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当年曹闵旸的事情，就算兵部刻意对外隐瞒，谢迎天是不可能不知道的，但他并没有把实情告诉曹云，反倒让曹云把滕普阳当成不共戴天的仇人。这件事是有原因的，只是旁人不知道罢了。

谢迎天拉拢过很多人，而被他拉拢过的人，一般都会死心塌地地为他卖命。究其原因，不只是因为谢迎天位高权重，更是因为谢迎天许下的钱财和权力，是其他人尤其是天子司瑞做不到的。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这些人都把谢迎天当成了知己。

但滕普阳是个另类。

早在滕普阳在京城做官的时候，谢迎天就试图拉拢过他，送过礼物，许过官职爵位。可送给滕普阳的礼物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有关“倾心相交”的书信也是连拆都没有拆。失去了耐心的谢迎天放弃了滕普阳。

可是后来，滕普阳去了贵州，统领一个州郡的兵马，而他的周围，几乎都是谢迎天安插的人，这让谢迎天有些“不爽”。恰在此时，四处流浪、饥寒将死的曹云被谢迎天找到，养在了膝下。

为了让曹云带着释然的灵魂安然离去，滕普阳在狱中将实情告诉了曹云。正是这时候，被人利用了这么多个岁月的曹云才猛然发现，他的一生是怎样的一场笑话。

司钺很快也听到了这个故事。同样在行伍中浸淫多年的他，不由得感慨万分。

其实有件事谢迎天说错了：就算不知道曹云事情的原委，司钺也是很愿意将军队托付给滕普阳，和滕普阳密切合作的。

诚如谢迎天所想，司钺是个一心寻求“干净”的性子，可这并不代表他木讷死板。如何用人、用什么样的人，是天才将领赫连绰手把手调教的，也是他宽厚的性子驱使的。在这样天地惊变的时刻，司钺任用的是滕普阳的带兵之才，如果滕普阳人品高贵，那很好，可以做终生至交，否则，也是个值得敬佩的帅才。

反间计在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就完全化为了泡影，谢迎天阻止不了司钺的援军猛烈的攻势，最重要的是，即使他不甘心，不愿撤离京城，他的部将们也忍受不了了。

反军守在京城周围，已经快两个月了。战争，死亡，炎热，家乡，每一样都折磨着他们，而当初出兵时的野心和憧憬，在一次次的失败中很快淡去，此刻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司钺的大部队就要到了，他们早已攻克了谢迎天的老家豫章郡，过不了几天就能攻陷早已空虚的杭州和苏州，到了那一天，不要说封爵拜官，就是保住这颗满是汗水泥水的头颅，也是不可能的。他们迫切地想知道，已经成为司钺囊中之物的州郡里，他们的妻子儿女，他们的父母兄弟，现在还活着吗，活得怎么样。

如果——那些反军的将士们想——现在他们投降，向朝廷投降，向燕王投降，能不能侥幸赚回一条命呢？能不能为家中老幼挣一条活路？他们自认为已经很凄惨了，曾经和他们并肩而战的兄弟、父子或者朋友已经成了城墙下的孤魂，连尸体都已经腐臭而无法得到掩埋，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今天或明天，会不会也再次被送上战场，送上黄泉路。

他们不想死。

军中有人散布了消息，说很多州郡的将领，在面对燕王的援军时，因为不想投降而强迫手下将士与燕王对抗，被将士们砍掉了脑袋。既如此，那么……

就在反军中人心惶惶、蠢蠢欲动的时候，谢迎天半夜忽然下令，整顿军务，军队开拔。

开拔？去哪里？

去南方？南方几乎已经被燕王全部占领，无路可去；去西南川蜀？川蜀算是最早勤王的军队之一，绝不可能容纳叛军；去北方？笑话！燕北军、靖安军和齐鲁军，哪一个不想置谢迎天于死地？不会向东出海吧？他们可不想去瀛洲仙岛，这玩意儿只有在话本子里吹嘘过，跟菩萨妖怪似的，谁见过？

这么说起来，好像只有杀谢迎天和他的爪牙们来得简单痛快。

在人人都想下手却人人都在迟疑的时候，谢迎天由金陵城东先一步登上船，带着人们向长江北岸驶去。

正是午夜时分，船只却不敢掌灯，一切看似悄无声息。

谢迎天的目的地是扬州，那或许是谢迎天最后的退路。

可司钺和赫连绰没有给这个退路。

司钺打下了杭州，这比谢迎天料想的要快得多，毕竟周围的州郡投降的投降、被攻克的被攻克，杭州独木难支，在众多的压力下草草投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攻克了杭州，司钺立刻带船出海，沿着海岸线，于长江口截杀谢迎天大军。与此同时，已经算好机会的赫连绰紧急命令楚宁澜将军出佛宁门向东追击。前后夹击之下，尤其在楚宁澜动用的火炮的压制下，仓皇逃窜的谢迎天大军溃不成军，纷纷坠入江中，大部分葬身鱼腹，只有一小部分跟随谢迎天逃到了江岸。

司钺立刻紧随其后，穷追不舍。

夜里的战斗最是精彩，一点也不亚于白日。

深入追击谢迎天残部之前，司钺将一封信交托给金戈，让他寻个机会，把信送到宋明臻手上——这么长时间没有听到他的任何消息，困守京城的小姑娘该担心得发疯了吧。

司钺对谢迎天的追击，顺利得不能再顺利了。一夜之后，被火炮炸伤的谢迎天知道他已经被司钺紧紧盯上了，上岸后就不敢再往扬州城里跑，以免短时间暴露自身。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再回头，只剩下了十几个人，且个个灰头土脸，身上带着伤，甚至有人连随身的佩剑都找不到了。

来是雄赳赳气昂昂，如风如雷，散时你瞧瞧我，我看看你，风声鹤唳。几乎无一败绩的谢迎天为了报灭族之仇，受人人敬畏、个个恐慌，到头来被几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打得大败，一无所有。何其悲哀！

天要亡我，非我之罪！非我之罪！

谢迎天不禁老泪纵横，仰天感叹。

那些受他大恩、此时再无回桓余地的部将们，保护着他，拉扯着他，将他藏到一片扬州城外的密林里，对他说：“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过是从头再来罢了，我等将士，终生只忠于您一个主人！”

谢迎天却说：“昔西楚霸王之悲，我知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