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愿我如星君如月
作者:吴俣阳 | 分类:都市 | 字数:21.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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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羯鼓唤花
结客追游亦乐哉!城南城北古池台。
香生赭汗连钱马,光溢金船拨雪醅。
难觅长绳縻日住,且凭羯鼓唤花开。
一春政使浑无事,醉到清明得几回?
——陆游《芳华楼夜饮之二》
孤灯独照,夜深无眠;爱似流水,逝去无痕。凭阑凝眸,窗外芳草萋萋掩幽径。风回梦转,却是寂寥荒芜锁空山、一抹飞鸿尽去,独留他残心萧萧在天涯。无语轻叹,还是意乱情迷,想她念她,眉间的轻愁悄悄爬上了心头,微凉的指尖倏忽惊颤了思魂,流光似梦幽。终不料,无言吟对的拂晓来得竟是那般得快,还未来得及让他收拾悲怆的心情,离别早已在想念之外画上了句号。
窗外,几片落红随溪水漂去,东流逝,不复返,相思亦只剩下一夜的缝隙,不能再。若是时光能懂得,彼此之间尚存一丝情意,哪怕是轻舟之上的余温,也能暖了彼此的笑靥。然而,梦醒后,诀别的话终是让人望而却步。纵然心有缠绵缱绻的柔情,也敌不过那支离破碎的残影。
唉声叹气里,泪水瞬间滑过面庞,淡蓝色的天空再也找不到对白的温柔,只余苍凉溢满整个苍穹。虽历尽沧桑,他还是想住进她的世界。但那双模糊的眼睛却看不到她的内心。于是,便只能关上所有回忆的出口,让她一心一意地住进他堆砌的文字里,在诗词歌赋里明媚生姿。
只是,风拂过泪眼的时候,他开始发现,这样的做法仿佛是错到了极致。再多的不舍与留恋,落在纸笺上,换来的也只是他的自欺欺人。流年无声,逝去的日子该如何挽回,莫非是转身后各奔天涯,两两相望,抑或两两相忘?经年之后,她能清晰地看见灵魂最深的一缕悲怆,而他,只能凭空猜测,或是睹物思人,任那没用的思念抚平一点一点的心慌意乱。
一声声无助的叹息里,他怎能不知,爱,其实便是懂得?然而,每一次心酸的背后却都是她触及不到的疼,即便懂得又能如何?!他仍在等她,仍守在一树落英缤纷的海棠花下默默徘徊,于天际的一端,举手画心。一边想象与她心连心的轮廓相镶,是何等的幸福,一边固执地为她种下一个心愿,只祈求她来生来世的安好无恙。然而她真的还能回来吗?他知道,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无论他付出多少努力,她都无法再走回他的世界。于是,他只能轻抿嘴角,忧伤着抽回悬在半空中的手,依然泅渡在喧嚣或是寂寞的红尘之中,静候冬的脚步,一任身心两茫茫。
罢了,罢了,即使身有万般牵挂、心余千种幻念,又能奈何?花已谢去,明年会再开,人已离去,永远回不到从前。月光下的深情凝视,魂牵梦绕的企盼,都被定格在他哀伤的眸光里。那么,就让那些最初的唯美都停留在古老的岁月里,从此不再蔓延,也不再滋长吧!
然而,他还是无可救药地想她,无法抑制地念她。秋风轻轻吹动发丝,内心真实的对白越隐越深。随着离别时光的不断朝前推移,忧伤的旋律却是越唱越响。那些被人注目的往事,亦在她缥缈的身影里渐行渐远。俱往矣,原来,紫陌红尘之上,他早已带着她的疼惜,居于世界之外,一切都显得淡了、轻了;当秋风携卷起细雨,迎面而来时,走着走着的他们,便这样渐渐散了、丢了。
再回首,一幕熟悉的画面突然映入眼帘:她撑着一把印花油纸伞,着一袭素衣白裙,携一脸明媚的笑靥,为窗下用功读书的他送上一纸淡淡的柔情,美得是那样的清新、那样的出尘、那样的让人心安。他记得,多年前,同样的风景下,住着同样的两个人,守着同样的一份情,呵护着同一片柔情似水的深爱。难道,这便是爱的回声?
转身,于亘古的寂静中看那晚秋的落叶,在风中独自飘零,轻轻贴着大地,飞往属于它固有的方向,才发现当初的离开是他唯一的错误。想着她、念着她,微寒的气息顿时堵在胸口,多年来未曾说出口的心事,都在她渐行渐远的影子里和盘托出。可泪眼模糊里的愁心重重,又有谁人能知、谁人能解?
回眸里,突然开始怀念花开的季节。红色的桃花、粉色的海棠、白色的茉莉花,由近而远,一片一片地,延伸向远方天空的尽头。那一年,阳春三月里,他是一个孤独行走的孩子,瞪大困惑的双眼,沿着湖畔那条细细长长的路,嗅着花的芬芳,抛开身后影子遮住的过去,茫然不解地向前走去。头顶是桃花纷飞的绚烂,手边是海棠宁静的幽香,身旁是茉莉花淡淡的温柔。而她,仿佛一只穿梭在花海里的蝴蝶,只望了一眼,便让他迷失在她轻轻浅浅的笑靥里,再也找不见自己。
他已经想不起何时见过那样绚美的花开了,只是依稀记得那片延伸向地平线的灿烂。他像个朝圣的人,虔诚地对着那些花儿们,闭上眼,双手合十,任微微吹来的风洗涤着自己的灵魂。仿若听到它们在笑,笑得是那么的开心,那么的无忧无虑。那笑声如同银铃般清新悦耳,更恰似她的温婉明媚。
童年,是童年!那个稚嫩的他,那个在美丽的月色下驻足的他,还有那个在雨中惊艳花开的她。是的,是他,还有她!恍惚中,泪眼相望,他和她,终是手牵着手,守在童年的记忆里。细数绳上的结,细数每一个过往的白天黑夜,任时光的影子映在墙上,泛起一层淡淡的黄,于湖光山色中等待着再一次花开的回归。只是,她明灭的身影再次转瞬即逝,唯余时间的足印留在斑驳的墙上,镌刻着童年的印迹,在他忧伤的眼底忽明忽暗。而再一次的转身,使他更加清楚地明白,他们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童年已然被老去的岁月留在了脚下的石阶上,永远都不会回来。
那些青涩的年华里,他是一只羽翼未丰的小鸟,扑打着翅膀,带着轻轻的仰望,在天空里迷失。忘记了春天的花,忘记了夏天的潮,忘记了归去来兮的路。在时光错乱的记忆里,他飞不过沧海、等不到桑田、听不见泉水叮咚,偏离了航标,心微微地颤抖。这时候,她来了,那只美丽的蝴蝶来了。她在他眼前安静地飞,在风中牵着他的手,那双手,是那样的温暖;她在他耳畔低低地语,那声音,是那样的轻柔。终于,他乱了的心静了下来,却因为对她的眷恋,不愿再飞,只想在她恬淡的眸光里享受一次又一次极致的温柔。
在她快乐的笑声里,他也跟着笑了。那笑声吹开一树璀璨的花,刹那间便绚美了他的心情。听,蓝天下,风在吹,耳边是早已忘却的旋律,吹皱一池春水、吹舞一片芳菲,明媚着他少不更事的忧伤;看,白云下,阳光暖暖地照,她牵领着他快乐地飞,一抹抹清丽脱尘的笑靥、一份份柔美婉约的心情,为他们带来了温暖,带来了唯美,也带来了难以掩藏的心潮澎湃。可是,这样的美好却是那样匆匆,来得快,去得也快,只一个转身,花便落了。他再次迷失在了蓝色的天空下,找不见来时的归路。而早已远去了的她又可知,经年之后,他从不曾忘记那份蓝色的心情里,浸满了她的绿鬓如云、芳香似海;不曾忘记那梦幻般的蓝色里的妙语如珠;不曾忘记彼此相望时引发的那份共鸣;不曾忘记戏言谈笑时幸福充盈的瞬间;不曾忘记蓝色天空下那份亲情之外的关怀和温暖。
都过去了,那片蓝色的星空下,究竟凝聚了多少浪漫芳华?她的名字始终在他心头,诗意翩跹着那一抹蔚蓝;她的音容始终在他眼底,悄无声息地流转光华,只是,他忘不了忧伤,只能枕着她远去的笑靥,一次次,一次次地,回忆着那些曾经的感动和温馨。用那份独有的韵致,斟满缘分的清酒,期待与她在不知不觉间,醉了流年,忘了流年。
抬头,月色如溪水般在他眼前轻轻流淌,只是,弦断了、歌断了,谁人来听他满腹相思?伫立伤神里,又该与谁话叙这缥缈不尽的凄清之情?他太想她了,是的,人老了,思念便愈来愈多。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哪怕是在酒肆歌楼倚红偎翠,还是无法抑制地想她。五十二岁了,究竟,岁月还会赋予他多少年华,让他在每个孤寂的夜里,再将她深深浅浅地想起呢?他摇首,心里一片空落,似乎一下子把什么都给忘了。
然而,千年之后的我却没有忘记,那一年的深秋,也就是陆游在溪畔不断回首往事之际,他受到了一次来自朝廷的严厉处分。原本,因为老友范成大的举荐,他知嘉州的官职已经获准了,可远在临安的朝官们却指斥他在摄知嘉州的时候“燕饮颓放”,硬是把他知嘉州的任职给罢免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个主管台州桐柏崇道观的虚职。
在宋朝,官僚罢官以后,指明“主管”或是“提点”某宫某观,只是给予其一个领取干俸的名义,实际上是用不着到那座宫观里去办事的。所以他在接到新的任命后便没有远赴台州,而是继续留在成都,继续沉醉在歌女们的温柔乡里,继续在灯红酒绿的世界里追忆着他的似水年华。然而,所有的表象并不代表这次罢免对他毫无影响。事实上,他确实受到了打击,但他无力反抗,更无力改变些什么。于是,只好沉浸在痛苦里找寻乐子,用声色犬马将他心底的伤深深地掩盖住,这从他当时的诗作中便可以一窥端倪:
少年曾缀紫宸班,晚落危途九折艰。
罪大初闻收郡印,恩宽俄许领家山。
羁鸿但自思烟渚,病骥宁容著帝闲。
回首觚棱渺何处,从今常寄梦魂间。
——陆游《蒙恩奉祠桐柏》
“燕饮颓放”?陆游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片赤诚报国的心,一片建功立业的心,到最后居然换得“燕饮颓放”这四个字?他沉迷于酒色,难道不是因为朝廷在与金人的交锋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委曲求全,将他的心彻底伤后的结果?罢了,罢了!既如此,他且自号放翁罢了,又何必理会他人的叵测用心?天已经凉了,寒蝉的叫声从野外逐步逼近院宇。官丢了就丢了罢,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不正好可以和范成大等至交故友敞怀痛饮?
策策桐飘已半空,啼螿渐觉近房栊。
一生不作牛衣泣,万事从渠马耳风。
名姓已甘黄纸外,光阴全付绿尊中。
门前剥啄谁相觅,贺我今年号放翁。
睡脸余痕印枕纹,秋衾微润覆炉熏。
井桐摇落先霜尽,衣杵凄凉带月闻。
佛屋纱灯明小像,经奁鱼蠹蚀真文。
身如病骥惟思卧,谁许能空万马群。
山泽沉冥气尚豪,鬓丝未遽叹萧骚。
已忘海运鲲鹏化,那计风微燕雀高。
万里客魂迷楚峡,五更归梦隔胥涛。
故知有酒当勤醉,自古宁闻死可逃?
——陆游《和范待制秋兴三首》
从此,成都城内声名赫赫的芳华楼便多了他的踪迹。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人们经过芳华楼下时,总能听到那个自号放翁的浙东人发出肆意放浪的笑声。那些个日子里,美酒、羯鼓、琵琶、银烛、香粉、歌舞、少女的倩影、长夜的滥饮,无不成了他生命里不可或缺的部分。然而,芳烈的醇酒灌下了他爱国的愁肠,只化为一片忧国的涕泪。窈窕的歌女甜醉了他的胸怀,却无法抹去他心底的忧伤。一次又一次,日复一日、夜复一夜,他哭倒在了芳华楼,沉醉不知归路。然而他的心却飞回了梦里的南郑,飞回了曾经和他金戈铁马、驰骋在前线边防的战友们身边。想起沦落的河山,想起被金人掳至北方的徽、钦二宗,泪水,终于止不住地,滂沱而下:
射虎将军老不侯,尚能豪纵醉江楼。
笙歌杂沓娱清夜,风露高寒接素秋。
少日壮心轻玉塞,暮年幽梦堕沧洲。
人间清绝沅湘路,常笑灵均作许愁。
——陆游《芳华楼夜宴》
丈夫不虚生世间,本意灭虏收河山。
岂知蹭蹬不称意,八年梁益凋朱颜。
三更抚枕忽大叫,梦中夺得松亭关。
中原机会嗟屡失,明日茵席留余潸。
益州官楼酒如海,我来解旗论日买。
酒酣博簺为欢娱,信手枭卢喝成采。
牛背烂烂电目光,狂杀自谓元非狂。
故都九庙臣敢忘?祖宗神灵在帝旁。
——陆游《楼上醉书》
哀伤悲愤里,他终于明了,远在临安的统治者已经无意与北方的金人决一高下了。那么,大片沦丧的国土难道就此拱手让人了不成?可即便如此,他一个被罢免的官员又能如何?无权无势,还被冠以“燕饮颓放”的罪名,他又能为这个看似繁华、实则满目疮痍的国家做些什么呢?什么也做不了。于是,他只能继续沉湎于芳华楼歌女的温柔乡里,继续沉迷于灯红酒绿的世界里,永远都不要醒来。
天,越过越凉;心,愈来愈冷。花谢了,风筝在云畔流连,饮尽楼中之酒,蓦然回首,唯见落叶过无影。怅然轻叹,又是雁去雁归时,孤单的他站在芳华楼中等待一只轻鸿的留恋,却不知心中究竟牵念着谁,只余点点轻愁,在眉间。
窗外,星星像花儿一样流荡,随风而飞,听雨声低吟,碰破脚下溪水,他却无力去飞。抬头,看月儿黯然残缺、看月儿拉成满弦、看月儿挂在树梢寂寞、看月儿沉入花溪摇情,他一次又一次流连在星空里,渴望成为真正的自己,排斥着尘世间的所有矫情。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她,那个一见人就笑的少女,不经意间,以静默花开的姿态,悄然闯进他冷了的心扉。那明媚的笑靥、那银铃般的笑语,瞬间便驱散了他心底久久徘徊不去的忧伤,给了他又一个沉醉的理由。
陆游和她相识在淳熙四年的春天。她叫小怜,是他给她起的名字。她喜欢他叫她小怜,每次等他来时,她总是守在窗下偷偷回味他唤她名字时的可爱模样,又哪里像一个年过五旬的老人呢?总是习惯于轻轻拥她入怀,在她耳边低低地细语、低低唤她的名字;总是习惯于握着她那双纤若柔荑的手,在案前铺开的素笺上教她一笔一画写下隽秀清灵的小字。而她亦总是欢喜沉醉于他温柔的眸光里,展现她的美丽。他说小怜就是小可怜的意思,她一点也不嗔恼。小可怜怎么了,只要他喜欢,她愿意一生一世都做他的小可怜。谁叫她心甘情愿地爱了他许了他呢?
他知道,她本是驿卒之女,只因家境贫寒,才来到这鱼龙混杂的芳华楼卖唱养家,难道这样的遭遇还不可怜吗?可怜啊可怜,为何这世上如此可怜的遭遇,偏偏要降临到眼前这如花似玉的女子身上?紧握着她的手,他轻轻叹息,只想用自己微薄的心力为她撑起一片温暖的天,将她的美丽与清灵永远留驻在他沧桑的记忆里。于是,他陪她喝酒、共她沉醉、为她写诗,用一行行和着忧伤与欢笑的文字,轻轻抚慰着她那颗疲惫而又脆弱的女儿之心:
结客追游亦乐哉!城南城北古池台。
香生赭汗连钱马,光溢金船拨雪醅。
难觅长绳縻日住,且凭羯鼓唤花开。
一春政使浑无事,醉到清明得几回?
春风射雉苑城旁,走马还来入醉乡。
夜暖酒波摇烛焰,舞回妆粉铄花光。
浮生一笑常难必,此乐它年未易忘。
莫作五陵豪侠看,奚奴归路有诗囊。
——陆游《芳华楼夜饮二首》
“结客追游亦乐哉!城南城北古池台。香生赭汗连钱马,光溢金船拨雪醅。”他的雨季来了,她却带给他一份清新的感动。因为有了她,他整天携着她的手,结客追游,沉醉于城南城北的古池楼台边,不知疲倦,脸上总是溢着无与伦比的欢快之情。说不清,到底有多久没像现在这么快活了,但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身边这个叫作小怜的歌女带给他的。她不仅驱散了他的忧伤,更明媚了他的笑颜,这样的女子,又叫他如何不心疼不心生怜爱之意?
从此,连钱马上,两两相偎、畅吐衷情,诉不尽相思;从此,金画舫里,轻摇纸扇、把酒对饮,话不尽风流。异乡的路上,有她做伴,这世间所有的阴霾仿佛一下子都变得通透明亮起来。此时此刻,他只想在她温柔的怀抱里做一个永远不醒的梦,用她的风情万种,用她的柔情蜜意,弥补他不能忘却的过往。
“难觅长绳縻日住,且凭羯鼓唤花开。一春政使浑无事,醉到清明得几回?”如此美好的时光,只想把它握在手中留得更久更久,可惜却不能觅到系住日头的长绳,将这灿烂的日子长长久久地留住。到底,该如何,该如何才能达成他的心愿?罢了,罢了,身边有了这般出色的佳人相依相伴,又何必强求永恒的明媚?且借着这一袭夜空下的素月,但凭她敲响羯鼓唤那花开,岂不是更加的流光溢彩、美艳动人?
窗外,微风拂柳、细雨微凉,罢了官的他整天无所事事,若不是有她轻歌曼舞的做伴,又怎得这份恬淡宁和的心绪?若不是有她温柔解人的抚慰,又怎得这醉到清明不知几时的惬意与开怀?在他眼里,她就是一朵开到荼蘼的海棠。在她身上,他看不到遗憾,看不到忧伤,看不到惆怅,看不到困惑,取而代之的只是珍惜,只是欣慰,只是感动,只是一份执手相望的深爱。而这一切,都让他苍老了的心,日益年轻活跃了起来。
“春风射雉苑城旁,走马还来入醉乡。夜暖酒波摇烛焰,舞回妆粉铄花光。”草长莺飞二月天,春风里,他欢欣鼓舞地携着她的手,在苑城边射雉;小桥流水绕孤楼,微雨里,他喜上眉梢地拥着她的身,骑马醉倒在白云生处的荒郊野岭。而她总是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放到最低的位置,为他默默承受着一切,哪怕是外人不解的目光与指责。
尽管无名无分,她却从没有过一句怨言,无论他要她怎样,她都会最大限度地满足他的要求。夜里,她会在摇曳的烛光里为他端上一杯刚刚温过的酒,却不曾忘记在睡前梳妆打扮,再为他于窗下轻轻舞。她总是那样的善解人意,总是那样的知书达理。这样的女子,若不给她一个名分,又如何对得起她一直以来的默默付出?
“浮生一笑常难必,此乐它年未易忘。莫作五陵豪侠看,奚奴归路有诗囊。”因为有她,他常年紧蹙的眉头终于有了舒展的时候;因为有她,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这样的欢乐,他年也未必轻易便能忘怀。只是,这样的欢娱究竟还能持续多久?他不知道,或许,他要的只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又何必非要求得永恒?然而他将拿她如何?是继续将她当作一个普通的歌女,带着她泛舟溪上寻欢作乐,还是将她纳进门来,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妾,与他朝夕相处?
小怜啊小怜,我该拿你怎么办呢?春天就快过去了,你已在我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迹。以后的以后,我又怎能再将你视同于芳华楼里那些灯光酒影里迎来送往的歌女呢?他知道,在她心里,他就是那行走在五陵间的豪侠逸士,然而他明白,他并不是,也无意成为那样的侠士。在她温柔的笑靥里,他只想成为她名副其实的夫,为她写诗、听她唱曲。哪怕只做个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农夫,只要有她,他便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