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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知明月是前身

作者:木小野啊 | 分类:其他 | 字数:8.7万

第二十八章 定律

书名:始知明月是前身 作者:木小野啊 字数:5252 更新时间:2024-10-10 15:04:07

我出生时,卫晋的边疆兵荒马乱,那夜满月高挂,月明风清。是上元佳节,团聚之夜。

阿娘说,伴着月光出生的孩子会如水温柔,也会一世坦途。

他们叫我,阿月。

阿爹是大晋的将军,阿娘亦是巾帼英雄。我还在襁褓之时,便被抱在了马背上南北厮杀。

战争总是纷乱残酷,我见过伏尸百万,血流成河。那时我不过三岁而已,哥哥将我扛在肩头,尽量远离那些一望无际的尸体。

我记忆里的童年,都是在这种兵火连天,颠沛流离中度过的。

我的哥哥长我三岁,名叫杨琰,我叫杨玥。

杨琰是我童年时,少年时,乃至我短暂一生的英雄。我与他天生羁绊,至生至死。

军营的夜,能听见敌军的马蹄声,从浅踏渐渐变重。边境近塞北,夜是极度的寒凉。营帐的衾被硬的像石头,我与杨琰蜷在里面,他护我护的极好,几乎夜夜我枕的不是枕,是杨琰的胸膛。盖的也不是衾被,是他的外氅。

仿佛保护我,是杨琰的天性。

可惜我身体不好,时常生病,像整个军营里的拖油瓶。杨琰自幼习武,若非照顾我,他在军中也可以从小就一展身手。

杨琰从来不觉得我是麻烦,尤其喂我吃药的时候。

他一生中所有的温柔,都悉数给了我。

“阿月快张嘴呀,吃了药病才会好。”

我也从不辜负他的温柔,我不想做他的累赘,也不想做阿爹阿娘的累赘。

可是我的身体和我作对一般,这个病好了,又得了那个病。

我烧的像蒸锅里的馒头,如果我会冒烟,头顶已然是蒸汽腾腾了。我伏在杨琰肩头,问他:“哥哥,如果我病死了,你是不是就可以和爹娘一样,每次擂战鼓的时候,上阵杀敌了?”

那时,我五岁了,杨琰八岁。

他捂住我的嘴,一手做了噤声的手势。

“阿月,不要说这些谶语。”

我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杨琰续道:“我还太小,怎么上阵杀敌呢?”

我撅了小嘴,挑眉道:“我哥哥是最厉害的,我见过你练剑,比阿爹的前锋舞的好多了。”

我不过是见过杨琰拿着一根木头当剑,在无人处练着他白日里,殷切去各处学到的一招一式。

杨琰的确很有天赋,在他经年累月的模仿与学习中,逐渐掌握了技巧,摸索出一套他自己的剑法,其中有一招以柔克刚,不以剑锋取命。是他在月下悟出来的,取名满月。那也是我的小字。

入夜,在我梦中吹起了号角,各营帐瞬间清醒,只听外面大喊:“卫军来了,卫军来了!”

杨琰惊醒,阿娘已经冲入帐中,叮嘱道:“你们快走,往南撤二十里,明日此时若无人接应,带阿月回夏城给京师传信。”

那时的夏城,还是大晋的边城。

这样的场面我经历过很多次了,早已见惯不惯。我睡着不愿意睁眼,在杨琰的怀里我睡的最踏实,那几年在军营里,我是没有梦魇的毛病的。反而回京师后,夜夜梦魇。

杨琰抗起我,在夜色中飞快行径。约摸一个时辰,我被他放下。星河还在天际,不曾旭日。

一望无际的山野,我更冷了,缩的紧。

杨琰靠在一棵树下,紧紧将我环在怀中,“阿月,别睡了,病才刚好。”

我闷哼一声,极为不愿意的睁眼。那一夜,他讲遍了自己知道的所有故事,我依旧不依不饶,让他编出许多他闻所未闻的故事。

诸如:“女娲娘娘其实是住在月亮上的。”

“关羽其实没有死,他不想帮刘备复国了,从长坂坡悄悄的溜走了。”

杨琰崇拜关羽,行军之人多半会在主帐供奉关二爷,我看见杨琰对他拜的虔诚。爱屋及乌,我也会时不时的帮关二爷擦擦他的金像。

一夜过去了,无人报信。又到戌时,夕阳已至。杨琰面色凝重,我也明白阿爹阿娘或许陷入苦战,或许已经全军覆没。

后面的时光明显沉重多了,我不在缠着杨琰给我讲故事,他已经口干舌燥。

子时过去了,离阿娘叮嘱的时间不过一个时辰。

我快要哭了,隐忍着不抽气。杨琰的手指扣着我的肩膀,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敲打。蓦的停了。

“走!”他背起我,往夏城的方向走。

我的耳力极好,也许是马蹄声听得太多,过于熟悉,“哥哥!”我叫住他,“有人来了。”

杨琰十分警觉,他带着我趴在草丛中,我的身量很小,整个人隐在草里。我知道他的意图,如果来人是敌军,能躲则躲。如若被发现了,黑夜中只能看到他一人。

我的手死死揪着杨琰衣衫,准备把他拉住,不让他被发现送死。

好在,马上之人是阿爹的副将。

卫军败了。

我们坐在马背上,由副将牵着马走回营地。这一走才发现竟然也很远,走了两个时辰,回到营地时天已经泛了青白。

营地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死尸,杨琰将我抱起背对那一片伏尸。晋军在清理战场,寻找有没有活着的人。敌人就做俘虏。

可我还是忍不住回头看。我看见歪躺在地上的尸体动了,他的手指早和尘土一个颜色,微不可见的屈指,却还是叫我看见了。

“他在动,他还活着!”

因为我的一句话,那人活了下来。我看着本就重伤的他被重重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身上穿着的是卫国战甲。

我太熟识卫国战甲了,每次号角响起,就会看见他们挥着刀追赶来。

每次杨琰都带着我躲在远方的营帐里,号角和战鼓的声音响彻天际,震动着我小小的身体。杨琰捂住我的耳朵,有时也会蒙上我的眼睛。

被救出的卫国人看起来并不像那些大人一样高大,他蜷缩在地上,身长不过五尺。我听那小兵说道:“是个娃娃,卫国怎么让小孩上战场呢?”

另一人道:“管他呢,带回去吧。”

他被俘虏了,后来过了许多年,多到我已经忘记这件事的时候,有人告诉我,是我救过他一命,他也还我一命。

原来多年后,他成了我兄长的手下,名叫陆怀册。

杨琰也想上战场,拿起刀剑,像我阿爹一般勇猛。可他心有软肋,不敢无畏无惧,他怕他战死沙场,我孤苦无依。

我们跟着阿爹的部队四处扎营,极少数时候能驻扎在城中。那一次的夜间偷袭让阿爹心惊胆战,他留了一队先锋,剩下的大军后撤回了夏城。

夏城是我一生命运的羁绊,也是我幼年时,十分喜爱的城池。边塞的春风吹在脸上都有些生疼,可边塞的人欢乐明媚。

我们住在城中都督府内,大军驻扎在城外。久随军旅的我许久不曾睡过平坦的床,可杨琰不在我的身边,他被安排了单独的房间。

那夜是我第一次知道何为梦魇。青鬼赤面,獠牙尖锐的像阿爹的刀锋,它一口啃食了我的脸,我的手……梦里被四分五裂的感受那样真实,我几乎是尖叫着惊醒。

杨琰闻声赶来,心疼的安抚许久,我才肯在他怀里睡去。

这样的夜,一直持续到我十二岁,后来回到京师,学习诗书礼仪后,我才逐渐离开对杨琰的依赖。也许是离开战火后,京师的太平长安抚平了我。

我不记得是何时何人提出,我与杨琰都大了,毕竟身承杨门,是朝臣之后,这样随军也不是长久之计。尤其是我,与我一般大的京师娘子都已经深谙六艺,而我连诗书都不曾接触过。识得的几个字还是杨琰用树枝教我写的。

阿爹阿娘思考许久,决定将我和杨琰送回京师。那时我甫七岁,杨琰十岁。

阿爹与阿娘是将士,行事磊落,他们显然想不到京师的危机重重丝毫不比战场逊色。

我和杨琰回到京师的第一个晚上,就被京师的人来了一个下马威。

杨府久无人住,只有几个婢子做杂扫的活。我和杨琰被副将一路从边塞送回,一路风尘仆仆,副将将我二人安全送到府中,又着急回去复命参战。

府中的管事是一对老夫妻,我们叫他钱伯和钱嬷嬷,听说他们一直都是杨府的管家。

杨府冷冷清清,我们回京师的消息早几日就传回,可府内却连基本的生活用具都没有准备。不过我们在军中长大,都不是那样讲究的京师公子小姐,况且年岁小也不多想。

钱嬷嬷带我洗了澡后,让我早早入睡。我天真的问她:“嬷嬷,我哥哥呢?他什么时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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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嬷嬷被我的问的失笑:“公子有他的住出,你有你的住出,娘子,你们回府了,不必像在军中那般凑合。”

“可是”我不依不饶:“我一直和哥哥住在一起。”

钱嬷嬷古怪的看了我一眼,当时我小,不懂她的神色是什么意思,后来逐年渐长,我懂的那个表情,叫做鄙夷。

“你是小娘子,被别人听去了会说你不知廉耻的。”

“为什么?”我又问。

钱嬷嬷已经带我进屋,屋内黑暗,连油灯都不点一盏。她推搡着我入内,嘴里念叨:“小娘子怎么这么多问题,快睡吧,一路辛苦了。”

我咳嗽两声,是路上呛了风,蹑手蹑脚摸索着上床,瑟瑟道:“嬷嬷,我想要我哥哥,太黑了我害怕。而且我冷。”

我几乎是祈求着说出,她却满面的不耐烦,冷哼一声:“还来不及置办油灯,你快睡吧,别折腾老奴了!”

言罢钱嬷嬷扭着身关上了门。我竟怀念起兵荒马乱的军营了,至少杨琰在我身边,从未丢下过我一人。

我蜷缩一团瑟瑟发抖,偌大的杨府平日无人,钱伯养了好几条狗看门护院。有一只极大,被关在铁笼中,钱伯说它会吃人所以将它锁住。入了夜狗吠似狼,似争夺似示威。我几乎是后半夜才勉强入睡。梦中,却觉得脸颊湿黏,耳畔有活物的出气。

从前和杨琰同卧,我睡梦酣甜,独卧则浅眠。黑夜中,一双油绿眼睛紧盯着我,摄魂勾魄。

我幡然坐起,一动不动。一条比我人还大的狼狗正虎视眈眈盯着我,它是那条会吃人的狗,我记得很清楚。

“啊!”我骤然大喊,被困在床角寸步难行,嗓音如同被扯裂的绵薄,嘶哑尖锐。我大叫着杨琰的名字,似乎触怒了面前大狗,它露出一截比我手指还长的尖牙,瞬间就可以将我啃噬不剩。

杨琰动作极快,他和衣而眠时刻听着我的动静,抢在畜生之前箭步赶来,动静惊动了狗转身。

动物的天性喜欢追逐,杨琰一跑引它到院中,我得以脱险却还是如临大敌。双腿发软不知是如何强撑着下床,第一次目睹了杨琰的狠戾。

他手中无兵刃,我随身而带一把短刀护身,我大喊:“哥哥,接住!”

漆黑中寒光一现,杨琰一跃骑在畜生后背,紧紧勒住它的脖子,一刀划在畜生喉头。大狗呜咽一声,瞬时四肢瘫软,委在地上。杨琰尤嫌不够,他满目充红,嘶声竭力的怒喊,一刀一刀捅在畜生身上,溅出的血染红他的脸他的衣。

我跑上前一把抱住失控的杨琰,声音已哭至沙哑,“哥哥,好了哥哥,它死了,它死了!”

杨琰逐渐停手,浑身颤抖。血腥的味道弥漫在整个府宅,他的嘴唇发白,手指头因握刀过于用劲而错了位置。他颤颤巍巍抚上我的脸,大口出着粗气。

我俩又经历一场劫后余生,比从战场的死人堆里扒拉人还要累。我蹲着他跪着,月光也不眷顾我们,四周漆黑一片。钱伯躲得远远的,像在逃避瘟神。

我们就这样相偎至清晨,府上寥寥的几个下人像没听见昨夜厮杀一般,打着哈欠往这边来,一个个瞪着眼睛看着我们。

“哎哟我的小祖宗,昨天夜里就听狗叫的声大,您去招惹它干什么呀!”钱嬷嬷忌讳血腥,尤其忌讳狗血,步子都不愿意挪一下。指挥着两个婢子前来清理。

钱伯这才出面,这是他养的狗,合该他来负责,“小姐,您把它放出来做什么呀,它是个没眼的畜生,伤起人来可要命的。”

我还在杨琰怀里,听闻此话忙摇头,“他胡说,我才没放它出来。”我哽咽的看着杨琰,眼睛昨夜已哭肿了,我能感觉到双目的肿痛。

杨琰点了头,声音疲惫暗哑:“我知道。”

他拍了拍我,示意我起来。杨琰一步一步走向钱伯,他眼眸倏地变色,身轻如风,手中横拿短刀已抵在钱伯脖颈。

下人们大惊失色,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位小少爷。

杨琰道:“我不管你们是谁的人,哪家的人,这是杨府,我杨琰的家!昨天我看见你吹哨子,那畜生能听懂。你是故意的,放它出来吓唬我妹妹。你这一夜在哪躲着呢?嗯?”

他的眼神比三九寒冬还冷,能将人射杀。钱伯被十岁的杨琰震慑住了,双手举过头顶膝盖打弯跪在了地上。他这一夜亲眼看见杨琰如何发狂,如何一刀一刀凌迟了他的狗,他早就吓破了胆子,仗着天亮人多,在这里装模作样。

我虽小却不傻,听杨琰一说也明白了他们打的主意,是看着我们两个小孩好欺负,或是受人指使给我们一个下马威。

我是一味的哭哭啼啼,若杨琰也是和我一般胆小的男孩,两个懦弱孩子太好拿捏了,这个时候我们就被这几个下人耍的团团转。

我擦干眼泪怒气冲冲,站在杨琰身后。厉声道:“阿娘说过,奴仆乃后院之事,后院事全由府中大娘子做主。我阿娘不在京师,我就是府中管事,你们所有人我一个都不留,带着你们的狗离开杨府。”

后来我想,那时我倚仗的是一个杀伐决断的杨琰,否则一个七岁女童的话,谁也不会当真。

杨琰怒意未消,我知道赶走他们远不如杀了他们来的痛快。他脸上身上全是狗血,模样十分骇人。

“告诉你们主子,别来打我们的主意。我们兄妹是踏着战场死人长大的,谁敢来我就杀了谁!滚!”

钱伯被吓破了胆,尿了裤子,钱嬷嬷还不死心,她嘴角抽搐,始终不信两个孩子还能反了天?“少爷,您敢我们走不要紧,可府里没有下人您怎么生活?这件事老奴看就是误会,误会!”

杨琰表情已经差到极点,我也忍无可忍时,大门传来扣门的声音。小婢子前去开门,连忙跪下。

前来的是宫里的公公,他传来圣上口谕,杨将军一双儿女归京,其年幼,特安排管事及嬷嬷入杨府主事,一并送来了粗使下人十人,小厮十人,贴身丫鬟侍从各两人。

我与杨琰叩拜谢恩,公公及带来的人一见府内情况,不免吃惊。杨琰朝宫内赐来的管事淡淡道:“劳烦管事,把这些人发卖了,送出京师。”

圣上赐的人做事认真也细心,从不怠慢我们。两个贴身的丫鬟和我一般大,我取了名春晓和夏蝉。

这件事后来在京师沸沸扬扬,府内下人第一天进门就得见那血腥场景,都有些惧怕杨琰。我也因此更加梦魇,夜夜惊醒。屡治无效,杨琰便不再叫我喝那些药,如在军营一般每夜与我同床共眠,我才能安然入睡。

我有时想,永远不长大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