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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119.第一百一十七章 满川风雨

书名: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字数:4075 更新时间:2024-10-11 13:48:58

答应了振兴, 心里倒底是悬了一件事儿,莫名触发了潜藏的被囚恐惧症,夜里连番做起同一个噩梦。爬在脸上的黑蜘蛛, 喷出黏黏的网丝, 一圈一圈, 密密缠在头上, 透不过气来。明知是梦, 偏躲不过黑蜘蛛的纠缠,越怕,越入梦来。所幸, 每每苦挣时,均被振兴及时唤醒, 醒来的情景也如出一辙, 就像此时, 振兴横抱着大口喘息的我,靠坐床头。

呼吸稍定, 喝下半杯振兴递过的水,不敢合眼,又不想再扰到振兴,我想了一个理由,捂嘴打了一个哈欠, 吱唔道:“多半是咱俩挤得太紧, 才会喘不过气做噩梦, 咱们分开点睡。”说着, 身体力行移到床边, 背对着振兴躺下装睡。

上半夜下起了绵绵春雨,侧耳倾听, 窗棂轻响,叩动它的,是无形的风,不是有形的雨。无聊怔望帐幔的经纬,半晌,振兴那边的床头灯依旧亮着,映在墙头的身影,就像有形的雨,声响全无。振兴睡眠不长,故犹显宝贵,我忍不住翻过身,见他双手抱胸,拧眉沉思,打趣道:“怎么不睡?莫不是去趟向阳寺,被点化了,想学着自己的前世打坐悟道,好去西天取经?”

邃目闪过两道幽光,稍后剑眉展开轻扬,“大师说要随缘,烟花三月嘛,是南下的好季节,西天先搁一边,咱们去金粉之地踏青,怎样?”

我愣了楞,惊喜的花苞还没绽开,便被我悄悄地掐掉。振兴必是知晓我做噩梦是因有愧,担心瑶歆和远晋会有不测,他自己才说,百分之一的可能都不允许,我又何尝不是,便婉拒道:“这还一个月多呢,到那时,等着你的是梅雨,你呀,只怕会长出一身的绿霉,反让人看。要想随缘,就赶紧关灯睡。”

“我想了,明着站在远晋一边,咱家没坏处。远交近攻,要交,就该选靠得住的。咱们直接跟你大伯把话挑明,私下筹划筹划,最好你再叫上远山,远山不看僧面看佛面,会向着远晋。这样,反倒不会有事,你那两个堂兄的能耐,还不够跟几家玩阴。”

听完,我开心地笑了,爬起身揪揪骨感的脸颊,“瞧你,想去浪迹烟花,非冠冕堂皇替自个找这一些子由头。”

“你不嫌挤?”振兴挑起眉问。

“怎么,想留着地种花花草草?”我霸气地搂紧他的脖子,瞪着眼,栽赃陷害地反问道。

长目忽闪两下,扇起两簇火焰,里面的温度是我极熟的,呼吸一窒,手臂变得绵软,眼帘轻垂,却没等来往常的肢体爱抚,微烫的身躯一动不动。混沌的大脑掺进一丝清明,记起跟他说话的目的,是要他休息,我难堪地抬眼,拼命地在失灵的大脑里搜寻解围的话,“嗯,那个……”灼热的视线在触到的瞬间,悠然下滑,停留唇瓣,我的嘴角不由自主地闭上,复又微启,未料片刻后,视线继续下移,我的心脏咚咚擂响,人似火烧,“那个……”

吻,落在我的喉部、锁骨,热热的,重重的,辣辣的……大脑里残存的那丝清明,警醒起可能的花花草草,“那个,嗯——……”灼热移到胸前,湿热触到的瞬间,血液沸腾,蒸发掉不安,潜心接纳绵绵的春雨,润物,无声……

窗户半开,吹进湿润的风,舞动铜钟,叮叮当当,给留声机里的体操号令打着节拍。做完易生设计的体能操,到窗边放松四肢,外面飘扬的万千银缕,依旧悄然无息地编织着透明的纱绸,若烟,柔绵。手不由抚上脖上系的毛巾,暗嗔,微臊。奉彩过来递上汗巾说:“少夫人,洗澡水放好了,今儿您要去学堂,我帮您预备了前几日新做的那套灰白格薄呢套裙。”

我接过汗巾,拭着额边的薄汗,细看奉彩手里拿着的衣服,领口是斜开翻立大圆领,回道:“大学的老先生多,还是穿保守点的为好,挑件领儿高点的吧。”

奉彩举起衣裙瞧瞧,有些不解地说:“这衣服挺大方的呀。”话虽如此,她还是立刻去衣橱换了一件宝蓝色领口缀着三排盘扣的高领短褂,黑色长裙。

披着白色羊绒披肩出房门,已是九点。自嫁了振兴,只要在奉天,每日出门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给柳姨娘问安。屋里,几个丫头婆子围坐红木雕花八仙桌,陪着柳姨娘玩牌,见我进来,诸人收了声,忙起身问候。我含笑着回应后,向柳姨娘道了安,如常日,她不咸不淡地回了两句。我拿出在向阳寺请了尘开光的护身玉符,双手递给柳姨,她理理衣袖,让一旁的丫头接了,端起珐琅茶杯,喝了口茶,通常这便意味见面的结束,正要开口告辞,她轻咳着朝丫头使了个眼色,那丫鬟赶紧招呼众人离开。

等人走远,柳姨娘缓缓转动手指上黄褐色猫眼石,垂眼似在看猫眼的开合,小声道:“听说,振兴跟他爹昨夜吵了一架?”

我暗吃一惊,昨晚在蓝鹏飞办公室里间说的话,怎会传到柳姨的耳里?我站直回道:“倒不是吵,是振兴向爹说了自个不同的意见。”

柳姨娘哦了一声,停了停,说:“我是管不了自个的儿子,也死了那个心。”说着瞥了我一眼,眼神带着无可奈何的怨,再停了一会儿,抛抛手帕,道:“他跟我犯浑没事,他爹不同,你在他身边多提醒点,别惹他爹生气,多顺着点。”

闻言,心底少了猜度,多了微涩,柳姨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为的还是振兴,如同她过去怨和现在的忍。我点头称是后,柳姨发回怔,又端起茶盘,拿杯盖拨弄茶里飘浮的红枣,道:“振兴他爹,我琢磨了一辈子也没琢磨透,前后总是接不上趟。就拿振兴跟你的事儿,那时节,最悬心的是怕惹恼他,他疼振中可不是假疼……”柳姨回神打住话头,放回茶盘,“嗐,不扯远了,他爹从不跟我谈什么公事,昨晚没头没尾地漏了点吵架的事儿,我也揣摩不透,你脑子灵,振兴也肯听你的,帮着劝劝,别伤了他们两父子的和气。”

听了此话,我也成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事儿要真如柳姨娘所说,蓝鹏飞此举,并非是要振兴道歉认错那样简单。事关蓝家机密,不便多说,我安慰道:“妈,您别担心,爹的肚量大着呢,您什么时候见他老人家失控过?爹多半是顺嘴说说,父母亲谈论起孩子,是再正常不过的。”

“正常……”,柳姨叹了一声,眼圈微红,“你去忙吧,记着提醒下振兴。”

我退出屋外,也默叹了一声。静雅有篇文章,谈到男女价值衡量方式的不同,说,男人的价值由自身决定,如金钱、地位、能力等等,女人的价值,大小取决于男人心底的分量。当时还曾笑静雅作为一个独立的女性,言论何以偏激至此。现在想来,竟不无道理。蓝鹏飞身边的女人,看着风光,终是可怜的,要不到情,得不到爱,独咽咸苦。

长廊深幽,走道铺满墨绿色的地毯,墙上错落有序地挂着大幅画框,镜面反着微亮的光,颇有‘春阴垂野草青青,时有幽花一树明’的意境。踏着幽绿,自己再默叹一声,南下,怕是不那么好下。走到梯口,梯间两侧窗口,斜斜滑落不成点滴的雨丝,忽有所感,大脑豁然的同时,心底黯然,伫足低吟出刚才那句诗的后一句,“满川风雨看潮生。”

蓝鹏飞昨晚那句又是和局,便是点睛之句。他要的是胜,不是和。弃子,是弃给我看。弃掉大伯家,让他们内讧,给蓝家腾挪的空间,杨家看见苏家的空挡,若要乘火打劫,蓝家正好伺机乘虚而入,灭掉杨家。至于诱敌入瓮之策,精算到家的蓝鹏飞,必是准备好了。

窗外的朦胧,蔓延至眼底,此时,方知振兴许下放心的承诺有多重。这事,他们之前一定有过讨论,振兴顾虑到我,举棋不定,才有这趟棋盘山之旅。蓝鹏飞许是估到振兴的决定,不愿错失良机,便直接打向七寸,摆局跟我挑明。怎奈我还没想明,就被主意已定且不愿我背包袱的振兴,一句‘要去,一起去,不去,都不去’的回答,引到生命安危的岔路,并果决替我做了回绝。蓝鹏飞一计不成,不好再激化矛盾,蓝家军队改组后,他的老班子大都给钱颐养天年,中坚力量是振兴几年努力,四处网罗来的一批院校背景的军官。蓝鹏飞虽说仍是军中绝对的权威,但振兴的影响力,已不可同日而语。于是便暗度陈仓,通过柳姨让我领悟。这些年来,蓝鹏飞待我无话可说,反是自己一直亏欠与他,自己的骨肉所爱都在这儿,我该如何选?

下到一楼,往门厅走了两步,复又折身,径直走到后门,推门进到后院,路过门前檐,一滴冰凉的雨珠落到头顶,我拉起宽大的披肩从头顶裹住身子。许是雨天,后院的小径不见人影,下了一夜的雨,湿湿的石子小径,没有一滴积水,忽萌的奇想,缓步选着颜色深黑的石子而行,让色浅的鹅卵石多些润泽。

走走跳跳,摇摇停停,为了自己单纯、愚不可及的念头,开心地走着。几片白色的花瓣,出现在紧盯路面的视线里,接着,一瓣,两瓣,三瓣……翩然飘过我的裙脚,胸前,脸庞……自己的目的地到了,走下小径,踏上软绵但不泥泞的泥地,来到树前抚抚湿凉的树干,仰望比四年前大了两倍的树冠,眼眶顿热。摊开两手,闭上眼睛,任思绪模糊在馨香洁白的飘零里……

熟悉的气息混进馨香,进入肺腑,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带动大脑时钟的倒转,回到一年多前的飞雪之夜,鼻头发酸。我忍下泪水,睁眼瞧见黑色的伞沿,回头含笑道:“四年前,也有某人在这儿做过同样的事儿,你猜是谁?友情提示,跟你有点儿关系。”

振兴伸过左手,拉起散落脑后的披肩,重新搭到我的头上,答非所问道:“回屋吧,我让人给你熬了姜汤。”

我微侧过脸,左眼角蓄积已久的泪珠不由自己沉沉落下,风儿载不动,斜飞进柔嫩的草丛,花瓣轻柔覆上,葬掉晶莹。在未理清思绪之前,不能再给振兴添加压力,我借理正披肩之际,悄悄拭去泪痕。

“我妈吗?”

两人默走到后门檐下,振兴收伞后突然轻问。我诚实地回望幽深的双瞳,摇摇头,振兴的眉头反而拧起。我拿下头上的披肩,夸张地看看四周,“你有多少眼线?”

振兴展开眉,回了声两个,回答爽快得让人起疑,瞧瞧他,振兴配合地双目闭合一下。

我觑眼回望远处的梨树,“你的眼力倒不错,树树枝枝、花花草草都挡不住。”话一出口,心虚地双颊微红,本能摸摸脖颈,发现自己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举动,忙收手换过话题,“你今儿怎么这么得闲?”

振兴松松地一笑,“我的小组会开完了,来知会声你这个合伙人,去看看细则和要发的电文。”

走进府里,墨绿的地毯,绿油油的墙裙,跃入眼帘,忍不住有些吞吐地悄声问道:“你,跟爹说了吗?”

振兴抿紧菱唇,稍后嗯了一声。我突生一丝希望,“答应了吗?”

振兴不动神色地点点头,我不可置信地细望他的眼睛,我的那丝希望,只能用万分之一来形容。让蓝鹏飞改主意,除非是他自己,旁人是难于上青天。振兴微偏过脸低声回道:“先做计划。”

蓝鹏飞让振兴做计划,已是一种让步的姿态。我松了一口气,正过脸,见廊道顶头的窗户,透进氤氲的天光,照亮几米绿廊,恬静亮眼,“振兴,好想能早点和你去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