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碎的人影移开树枝, 列队过来。我推开车门下车迎去，走了两步笑容凝固，右手迅速抓住别在腰间的手榴弹。月儿已西, 斜斜的清光, 被一旁密密匝匝树木筛得细碎斑驳, 暗淡地勾出领头之人的身形, 中等身高且颇为健硕, 不是振兴，亦不是远晋，我定定神岿然立在原地。

“苏小姐好。蓝将军和我家四少在指挥部处理军务, 特派我来接诸位上山。”来人快走几步，在一米远处停下敬礼问候。

我松松僵硬的面部肌肉, 向打过两回交道的大伯心腹之人回道：“刘副官好。他们怎么没把刘参谋长堵在督军府？”

刘副官属远晋帮, 月前被大伯升为参谋长, 兼任特情处处长，今夜他留在督军府坐镇, 这样重点的目标，靖义怎会不防？现出现此地，有点蹊跷，指不定是他的眼线探到我们的行踪。

刘副官自上衣口袋掏出一张信笺，双手递来, “蓝将军说蓝少夫人必有此问。”

就着刘副官手里的手电, 展开纸张, 一个大大的信字跃入眼眶, 我眨了眨有些发酸的眼睛, 折起信笺道了歉。刘副官爽快说道：“蓝少夫人的机警沉着，刘某人很是佩服。这就快点动身吧, 好早点让两位将军安心。”

上山的路上，迎面下来一队队的士兵和一车车修筑工事的材料，忍不住问起外面的局势。刘副官面容转阴，停了会还是如实介绍了他所掌握的情况。“两个小时前，我在督军府接到密报，说北极阁有人煽动闹事，就赶来处置。路上便觉不妙，甩掉几批跟踪和堵截，最后是抄了密道徒步上的山，到了师部才知中了对方调虎离山之计。我几方联络，联系不上沿路设的暗哨，于是派了五辆兵车去接应。没想……现在形势不容乐观，远晋刚给各军师发电，回应者寥寥。据回应者说，二少和杨靖义已联名发电，两家结成盟友，凡与二少为敌，便是与杨家为敌。”

靖义的釜底抽薪，确实是立杆见影的高招。与南京府军队直接接壤、威胁最大的便是杨家，即使远晋活着，下面人为了自保，决不会替远晋卖命，蓝家和远山虽支持远晋，但都被杨家隔断，鞭长莫及。

“查出奸细没？是谁？”瑶歆一旁咬牙切齿地问道。

刘副官摇摇头，“恕卑职无能。我们的计划做得很周密，知晓全部内情的只有四少，督军，蓝将军和卑职，唯一的可能，是他们买通了几大块的负责人。”

“你是说那些人集体出卖了我们，杀了督军？”瑶歆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再次发问。

刘副官垂下眼，沉默半响，回了一句也许。我知道刘副官是给我留了一分面子，全部买通难度太大，还会打草惊蛇。振兴定的计划，蓝家知道全情的恐只有蓝鹏飞，或者多加一人，易生。他俩是不会帮着杨家人，置我们于险境，那么蓝家的又会是谁呢？

车子驶进正在拉起铁丝、垒着工事的院门，院里建筑成品字形，灯火通明的主楼是幢两层楼的洋房。楼前一只弹药箱上站着一个军官，正对满院全副武装的士兵训话，其间高喊决一死战的口号，止住自己跑偏的思路。现在不是追究内奸的时候，靖义安抚下苏家其他的军队，接下来要做的，便是肢解远晋的这支部队，如果不想出对策，四面楚歌之下，加上靖义擅长的攻心战术，不用多费兵卒，部队便会迅速土崩瓦解。

进了洋楼，刘副官着人送家人去休息，领着我和瑶歆来到远晋气压极低的办公室，里面坐的一屋子人，屏气敛声，面色沉重。正对桌上地图沉思的远晋见我们进来，将手中的红蓝铅笔搁到地图上，先向刘副官道了谢，转对瑶歆道：“来啦，你和九妹下去休息吧。”

瑶歆凝视远晋片刻，点头挽起我的手臂，欲要转身。我寻望振兴，见他拧眉不语，似有难言之隐，微忖片刻，调过目光直视远晋，不慌不忙出声问道：“六哥可否想出对策？”

远晋拿起红蓝铅笔，点点地图，“九妹请放心，只要灭了二哥的军队，一切便迎刃而解。”

果然是一招臭棋，我暗叹一声。

“韵洋，你有什么想法？”振兴摇摇手中的笔杆询问。

心有灵犀地和振兴互视一眼，内心的犹豫散去，鼓起勇气说道：“六哥，这仗你必败。”

我的话一出口，满室哗然。有些话振兴没法说，不好说，那么就由我来说。“六哥，你面对的不光是西面二哥一支部队，南面一百里是四哥的，东面一百五十里是大伯母娘家人的，北面是谁？隔着江便是杨家。一两天你要拿不下二哥，这些部队前来合围，你想想会是什么情形？你别指望会有其他人来给你助阵，两天内打赢二哥，你有这个胜算吗？就是打赢，你的元气已伤，还是人家盘中之菜，也称了杨靖义的心，让苏家精锐内耗掉。”

我的话音落下，屋里再没一丝声响，除了振兴，围坐桌前之人的生气，似乎被暴增的低压碾得粉碎。过了片刻，远晋扔掉手中的铅笔，喝道：“妇孺之见。九妹难道就不知背水一战的成语？多行不义必自毙，只要打赢了二哥，其他人必不敢妄动。你下去吧，我们还有正事。”

“六哥，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有几人跟你一样背着血仇？同是江东子弟，人家要有活路，为什么要跟着你背水一战？六哥，不要小看了杨靖义挑拨离间的本领。”我不为所动，继续诚恳陈述自己的看法。此时不能打退堂鼓，不能看着远晋领着大家走上不归路，他因打击而失常脱序，在座的总会有明白人，他们的劝说，比我这蓝家人有效。

远晋重重一拳捶到桌上，“九妹，我敬你是客，一忍再忍，别要不知好歹。我看最会挑拨离间的不是杨靖义，倒是九妹你。哼，算我看走了眼，今夜之事，你们蓝家的嫌疑最大，我说这半年你们两仇家怎么打得火热，认了亲，想讨好他们，跑来陷害我们是不是？滚，你们给我滚。”

刘副官拦下远晋挥舞的拳头，“四少，冷静点，蓝少夫人说的有理啊，四少！忠言逆耳利于行，您别忘了，督军在世时曾说的，咱们能相信，也能指望的是谁。”

瑶歆上前一步，婉言说道：“远晋，我虽不太懂这些事儿，可也觉得韵洋说的有理，咱们先听听韵洋有什么办法，集思广益总没坏处。”

远晋斜眼看着我，正正衣领坐下，硬硬吐出一个字，“说”。

“打不过，就走。”

“走哪？”

“六哥，振兴说过，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很认同。六哥，老话说，马有失蹄，人有失手。暂时落败不要紧，只要保存住自己的本钱，总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好比刘备，从过曹操，附过刘表，投过袁绍，常如丧家之犬，但最后终成一方霸主，最大的原因便是他身边有一班忠于自己的能人。六哥，要爱惜跟随自己的弟兄。金陵呆不住，咱们就走，人挪便活。咱们去投靠南方政府，他们缺军队，缺六哥你这样的正规军事人才，再说他们跟六哥关系素来要好，和杨家是政治死敌，六哥你到那儿，会有作为的。”

“蓝少夫人的一番话很有见解，可怎么个走法？上千里路，二少把守西边，三少把守南边，这去西南的路上还有郭家的，他们跟杨家正在热头上，保不住落井下石。”刘副官听后沉吟一会，率先发问。

“先佯攻，现在放出风似要和二哥对决，四哥肯定会派兵北上增援时，咱们明晚错道南下。郭家我去找人，让他们放六哥一马。他跟六哥无冤无仇，只要六哥不给他添麻烦，他何必淌这个浑水？

刘副官点点头，转视远晋，远晋垂眼不语。振兴不紧不慢开口道：“这个主意不错，可还有一个大漏洞。”振兴顿了顿，一屋子人的目光全都望向他，“跟南方政府联系的问题，总不能冒冒失失地去吧？要说，如果消息泄露，又会功亏一篑，不知远晋兄有没可靠的人选？”

远晋双手握拳，轻敲敲桌面，摇了摇头，室内再度鸦雀无声，远晋手下有的垂头，有的仰头，有的闭眼，全是一筹莫展。现在，蓝家的情报网不可信，远晋的他不敢信，发电可能会被截获，这里的人又出不去。我忖度片刻，咬咬内唇，轻声说道：“要是信我，我去找人。”

幽深的长目瞬间投来，定定地与我对视，里面浮动的情绪复杂难辨。我凝望着幽波，清晰决然地说道：“这里的只有我出去不会有性命之忧，若六哥和诸位信的过我，我愿走上一趟，联络南方政府的人，找人在适当的时机说和郭家。”因不愿增加振兴担忧，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便是返回宁园，设法接出远山和会凌。

“你找的人就那么靠得住？”远晋疑虑极深地问道，颇有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之态。

“我信他。”我笃定地回道。

“谁？”远晋仔细审视我的眼神后，敛神认真追问。

“安梦泽”。我回望远晋，缓缓地一字一字说出心底的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