤痕,灯光下愈发显得怵目惊心。看着虚弱苍白的梦泽,所有抗拒和怀疑,轰然消失,磊落高洁的梦泽,怎同于我这种在泥坑里滚爬之人,他的执着源于无私,他的坚持源于信念,质疑梦泽,就如同质疑父母的爱。我陷入茫然,失望慢慢吞噬着我,不会是振兴,“不会的……”
“韵洋,我没事。”
我的低喃被略带干哑的磁音打断,将自己从湍急的漩涡中拉出,见乌黑的眼眸,在一圈紫胀中发着微弱的柔光,我难过地轻颤出声,“梦泽哥……”
“我没事,只是皮外伤。别整天为别人伤心,不然你这病怎么养得好。”
“梦泽”,我低声饮泣。
梦泽费力地伸过缠着绷带的手,拍拍我搁在床边的手背,轻声谑笑道:“我可说不出宝哥哥挨打后的那句名言。”
我听后拭去泪水,陪着笑笑,拿起他的手,想要放进被中,却见未缠绷带的修指尽是淤痕,眼中又是一涩。像梦泽这样的,无故被抓不说,还打成这样,确实过了。能把触角伸到上海,买通巡捕房,不顾及苏家的面子的能有几个?况且费此周章,算计无关紧要的梦泽。
我心事重重来到远祺的房间,向他详细询问查到的情况,原来是有人在路上抢梦泽的提包,被一旁的巡捕抓到,打开看到大量的宣传资料,反将梦泽逮捕。这事做得天衣无缝,让人瞧不出端倪。
远祺就实介绍完,没做推论,话锋一转,语重心长地说:“以前我对梦泽的事没太上心,年轻人爱国有抱负,也不是坏事,可总这样吃牢饭不是个事。你大嫂劝过,他都不听,你也帮着劝劝。对了,家里前些天收到你干爹的信,说群生再过几日要回来,说是有人邀请他在上海办画展,可能会借住咱家。”
远祺是个清醒现实的人,如果这事是反间计,做得真的很成功。我失神地望着沙发边落地台灯灯罩上的细褶,抽紧的心却慢慢打开,想到离开老家前夜,灯下伏在振兴肩背上的情景,山一般的男人,他是不会做这样的事。也许,这真的只是一次偶然。
梦泽这次的牢狱,除了远祺,母亲也渐渐改变了态度,私下言谈中,更多谈到群生。两日后的下午,阴沉了多日的天空放晴,拉开的窗帘,将淡黄的光线放进来,驱散掉一室阴晦。我呼吸着爽洁的空气,读着刚收到的庭葳的家信,同坐在贵妃椅上的母亲戴着老花镜,拿着一叠庭葳的相片细细翻看。
瞧着满纸笔触粗重的字迹,还有比从前清晰许多的庭葳二字,我的内心变得亮堂堂的,字里行间透出的和睦和亲情,将最后一块阴翳驱散掉。振兴倾心的关爱,庭葳会感受得到,他会懂得珍惜的,我相信。
“你瞧瞧,这小样儿多招人疼。你别说,这模样儿跟群生小时候到有些相像。当日几个孩子,没想倒是群生最有出息,这人还没回来,报纸就宣传开了。”
“母亲,这上报纸就是有出息,那振兴不更有出息。”这几日,天天被旁敲侧击得实在烦心,我忍不住回了一句嘴。
母亲收住笑,冷声道:“这世上有出息的男人是多,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你能忍心这么可爱的孩子陪着你受罪吗?”说着,拿着照片在我面前晃晃抛下。
一句偶然的话,燃起了导火索。难关,在不经意间,豁然摆在我和母亲的面前。
我和母亲两人,相互对望着,静静地,守着自己的坚持。楼下响起一阵叮铃铃的电话铃声,划破了一室的宁静,暴风雨前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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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回视线,调整了一下情绪,正要开口,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惊惶的喊门声,“太太,不好了,安少爷被人杀了,不,是被枪打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