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织造曹家的故事
作者:杨盛芳 | 分类:历史 | 字数:17.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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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韬光养晦
曹寅回到江宁一年多了,他没事就四处溜达,这让贾明和李元辅的心里不住打鼓且心神不宁。刘显贵看到二人神经兮兮的样子嘲笑说:“曹家如日中天之时,你俩畏惧他家的背景,忌讳他的密折,处事谨慎畏手畏脚甚至惶惶不可终日。今天,曹玺没了曹寅回家丁忧,这一丁忧就得三年,再想回去,哪儿还有他的位置?曹家算一败涂地了,你俩心里还嘀咕个啥?”
李元辅说:“皇上至今对曹玺的态度不褒不贬让人猜不透,特别是那二十七万两税银,皇上也不闻不问,当时是何等的需要银两?!皇上不但不追究甚至干什么用都不问,你们不觉的蹊跷?耐人寻味?”
刘显贵指点着李元辅轻蔑地说:“李知府,你的心眼太多顾忌太多,要是一问到底你还能坐在今天的位子上吗?再说,皇上至今有慰藉他家的口谕吗?说过偏袒他曹家的话吗?人都死了你俩纯属瞎顾忌疑神疑鬼过头喽。曹家呀,就此没落啦,江南就是咱们的天下了!”刘显贵用拇指与中指捏了响得意地又说:“今年无论如何要多弄些银两,弥补这两年的亏空,让曹家这一折腾这两年可是素透了。今年要先花几万两给少夫人立个牌楼,告述她本军门多年的窝囊气终于出啦。”刘显贵说吧,竟伤感地哽咽起来,并淌出了几滴热泪。”
贾明见状忙安慰道:“瞧瞧,瞧瞧,还掉泪了,不吉利啊。今天咱们是商量弄银两的事情,是件高兴的事,不提那些扫兴事。”贾明看到刘显贵平稳了情绪就说:”搬倒曹家那天咱们喝酒相庆,约定要找个机会商议商议,不知今天二位带来什么高见。”刘显贵说:“我看今年要多在盐引子上下功夫,这笔银子旱涝保收,还来的稳当。我琢磨着再要片演武场,划地时,潘台您可得给我片好盐滩呦。”贾明说:“那还用说,但跟朝廷要地皮的折子还是军门呈递。”“那是自然,有了盐滩就有了银子,盐滩可是旱涝保收的肥田呀。”刘显贵高兴起来。李元辅说:“我看,咱们今年应该借着朝廷勘灾救灾的风头私下多立几个税银名目,银两虽然散碎可人头多呀,数额总在盐滩之上。”
贾明说:“你俩说的都是手拿把攥的银两迟早都归咱们,可漕运就不一样了,曹玺一死,漕运御史的职位今天还没有下文呐,趁此空档我们得抓紧,不然再来个漕运御史就不好办了。”刘显贵问:“隆太师不是早就应许咱们的人出任漕运御史吗?有眉目吗?”贾明无奈地晃晃头说:“漕运御史轮不到咱们,那是内务府的权限,隆太师说要设置个漕运总督,漕运御史就成摆设了,可皇上一直不吐口,隆太师最近催的很紧。”漕运总督是个响当当肥差,贾明这些年眼睛一直盯着这个差事,隆必额也把他当成最合适的人选。曹玺在时,漕运总督一职迟迟不设,曹玺不在了,总该设置吧,可皇上一直不表态,隆必额无奈,贾明也郁闷,提起漕运总督,贾明的沮丧神情都写在脸上。
看到贾明神色黯淡,李元辅换个话题问刘显贵:“咱们虽然拔了曹家这根眼中钉、肉中刺,可今后还是得小心谨慎,像账本被盗,盐场胥吏乱咬这等囧事最好别再重演。”贾明关切地问:“盐场胥吏放出后怎样了?”刘显贵听到李元辅揭短的话,就没好气地答道:“我让黑师爷找个机会把他做掉,不是一直忙着查办曹家的事吗?等机会有了准备动手时,嗨,再找这小子惊了没影了。”
李元辅听说“做掉”不由一机灵,浑身又瘙痒不止,但他还是很关心黑师爷的动态,就扭动着身子问:“黑师爷伤势怎样了?”“给钱打发了,这小子知道的太多。”刘显贵不耐烦地说。李元辅不知道刘显贵口里的“打发了”是送走了还是干掉了,反正是浑身又激灵了一下。“反正我们不能大意,大意失荆州哇。我可接到禀报,曹寅和顾景星来往很密切,听说顾景星从安徽又搬回江宁了,小心回马枪呦。”贾明伸着懒腰说。“一对天涯沦落人,凑到一起讨个安慰罢了翻不起什么浪啦。”刘军门打着哈欠说。
贾明说得没错,顾景星回江宁了。顾景星听闻曹家的遭遇后心情十分纠结。按情理说,他于情于理都应该登门致哀和安抚慰问曹家,顾景星的心情何尝不是这样呐?可是明末遗民的身份和数次冷落皇帝和朝廷的做派,令他又不敢贸然造访曹家,唯恐在曹家蒙冤遭难之际授人以柄,再给曹家人添麻烦。想去吧,怕添麻烦,不去吧,又惦记妹妹,更惦记让他牵肠挂肚的曹子清,他目前怎样?他能否扛得住这等打击?歹人们会不会落井下石对子清穷追不舍或置之死地而后快呐?顾景星心里纠结寝食不安。
顾景星婉拒康熙帝的圣意,执意回乡结庐著书的举动,确实令康熙帝、曹子清和纳兰性德叹息失望,康熙当场责怪子清和容若的眼神顾景星记忆犹新,想起这些,他又平添了几分歉意和内疚。顾景星左思右想忐忑一番后就从家乡只身搬回江宁,寻找机会帮助或慰藉曹家。
顾景星在“博学鸿儒”的“恩科取仕”时,中了甲等第十七名进士,但康熙仍破例单独召见了他。这里面有纳兰性德的极力举荐,也有曹寅的因素,当然也有顾赤方在江南的影响,但这些还不是主要的,最重要的是康熙看中了顾景星的《黄公说字》。《黄公说字》把一万余个汉字,逐字解析。每个字的本源字意,派生字意,逐一追本溯源,那是何等的学问和功夫!顾景星仅凭一己之力,用了八年多的时间竟然完成了八成。康熙皇上感慨顾景星学问和毅力的同时,也觉得《黄公说字》很有利用价值,与他想编纂一部大辞书的抱负非常吻合。
秦始皇在精神上是独尊儒术,人文上实行书同文行同伦,从而奠定了华夏精神和人文的大一统。康熙皇上也想在精神和人文上有所作为。
精神上,康熙要尊崇孔孟之道。他要择机到孔府、孔庙祭拜朝圣,以此昭告天下:大清秉承孔孟之道,是孔孟之道的正统继承者。在人文上,他要编纂一部大辞书,让天下不仅要同文,还要在每个汉字的词意表达上高度统一,同时,他还要把华夏文化发扬光大,他要把华夏文化的精髓之一——唐朝的诗词、作者汇编成一部浩瀚的《全唐诗》,以此告诫天下士绅, 大清也是华夏文化的正统继承者。
召见顾景星那天,康熙与顾赤方的谈话是在如履薄冰般的气氛中开始的。皇上问得拘谨耐心,顾景星答得谨慎小心。
当俩人谈到编辑《大辞书》和《全唐诗》时,谈话的气氛骤然一变,康熙和顾景星都兴致盎然,气氛也随之轻松起来。谈到投机处,俩人大有相见恨晚的感慨。当康熙谈到要祭拜孔庙秉承孔孟之道时,俩人的言辞不但热烈激昂甚至情感交融了。
但最后俩人却以失望和遗憾结束了交谈。康熙的本意是让顾景星留在身边朝夕相处,以便随时随地交流讨教,并想亲眼看到《黄公说字》在自己的身边完成,为此康熙特授顾景星翰林侍从的尊崇职位,即皇上的文学侍从。不料,顾景星坚持要回乡完成《黄公说字》,对翰林侍从也婉拒不受,这令康熙皇帝十分尴尬,陪在两人身边的纳兰性德和曹寅也急的抓耳挠撒,心急火燎。顾景星见状表示:《黄公说字》一旦完成,即刻呈送皇上御览。编纂《全唐诗》时,自己也愿意尽微薄之力,皇上这才算挽回点颜面。
康熙钦定曹寅负责编纂《全唐诗》。康熙知道纳兰性德的身体状况和喜欢无拘无束的性格,就让他与顾景星辅助做好《大辞典》的筹备事宜。康熙与他们三个人约定《全唐诗》和《大辞书》刊印之日,要亲自在勤政殿为他们摆宴庆功。
曹寅是个能把控自己情感的汉子,突降的灾祸没有让他消沉,反而激发了他要做一番事业的雄心。他天性能隐忍和有韧劲的秉性,在这次突变中得到了进一步的磨练,他性格更加深沉坚强了。
回江宁后,曹寅拿出许多时间对江南的政务进行微服私访。只要是涉及漕运,盐政、税目的事务,只要与这些事务沾边的地方、人员,他都不辞辛苦的深入其中向人请教,与人交流。曹寅和善、坦诚、乐于助人的性格,让每个接触他的人都心存好感并无话不说。
私访漕运,他能跟随一条货船穿县过府,在河道上一走就是百十里。探访盐政,他能一头扎进管理盐场的胥吏中间,甚至在盐工们的窝棚一住就是三天五天。暗访政务税收,他与几个县的文案、师爷们成为知己。他发现,江南的营私舞弊现象比皇上跟他透露的还要严重。曹寅是在找证据,但不是图谋报私仇,而是完成康熙交给他的使命:“革新吏治从江南始”。
曹寅的微服私访是秘密的。皇上临别时叮嘱他三句话:“‘韬光养晦,择机而出。’‘凡有奏帖,万不可与人知道。’‘凡奏折不可令人写,但有风声,关系匪浅。’”
一年多的查访,曹寅上了首道密折:“漕运、盐场及人头地捐等税银收缴,道道浮费甚多。各项浮费几乎占居税银总额的十之一二,然而,上至督抚下至州县,御史怠忽,相互隐忍,竟共谋浮费,怵目惊心也。更有奸商,预投贷借,从中渔利,此弊不除早晚酿成大弊。”密折中曹寅还一一举例禀报了浮费的明细、数量和榨取手段。
编纂《全唐诗》也是康熙交给曹寅的另一项使命。曹寅也是读书人,学识文章也是出类拔萃的,虽然不能与顾景星和纳兰性德相提并论,但在京城也是声名鹊起的人物。他知道唐朝的诗人有几千个,其诗词大约也有几万首,编纂成书难度甚大。不说几万首诗词的迁徙注解,就是这几千名作者的生平小传,仅仅考证一番也是浩大的工程!微服私访只要肯花功夫,亲力亲为,吃得了苦就能拿到真凭实据,就能捋清来龙去脉,有劲使得上。可编纂《全唐诗》他可不知从哪里入手,该如何入手,他浑身的智慧和精力竟然无地放矢!这让曹寅心里很不踏实,感觉皇上交办的这件事他心里一点谱儿都没有。
曹寅几次登门看望顾景星,想借机会跟老人家请教一番,可每次去,都看到一家人在为编纂《黄公说字》忙忙碌碌的样子,心里又不忍打扰。一直等到顾景星搬回江宁后去看妹妹,曹寅才抓住请教的机会。听了曹寅的困惑,顾景星感慨地说:“大唐三百年,诗歌几万首,才俊几千人,浩瀚呐。”这话正说在曹寅的心坎上,曹寅不禁也感慨道:“就说是呐,哪儿是头儿?哪儿是尾?无从入手哇。在您那儿我都看到了,您主笔,夫人帮您查找史料,几位公子誊写的誊写,校对的校对,有头有尾,有条不紊,按部就班,一册几册几十册书就出来了。可我这儿,皇帝要是现在让我操持编纂非抓瞎不可。”
“子清呀,千头万绪要捋到源头才能够纲举目张。《黄公说字》一个字就是一个故事,万余字就是几百卷的文稿,头绪也不少,也可谓浩瀚吧?头绪在哪儿呐?”顾景星说着,指指自己的头。曹寅说:“这个子清知道,这万余字都在您老的脑子里,您主笔,加上勘误、核对资料就可以顺理成章了。再加上誊写校对就可以成书了,可我的主笔在哪儿呐?”顾景星看看曹寅,用手指点霑着茶水在茶几上写了个“人”字,而后又指了指脑袋说:“‘人’呐子清,你要找的头绪就是‘人’,“博学鸿儒”之人,通晓唐诗之俊才呀。”“哎呀呀,赤方先生真是醍醐灌顶,醍醐灌顶!从人入手,从人开头。”曹寅喜笑颜开了,心情明显轻松了许多。随即二人开始盘算天下唐诗方面的奇才俊杰,并一一记录下来,又细细地比较斟酌了许久,删减增补了一些,一份当代熟悉唐诗的大家,十几个人的名单就到了曹寅手中。
看看手里的名单,曹寅略有担心地问:“赤方先生,这些都是大家,皆以著书立说,解惑教人为己任,肯不肯屈从跟子清共同编纂《全唐诗》还当另说吧?”顾景星捻着胡须笑盈盈地说:“那就看皇上的手段了,但是,我也要一一去信叮嘱,拜托。再说,编纂《全唐诗》是弘扬我中华文化,瞻仰我华夏瑰宝的事,功在千秋万代,何乐而不为呐?编纂它既是历代帝王的夙愿,又是历代读书人的心愿,人们仰慕之事呀,要不是手里的《黄公说字》呀,我还乐意领衔编纂呐。”听到这些,曹寅自信的笑了说:“您老的《黄公说字》完成后,皇上要编纂的《大辞书》更是一件丰功伟绩,功在千秋的伟业,《大辞书》编纂后,书同文,字同义,行同伦,中华人文通天下,中华一家的基础就更牢固了!”两个人说到此,都欣慰地笑了。
顾景星进曹府看妹妹是遮人耳目,他担心的是曹寅的状况。近来,在街上他数次与李元辅和刘显贵的亲眷幕僚们相遇,看到他们一个个趾高气扬,咄咄逼人的样子,顾景星心里就担心曹寅的处境,生怕年轻气盛又心藏杀父之仇的曹寅在一帮小人、歹人的引逗下,干出不理智的事来。听到街上传说黑师爷和盐场胥吏都没影了和刘显贵开始“君子”报仇的音讯后,顾景星更加忐忑不安了。
曹寅知道顾景星的来意后,回避了左右,关上了房门,便把“韬光养晦,择机而出”和近些天的所做所为跟顾景星描述了一番。顾景星听曹寅说有康熙口谕,心里已经明白了八成,心也踏实了。
顾景星沉吟了一会儿说:“你拿到的证据确是真凭实据,且数量充足,但它们如同一串断了线的珠子,不好使也不能用!你想,盐场私收多少税银?哪个地段加了几个征收名目?绿营与镇江府私吞税银,或冒领军饷,克扣军饷证据是确凿,但赃款银两呐?都进了何人的私囊?这方面的证据呐?”曹寅说:“到时候一核对账目,再盘点一下库银不就知道了。”顾景星晃晃头问:“账目在哪儿?账房先生在哪儿?到时账目一团乱麻怎么办?一年半载查不清又怎么办?到时,你就有办差不力,甚至有携私报复的嫌疑。”
曹寅听了无言并惊出了一声冷汗。顾景星又指了指脑袋说:“还得找到头绪。上次为了几册薄薄的账本,他们穷凶极恶的样子说明了什么?拿到账本就能按图索骥,这就是抓到了头绪,握住了纲。”曹寅听后如梦方醒。
找盐场胥吏的经历很曲折,曹寅虽然从盐场摸到了他的大致去向,但这小子狡兔三窟几天一换住地。最后曹寅打听到这小子有口爱好:爱喝鲁镇的黄酒,就在鲁镇卧龙岗酒馆蹲守了几天,还真让曹寅把这小子给蹲着了。
听说曹寅是江宁织造府的“小管家”,胥吏很感兴趣,他知道曹家的背景,此时,碰到曹府的“小管家”觉得多少是根救命的稻草。胥吏看到“小管家”谦和礼貌,真挚坦荡,就有意交往。俩人一小坛黄酒下肚后,胥吏把该说的和不该说的都跟曹寅吐露了。贾明给了刘显贵几块盐滩,每年私盐的收益和几个人私吞多少银两都竹筒倒豆子般抖落出来。更让人意外的是黑师爷落魄之后竟然也找过胥吏,俩人从追杀对象竟变成了患难之交,这让曹寅更感意外。
胥吏说:“黑师爷心里也郁闷,丢了条胳膊刘显贵才给了他一千两,如若是一般人,这笔银子做个小买卖,置田买地或省吃俭用也能维持温饱。可人家黑师爷是谁?刘军门的红人,当年上下左右争相巴结的人物,不仅吃喝嫖赌不花钱,而且到哪儿都白吃、白拿、白玩,早养成了骄奢淫逸的习性。银子到手不到一年被这小子撒出去一半,面对今后如何生存黑师爷正发愁呐。”曹寅听到黑师爷名字,便联想到抄家和父亲,不由怒火心中烧恨从胆边起,头发不觉竖了起来。
胥吏看到曹寅和蔼善良的面孔,顷刻之间变得吓人,寻思曹寅可能厌恶刘显贵的人,忙解释说:“对对,据黑师爷说:‘他是想继续在刘军门的府里凑活着混,可刘军门说不方便,再说曹家今后也不会饶他,他被变相撵出来了。
看到曹寅仍不动声色,胥吏就继续为黑师爷开脱:“其实他这个师爷不同衙门里的师爷搞文的,他是属武的,跟将军府幕僚们的身份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其实就是一个看家护院的头,打手。刘军门平时待他不薄,他也没少给军门卖力,听说他冒死抢回的账本不仅救了刘军门,还还救了好几个蓝顶子、红顶子的命呐,可刘军门说不用就不用了。他现在是恨军门又惧怕曹家,所以,才流落到荒郊野岭的乡下。哎,人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胥吏嘴上感慨着黑师爷的境遇,脸上却流露着兔死狐悲的凄凉。
“黑师爷不是受命要追杀你的吗?你俩怎么?”没等曹寅的话问完,胥吏说:“别提了,他也爱喝这口,一来二去就熟了。推心置腹一聊,听说是追杀我的黑师爷,妈呀,当晚我就换了住处,后来他是好说歹说才让我明白,都是‘天涯沦落人’嘛。”
曹寅觉得胥吏有点没心没肺,对人对事都有点‘二’,心里不觉有点担心,担心他办事不靠谱。临别时,他叮嘱胥吏:“俩人会面的事万万不要声张,特别是不要告送黑师爷。”胥吏则几次三番地跟曹寅确认:“我为曹府做事,曹府肯定能保我无恙?”曹寅让他把心放在肚子里,临别再叮嘱他:“一定不要声张”。胥吏诺诺连声。出了酒馆门,胥吏又过来与曹寅耳语道:“黑师爷是个讲义气的人,不成我为你们两家说和、说和,也做朋友?他也恨刘军门。”曹寅听了莫名其妙的地看着胥吏直皱眉头。看了曹寅的表情,胥吏才恍然大悟:“对、对不能声张。”
贾明造访曹家,令曹寅莫名其妙。曹玺既不是他的属官,贾明也不是曹家的故旧,他冒然来访,让曹寅多少嗅到点‘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味道。但布政使是江南省的行政长官,尊敬朝廷命官的规矩曹寅还是懂的。他穿戴一番后高声叫“请”,随后大步流星迎上前去,恭恭敬敬地给布政使行了礼。
贾明说:“子清呀,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呐。”贾明言行做派谱很大,但语调却很随和。贾明撩开裙裤大刺刺地坐下后,端着茶杯,用盖子轻轻撇开浮上来的茶叶赞叹道:“好茶,好茶,本官在江南数载,头一次品到这般好茶,曹府的品味名不虚传呀。”
曹寅看着他并不答话,想听听他是什么事。贾明抿了几口茶含在嘴里回味着,看着曹寅的眼神等待曹寅接话茬。曹寅心想:咱在京城见过的官多了,这等装腔作势,拿腔拿调,故弄玄虚的主儿,一准儿是心里没底,胆小心虚或居心不良之人。曹寅换了个坐姿,不在看贾明。僵持了一会儿,贾明见曹寅根本不搭理他,就没好气儿地问道:“贵府动用的二十七万两税银总得有个说法吧?朝廷上可是催了无数次,我这儿帮府上抗得过初一,可抗不过十五呀。”贾明一开口就露馅了,曹寅知道,这笔税银早就抵了镇江府税银的总额上交户部了,贾明这话分明是讹诈。
曹寅喝了口茶,只是“嗷”了一声算作回答。他想听听布政使还耍什么幺蛾子。“一进贵府,我注意看了看,花园水榭楼堂馆所都在修缮扩建,真是雕梁画柱精致入微呀,王府也不过如此吧。”后一句话贾明是向曹寅这面倾着身子低声说的。曹寅并不看他,抿了口茶微微一笑算是听到了。贾明见曹寅还不答话,心态终于不淡定了,阴险地说:“僭越和中饱私囊不知曹家符合哪条?不过哪条也够再查办一次吧。”
听到查办,曹寅心里咯噔一下,脑子一热把茶杯重重地敦在茶几上,但一转念他控制住了情感。心想:这小子是讹诈还是敲诈?是图钱还是图利?是江南这伙人的企图,还是跟朝廷上朋党们上下联手要再搞名堂?曹寅想:他们敲诈钱财和上下联手搞名堂的可能性不大。朝廷那边谁也不会愚蠢的再翻二十七万两税银的旧账,亏空已经算入户部,钱用在曹家也入了内务府的账,只有局外人才拿这笔银子说事呐,曹寅心里有数了。听到茶杯响动,贾明吓了一跳,他以为曹寅要发泄怒火,但转脸看时,曹寅正平静的看着他问:“潘台一见面就说有事,可云里雾里的说了半天还是不说正事,潘台光临弊府有何指教呀。”
贾明是鼓足了勇气来曹府的。他干什么来的,其实他也说不清楚。不但他,刘显贵和李元辅也说不清楚。委派贾明单刀赴会进曹府的目的探听虚实有之,威胁利诱的成分更重,总之是想让曹家就此罢休,别老寻思着携私报复翻案伸冤,并且要告送曹家,要识时务,有话有事都好商量,否则,否则要怎么样呐?三个人意见不同:刘显贵的意思是恫吓,他让贾明告送曹寅“让曹寅问问顾景星,青州的那场大火旺不旺”。李元辅的意思是威胁,让曹家知道他家有贪腐巨款和僭越之罪,而贾明则二者兼有,但双方成为朋友他也乐观其成。
本来这是李元辅的差事,但李元辅哪里还敢登曹府的门。李元辅和刘显贵只能推举贾明出来传话。来时,贾明脑袋里也是一团浆糊,所以,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贾明又装腔作势地呵呵哈哈一番,喝了两口茶摆谱说:“我跟令堂大人是同辈,就卖个大叮嘱你几句:冤家宜解不宜结。税银之事弄得大家两败俱伤何苦呐?!尚若令堂在,或者你还在銮仪卫,子清你不一定能听进我的话,这点本官有自知之明。今日曹家偶遇不测不同往日,望今后谨慎小心,广结邻里,彼此帮衬,和为贵嘛,不然冤冤相报何时了呀?又是在江南地面上。”
曹寅听了,肺都快气炸了,自小到大他何时受过如此欺辱?但又不能发作,只能端茶送客。贾明看到曹寅的举动分明是让他滚蛋,便气哼哼地起身出门,将要迈出客厅时他对曹寅说:“卧龙岗不是个好去处!”曹寅听了心中一惊。
果然,曹寅再去鲁镇卧龙岗找胥吏,哪里还有他的踪影?曹寅抓瞎了,密折已经奏明证据确凿人脏聚在,人怎么跑了?
胥吏去哪儿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当下正在离织造府不远的江宁府大牢里蹲着呐。得到禀报,曹寅不敢怠慢,让轿夫一路小跑赶到江宁府。
曹寅到府衙下轿一看,愣住了。只见衙门前后,里三层外三层被绿营兵丁围了个水泄不通。衙门前还停靠了一流官轿,几乎上至二品下至六七品的官轿聚全。曹寅细细再看官轿,知道李元辅、按察使,贾明和刘显贵都在里边。曹寅心想, 事情麻烦了。衙役认识曹寅,马上高声禀报:织造府曹大人到,可通报后久久不见回声,曹寅觉得蹊跷,就果断闯了进去。
一进后院只见客厅里乱乱哄哄的,几个人正围在江宁知府成龙指指点点。见曹寅进来,几个人才收敛脾气坐回了原位。曹寅环顾了一下客厅,发现贾明、刘显贵、李元辅坐在一测,按察使、江宁知府成龙和师爷坐在另一侧。师爷见曹寅进来马上起身让座,自己借机会溜了。曹寅也不客气,跟按察使和江宁知府成龙见了礼就落座了。
刘显贵看了看阵势,气焰很盛地说:“还是那句话,胥吏我带走,叫谁来也没有!”贾明帮腔说:“胥吏在镇江府地面做案,理应由镇江知府断案,人还是交给李知府较为妥当。”李元辅马上附和说:“下官愿意效劳,愿意效劳。”按察使说:“大家吵闹了半天,还是不明白本官的意思,按照大清律,投案之人当有投案属地的府衙初审,初审后再由相关府衙协理,怎么可能没有初审就移送的道理呐。退一步讲,即便是初审后其他府衙也是协理的角色啊。”刘显贵急赤白脸地说:“那就是说,你们就是不交人?好,不交人谁也别离开衙门一步!叫个落魄的曹家人来管个屁用!你等不会是跟曹家沆瀣一气有何勾当吧?”大家齐刷刷地看着曹寅,曹寅喝茶并不理会刘显贵的乱咬。
曹寅的父亲曹玺与按察使俩人交好,江宁知府成龙更是曹家的故交,这些背景江南官场的人都心知肚明,刘显贵甩出这些话,明显是要封住按察使和江宁知府的嘴巴。刘显贵话音一落,按察使和江宁知府确实有点犯怵,俩人的眼神都转向了喝茶的曹寅。
曹寅抿了口茶,把茶杯往茶几上轻轻一放,只听哗啦一声,杯和盖都被曹寅的掌心给压碎了。大家一看知道曹寅愤怒之下使的轻功,李元辅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曹寅撩了撩裙摆换了个坐姿,正衣危坐后质问对面的刘显贵等人:“一个不入流的胥吏怎么惊动了诸位大人?京门将军,布政使,李知府,各位可都是朝廷大员,大家蜂拥而至就为争夺一个囚犯?一个胥吏如此重要,就难免让人家猜想,胥吏与诸位大人有过节呐?还是有勾当!着急忙慌的要把人带走居心何在?带走干嘛?放了?灭喽?诸位大人,到哪儿不是咱大清的天下?!”曹寅说完,端起新换上的茶杯依旧喝茶。对面的三位表情有点不堪入目:刘显贵面红耳赤,贾明狼狈不堪,李元辅则惊慌失措,三人的共同之处是满头是汗。
按察使和江宁知府成龙听了曹寅的质问,心里那叫一个痛快!他俩积攒多年的憋闷及憋屈,怨气和怨恨,今天总算有人帮忙发泄一番!他俩差点脱口喊出好来!
要说正三品的按察使,正四品的江宁知府也算江南省的大员地方的主官,可这些年,俩人在对面这三位大员的眼里简直就是两个丫鬟或两个摆设。这两年江南巡抚不断进京述职,江南省的大事小事布政使是独断专行,本来布政使与按察使没有隶属关系,一个主持民政,一个主持司法,是相互制约的关系,可布政使与隆必额上下串通联手,朝廷的廷议、文书不论民政、司法的都直接发给布政使贾明,按察使就成了摆设。贾明上有隆必额及一帮朋党,下有李元辅跑腿,外有刘显贵联手,江南省地面成了他为所欲为的领地了。
经常被打压、被排挤的按察使和江宁知府成龙,一直依靠着曹家的背景和势力与布政使等人较量、抗衡,布政使当年也很知趣,有时也要笑呵呵地让步、退让,他顾忌曹家的背景也多少给两人点面子。很长一段时间布政使对曹府是献媚、巴结,不敢得罪,但随着地方与织造府在漕运、盐政利益上的争议、争执不断尖锐,布政使逐渐不在顾忌或顾及曹家的势力和背景了。
这两年,贾明得到隆必额的恩宠后对曹家就有点肆无忌惮了,特别是“账本”事件爆发之后,曹家在贾明的眼里已经变成眼中钉、肉中刺,不共戴天敌人了,后来,按察使与江宁知府的处境也就可想而知。
从审理顾景星一案就最能洞察贾明等人对曹家态度的渐变,到了他们查抄曹家的时候,贾明等人对待曹家的恶劣态度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曹家被抄家的惨状,更令按察使和江宁知府心寒胆颤,俩人有点唇亡齿寒的感觉,也觉得曹家的势力一泄千里了。
前几天,胥吏没头没脑地跑来投案,弄得江宁知府成龙莫名其妙。但听了胥吏两句话后,江宁知府觉得很不寻常,立即禀报了按察使,按察使听说胥吏开口就要状告刘显贵,第二句话就是要见织造府曹大人,就马上赶了过来旁听庭审,可升堂再审时,胥吏却改口了,说自己有侵吞公款之罪特来投案赎罪,并不是想将功折罪,对刘显贵之事也闭口不谈了,只坚持必见曹大人。
正在江宁知府与按察使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往下审时,贾明也得信儿,急匆匆地赶过来了,一见面就责令江宁知府: “这桩案子江宁府别掺和交给镇江府去办。”按察使和江宁知府觉得里面肯定有文章。他俩与贾明纠缠之时,刘显贵带着绿营兵勇就把衙门给围了。
刘显贵进门不问青红皂白,直截了当,要把胥吏马上带走。按察使觉得情理不通,就据理力争,不成想刘显贵、贾明和随后赶来的李元辅 红脸、白脸变换着唱,不容分说就是要把人带走。此时,外面通报曹寅到了,按察使和江宁知府觉得来了救星,心想:胥吏要见的人到场了,再看看这几个人的态度,事情会更明了。成龙急忙起身去迎,竟被刘显贵粗暴地挡住了,并蛮横地说:“曹家人不得接触此案,你叫他先回避。”按察使看了刘显贵的言辞、举动,心里明白了八成:胥吏手里有刘显贵的把柄!曹家急需要拿住这个把柄。按察使心想:既然这样,索性把话挑明喽,先断了他们想马上把人带走的心思,就高声说:“曹子清正是案犯要求见的人,案情跟曹子清有关岂能回避?”刘显贵、贾明、李元辅听了此言都坐不住了围住按察使,威逼利诱的言语差点把按察使给淹死,一句话:曹寅必须回避,可曹寅闯进来了。
曹寅一登场,按察使和江宁知府就急切地想知道曹寅的态度,以便见机行事。当看到曹寅用轻功压碎了茶杯,又听了曹寅的质问后,江宁知府成龙不觉欣慰地淌下了热泪。他看到故交之子外柔内刚的性格气度非凡的言行!心说:曹玺兄,你可以瞑目了。按察使却从曹寅的举动中看到了曹家要中兴。刘显贵的红顶子,正二品的顶戴还在其次,关键是胸前那块补丁是麒麟!大清的武官有麒麟补丁的可是屈指可数哇!贾明也是红顶子从二品的顶戴,李元辅虽然不值一提,可他父辈立下的汗马功劳,朝廷上下谁不认可?可曹寅说话的气度,毫不顾忌的揭露,简直就没把这几个人放在眼里!曹寅是个见过场面的人,也是懂得官场规矩的人,官场上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他肯定了如指掌,一个如此有里有面熟知世故的人,用不留情面不留余地不顾场合的言辞质问,该是何等的勇气和气场?他的勇气和气场哪来的?按察使想到这儿心里有底了,底气也足了。
按察使看着布政使等人的囧样很开心,慢悠悠地说:“今天各位先回府,这个案子先让江宁知府审审,有了需要再请各位协助。”这是一句下台阶的话,按察使想架个梯子让大家“下来”先散了,私下里再跟曹寅商量对策。贾明是何等聪明的人?按察使和江宁知府与曹寅不时眉来眼去的神态,他早看在眼里。此刻,他也给刘显贵使了个眼色。刘显贵按照几个人的计划开始调兵遣将了。他一个手势,几个统治、参将闯进客厅,刘显贵低声命令:“开始吧。”仓啷啷,一名参将率队亮出了腰刀,先堵住了客厅大门,衙门后院也占满了冲进来的绿营兵勇,胥吏被一队兵丁从牢里拖了出来,曹寅最为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刘显贵耍混蛋了。江宁知府口里喊着:“大清律法何在?大清律法何在?”想冲出去阻止,被参将和兵丁们的腰刀给赶了回来。客厅里,刚才的气氛和人们的表情来了个大反转,曹寅等人显得狼狈不堪了了。按察使对刘显贵说:“刘军门,这可是僭越呀,此地是大清的江宁府,我们也是朝廷的命官,你不怕大清的律法惩办你?!”刘显贵威风极了,他也对按察使说:“放屁!这是客气的。弄急了老子来个鱼死网破,把你们都作为祭刀鬼。”贾明马上说:“案情涉及军机大事,刘军门也是很无奈,才出此下策的,大家彼此谅解,都是给朝廷办差嘛。”江宁知府成龙说:“岂有此理!擅闯府衙,不论是谁都是蔑视大清朝廷!况且是带兵擅闯,罪加一等。劫持囚犯是杀无赦的罪过。”布政使听了脸一板说:“刘军门与我会商过是我认可的,那里有擅闯的罪过?不要危言耸听扰乱军地关系,再要胡言,留心我上本参你。”最后一句话,布政使是指着江宁知府的鼻子说的。按察使看到贾明耀武扬威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出来!他上前一步挡在江宁知府的前面说:“潘台,本省的邢狱本是我臬台的职责犯不着您总是越俎代庖,不然我这个臬台岂不成了摆设?这本属邢狱之事,本臬台并不知晓刘军门的所作所为,不是擅闯又是什么呐?”“我有隆太师手谕,犯不着与你知晓!”贾明不耐烦地说道。按察使听后无语了,多年来,贾明就是用这句话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这也是他感觉最无奈的一句话,是他最郁闷,最记恨的一句话。
“拿出来给大家看看。”不想冷不丁曹寅插话了。布政使有点慌神,说:“隆太师的手谕岂是随便让人看的?”“笑话。”曹寅说:“那至少要让您的同僚按察使大人看看吧?这也是咱大清的规矩呀。”按察使用期待的眼神看着贾明等着看手谕。贾明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得有点神不守舍,扭扭捏捏的磨叽了半天也没有掏手谕的动作。刘显贵说:“看个屁,带人回府。”说吧,就要脱身。江宁知府上前一步挡住了刘显贵,说:“隆太师有手谕人你带走,没有手谕休得造次。”刘显贵哪把一个小小的知府放在眼里,三推两扒拉就把江宁知府和按察使等人摔在一边,他前脚跨出大门,后脚却被倒在地上的江宁知府死死抱住。气急败坏的刘显贵,抽出利剑威胁江宁知府说:“赶快放手!不然我让你血溅顶戴!”江宁知府多年的积怨一下就爆发了,他声嘶力竭地喊道:“大清的天下岂能容尔等猖獗始终?今天本官为朝廷殉职了!”红了眼的刘显贵举剑劈向江宁知府。说时迟那时快,曹寅闪电般的一个飞踹,正踹在刘显贵的软肋上,刘显贵被这脚飞踹蹬了起来,身子一下飞出客厅,重重地摔进客厅前的草丛里,又咕噜滚到墙角下。刘显贵被摔的没有了理智,高声命令道:“杀,杀掉他们,我担待。”他边喊边用手指着曹寅、江宁知府、按察使。统治、参将、兵丁们蜂拥而上。
关键时刻,院里一阵奏报:圣旨到!圣旨到!曹寅接旨!话音未落,宣旨官已经到了府衙客厅前。曹寅一弹马袖跪下接旨,两旁外人也跪倒在地听旨。前一刻还喧嚣吵闹的场面,顷刻间肃静下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曹寅办差得力沿袭江宁织造,漕运御史。父曹玺为朕办差衷心可鉴,肝脑涂地,钦赐尚书衔。钦赐孙夫人一品诰命。钦此。
曹寅磕头谢恩。宣旨官轻声说:“子清辛苦了。”曹寅抬头看时宣旨官竟然是纳兰性德!俩人不顾场合紧紧地抱在一起,曹寅的泪水溅湿了纳兰性德的臂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