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开始制作第二枚金丹后，林铭总是会从噩梦中惊醒。

有一次醒来后，冯塔尔体谅地说道：没问题，涉险之人，总会做涉险之梦。

分布式炼丹毕竟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只是这些梦过于陌生，又过于真实，林铭无法简单归咎于最近的压力和焦虑。

冯塔尔好像要验证什么一般，问道：“你还记得来S节点城上大学之前的事情吗？”

林铭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如果算上上学的话，林铭在S节点城已经打拼了七年了。能够在这个方圆二十万平方公里治安最好的世俗城市勉强生活下午，除了S理工学院毕业生的身份好使以外，林铭自己也是付出了极大的努力：朝九晚九，玩命地跑业务，每个月休息一天。

如果不是某一次为富豪区的一个住户制作宠物的思想盒时，智能上载终端莫名其妙出了问题，总是莫名其妙看到那只死去的猫的话，现在的林铭，应当还在为了能在S节点城谈得起恋爱、买得起一套房、最终获得S节点城的户口而奔波。至于谈恋爱和买房，谁先谁后，他都没有想清楚。或许未曾想过。

但是单纯奋斗，真的就看得到希望吗？

被治安员以疑似赛博精神病的理由带进奥里西斯精神病院后，林铭静下心来思考，才开始意识到：如果三十岁之前没有得到晋升的计划，从业务一线脱离出来的话，恐怕，直到被强制退休之后，也是无法买得起S节点城哪怕偏远郊区的房子的。

没有房子，就没有申请S节点城户口的资格。没有S节点城的户口，在突然失业的时候，就没有申请“人道主义”最低生活保障的资格。

而且，现在一切都变得更糟了：每在精神病院生活一天，林铭的账户余额就会被子网强行扣掉相当于过去三天的生活费。

林铭一直很害怕深思这些。存款被扣光的那天，自己依然不被允许出院怎么办？

毫无疑问，治安员会把林铭赶出S节点城并永久禁足。这样的话，不仅是S节点城，其他拥有子网的节点城，林铭都无法踏入一步。林铭就只好回到自己的家乡SK副节点城，假如一切顺利，谋一份与上载智能无关的差事，继续混个温饱。

但是印象中，SK副节点城的治安比S节点城不可同日而语。前者的治理并不通过子网机器智能，更多依赖人治，而S节点城作为中心节点城之一，在子网的治理下，相较而言，更加公平和安全。

甚至，林铭能想象到有一天，自己的器官会突然摆在黑市的货架上。毕竟自己在SK副节点城毫无根基。

而且，哪怕去副节点城打拼，买房依然是遥遥无期，给房东打工罢了。不过能怎么办，流浪吗？林铭又不愿意加入流浪者的队伍，那真是饥一顿饱一顿。

SK副节点城的家人？林铭记不太清了。我有家人吗？或许有，可是为什么几年没有联系过？

大学之前发生过什么？上课，下课，考试。

好像谈过一次恋爱，那是在高二。后来？再仔细想一想，好像也不算是早恋。互有好感，最终被双方家庭干扰，无疾而终？或者是我的问题吗？那个女生叫什么来着？林铭想了半天。

自从大三那次上载智能融合实验发生了事故，林铭就很难专心回忆从前的一些事情。不过大部分时候也可以安慰自己：忘记了就等于没发生。

冯塔尔看什么也问不出来，安慰道：“人总会忘记他想留住的，留住他想忘记的。”

周围没人的时候，林铭看着围着自己傻乎乎地转圈圈的蓝猫，问道：“你还记得你生前的事吗？你还记得你的那个家吗？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死的吗？”林铭伸出手。

呼噜噜。蓝猫四脚朝天躺在了地上，别过头注视林铭，似乎是没明白林铭在说什么。

……

“我们被盯上了。”在食堂吃饭的时候，王阿茶忽然道。

林铭正搅拌着黏糊糊的已经分辨不出来原材料是什么的液体食物（他总怀疑这是用蟑螂做的），诧异道：“什么被什么盯上了。”

“就是你最近做的事情。我就是有一种预感，可能是被子网盯上了。”

冯塔尔皱起眉头：“难道是数字生命的来源出了问题？”转头对林铭道：“要加点速了，尽快把新的金丹炼出来，然后我们想办法离开这里。”

王阿茶点点头：“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林铭有些懵：“你现在是可以未卜先知吗？”

冯塔尔解释道：“这是因为阿茶服用过易经理法金丹，不用卜，也可以预知到危险。”

林铭兴奋道：“这么神奇？给我算算什么时候能在S节点城买房。”

王阿茶奇怪道：“你手下亡魂这么多，还想在S节点城买房？除非子网宕机。”突然停顿了一下，补充道：“那倒也不是不可能。”

“谁手下亡魂多了，”林铭不服道，“我这是搞科研，懂吗，更何况这些数字生命也不是我造成的。”看了一眼冯塔尔，后者若无其事嘬了一口粥。

“话说回来，我有两个问题。既然被子网盯上了，我们怎么离开这里？”

冯塔尔早就想好了：“正好郊狼给了我灵感，可以给这里的治安员伪造几份转院通知，我们抓紧时间坐上浮空车。坐上浮空车就不怕了，治安员不可能追得上我们。”

林铭啧啧一声：“深藏不露啊，浮空车都有。第二个问题，离开这里以后，我们去哪里，离开S节点城？”

现在林铭也想开了。反正，户口无望的话，留在S节点城也没有意义。现在自己“被逼无奈”掺和了一些研究院禁止的事情，更是断了户口的念想。世界之大，去别的地方看看也无所谓。

反正我是赛博精神病，要怕，也是别人怕我。林铭这样想。

“暂时还不离开S节点城，先去浮屠，把新的金丹卖掉，回笼一下资金，然后炼下一枚，”冯塔尔不好意思道，“别担心，有你的一份。”

好家伙，一枚又一枚，把我当民工使唤。林铭试探性地伸出三根手指：“那我起码要三成。”

冯塔尔瞪大眼睛：“你不要反悔，我还想给你五成来着。”

“真的假的。”林铭重新开始讨价还价。

浮屠，名义上是在S节点城的境内，不过S节点城为数不多的子网覆盖不到的街区。

这一片区域，一方面享受着来自S节点城的高新技术，另一方面没有机器智能的高强度监管，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远近闻名的黑市，各种奇怪的义肢和代码的交易的场所，也是S节点城富人们偶尔纸醉金迷的地方。也不知道是不是子网故意而为之，反正坊间传闻是这么一句话：子网也知道，水至清则无鱼。

王阿茶忽然开心道：“那我可以回家了。”

“你家是浮屠的吗？”

王阿茶说道：“一开始不是，七岁那年，我父母离婚以后，我母亲带着我一起到了浮屠。后来我母亲失踪了，我也被送到了这里。希望我们住的地方还没有被别人侵占。”

冯塔尔叹了一口气：“可怜的孩子。”

林铭忽然好奇了起来，在S节点城打拼七年，他对浮屠也只是有所耳闻：“那是个什么地方啊？”

“有很多势力，有的好，有的不好，但是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治安这块，比起其他副节点城呢？”

“那应该还好一些，基本所有的势力都有自己维持治安的武装势力，”王阿茶解释道，“到了晚上，他们之间打来打去，不过基本都会提前通知和清场，保障本地居民的安全，除非是运气不好，卷入了势力之间的斗争。”

“浮屠里有一些大楼要为S节点城的富人们着想，治安尤其好，不然生意没得做。”冯塔尔补充道。

“都什么服务？”

“比如，更换和维修一般途径买不到的义肢，被子网禁止的医美和致幻药。”

冯塔尔说道：“不过不要小看黑帮，对比副节点城的土皇帝，他们还是有一些节操的。改天我带你去一个黑帮搞的元宇宙看看。”

“有什么特别？”

“赌场，度假胜地，竞技乐园，总之，只要你有钱，那里就是天堂。”

……

S研究院就在S节点城边缘大约不到一百公里的地方，四面环山，只有一条隧道连通外界。

易芸芸坐在教室里忍不住走神，看着窗外灰蓝色的天空。

如果不计较悬崖峭壁的压迫感，这里的风景倒是挺好。窗外是一片草场，一排自动灌溉的无人机刚刚飞到正中间，易芸芸隐隐约约能看到无人机的尾翼反射出黄昏时刻太阳的光线。

草场的另一头是一座类似于俗世中教堂的建筑，是学者们夜间集会的场所，就叫做集会楼。需要是达到学者境界的真正的学者，才能够进入其中。

易芸芸进入研究院以来，从来没有人对她仔细讲过所谓学者体系的境界修炼，来上课的讲师们似乎讳莫如深，如果见习生或者高级生向他们请教，他们只会统一回复：好好学习，自己体悟，时机一到，自然就明白了。

几天前，准确来说，在结丹实验完成之前，易芸芸对这样的回复还有一些气馁，心想这些老师可能应当更具备一些耐心，才算得上是称职。

可是，现在，她开始理解这些老师了。

如果自己无法体悟，听再多的讲，有什么用呢？

刚刚加入研究院，领取到三圣物的见习生，怎么可能想到区区一顶帽子的潜力呢？

易芸芸拿起课桌上的阅读器，闭上眼睛，阅读器的形状飞速变化，变成了与操场上一般无二的无人机。然后无人机从易芸芸的手上腾空而起，飞出了教室，飞向草场，与其他灌溉无人机混在了一起。

“老师，”易芸芸站起来，略微欠身，“我突破到传道士境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