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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161.靖义番外 心念心闻

书名: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字数:10231 更新时间:2024-11-25 22:46:14

外一则

夕阳西下, 白雪皑皑的西山逶迤壮美,山脚下的一幢灰色气派的别墅,远看亦同此刻的山景。一只欲要归巢的倦鸟, 停落屋子附近的枝头栖息, 顷刻, 被疾驶而过的汽车惊得飞起, 落到屋子的另一头, 下一刻扑扇着翅膀,飞往荒凉的山峦,车来人往的杨家别墅, 不是雀鸟安心栖身之所。

但车来人往的杨家别墅,也有安静之地, 一楼一个外围严密岗哨的房间, 靖义的办公室, 就像飓风的风眼,平静无声, 一道房门隔断了外间几名军官的请求声。

“小李,督军问了两次,没个答复,我不好交差。”

“武汉方面来了几道急电,等着上将军的回复, 李副官, 你帮着进去问问吧。”

“需要考虑半个小时不见人?先闹事的是那些工人……”

李副官掏着烟, 一一安抚, 心里也在琢磨刚得的命令。方才, 他给靖义递上最新情报,得了闭门谢客半个小时的命令。他随侍靖义五年, 是靖义身边呆得最久的副官,就因他能猜到靖义的心思,不说全部,基本上是七七八八差不离,靖义不爱笨人,同理也不惧聪明人,但有一件事上他猜不透,准确说是关于一个人,也是靖义唯一有点惧的人,蓝家的少夫人。

靖义下的这道命令,多半和她有关,刚才的情报里有一则关于她的最新消息,她去了大小姐的家,下一步毫无疑问会来找靖义,大小姐下午来找靖义为那些闹事的铁路工人求情,他没见,那她呢?他是在等她呢?还是为了拒见她?

被李副官琢磨的靖义,此时亦站在在里间琢磨。靖义办公用的内间,装潢用料都是顶级的,华而不丽,在墨绿色窗帘地毯映衬下,带有与靖义理事时的严肃不苟极不相符的休闲,几分像办公室,几分像书房,几分像休息室,知道靖义的,都不会惊讶,因为,办公室就是靖义的家。

靖义站的位置是室内最像将军办公之处,两边收垂着墨绿色帘布的一面墙,上面贴着一张巨幅军用地图,他一手横隔胸前,一手撑着下颌,眼睛盯着地图上的一个位置凝思。他眼睛看的地点,不是武汉,而是京城,京汉铁路的罢工,并不是靖义关心的重点,工人不工作,没薪水,喝西北风?而且还是让一般工人眼红的薪水,不愁没人干活,让靖仁去谈判,是为了博个民主的好名声,毕竟杨仲源的总统选战即将拉开帷幕,整件事儿的进展也在他一手掌控中,先撕破脸的是工方,派兵刺激刺激,舆论分化分化,闹事坚持不了多久。

把谈判截止期定在今日,是因振兴今日到京,要是他亲身经历一场生死离别,估计今后会把她牢牢关在家里,抽掉那人手里对付自己的王牌。‘王牌’,靖义心里默念了一声,稍显凝重的眼神松散开,他的眼里出现的一幅图景让他好心情的地摸摸下颌,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慢慢化为粉末,向四周飞散。那人想要通过她利用罢工的事搞臭杨家,呵呵,做梦。靖义悠然踱到窗前,看看天上飞的鸟雀,笑了,在那人背后当黄雀,滋味真不错。

显然,李副官这回猜的大错特错,这半个小时,靖义是用来放松的,静静等待一场亲手编导的好戏收尾。杀不得又碍事的表妹,应该快到伏击地了吧,靖义噙笑放平视线,瞧向车道尽头,想着开不到这儿的那辆车,他再摸摸下颌,无声一笑,笑容里是释然的轻松。除了受点惊吓,他的表妹也一定会喜欢事儿的结果,安安稳稳地过她的小日子。右手食指刚伸直竖搁上人中,远方隐隐响起枪声,一群细小的黑点自枪声的方向飞出,靖义侧耳听了片刻,转过身,轻轻呼出一口气,埋了一年的忐忑,悄悄散到空中。

靖义走回办公桌坐下,人靠到椅背,眼睛闭到一半,一声轰的爆炸声,震开对枪炮声早已免疫的眼帘,也震走了轻松,大脑转了半圈,靖义自嘲地闭上眼,阿强和小唐的身手,那几个匪徒提鞋都不配。阖上眼的一瞬,靖义明白了他不是担心,而是不忍心,在他超凡想象力的脑海里,一个纤柔的身影在雪地里挣扎……

靖义即刻睁开眼,坐直身,摁响电铃。片刻后,李副官推门进来,报告说:“卑职已派人出去查探枪击一事。”

靖义温和地颔首道:“继续工作。”

“电令武汉,停止武力镇压,通知三少,准备明日复谈。”

李副官不露声色记下,大声回了一声是,夹着文件夹赶往机要室。两个小时内,素来深思熟虑的靖义一事三改,在他五年的副官生涯里绝无仅有,从开始的维持原状的四字,到一个小时前的单一个杀字,再到现在的命令,之间的转折,一定是为了她。这回,李副官没有猜错。

站在地图前的靖义,再无两个小时前的轻松,他抱胸盯着京城,陷入苦思。爆炸声响的四十分钟后,阿强回来复命,说发现两具匪徒的尸体,小唐独自一人与敌枪战,未见韵洋跟随。过了二十分钟,小唐上门来寻韵洋,那副讨要人的神情和韵洋离奇失踪,让他觉得自己又被那人反设计,想是见自己没有开杀戒,便以暗杀为工人求情的蓝家少夫人为由,煽动民愤。于是,他下了开杀令,即使动手,又有怎样?首先动手伤人的不是杨家,他到想看看那人的回招。

但是,时间一分分过去,协助蓝家搜寻的人定时传来的消息里,描述亲自上山找人的振兴,其痛心的言行不似作假,奉天的暗线发来的密电说,蓝家为了韵洋,连夜派人去一家偏远且被雪封住但极灵验的山寺上香祈福,最关键的是,蓝家在杀令公布一个小时后仍未有任何反应,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慌,在他心里慢慢滋生,韵洋,也许,可能,真的失踪了。他修改了命令,他不想在韵洋生死未卜之时造无谓的杀孽。

是谁在背后插了一手?靖义沉思着回身在办公桌前落座,瞥见对面墙角的人形靶,嘴角紧了紧,探手自一个黄花梨木筒里抽出一把飞刀,眯着右眼比比靶子,随后垂手拿着刀背朝着桌子轻敲了两下,要说京城熟知两家事的人,准以为最想除去韵洋的是自己,靖义暗忖着将刀掷回木筒。这回,他真的不想她死,嫁祸美智,买凶截杀是他命阿强做的,但他不想她死,即使曾恨她入骨,即使恨意犹在,直视靶子的眼睛爬上纠结,上面变出一张唯一让靖义恨过的面容。

靖义爱计较,但能惹他生出负面情绪的人并不多,一只手便可数完,就四个,蓝鹏飞,他母亲,振中,还一个韵洋。蓝鹏飞是怄气,振中是嫉妒,杨太太是失落,只有韵洋一个,是负面情绪里最坏的一种,恨。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埋下恨的种子,不是诗媛的逃家,那只是一微量的催化剂。事情始于七年前的春节,那日是前总统称帝后的首次祭天,蓝鹏飞入关亲来捧场,后有乱党作乱,杨仲源受命捉拿,派靖义去看守阜成门,蓝鹏飞先前约好,祭祀完去杨家别墅一聚,正好同一方向,杨仲源便让他陪护一程。

靖义单独跟蓝鹏飞一起,这还是头次,坐在自他十岁起便认定是自己生父的身边,从来不知紧张为何物的他,手心起了一层薄汗,可那人寒暄几句后,便闭目养神,当他是空气一般,他真的很气,他不信那人不知他的真实身份。

一路郁闷地来到阜成门,一声清脆的吆喝,让蓝鹏飞睁开了眼,直直瞧着那个红衣女孩,直到她离开,靖义知道蓝鹏飞为何会有那样的表情,因为那女孩长了一张他家的姨娘脸,而且,比所有的姨娘更像他娘年轻时的照片,不光是模样,还有身上的气韵。蓝鹏飞吩咐侍卫去帮忙,话音里竟有靖义一直渴望的喜爱,那刻,他对那个小丫头生出了一丝儿的恨,这么轻易地得到他一直渴求不到的,她,能不让人恨吗?

两年后,当靖义在家再次见到那张姨娘脸,他算是明白为何蓝鹏飞让人借机盘查后会露出失望的神色,苏家小姐,岂会做人姨娘。幸灾乐祸没半年,事实证明他杨靖义也有猜错的时候,蓝鹏飞是想要那个长着姨娘脸的做蓝家人,但不是姨娘,是他宝贝儿子的媳妇,靖义在这事上也跌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跟头,被蓝鹏飞和杨太太联手算计摆了一道,戏耍了半年,恨的种子,一下窜成了参天大树,她,能不让他恨吗?

但他杨靖义决不会把个人的好恶,排在决定事情的首位,顶多是解决问题时顺道解解气。可话又说回来,靖义虽不会把个人好恶排在决定事情的首位,但他遇事,一定是围绕着一个心念而定,帮他大哥打天下。这个世上,让他真正尝到疼爱和亲情的,是他的大哥,靖礼,所以,任何事只要与这个心念对碰,都得让道。

苏蓝联姻从表面看,对棋局的影响不大,可是添了不少的变数,加强了振中在蓝家的超然地位,蓝鹏飞手中有更多的筹码,韵洋也是一个潜在的变数,蓝家对杨家的威胁一下增强了许多,也真真切切地威胁到他的心念,他不得不把蓝家提前放到亟需解决的首位,但两家不到明着撕破脸的时候,他想到了暗杀,朝蓝家人下手排第一位的,不是让他恨的韵洋,是具有立竿见影的振中,除去振中,蓝家剩下的几个儿子,暂时没有独当一面的能力,蓝鹏飞势必会心灰意冷,韵洋肯定会改嫁,所有的变数,都会消失殆尽,而四分五裂的蓝家不再是心腹之患。选定朝振中下手,还有一个原因,杀别家的继承人不露痕迹不容易,杀时常有点小脾气的振中,还是有机会的,于是,他启用了埋在蓝家最深的暗桩,下了一道伺机而动的指令。

机会,终于在半年后等到,可结果,只有失望二字形容。蓝家没有四分五裂,蓝鹏飞又重整旗鼓,蓝家新的接班人迅速确定。会有这个结果,全是因带有变数的韵洋,而她怀有身孕,离开蓝家的可能性一下减小,他不得不重新审视棋局,她,能不让人恨吗?

虽然几个月后由韵洋促成的合作扳倒了肖家,让杨家登上了京城权利的峰顶,可蓝家也恢复了元气,势头更胜从前,这样的人,能留吗?于是他再次启用最深的暗桩,这次的暗杀令比上次的长点,以分裂为目的,用混淆的手段,伺机而动。

那次,靖义是真想杀韵洋,可靖礼帮她躲过了这劫。接下来是靖义最苦闷的一段日子,没闲心管她是死是活,素来亲密无隙的兄弟情,出现了裂痕,靖礼因静雅,要放弃两人共同的心念,私下避着他,公事上提供的意见和建议,一律不予理睬。幸好,她没死,还救了杨家,当靖义站在蓝公馆的台阶前,韵洋真诚地对他说,祝他马达成功,和靖礼一起平安回来,他心里冒出的就是这句话,还好,没死。那刻,他愿意放下恨,遂用军礼传出和解的善意。

可是,靖礼去了,靖义的头号心念没了,只剩下让蓝鹏飞看到自己的这个愿望,他也必须用这个心念支撑起自己,不被靖礼离去的悲痛压垮。那日,他站在老宅后院的亭子里,看见一袭白衣的她纤纤缓缓穿花行来,心里竟生出了一份伤感,有些人,一辈子只能做对手。为了做对手,他舍弃了一直被人误解的好意,他知道,将来的某一天,韵洋会后悔今日的求情,诗媛不该回来,娘家和丈夫立场上的对立,不是诗媛能承受得了的。

靖义拿起先前留下的情报夹翻开暗思,不知韵洋今天上这儿时有没后悔,念头一出,他的脑子里立刻现出斗志昂然的韵洋,带着一股子韧劲,靖义稍稍摇下头,合上页面,手指握拳在情报夹上轻敲两下。就是因这一股子韧劲,当年韵洋离开奉天,在去法国的路上,他和那人扎扎实实配合着演了一出双人剧。那人在报纸上频频赞着韵洋多能,他授意自己控制的报馆,从韵洋的生活细节到政坛上的勾心斗角,累牍报道,那人联络了同乡会,他授命领事馆官方接待,那人是为了保住王牌和孙子,他则是不想失去一个独特的对手,还有,他动了一点恻隐之心,想让她早点抽身,免得最后碰得头破血流而又无路可归,她情人的那条路不好走,她的经历决定了她更难走。当他与二十华诞的韵洋共舞,探到她的惊恐,听着她的大论,他是真的很高兴,她没有客死他乡,安然回来了。

安然……可她现在在哪儿?靖义眼神蓦地一紧,眼里射出一道利光,难道她知道了是他设的计,便将计就计,以此让他放弃对工人的镇压?若是,除非她洞悉到她自己在他心里不同一般的分量。那人通过几次短兵相接可能会察觉到,她……靖义左手虚握支到唇边,思索起这一年多的蛛丝马迹。

靖义所谓不同一般的认知,源于前年圣诞夜槲寄生的闹剧,论理,事情起头时当机立断脱身,对他不是什么难事儿,可他,傻傻的站在那儿,被自己一时心起的念头吓傻了,他竟然萌生出亲亲韵洋的念头,不是逢场作戏,是真的想。他弄不懂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因为他,除了他母亲,妹妹,大嫂,其他的女人都视为无物,整个就是无知累赘的代名词,韵洋特殊点,先仇人,后对手,思维里的定位一直十分的中性。

这一晚,靖义惧起了韵洋,忐忑一埋,埋了一年多。为了消除忐忑,他认真研究起韵洋,发现了那人的秘密,知道了韵洋是自己的表妹,他的不安才得以减轻。也许是亲人的感应,潜意识知道韵洋是他的亲戚,把她当做妹妹,那样笑闹的场合,生出那样的念头,并不太奇怪。当然,这样牵强的理由,只能稍稍抚平靖义爱纠结的内心,他的大脑还是清醒地设下了解套的办法,为了他新的头号心念,他要放弃与韵洋做对手,放弃不是光他说了算,那他就让振兴说了算。

她真的看穿了吗?靖义的左手拇指骨节用力摁摁下颌,身体后移,抽开左边的抽屉,拿出一个纸袋,倒出一叠报馆送来的两人合照一一翻看,想从中寻些蛛丝马迹。过了一小会儿,他的眼神再度聚拢,利光定在一张吃饭的照片上,点寿喜烧(日式火锅)的韵洋,大概是一辈子都难洞悉到,她从未想要了解他,点餐时老板娘看他的眼神就知,从未谋面的老板娘都知他杨靖义的一个特点,吃饭有洁癖,不喜与外人搅在一起。

利光闪过之后,靖义摁响电铃,向随后进来的李副官询问起报过信又出去寻韵洋的阿强。李副官回道:“二十分钟前回来了,说蓝家人对咱们的人很不客气。”

靖义招招手,示意让李副官上前,在纸上写道:调查二少夫人这几日的行踪,派专人监视她和阿强。

李副官看后神色一震,脑子有点卡壳,靖义点点阿强的名字,“找个身手利索点的,别被发现。”

李副官领命出去后,靖义撕下信纸点燃,摇了两摇扔进烟灰缸,双目望着火苗,心绪好似火焰,忽高忽低,忽明忽暗,最后凝成一团,黑黑沉沉。靖义意念里的外人,自然也包括他的太太文婷,文婷跟他私下虽像路人,但女人的嫉妒心不能小觑。靖义的目光移向照片,这样的画面,振兴看了不舒服,文婷肯定也不会舒服,新仇旧恨累叠一起,骄纵的性子保不定会做出什么事儿来。若是她插手,事儿倒能说通,她买通了近日负责监管她和美智的阿强,而阿强正好负责这档子借刀杀人的事,才能做的干干净净,不漏痕迹。

若真是,那韵洋……靖义眼皮抖了抖,怔了片刻,他抬手揉揉眼窝,手指冰凉似冰,整个人仿佛被手指的寒意冻住,就这样,定定坐到李副官敲门进来。

“卑职亲去查询,二少夫人最近几天出门,都是参加亲朋的聚会,今儿一整天没有离开过家,出事后一直在夫人那儿陪着,只在中间出去过一次,到库房给夫人寻个娘家陪嫁来的开心物件。阿强直接听命于您,他的行踪卑职一下难以查全,不过他回来后,一直在隔壁值班室待命,没有什么异常反应。”

靖义沉默片刻,问道:“武汉那边有消息来吗?”

“一切都照您的指示,局势还算稳定,谈判对象也重新联络上了。”

靖义颔首道:“我去给我娘问个晚安,监视维持不变。”

墙壁上的指针滴答滴答地脆脆走着,一圈,一圈,转到了凌晨两点半,人最倦怠的时刻。靖义一动不动抱胸直直坐着,在他只要醒着便高速运转的脑子里,正羡慕着一个人,振兴,能在山上撒欢地跑,能扯着嗓子喊人,不爱动声色的他,此刻真想出去跑跑,喊喊。身后两米远处的窗下,暖气片散着融融的热,他却好似困在冰窟里,疲于抵御四周不断逼来的寒气。

几个小时前,靖义担心打草惊蛇,放过经验老道的阿强,只找了文婷旁敲侧击了一番,唯一有点对不上的上库房时间,被她的一句内急上了趟厕所,补得天衣无缝。夫妻之间要问话,办法其实很多,但他俩关系向来冷淡,突然改变,靖义怕文婷会疑心,弄不好,提前杀人灭口。他了解文婷,真要是她,在杀韵洋前,她一定会去见见她,不明底细前,绝不能轻举妄动,她真要做了,尾巴迟早会露出来,但是韵洋……他现在最希望的就是真是文婷做的,参与的只有阿强一人,不然……

靖义的希望,在两分钟后得到证实,有些拘谨的年轻机要员,结结巴巴地报告说韵洋用摩斯码跟他联络上。

“摩斯码?”

“是”。

“说清楚点。”

“管子,厕所里的,她在我们的下面,说您身边的强哥做的。”

这回机要员说的依旧结结巴巴,但对靖义足够了。机要员见靖义一声不吭地从抽屉里拿出一把□□,脸刷的白了,他一直担心这事儿是靖义幕后所为,犹豫了近半个小时,熬不过良心上的不安,才心惊胆战地越级来报告。靖义在枪头装上□□,朝机要员温和地笑笑,“蓝家给你送大礼时可别这副熊样,去叫李副官进来,你在门外待命。”

机要员怔了怔,抹抹额头的冷汗,不好意思地笑了,上将军就是上将军,笑谈间樯橹灰飞烟灭,果不虚传。

李副官进来后,靖义把枪往前推了推,“值班室的,利索点,完了带上其余的在门口等我。”

不到一分钟,隔壁房间传来两声极轻的闷响,靖义取下衣架上的斗篷披好,戴上手套,好心情地款步走出房间,韵洋关在下面,文婷肯定见过她,杀了阿强,不怕死无对证,即便文婷说出他的预谋,也没人会相信,事到最后,还是很完美地收官了。

可是,当靖义走进地下避难室,晃动的手电光扫到一团蜷缩的黑影,轻松即刻不翼而飞,他不由自主地做了一刻钟前想做的事,快跑过去,扶住披头散发、面容苍白浮肿、嘴里塞着肮脏布团的人,“韵洋”脱口喊出,喊得痛心。

随着赶来的李副官见素有洁癖的靖义,眉头都不皱一下地取下发着酸臭味的布团,跪在厚厚尘埃的地上亲手解起绳结,马上掏出一把瑞士军刀,拉出刀刃递上,心里同时暗忖,看来,他家的上将军是喜欢上这位蓝家少夫人了。

这回,李副官还是猜错了,或者说,喜欢这词,与靖义此刻所想的相比,太浅。靖义想的,与风花雪月无关,他只想,今后一定要让韵洋好好活着。

这夜,靖义又有了一个新的心念。

外二则

一九二四年秋的天津,冷雨淅淅,云暗千家。靖义斜站在窗前,面朝西南方,他眼里闪过的不是无穷无尽的万千银缕,是离这儿一里外的二三十年前杨家大宅里的一些片段,他孩提时的情景,家,对于十岁前的他还是一个完整的定义,他也曾有过无忧无虑的天真时光……

一门之隔的窗边,也站着一人,瞧着烟雨里被战火围起的孤城,李副官的眼里渗出几缕末世的悲凉。他夹紧手里的情报夹,深深吸口气,走到办公室里间的门前,抬手敲门之际,难过地暗叹了一下,刚收到京城来电,蓝夫人已动身来津,这意味着屋里之人的人生旅程,开始进入倒计时。叹完,他忽地恨起那个蓝夫人,古话真没说错,红颜祸水,整个的一个祸水。

李副官推门进屋,见侧前方灰色的身影与窗外的阴霾融合一起,他眼里的悲凉又添了一层,对蓝家夫人的恨亦多了几分。

靖义听完电文,微凝的眼眶展开,眼里素来盖着伪饰的灰似被雨水冲去,露出洗后的清秋之色,空灵清透,凝滞的面孔顿然灵动,“你把电文留下,拿个火盆来。”

李副官面部拉紧,嘴角动了动,过了一小会儿,憋在心里许久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终是被一声是所替代,恃才傲物的靖义,是不会为瓦全的。

靖义听了李副官紧绷的是字,他便知李副官想说的,也知李副官说服他自己的理由,灵动的面孔染上一层含涩的笑意,李副官有所不知,他也有想瓦全是时候,只是这一想法被蓝府的管事击得粉碎,让他将指挥部由保定改到天津,在生命的起点处,画上人生的句号。笑意渐退的同时,靖义眼前的蒙蒙烟雨缓缓变成一幅银幕,回演起命运转折的那一幕……

那日,靖义正要预备动身离京,前往保定坐镇指挥,李副官报告说蓝家的管事来送帖子,说是蓝家要为新添的小姐办满月酒。两家即将开战,帖子给的是他,不合常情,表明目的只有一个,来人想要见他。这位隐藏颇深的蓝府管事,靖义知其身份,却不知其来历,暗处的对手突然现身,通常是要发出致命的一击,向来不惧挑战的他破格见了这位蓝府的管事。

“上将军,周某先要代我家夫人向上将军您致谢,上将军把战事延后至今,蓝家没齿难忘。”

蓝家管事坐下后,开口便点起战火,直击靖义的软肋,他保持一贯的不动声色,温和地点头,静观管事的下一步,不料管事话锋一转,“其实,我家要谢上将军的地方很多,比如上回金陵,上将军明知苏远晋在我家司令的车上,您下令放过了车子。当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用不着谢来谢去,还请上将军原谅周某的多嘴。”

靖义听后心里一凛,管事话里有两个埋伏,一,一家人,绝对不是指自己和韵洋家的亲戚关系,虽然他确实是因为韵洋放过了那辆车。二,他知道自己放行的原因,把这当做对付他的武器。靖义再次不动声色地颔首后,周管事从袖口掏出一张帖子,递上道:“上将军一定很想知道我家夫人因何犯的病,原因在帖子里。”

靖义慢条斯理地打开帖子,里面夹着一个写了字的绢条,细看绢条上的字,他的目光顿然凝固住。“上将军不要怀疑,这是令堂藏在珠簪里的,上将军对令堂的一些旧事恐了解不全,周某恰巧知道一二。”

一番听了头两句便知始因的详细解释,让靖义毫无疑问地相信了绢条的真实,室内足足安静了两分钟,他方缓缓吐出一句问话,“他早知道了,是吗?”

“是”。

其实,在靖义发问的时候,心里就已有了答案,那人正因为知道,才会从不正眼瞧他。他的生母拆散了那人的姻缘,那人有多爱娘,就有多恨他的生母,自然连着他一起恨。靖义心里雷电交织,但大脑仍然处于战斗状态,两家开战在即,即便韵洋发现了珠簪的秘密,也不会冒冒然让人说出此等惊人之事,尽管她一直希望两家和局,而这位蓝府管事更不会为求和而来,他虚探一句,“周管事是为你家夫人当说客的吗?”

“上将军您认为呢?”

听罢这句反问,靖义便知来人目的何在,想要他死。来人知道蓝家他不想回,也难得回,而杨家,他知道赖以支撑的母亲、兄弟跟自己没有半点关联,又怎呆得下去。靖义凝神细瞧一眼蓝府管事,排查他如此行事的原因,蓝鹏飞之死与自己无关,可以排除,韵洋不会想自己死,振兴即使不知自己的真实身份,看着韵洋的面子也不会如此做,那么,唯有一个可能,为振中,在蓝家潜藏最深的暗桩虽说没有暴露,但毒杀韵洋事情大白后,这位管事一定能猜到振中的死因。

靖义淡去眼神,暗讽道:“周管事为了报仇,绕了这么一圈子,等了这多年,真够难为你的。”

蓝府管事神色坦然地回道:“上将军才智过人,周某怎敢不慎重。不过,周某以为这对上将军而言何尝不是解脱?至于您放心不下的事,上将军不妨细考一下,除了您,谁还能设计我家夫人?”

一个不轻不重的问句,将靖义仅剩的心念戳出几道裂缝,因身世所生出的负面情绪立即钻进缝隙,缝隙愈来愈多,愈来愈宽……

“既然上将军您累了,何不让出道,成全她实现她的想法。”

房门闭合两次后,靖义走回办公桌前,将椅子挪转九十度坐下,拉开抽屉,取出一份地图。靖义看了看图上擦涂的痕迹,兀自摇摇头,被人当作笑料的地图上每笔涂抹,都记载下自己让道的不易,要研究对方的出牌,要败得不留痕迹,还要尽量减少己方的损失,实在是件挑战性的事儿,而且做出决定前,他本能求胜的心态常会爆发。靖义掏出打火机,对着地图一角点燃,看着火苗慢慢席卷,他无声地一笑,这磨人的玩意儿终于烧了。

靖义将燃着的地图丢进火盆,房门咚咚响了两声,不等他应答,门被人推开,靖仁大步过来,边走边问:“二哥,你为什么要关押黎群生?”

靖义瞧瞧靖仁,指指桌前的椅子,心平气和地回问,“他想帮蓝夫人,我先给他上上课不行?”

靖仁气愤地才吐出个你字,靖义抬起右手,手掌往下压了压,“三弟别紧张,这份好意蓝夫人会领情的。”

靖仁暗觉靖义话中有话,忍住质问,探视靖义的面部神情,靖义见状,再指指椅子,含笑发问:“三弟,你一定要这样居高临下藐视为兄吗?”

靖仁低低回了声对不起,退回桌子对面坐下,放缓声音再度求情,靖义温温一笑,打断靖仁,说了韵洋来津的消息。靖仁面色沉静下来,审视面前那双看不见涓滴情绪的眼睛,那双眼睛微微一弯,“三弟,记着,以后不论遇着谁的事,你都需这样冷静,多动脑,少动口。”

靖仁目光定了片刻,低低问道:“二哥是要和韵洋签合约吗?”

靖义抱胸回望与自己没有血缘却做了近三十年兄弟的靖仁,淡淡一笑,“想谈出好价钱,可不能等到最后。三弟你不用担心,二哥帮你留好了家底,南边还有咱家最强的王牌军,你岳父的人马我没大动。这边的仗看着咱家输了,真实死伤并不多,多是降的,他们蓝家不敢用,迟早还是你的人。京城你多半暂时呆不了,也别急,我在郑州设了一个兵营行辕,那儿暗地储存了不少军火物资,详细清单我会让李副官转给你,只要用心干,杨家跨不掉。”

靖仁听罢,发了小会的怔,忽地醒悟过来,急急询问道:“二哥你真答应出洋?”

“你不是一心想着帮蓝夫人?出洋是她最想要的不是吗?”靖义风轻云淡地反问了两句。

靖仁垂垂眼,心里突生不安,“可……要不我跟韵洋谈谈,看能不能……”

靖义起身绕过桌,拍怕靖仁的肩膀,“三弟,我要准备谈判的事儿,忙完会跟你详谈,你先去忙你自个的事吧。”

靖仁站起身,踌躇一小会儿,想到一件让他担心的事儿,怕靖义找韵洋泄愤,就像上回的谈判,“韵洋的身体……”

靖义微笑着伸出左手,搭上靖仁的肩背,稍稍加些力道,带着他朝门口走去,“三弟,现在你二哥是败军之将,哪敢在蓝夫人面前言勇。”

盛着黑色残灰的火盆,又有片片燃着火苗的东西窸窣落下,靖义点燃一张张合照,一张张嫣然巧笑,自手中飘落,团团火光刺得靖义眼睛有些发胀,他扭身拉开抽屉,拿出一副墨镜,燃烧在火里的面容,又出现在镜片上,是上回他去蓝家屯祭奠蓝鹏飞时遇见的模样,其实,选在那天,也是为了见她一面,想靠仅剩的心念撑起自己。先以为那是两人最后一面,不想画上人生句号之时,还能再见。

隔着墨镜的火花,好似朵朵盛开的绿梅,靖义的眼膜罕有地湿润起来,耳畔回旋起铭刻于心的乐音,那日他吹奏的梅花三弄,正是他自己三个心念的写照,一弄叫月,声入太霞;二弄穿云,声入云中;三弄横江,隔江长叹声;风荡梅花,欲罢不能。

靖义点燃最后一张照片,目光驻留在如梅花般盎然的笑脸上,释然一笑,翕动的嘴角无声念白道:韵洋你瞧,心念也能成为真实,至少,在我活着的时候,你好好的活在世上。

靖义不知,他这一笑,亦如眼里摇曳的的花朵,从容,傲然,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