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知明月是前身
作者:木小野啊 | 分类:其他 | 字数:8.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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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方法
在我们回京师的第二个月,圣上驾崩了。听说他从两个月前身体便不太好,吃了灵丹妙药也没能将他的命多留片刻。死时形容枯槁,一双眼睛深深凹陷。
太玄宫内发丧一路传遍京师的大街小巷,传出城去,传遍大晋的每一寸土地,昭告天下。
我从未见过那位天子,只知道他是极好心的,赐了我们听话的下人,还安排杨琰去乾元学宫读书。
四月春日,京师十里素缟,每家每户都挂上了白幡,禁宴娱避艳服。不准婚丧嫁娶,直至天子尾七。朝臣不许归家,轮番为天子守灵,朝臣家眷亦要在太玄宫内哭丧。
那时我小,虽为朝臣家眷却因是垂髻小儿,不必去太玄宫吊唁跪丧。杨琰却每日素服,一直送了那位天子四十九日。
先帝只有一子一女,还有一个遗腹子尚未出世。
整整四十九日,大晋未立君王。
杨琰有时回府会和我讲述宫内发生的事,不过是谁又哭晕了过去,谁因为哭的不大声被仗责了。
这些不过寻常,有人想利用天子的身后事博一个忠臣的名声。却不知自己劲都使偏了,不去操心国无主君,在这惺惺作态哭的死去活来,只怕死去的先帝看到能气醒了过来。
我问他:“哥哥,为什么还不立新帝?”
这是朝政也是家国大事,先帝要下葬了,国却还无君,如今的形式也没有什么女子不得妄议朝政,我问的,不过是全天下百姓都想问上一句的事。
杨琰的脸上已没有了寻常十岁男孩的稚嫩,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像一把刀,每每在思考时,蹙着浓眉,纤长的睫毛下垂,这样的表情在他脸上一点不显违和,仿佛这个男孩天生就这样老城。
“朝中事都是许宰相做主,他说大国师夜观天象,看见星辰位乱,不宜登基。”
我嗤笑,星宿命理从来都是锦上添花物,如今竟也成了阻挡皇子登基的理由了。
“什么星辰位乱,这些命理任他们怎么说都行。”我不屑,也在隐隐帮那位小皇子,争一点点口舌之快。
我们在宫外议论纷纷,谁又知道在宫里的那位少年皇子,正在经历怎样无助的荆棘。
先帝出殡下葬那日,天公十分配合的下了一场暴雨,天际似被撕裂了一道口子,往人间倒水一般的倾泻。天地万物安静的只能听见哗啦啦的雨声。白幡在风雨中飘摇,灵柩的倚仗从太玄宫一直行出了京师皇城,往郊外皇陵驶去。
各府衙门口,家主都携下人跪拜送别。杨府亦是,我领一众下人跪在府衙路口,不许撑伞。雨水冲刷着我单薄瘦小的身子,我的手压在冰凉的地上,额头顶在手背,马蹄及车轮的声音驶过,我感受到一道炽热的目光,他在看我。
是倚仗之首马上的人,先帝唯一的儿子,他在看我。我拜着,不敢抬起头。
他为何要看我?
后来,阿爹带兵回来了,在皇陵送了先帝最后一程。
他的铠甲厚重,声音也厚重。“微臣杨明昭携二十万杨北军,拜送大行皇帝。”
这些是我听杨琰说的,在先帝的墓前,阿爹跪在了小皇子面前,将杨北军的兵符双手递上。
“圣上,微臣该死,微臣来迟了!”
雨中大晋的朝臣们仗马寒蝉的立着,许宰相双唇发白,他一言不发。小皇子接过兵符,露出久违的笑容。
他说:“孤免你的罪。”
在大晋萧氏列祖列宗陵墓前,小皇子接过了二十万杨北军的兵符,扶起战功赫赫的杨将军,看似是回答他的话,实则说给满朝文武听。
“孤免你的罪!”
浑然天成的帝王威仪,他生而为龙,绝非池中物,恰好遇到今日风云,于城郊皇陵伫对心怀不轨的各路朝臣。他不惧不怕。
据说多年前,摘星楼的大国师给他算过命批,是坤卦六爻上六,卦辞正应今日——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终于在第四十九日,大晋迎来了新主,萧蔽日。
阿爹在京师待了一个多月后,又回了边塞,他这番从龙有功,杨家一时刺眼了起来。朝堂之争,丝毫不比战场差分毫。有人眼红,也有人巴结。
一日入夜,我酣梦中,身侧杨琰倏的惊醒,他警觉的坐起护在我身前。我揉着惺忪睡眼,只以为在做梦。
“怎么了哥哥?”
迎着透进窗棂的月光,我看见杨琰的后背被汗湿了,他跪坐在床沿边,紧张的气氛弥漫。我斜着探了头去看,一支冷箭赫然插在床边。再多一寸,就插在他的身上了,
我咽了一下喉咙,战战兢兢拉上杨琰胳膊。
那时,是早春三月,我才过完八岁生辰。
杨琰感觉到我微弱的触碰,一瞬间像心头崩了的弦断开一般,他怒的跳下床,拔出床沿冷箭,踢开屋门走到院中。
初春的夜寒的厉害,我伏在门边,冷风一股一股的灌进屋内,我看见杨琰长发在夜里飞舞。他对着月,也似乎是对着远处。那个角度正是箭射来的方向。
我知道,一定有人在那处看着我们。
杨琰指了指那个方向,将手里冷箭在腿上一掰,折成两截扔到地上。他的脸比冷月还冷,比寒夜还寒。
次日,杨琰没有再去乾元学宫读书,他递了名帖入宫。又过一日,他拜入玄衣阁,做起了太玄宫侍卫,也是大晋最隐蔽最毒辣的剑刃。
他说:“有人躲在暗处看着我们,我就躲在更暗处,看他的箭快还是玄衣阁的剑快。”
自然是玄衣阁的剑快。
玄衣阁是先帝一手创办,是一座立在太玄宫内的十层高阁。内有数百侍卫,是除了大内禁军外,专门保护圣上的人,他们效忠皇权,誓死不休。
据说站在第十层,可以俯瞰整个京师,十层上的弓箭手,想要谁的命,一击便中,谁也逃不过玄衣阁的鹰眼。
这是唯一一处,凌驾于朝堂之上的地方,许宰相的手伸不了这么长。
玄衣阁是先帝给儿子留下的,唯一的一把刀,在国丧黑暗的四十九日内,许宰相忌惮禁宫内的这一帮鬼影似的侍卫,一直不敢做太过分的事情。
而这些人也可以称为死士,没有贵族的后代愿意入玄衣阁,他们大多人是没有过去的。不知是从哪里捡来的孩子,或是死囚。只有这些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才能心甘情愿将自己的命卖给皇权,誓死的效忠却不能像青山忠骨那样留名青史。
杨琰入玄衣阁的事着实令京师众人倒一口凉气。大家都猜杨明昭的儿子长大后会随军,像阿爹一样征战四方。再或者他在乾元学宫读书也颇有天赋,长大后考取个功名入内阁中枢,一展宏图伟略。
杨琰听了这些话,置若罔闻,“我没有宏图伟略,我只有一个妹妹要保护。”
我纵然小,也知道玄衣阁并非良家郎君好的选择,杨琰文武双全,是可以正大光明的替大晋立一番作为的。
有谁愿意永远躲在阴暗处,哪个大好儿郎不想有朝一日出人头地呢?
“哥哥,”我嗫嚅着:“阿月可以保护自己,你也别去哪处,好吗?”
我知道说这些为时已晚,他是自己请命的,可圣上应了,再没有收回成命的可能。
夜里我蜷在他身边,再也没有冷箭射来了。
他轻轻拍打着我的后背,哄我入睡。“我以为圣上不会答应,没想到他应了,安排了指挥教我。阿月,好像圣上在等着我?”
他像是在问又像是叙述。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大行皇帝出殡那日,他的确再看我,他也一直在暗中看我。
在这个鱼龙混杂风云多变的京师,我和杨琰兄妹二人虽顶着将军的名头,却真是四面楚歌。多少眼睛盯着我们,盯着当众力挺圣上的杨明昭的孩子。
他们想利用我们,牵制父亲。
是杨琰选择了玄衣阁,亦是圣上选择了杨琰。他给了杨琰一个做鬼的机会,只有杨琰变成京师最可怖的罗刹鬼,躲在他身后的我,才会安全一些。
直至年关,阿爹阿娘才从北境回来,杨琰已在玄衣阁领职半年了。阿娘气的双唇发白,第一次她没有理我,哭着回了自己的房间。
阿爹指着杨琰,又是生气又是心疼,他原本想我与杨琰大一些,早早给我说一门亲事,杨琰习武有天赋,出手利落,是随军的好料子,杨家武将衣钵也能后继有人。
可惜杨琰不买他的账,他将一身本领连同自己的灵魂卖给了大内,甘愿做一个暗影。战场上大杀八面的将军让人闻风丧胆,在人后杀人于无形的刺客也让人闻风丧胆。
这二者,终究是不一样的。
太平长安,春去秋来又一载。
过了正月,我十岁了。在这两年里,嘴里的牙一直在掉,终是今年,唇前的两颗门牙长了出来,我大笑时第一次有了明朗的模样。听春晓说,与我这般大的小娘子都在私塾读书,或是可以参加各种花宴诗宴。我听着,心生向往。
可是我身体不好,病总缠身,一年四季药是不断的。加之爹娘不在身边,杨府的门庭冷清,终年也没几个拜帖能送来。
春暖花开时,许府大公子过十二岁的生辰,礼貌性的给杨府递了帖。这一次我特地收好,不像寻常一样随手扔在不知何处的地方。
春晓看出我藏也藏不住的小心思,问我:“小姐可是想去?”
我眼眸生星,却还佯装矜持。“也没有,就是看这帖子是用的绸缎上好,你瞧边上的封线都是用楠线。扔了怪可惜的。”
我话虽如此,心中已盘算了日子。我只在杨琰面前从不作假,他下职回府后,我便兴致冲冲的与他说此事。
说出“许府”二字时,我看出他剑眉微挑。在玄衣阁的一载光阴里,我不知他功夫习的如何,可是隐匿情绪却练的炉火纯青。他渐渐地像江湖杀手一样,冷面示人。表情也逐渐单一,开心的笑也好,生气的怒也罢,都是极淡极难寻见的变化。
身边人也愈来愈怕他,除了我。午夜人静时,他还是在我身边,轻声的拍打,是从小不曾变过的。
而一个“许府”,我看出了他微不可寻的变化。
“怎么了?”我追问。
杨琰摇头,旋即恢复神色,“茶有些烫。”
我却知道,他如今就算是踩下了油锅,也不会动容一下。
我不敢再说下去,因为我顾及杨琰,不想叫他不悦。忙道:“我也不想去,这样的帖子时常有,都是出于礼节,人家未必真想邀请我。”
不知杨琰是被我的强颜欢笑打动,还是见我笑起来不在是缺牙而打动,他发自内心的温柔了一下,刮了我的鼻尖。
“你多出去走走也好,困在府里未必就对你身体好。想去就去吧。”
我难以掩饰小女儿家的心思,当即展颜,唇快裂到耳根了。杨琰发笑道:“虎牙还没长出来呢。”
我心想:若能与京师其他小娘子一般,宴客上学,三五好友手帕之交,便叫我满口缺牙也是乐意的。
当年的天真,很快便发现那样的日子,不见得就是好。藏在波谲云诡社稷下的朝臣后院,暗涌不断。
我从马车内下来,许府接客的管家上下打量了一通,于我他是眼生的。春晓提醒:“我们小姐是杨府娘子。”
“杨府?”他喃喃自语,转瞬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将我引进府内,不停的道歉,“小娘子莫怪,您平日深居简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我自然不会怪罪他,只看着这座人潮鼎沸的府衙,门庭若市熙熙攘攘。比之冷清的杨府,不知添了多少人间烟火气。
下人们井然有序,引客上茶。家主时而顾左右,时而与人言笑攀谈。府内前来的如我一般大的孩子,大多是随爹娘而来。她们看见自己好友,福身请示后,撒了欢似的前去玩耍。
我羡煞此景,只觉自己分外孤独。
今日的主角是许家郎君许玄鹤,他身着浅蓝直襟长袍,腰上束着天青云纹锦带,系上一枚白脂玉佩。长发及胸,头顶梳了一个团,扣着少年青鹤小冠。眉似漆目似墨,许家的人长了一双桃花眼,尤其是许玄鹤,不笑也似笑,仿佛他从不会生气一样。
俗话说三岁看老,他十二岁生辰宴上,已然是翩翩公子举世无双的模子了。
许玄鹤的祖父是当朝宰相,姑母是内宫太妃,父亲官拜正三品吏部侍郎,许家的长公子自然是大晋万千好男儿最显赫的一个。
他若入仕日后必留史册,我又想起杨琰,也有不逊于他的身世,却甘愿进玄衣阁…
许侍郎带着儿子一一与宾客致谢敬酒,嘴里说着客气又官方的话。我一人独坐,难免尴尬,看他们快要来时,竟说不上的不自在,留下春晓借口醒酒临阵脱逃了。
我以为除了自家的侍女,自然是无人在乎我的,我走与留都如同透明。
家宴上的小厮问我可要方便,我使劲点头,便由他引路,却走了一半想起还有重要事情。我早已不知被他带到许府内的什么地方,宴席的欢笑已离我有些远,听得不真切了。我走走停停,周遭无一个下人能问上路。
也许是宴上的果酒好喝,我贪了两口,在家中我是禁饮任何酒的。此时果酒的劲上了头,叫我晕晕乎乎的。我实在走不动了,靠在亭台廊下。五月的风和煦,吹在脸上痒痒的,我靠着只想休息片刻,却打了个盹,再睁眼时,已近黄昏。
宴席的喧闹散尽了。
我误打误撞的不知走入许府哪一方院子,听起来养了一院子的小猫,喵喵叫着。好奇驱使,我想去瞧瞧那毛茸茸的小东西,凑近门缝时,被声音打断。
“前厅正在寻你呢。”
我倏地回头,那人正是今日小寿星,许玄鹤。我离席的时间长,这才幡然想起,春晓怕是着急死了。又疑惑看他,“你知道我是谁?”
他的笑和风细雨,温文尔雅,比五月的风还要酥软。“你是杨玥,杨家小娘子。”
原来是有人知道我的,我心中欢喜。不免又想和他多说两句,“我迷路了。”
“走吧,我带你出去。”
我颠颠的跟上他,平日里我羞涩,也少言寡语,今日不知怎么回事,就想与他说话,也许是他生的太好看了。
“刚才那个院子里有猫。”
许玄鹤小心的牵我跨过一方台阶,我的心像漏了一拍,夕阳逆光下,他看不见我的脸,我却知道一定是绯红无比。
他的声音与人一样,清澈舒缓,“对,你喜欢吗?送你一只。”
我自然十分喜欢,可他似乎只是说说而已,后来等了许多天,也没见他送来一只小猫。
那日我回府已经是晚上了,在府前正遇杨琰。一见杨琰,便将我迷路时的恐惧无限放大,我本都快忘了。人大概就是这样,独自一人时也可以强大,可有了更好的靠山后,就会变得无比软弱。
我顿时哭了出来,将迷路的事如实相告,却唯独隐瞒了是与许玄鹤独处的一段,想来也无碍,毕竟谁带我出来的都不要紧。
杨琰听后罚了春晓,语重心长的和我说:“阿月,下次别去了。”
我没想到他如此反应,挂在脸上的泪珠未干。我无法拒绝他这般像是命令又像请求的语气,只是自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京师旁的府上递来的帖子。
他是真的担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