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

我觉得你想得美。

其实在无双看来，影响纺织厂这种组织形式在国内生根发芽，最大的困难其实不在姜映波说的什么市场有限，什么粮食生产需要得到保障，什么更稳定的社会结构，而在于纺织厂本身。

纺织厂如今是只有女孩子，一群香香软软的姑娘凑在一起嘻嘻哈哈地干活儿，怎么想都是很美好的样子，但是，如果这换成一群抠脚大汉呢？

最多就是让这个场面看起来更辣眼睛一点？

想什么呢。

场面是否辣眼睛根本不在政客们考虑的范围之内，主要是，上百号甚至上千号壮年男性聚集在一起，会让统治者想起什么？

“阴养死士三千，散在人间”。

这都不是“阴养”了，明养好吗！甚至不用散，明晃晃聚那儿的。

当然，男人们暂时没办法进纺织厂，因为自古男耕女织的结构建立了纺织业的技术壁垒，让他们很难搞定织布机或者绣花针。

但是，即便男人们始终进入不了纺织厂，其他地方呢？

陶瓷厂，造船厂，煤矿，工地……男女体力就是有很大差距，男人在干活上相对于女人的优势的毋庸置疑，如今纺织厂已经证明了在生产效率上远高于小媳妇们在家里用自家的织布机嘿咻嘿咻干活，那么这种组织方式早晚会扩散到各行各业。

到了那个时候，世家大族们说是开了个陶瓷厂造船厂，招了三五千个人在里面干活，但谁知道实际在干嘛？如果是白天搞生产晚上抓练兵呢？哪个皇帝能容忍手底下有这种隐藏的武装势力？

即便退一步来说，世家大族们不是准备造反，真是在做正经生意，可国家对正经生意是要征税的，征税就是在人家陶瓷厂造船厂上头割肉，倘若那只是一个师傅带两个徒弟经营的一个小小的打铁铺子，官府随便派两个小吏过来就能把税征了，可要是三五千个大汉聚集的大厂子，陈胜吴广有个几十人都敢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三五千个大汉他们怕什么？

话本子里写武将领兵在外，手上七八万健卒，明明没有不臣之心，君王还是心狠手辣把武将杀了，武将之子侥幸存活为其喊冤，最后让父亲沉冤得雪，这在话本子里看固然是让人感动，可在现实层面里，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哪有手上有七八万忠心耿耿的健卒还能号称自己忠心耿耿，完了君王也敢信，也能睡得着的？

姜映波听得脸色都变了：“这些话，你给陛下提过么？”

“师姐预备我怎么提。”无双失笑，“趁早把纺织厂这种东西禁了，大家老老实实回家种地生孩子？”

且不说徐影折腾了这么多年，最后能不能接受这个结果，难道你我也是那种只要国家稳定，哪怕是稳定的穷苦也能快快乐乐接受现实的人？

异族统治或许有可能为了压制整个国家的创造力而不择手段，稳定的穷苦对他们来说反而是更让人安心的状态，可我们毕竟是中原生中原长的人，我们在寻求政局稳定的同时，难道不应当寻求民众能有更加富裕的生活方式？

还有，我们现在是知道世界不只是有我们中原的，我们现在已经发现了这种生产方式能更高效，难道他们就不会发现了？

并且可以看到，自古以来织布机难得有一次革新，几乎是刘兰芝用的什么织布机现在的姑娘们还用的什么织布机，但是当把姑娘们聚在一起干活之后，她们自己没本事急让机器更好用，但书院的人一旦到纺织厂来了解情况，她们提的织布机的改造需求提得比谁都欢。

里面固然有许多“需要在旁边加个稳定的杯架我好喝水”之类于生产效率并无提升的建议，但同样也有不少“现有织布机不方便发力，能不能改一下坐板的高度”的合理诉求，效率也就体现在这一点点的改进上，滴水穿石，谁知道这一点点的改进下去，将来会不会发生什么质的飞跃。

毫无疑问，这是更先进的生产方式，你不用你的敌人也会用，而等到你的敌人用了，因此获得了更高的生产力而强大起来，你却还在刀耕火种小农经济，国家将用什么来保护自己的国民？

姜映波看着无双，许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们很有可能成为历史的罪人。”——毁掉了商鞅建立的以小农经济为基础的帝制的，历史的罪人。

“谁知道呢，我们也可能是新的商鞅呀。”无双倒是看得开，“师姐，我们师门不就是这样吗？”

商鞅当年变法，有没有想过他会成为毁掉了以奴隶制为基础的周天子与诸侯共有天下的历史的罪人呢？

即便当时不想，到了被五马分尸的时候，他是会因此后悔，还是会觉得身死魂尤在呢？

姜映波看着无双，到底是笑了。

她举杯，即便杯子里是茶，也多少有了点喝酒的豪迈：“行吧，敬五马分尸。”

无双也在憋笑，举杯：“敬五马分尸。”

二人今日所谈之事，最终只落了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而姜映波本来没有什么太大指望，却万万没想到，她的问题，无双虽然暂时提不出什么解决方案甚至冒了个更大的雷出来，有人却给出来了——

姜映波远行归来，祝青萝设宴款待，席间聊天，无双的话虽不好往外透露，但自己的困惑还是能说一说的，说完了反而引起了祝青萝异样的眼光：“你为何会这么想呢？”

然后也不等姜映波回答，就拿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给姜映波算起了账来。

姜映波虽然人出去买羊毛了，但长安的消息一直没有断，《算学基础》也拿了一本在学，所以祝青萝用阿拉伯数字给姜映波算账，姜映波倒是也听得明白。

祝青萝干的事很简单，就是算大魏目前是多少人，我们以每年只做四件衣裳来算要耗多少布，现在纺织厂生产力拉满会有多少出产，就此能解决多少女人的就业。

姜映波说你这不对，大多数人家其实是不外出买布的，自己凑合凑合做做拉倒了，还有的是贫苦的人家，一家人就一件出门的衣裳，没事就选择不穿的。

再说你给平民百姓算做衣裳的布料也不对，真正贫苦的人家做衣服哪里能手脚都遮掩住，不都是只到膝盖和手肘的短打么？

祝青萝虚心接受了姜映波的批评，并且承认了自己多少有点何不食肉糜，但是祝青萝也反问姜映波，就不能稍微有梦想一点，早晚有一天，老百姓都能买得起布穿得起衣吃得起饭，逢年过节还能给孩子买两颗糖甜甜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