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沧桑
作者:陈玺 | 分类:都市 | 字数:66.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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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周六下午,太阳正猛。老五带着醒民和两个孙子开始收割旱烟。他戴着一顶褐黑色的草帽,挽着裤腿,手里拿着镰刀,顺着塄坎的坡度,一条腿稳稳地蹬在下面,一条腿弓着半蹲在坡上,以下面的脚为原点,跨着移动着。他用镰刀一提,旱烟杆倒下,留下一个斜面,即刻泛起了白白的汁。
孙蛋和毛蛋将摞成一堆的旱烟杆枝抱到田头,醒民用双刺将烟根挖起来,晾晒在坡上。夕阳西下的时候,醒民和两个儿子将烟根上的土敲掉,用担笼提到田头。老五端着洋瓷盆,将一颗颗发了芽的洋生姜,掐埋在土里。他们用架子车把旱烟杆枝拉回家,一家老小又拎着洗脸盆,在涝池里舀满水,顺着坡,边走边将水淋在土上。
开春后就落了一场毛毛雨,生产队的麦子又细又稀,好不容易灌浆出穗了。节气还没有到,麦子已经黄了。大省蹲在田里,他掐了几颗麦穗,双手捂在一起,揉搓着。丰收的年份,麦芒在搓的时候会扎手,他感到今年的麦芒就像少年的胡须一样,软软的让长满老茧感觉迟钝的手有点舒服。他举起手,将手心的麦壳子吹掉,手指掐了两粒瘪瘪的麦粒,放在嘴里嚼了几下,又吐在手心里。他和探过头来的队上会计卫志发,估摸着今年的收成和开镰收割的时间。
生产队通知明天开镰收割小麦。晚上,社员们从屋梁上取下沾满灰尘的镰架,抖去尘土。又从门背后抽出一条粗布包,揭开取出里面的镰刃子。他们脚踩着磨刀石,撩上水磨刀,觉得差不多了,顺手捡起一根草秸猛地顺着刀刃子拉下,看到草秸瞬间变成两节,就将镰刃子装在架子上。
大清早,男人们一拨,女人们一群,他们戴着草帽,一只手拿着镰刀,一只手提着开水罐罐,向麦田进发。有点潮气,虽然麦秸割起来有点缠刀,麦粒却不容易掉下来,特别是麦子熟过后。宏斌是队里割麦的高手,他在前面领头,往前开镰割了两米,接上第二个人,依次排开。最后一个是大省,他一边割麦,一边看哪位社员偷懒和麦茬太高。这种劳作,就像一部机器,前面带着,后面催着,社员们要保持统一的节奏。
割麦子的人蹲在地上,一只手捋着麦子,随着镰刀刺啦刺啦地响起,一捆麦子倒在怀里。他抽出两撮打个结,将麦子放在上面,用膝盖跪压着,双手将两撮麦绳拉近,再打一个接,麦捆就成了。志发看着前面挪着短腿的智亮,他用衣袖擦了额头的汗,笑着说:“智亮,听说马九家待完客,将桌子还给了学校。你家夕娃上课睡觉,口水流在桌子上了,刚好浸在桌子的油印上。老师走下讲台,在他脖子上抽了一把。夕娃睁开眼,将桌子上的口水吸了进去,嘴巴不停地吧嗒着。你还不好好干活,看把娃馋成啥了!”
社员们直起腰,仰起头,面颊在帽荫里,下巴在艳阳中,咧着嘴哈哈笑着。智亮坐在麦捆上说:“自古贫寒出英才!今年要歉收了,咱娃不怕,苦惯了。不像你们家的保卫,馒头吃惯了,我看你今年咋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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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发挥着镰,沉默了半晌,对他说:“智亮,其实最怕的就是队上不行,自留地也不行,那就真的难为人了!”
社员们将麦捆拉回场上,解开束着的麦绳,举在空中抖开,摊成圆形,让炽烈的日头晒着,中间还要用叉挑起来翻几次。
陈家老七是老五的叔伯兄弟,他妈老五叫八娘。老五父母离世后,大约十二岁就和八娘一家过活。老七有三个儿子,老大叫栓和,和觉民同岁;二儿子叫柱和,在上初中;老幺叫根和,比孙蛋大四岁,在同级上学。老七吆着队里的老牛,拴在麦场边上的槐树下,提着斧头将碾子的木架子装上,用麦秸从机油瓶瓶里淋出机油,给木橛和碾子接触的窝窝里抹上油,来回活动了几下。
老七和大省年轻的时候,水火不容,一年总要打一次架,也是陈姓和马姓冲突的焦点。大省比老七年轻几岁,也要强壮好多。老七的兄弟陈十一和醒民同岁,曾经当了好多年队长。两年以前,看到老哥和大省在冒着烟的麦茬地里,抱在一起翻滚地打斗着,十一想到自己是队长,不好和老哥一起收拾大省。他跑上前,呵斥着拉开了老七。没有想到大省一个耳光过来,将老七的两颗门牙打掉了。血从口腔流出来了,老七挣扎着,不停在土里找自己的牙。十一看到哥的嘴里流血,飞快地操起铁锨,向大省抡去。二省和马九的几个娃也喊着挽起袖子,准备迎战。旁边田垄上的妇女们喊了起来,一队的社员也跑过来拉架。老五和马九拉着架子车去割苜蓿,看到田里尘土飞扬,他们放下架子车,快步走了过来。马九叼着烟锅,大声地骂着自己的儿子,陆军和海军一下子蔫了。二省一看军队停下来,一下这也没了底气。老五拉着十一的胳膊,劝解道:“甭叫人家笑话咱了,不要逞能了!”
老七和大省在大队的学习班劳动了一个星期,大省给陈七赔了几块钱。过年的时候,大家端着碗,边吃边聊。大省赔了钱,碗里没有肉,嘴有点馋;陈家老七碗里有肉,却没有了门牙。生产队劳动的时候,大省每一次看到老七没了牙的嘴巴,想到那是自己打架的成果,心里有点自豪,就会不自觉地笑起来。老七张开嘴,用舌头舔着门牙,心里就觉得憋屈。
栓和初中毕业了,在生产队劳动。他长得很敦实,每一次看到他爸掉了的门牙,气就不打一处来,随时准备伺机收拾大省。大省和陆军海军拧成一股绳,又有二省的出谋划策,使得栓和不敢贸然出击。
大省走到麦场中,手捧起几根麦秸掐了几下,对志发嘀咕了几下。志发走过来,看到老七正在摆弄着牛轭子,撩起裤腿,蹲下来说:“七叔,差不多了,可以开碾了!”
说着帮老七牵来牛,套在轭子里,拴上牛脖子下面的筋绳。老七给牛戴上牛笼嘴,防止牛吃麦穗。他戴着褐色的竹藤草帽,穿着被汗液浸渍得好似地图一样的灰布衫,举着鞭子,吆喝着老牛,缓缓进入麦场。半人高的麦秸随着碾压,慢慢地变矮了,圆圆的麦秸变成了平面,反射着太阳光,最后塌塌在场上。老黄牛嘴里不停地嚼着,流出的口水顺着罩子流到麦秸上,尾巴晃动的时候,老七赶紧抽出夹在胳膊下的笊篱,伸出放在牛的胯下,尿是没有办法的,嗒嗒而下的牛粪接在笊篱中,让边上的人倒在麦场边上的粪堆上。
碾场停了,取下牛笼嘴,老七提一桶井水饮牛,撩来一堆青草,让牛嚼着休息一下。他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凉开水,用草帽给自己扇着风。社员们用铁叉挑开麦秸,让麦秸堆起,变得蓬松,晒了两袋烟的工夫。老七又赶着牛开始碾场了,由于麦秸变得顺溜了,牛走得更快了。几个回合下来,麦子就碾好了。
大省带着社员,用叉抖动着将麦秸挑起,堆成一堆一堆。几个人推着独轮的尖叉,奔跑着将麦秸堆挑起,集中在场边。志发和两个社员,用扫帚将混杂着麦壳麦芒和麦粒的东西推到场中间,堆成圆形。太阳落山时,天刮起了风。几个有经验的社员用木锨,在园堆上铲上半锨,趁着风势和风向,向半空扬去,几种东西下落的时候,顺着风势分成了麦粒、麦壳和麦芒。底下一个人戴着草帽,富有节奏地挥着扫帚,掠去麦粒上的麦壳。孙蛋和几个同学放学了,坐在场边的槐树下,看着灯笼一样的夕阳染红了天际,清风中成坨的麦糠瞬间变形,一缕缕飘垂着,嗒嗒落在场上和社员的草帽上。
麦堆堆了起来。社员们蹲在麦堆周围,有的吧嗒吧嗒抽着烟,琢磨着自己家能分到多少斤粮食。有的不停地用木锨撩着麦粒,让麦堆的形状更规则更好看。女社员盯着麦堆,想到的却是一笼笼蒸馍和一碗碗面条。队里的小孩们围着麦堆嬉闹疯跑着,趁大人不注意,抓起一把麦粒,互相抛着。
麦收时节,学校里放忙假了,小孩在田间地头给大人帮忙。每个村子的村头放着一个长条形的课桌,坐着两个外村戴着红领巾的学生,边上的树上插着一面红旗,不时有大队干部骑着自行车过来,给他们交代着任务。社员和小孩进村时,站岗的红小兵都会机警地审视着,检查大家的担笼和衣兜,发现有可疑的人,就会围着,上下端详着。卫家一个会接生的媳妇进村,挺着大肚子进村。两个红小兵手里握着红缨枪,瞅着她的肚子,莫名其妙地看着。一个伸出手,想摸一摸是不是麦粒,接生婆啪地拍了他一把,笑着说:“你还是我接生的,看啥哩?那是你舅家!”
同行的村民看着那个红小兵,哈哈大笑。孩子挠着脑袋,弄不明白她的肚子咋就是自己的舅家。
老五和马九正在给槽头的牲口拌草料。老五从饲料口袋中舀了一碗麦麸子,给下午碾场的老牛撒在槽里。怀孕的母牛和母马都会吃到精饲料,没有贡献的牲口看着邻家槽头的好东西,伸起头,喷着气,舔着嘴,无可奈何地瞪着饲养员,不时用头和脖子顶一下边上的牲口,伸长脖子赶紧偷食几口。生产队对槽头的牲口严格按照按劳分配的原则,分配饲料。其实,槽头的牲口大都是几代人,老牛生出牛犊,留下来拴在槽头,就和母牛变成了邻居。牲口不会照顾自己老人,老牛耷么着眼睛,流着口水,看着年青一代吃香的喝辣的。塬上农家,在一个家族中,年长的老人一般还是有权威的。
马九靠在炕头,吧嗒抽着旱烟。老五给拉完屎尿,水淋淋的牲口圈垫着干土。志发走了进来,蹲在炕前面。马九问:“今年夏粮每个人能分多少斤?”
志发掰着手指算着,等了一会儿,说:“如果按照去年的公粮任务,估计夏粮人均就是八九十斤吧!不过,你们家劳力多,可能会多一点。”
老五从圈后面走过来,拄着锨把,淡淡地问:“能不能给上面讲一下,天旱少交一点公粮?”
志发叹着气说:“现在这形势,不加咱队的公粮就算不错了。”
吃完晚饭的社员,接二连三地来到饲养室,将工分本递给志发。志发在昏暗的灯光下,按照男劳力十分,女劳力八分的标准,记下工分。他对大家说:“我今天晚上加班,将各家的工分算出来,争取明天下午分粮。”
智亮看场,他下午故意穿了一双大鞋。估计换他的人快来的时候,他在鞋里装上麦粒,用木锨平好麦堆。他蹲在老槐树下面,看着树冠透下的月光,一颗颗麦粒刺着他的脚底,他感到麻痛麻痛的。换他看场的人来了,他趿着鞋,假装看着月光,慢吞吞地蹒跚回家。
到了村口,红小兵的岗哨已经撤了,树丫上的红旗还在飘动。村民们蹲在大门前扯淡,智亮感到大家没有注意他,就尽量快走。发现有人和他说话,就停下来聊几句。经过饲养室门前的时候,二省开着他匣子,一群人围着,七嘴八舌地聊着。他已经走过去了,快到了自家门前的时候,二省蹲在土堆上,抽着旱烟,看见智亮瘸着腿,在月光下蠕动着。他站起来喊道:“智亮,大家有问题要问你,过来聊一会儿!”
智亮回过头来说:“谁像你,吃饱了没事!肚子饿着哩!”
说着,智亮踉跄着闪进大门,赶紧回身关上。他抱着两个鞋,赤着脚,踩几坨鸡屎,盯着鞋窝里的麦子,走进屋里。
大省回到家,从麦囤里拿出口袋,将里面的粮食抖干净。他将口袋拿到屋檐下,用棍子捶打,去掉袋子缝隙的尘土。对正在洗衣服的老婆说:“明天队上分粮,我把口袋收拾一下。”
孩子们听说分粮了,知道有白面馒头吃了,高兴得围着院子里的树嬉闹着。大省将口袋放在地上折好,老婆从厨房拿来几根绳子,系在口袋边上。
下午,大省带着社员,用队上的口袋装了十几口袋小麦。志发扶着秤,两个社员将每一袋小麦用粗绳子穿过,挂在秤钩上,大家喊一声:“起!”
秤杆即刻翘了起来,志发移动着秤砣,平的时候喊好。抬秤的两个人放下肩上的木棍。他看着刻度,记下斤两。按照惯例,队上先要称够公粮的数量,剩下几口袋就是冬季修水利时群众劳动吃大灶的粮食,最后剩下的才是社员能够分回家的粮食。志发用皮尺拉了一下梯形粮堆的尺寸,算出重量。社员们坐在口袋上,小孩们在场里疯跑着。他对着本子,叫着名字和粮食的数量。听到名字,男的就呼地站起来,老婆赶紧跑过来,提着口袋,男的用簸箕给口袋装小麦,小孩看到爸妈装粮食,也跑过来帮忙。
分粮的时候,老五端着脸盆,将泡好的白丹四号玉米种子撒在收了旱烟的坡地里。他用耙耙弄平地,敲碎土块,撒上担笼里的炕灰,最后提着桶浇了一遍。他要在洋生姜梳苗前,培育好玉米苗,等到自家的麦子收割后,及时将玉米苗移栽过去。回到家,看到觉民靠在麦子袋上,吃着辣子夹馍。他看着瘪瘪的几袋麦子,问:“就分了这一点?”
觉民打了个嗝,点头喝着水。老五从温热的袋子里撮了一撮麦粒,看着长长叹了一口气。觉民一连打了几个嗝,抬起头说:“大,这次磨的面不行,馍里一股六六粉的味道。”
老五擦了下眼角,瞥了一下觉民,嘴角轻轻抖动着说:“有白面馒头吃,还弹嫌哩!六六粉怕啥?地里要打药除虫,就当给肚子除除虫。”
自留地的麦子,每家都精心作务着。天旱的时候,勤快的人家用水桶拉水,用马勺洒在麦田里。图省事和懒惰的人家,平时没有猪羊家畜,到壕里拉土少,家肥就少,给自留地拉粪就不多,人也清闲好多。
老五从幼年时,就养成了拾粪的习惯。无论是炎炎的夏日,还是北风呼啸的严冬,没有事的时候,他都会提着粪笼,沿着田间地头割草拾粪。别人的粪笼要么是草,要么是柴,老五的粪笼,草下面常常是粪。塬上老一辈的尊者,全家吃饭的时候,叮嘱家人,以后到外面劳动,想拉屎撒尿的时候,都得忍着,最好拉到自己家里的茅房。
怠于作务的自留地的麦子,黄得快,很快收割了;越到后面,麦子的长势越好,黄得越慢。
生产队收割麦子的时候,地里会遗落断掉和脱落麦穗。涝池西边小学的童老师,吹着哨子,带领学生,提着担笼,给生产队拾麦穗。女社员一垄,学生一垄,将麦田过一遍。下来就是社员们可以给自己拾麦子了。一望无际平畴泛黄的麦茬地里,没有了队与公社田界的界限,每家老少,背着水,提着蒸馍,天麻麻亮出去;有月光的夏夜,只要借着月光能够看到麦穗,地里总是蠕动着弯着腰、匍匐捡麦穗的人群。公社和县城上班的人,也会在这个时节骑着自行车回家,提着担笼,加入捡麦穗的人流。捡到的麦穗,集中晒干,社员们在自己院子,敷在青石板上用棒槌捶打。学校老师最后带着学生,拿着碗,在麦茬下的尘土里捡麦粒。老师不断给学生讲着“颗粒归仓”的原则和“粒粒皆辛苦”的不易。
中午吃饭的时候,男人们攥着中间冒着辣子油的软蒸馍,端着耀州老碗,蹲在土堆、粪堆和老槐树下。他们用筷子将自己碗里的裤带面挑得老高,在空中抖动着,吹去上面的热气,光润筋道的面带在太阳下透着亮,大家比着谁家的面好,评论着。面条软的放在嘴里,呼啦就下肚了,没有嘴巴的缓冲;面条筋道有弹性的人,总是夹起一根,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他要完全享受面在嘴里停留搅拌的过程。
吃完面,社员们手抓一块软馍,放在嘴里嚼着。他们喊一声儿子,将碗递过去,让儿子回家舀一碗面汤,端回来咕噜着喝掉,不停嗞嗞地吸着气,用衣袖擦掉嘴唇上红红的辣子油。社员们卷上旱烟,深深地吸一口,眯眼看着透过树冠白晃晃的太阳,惬意地慢慢吐出来。晚上,村子里的老人和妇女围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地聊着,每一家媳妇这几天拾了多少麦子,成了比对和自豪的中心话题。
其他人家的麦子晾晒入仓后,老五家自留地的麦子黄了。早上,他带着两个儿子和媳妇桂琴来到田头。桂琴打头,醒民在第二,觉民跟上,老五压底。开镰以后,看见麦秸粗壮密实,下面裹满了青黄的麦叶,麦穗粗长饱满,外面一层麦壳还有点青色。老五蹲着,用手捋麦秸的时候,感到柔筋,没有队里麦秸的脆而刺手,他知道自己家的麦秸是牲口冬里上好的饲料。向前割了十几米,桂琴站起来,把镰递给醒民,抹着额头汗水说:“镰刃子钝了!”
醒民将几个镰刀刃子取下来,在磨刀石上磨了一遍,顺手拿起一根麦秸试了一下,装好递给媳妇。老五盯着割过去的麦茬,对觉民说:“麦茬前低后高,割麦时屁股蹲下去,别动不动翘起来!”
夕阳从村子夹道映了过来,老五自留地的麦子收完了,摞在田头好像一间屋子。下了地的社员从村口经过,拄着铁锨,用羡慕的眼光盯着麦垛子。老五交代孙蛋和毛蛋坐在麦垛边上看着。大队的喇叭在新闻播报后,孙书记要求每个生产队抓紧种玉米。老五喝了碗稀饭,交代了明天的活计,匆匆来到饲养室,垫圈加料。马九说:“五哥,你忙家里的事,饲养室有我哩!你就不用操心了。”
老五夹起炕上的铺盖,拍着尘土说:“晚上我要看场。”
马九摘下嘴上的烟锅,笑着说:“今年的新烟弄好了没有?”
快出门的时候,老五回过头来说:“快了,再等半个月。”
马九晃了晃瘪瘪的烟袋,催促老五抓紧时间。
老五换回两个孙子。他靠在麦垛子上,看着涝池边上不断晃动的杂草。月光洒在脸上,他摸着身下的麦子,任凭微风中飘动的麦秸絮叶轻拂在脸上。前堡子庄子的屁股就在涝池南边,他能听到后院猪的哼哼声和敲着猪槽加食的哐当声。夜里,地里的湿气和麦秸里的潮气混在一起,黏糊糊的,铺盖浸满了湿气。不一会儿,老五在困乏和满足中睡着了,呼噜声起,一高一低,富有节奏。
老五家的麦子在场里整整晾晒了两天,终于可以开碾了。他向大省借了生产队的牛,端了一洗脸盆麸子,用井水给牛拌上。碾场的时候,牛依旧很吃力,艰难地迈开腿,晃晃悠悠在空中停了一下,才落到地上。老七走过来帮忙,他是队上吆牛碾场的高手。他顺手抓起一把麦粒,看见饱满赤红,问了老五是什么种子,随后笑着说:“五哥,你这麦子筋性大,做成挂面肯定好!”
老五用叉挑着边上的麦秸,停了下来,摘下草帽扇凉,喘着气问:“老九过年回来吗?我到时多挂一点面,给他带一些回去!”
陈家同辈的七、九和十一是亲兄弟。老九参加了抗美援朝,后来转业到西安医学院保卫处工作。
按照讲究,麦子灌浆的时候,如果能有一场透雨,收麦后地里的墒情就会不错。社员们翻犁麦茬地,然后下了玉米的种子。麦茬地里尘土飞扬,没有去年冬季融雪的发酵,也没有春季雨水的滋润,土地变得板结,生产队的老牛根本拉不起犁铧。按照大队的要求,社员们顺着麦茬的间隙,用锄头挖下坑,后面的女社员撒几粒玉米种子,将土埋平,用马勺淋上水。
老五将麦子摊在场上晒干后,趁着社员们下地干活,装上口袋拉回家。一袋袋麦子扛在肩上,走过厢房的台阶,倒进了厨房的麦囤。看着麦囤顶上起了锥形,老五摸着胡楂稀疏的下巴,开心地笑了。塬上人家,看到自家的粮囤满满的,心就安了。他对老婆说:“晚上擀面,切细,咱也吃一顿酸汤面。”
桂琴从地里回来,看到一直节俭的家公晚上要吃酸汤面,她满心欢喜。她挽起袖子,和面揉面。昏暗的灯下,一家人围在冒着热气、漂着韭菜的酸汤锅前,夹上面条,浇上酸汤,呼啦呼啦地吸着。老五吃了好几碗,觉民端起一碗漂着红红辣子的面,起身走到厨房外面。老五将他喊了回来,抬起头说:“今年这收成,好多人都羡慕咱家自留地的庄稼,你就别在人面前显摆了。”
老五转过头,看着两个孙子,叮嘱道:“以后家里吃片片面,只准在家里吃,不许端到门上去,更不能蹲在人堆里。”
醒民吃完了,蹲在地上抽烟,转过头对儿子说:“你爷的话要记在心上,不要在外面说家里吃啥,也不能说咱家的麦囤。”
老五家的麦子丰收了,割完麦子,地里的墒情更是不错。醒民带着两个儿子,按照父亲的部署,挥着双刺,将麦茬的根挖出来,在地里晒着。涝池边上培育的玉米苗已经有十几公分了。麦茬根上的湿土晒干后,他挥打着,抖搂泥土,那是家里的柴火。
老五收拾完饲养室,来到自留地。他挥着锄头,挖出来一溜溜坑。孙蛋和毛蛋按照爷爷教的方法,用铲子将玉米苗从土层深处铲起,不能伤到玉米的根须,放在担笼里,每一个坑里栽上一株苗,将土坑填平。日暮时分,一家人提着桶,端着洗脸盆,在涝池里打上水,给玉米苗淋水。
马九很苦恼,德孝结婚后,停了一个星期就回部队了。新媳妇多住了几天,也被娘家人接回去了。家里人多,房间本来就少,为了给老大结婚,腾出了一间屋子作为新房。两个新人都走了,贴着红红对联的新房锁着。空军只好每天晚上和他挤在饲养室的炕上。
智亮走进饲养室,看着老五和马九蹲在槽头,他咳了几下,蹲在草料堆边。马九瞥了他一眼,闷声闷气地说:“听说你看场,将腿扭了,走起来一瘸一瘸的。咋这么快就好了?”
智亮用深陷的眼睛瞥了他一眼,由于高高的眉骨和长长的眼眉遮着,马九没有觉察到。他嘿嘿地笑着,挪动着身子,转过头说:“老九,你老是不相信我。前几天,公社革委会杨主任的小舅子,前头生了四个女子,一心想着小子。杨主任探听来,打听去,就叫小舅子骑车带我到他们家里,看看能不能生个小子。”
智亮停了下来,马九咂着烟锅,瞅着他问:“后来呢?”
智亮知道自己给马九预测过儿媳头生的事,知道他关心这方面的事情,就故意站起来,对老五说:“五哥,你今年的麦子算是丰收了,玉米苗也种上了。”
马九站起来,用胳膊碰了智亮的头,追问道:“后来呢?”
智亮依旧嘿嘿笑着,对马九说:“人家将我接到家里,先是泡了一壶清亮的陕青叶子,一碗酸汤面外加两个荷包蛋。吃完饭,我测了夫妻俩的生辰八字,按照怀孕节气的天干地支,最后看了那家媳妇的面相、身条和手相,推测应该是个男孩!”
智亮走出饲养室的门,马九叼着烟锅,弯着腰跟了出去。他伸长脖子,神秘地耳语道:“临走时,人家给了两包大雁塔香烟和两把挂面。”
周日,老五和醒民借了生产队的铡刀,放在自家的院子里。醒民卸下铡刀顶头的栓子,双手掂着铡刀刃子,在大块的粗石上磨着,孙蛋不断给上面撩水。老五将晒干的旱烟秸子放整齐,孙蛋压着铡背,随着刺啦刺啦的声响,烟秸变成了烟末子。旱烟末子晾晒到午后,老五用麻袋装起来,用架子车拉到村子中间老槐树下面的碾子前,敷在碾盘上,爷孙推着碾子,一边碾着,一边翻倒着。老五抓了一把看了一下,觉得差不多的时候,又装入麻袋,拉回家里。
第二天中午,老五用马勺将面汤舀到脸盆里,将捣碎了旱烟叶子和烟秸子混在一起,盛在蒲篮里。他用双手插在篮子底下,抖动着撩起来搅拌均匀,最后美美地吸上一口面汤,屏住呼吸,用力将口中的面汤喷在翻捣的旱烟上面。枯干的旱烟见到面汤,变得绵柔筋滑。倒腾好的旱烟放在席子上,月亮升起,地气腾升,晨露滋润,朝阳照晒,中午时分,旱烟入袋。
吃过晚饭,老五用报纸包了一大包旱烟,加在腋下,到了饲养室。老五将报纸摊开,招呼吃过饭,到饲养室记工分的社员品尝。马九抽了两锅子,他在鞋底磕着烟灰,不断地咳着,看着大家说:“今年天旱,没有想到你的烟那么厚实,抽起来有劲过瘾。”
社员们大多蹲在槽头,有的靠在坑壁上,围了一圈。一缕缕青烟升起,交汇在槽头掉着的昏黄的灯光下,牲口们摇头摆尾,喷着粗气。宏斌扔掉烟屁股,站起来说:“五哥,今年十里八乡的旱烟,可能就数你的好了,没有能长成你这样的。”
老五擦了下眼睛,看着灯下袅袅青烟,摆了下手说:“我种了一辈子烟,却从来不抽烟。你们抽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逢集的早上,老五吃完早饭,撂下老碗,提出两麻袋旱烟,对醒民说:“你骑自行车,到远的集市去卖烟。我和孙蛋到咱们镇上去卖!”
老五弯着腰,肩上搭着旱烟,孙蛋提着篮子,里面放着秤。他们顺着田埂小径,向镇上走去。踩着干瘪的泥土,看着田坎上被尘土覆盖着的野花,老五继续给孙子讲述施公断案的故事。
快到镇上集市口的时候,老五对孙蛋说:“过去看看!”
孙蛋顺着人流,在腿缝里穿行。他坐在新华书店前的青石板上,手里倒腾着弹弓,眼睛不停地瞥着边上市管会的门口,看着进进出出的人,留意着里面的那个络腮胡子有没有出来。孙蛋忙天时曾经在后堡子站岗放哨,查到了有的社员鞋兜里的麦子,他兴奋了好长时间睡不着。现在,他终于有机会,可以模仿电影上和课本里的英雄少年了。施公断案的故事,也激发了他侦查放哨的热情。他瞥了一眼书店里面,站起来走了进去,趴在柜台上,眼睛盯着书架上的《卖花姑娘》,沉浸在幻想的画面之中。想到自己的任务,孙蛋醒了下神,赶快跑出来,他不知道络腮胡子是否已经离开。他走过去,趴在市管会的门沿边,闪着头向里面张望着,看见络腮胡子端着茶缸,正在看着报纸。
老五不敢到集市的中心卖烟,他顺着玉米地的田埂,往里走了十几米,将旱烟袋子解开。老五的旱烟是镇上的知名产品,好多老烟民抽着他的旱烟十几年了,每到新烟上市的时候,烟民们摸着瘪瘪的烟袋子,心理发慌。烟民按照习惯,在田埂上找到了老五,蹲下先抽几锅子,买了以后顺着集市,见到相熟的烟民就说:“老五在西头的玉米地里。”
从马路上看着玉米地里冒起的青烟,烟民们看着烟,循着味,围拢在玉米地里。老烟民将手伸在烟袋子里抓摸着,感受着旱烟末子的干湿,拨弄着手心里的烟末子,看烟叶是否厚实,烟筋是否黄亮和大小适中。有的烟民给烟锅里捻上旱烟,有的用口袋里的纸条卷着,互相借火点着后,吧嗒吧嗒地抽着。资深的烟民深深吸上一口,慢慢地吐出来,闭上眼睛惬意地感受着烟的品质。即使抽得心旷神怡,烟民们都会想尽办法,弹嫌烟的缺点,讨价还价。资深的烟民向玉米根上吐了一口痰,弹着烟灰,笑着说:“称上六斤!”
老五将装好的旱烟,放在秤盘上,约了一下,秤杆往上直翘。他往往去掉零头,算个整数,临了还会抓上一把,放进他的烟包里。其他烟民跟着交易,不一会儿工夫,一麻袋旱烟就卖完了。
孙蛋在**上夹上土疙瘩,用弹弓瞄准市管会前面一棵桐树射击。土疙瘩击在树干上,冒起了一团尘烟。络腮胡子刚好端着茶缸走出来,看到门前的桐树干上暴起的烟尘,随着风向自己袭来。他向四周张望着,看见孙蛋举着弹弓,准备瞄准。他瞪着眼睛,走前几步,盯着孙蛋。
络腮胡子身材魁梧,头发竖在头上,面颊上起着疙瘩,一簇簇血丝趴在脖子和腮下。他穿着一件黄军装上衣,敞开胸膛,贴身穿着一件印着“中国人民解放军”字样的背心,浓密的胸毛和腋毛从背心的接茬处露在外面。下身一条蓝色的的确良裤子,脚上一双褐黄色的胶皮凉鞋。孙蛋赶紧收起了弹弓,眯着眼望着树冠上吱吱鸣叫的蝉。一会儿,络腮胡子戴着墨镜,手里摇着扇子,后面跟着两个年轻人,出了市管会的门,向西边的集市走去。孙蛋站起身,慢慢地顺着墙往前溜,到了人群拥挤的地方,他插在人缝里,寻找爷爷,不时回过头张望着那个戴着墨镜的络腮胡子。
赶集的人见到络腮胡子,赶快给他让出路来,两个年轻人扯着收据,收着市场管理费。孙蛋走到十字路口,站在一辆架子车上面,在人群里张望着,看见爷爷正弯着腰,从北面的街道走了过来。他赶紧跑过去,拉着爷爷往回走。老五摸了摸他的头,买了一块嚼嚼糖,递给他,牵着他的手往前走了几步,他们蹲在供销社的门市前。
吃完晚饭,老五将老碗递给毛蛋。他掏出了今天卖旱烟的钱,醒民也将钱放在地上。借着昏暗的灯光,他们将钱按面额整理好。两个孙子看着一堆钱,祈求爷爷能给自己一两毛钱。老五对两个儿子说:“我看今年的玉米很麻烦,趁着涝池里还有水,明天将自留地浇一下。”
醒民抽着烟,点头答应着。他站起来,借着月光,整理着明天浇地的工具。
老五来到饲养室,马九正在垫圈。他提着水桶,用马勺给牲口的槽里淋水。看到饲养室后面的屋檐下放着两桶菜籽油,他抹了下眼睛。马九阴着脸走过来,对老五说:“就这一点油,这日子可咋过呀!”
马九用脚踢了一下油桶,捻了一锅旱烟,面向土炕蹲在槽边上。老五坐在炕边上,脱下鞋,抖搂着鞋兜里的草末子,看着他唉声叹气,料想他一定遇上啥事了。不等他发问,马九吧嗒抽着烟,瞅着饲养室门外,长长地叹了口气,愣愣地看着后门洞的光影,摇着头说:“德孝复员了。”
老五用干枯的手抹一下嘴巴,看着电灯,沉默了一会儿,劝慰道:“你也别闷在心里,事情总有一个出路,天下没有过不去的坎。”
马九抬起头,苦笑着说:“好五哥哩!德孝回来了,媳妇又怀孕了,本来就缺粮,一下子添了两个人,这可咋办呢?”
老五拿起料叉,搅拌着槽里的草料,宽着心说:“你们家德孝虽然不是干部,却是个司机,也算有一门手艺。自古天下饿不倒手艺人。”
周六下午,生产队分油。家家户户的小孩早早地提着油瓶,在饲养室后面的库房前排队。人口多的家庭,用的是大一点的瓷壶,少部分是医院用过的葡萄糖输液瓶,大部分是蓝色高颈的酒瓶子。因为要分油,社员们都会用开水灌在瓶子里面,将瓶里的油沫冲洗干净,用柴草将瓶子外面擦拭干净。油瓶子两边,站着两排小孩,乌溜溜的眼睛盯着自家的瓶子,不时嬉闹着,用期盼的眼神瞥着库房的门,手里拿着玉米面做成的锅塌塌(玉米粑粑)。
志发和宏斌打开了库房的们,将两桶油搬了出来,倒在粗瓷缸里。小孩们拥挤着看着黄亮的菜籽油从桶口泄入缸里,不停地咽着口水,嘴巴嚅动着。志发叫着名字,喊着这家能分到油的斤两。宏斌先将油瓶子挂在秤上,称出皮重,然后用漏斗给瓶子灌油,估计差不多了,就提起秤。塞子塞入瓶子的时候,瓶嘴上就会留下点点油迹,这家的小孩就会用手里的锅塌塌馍使劲地在瓶嘴上擦拭着,捻净油花,放在嘴里,大口嚼着。
分完油,将油瓶放回家里的小孩,手里拿着锅塌塌,又蹦又跳地回来了。他们围成一个半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盛油的缸子。油分完了,缸子边上沾了一层黄蜡蜡的菜油,小孩伸出手中的馒头和锅塌塌,志发和宏斌接过来,在缸子边上擦着油,然后将沾着油的馍,递给孩子。接过锅塌塌的小孩,赶快将手指捻着的盐撒在上面,将馍塞在嘴里,狼吞虎咽地嚼着。等到大人离开,一群小孩互相推搡着,挤到缸前,将手中的饦饦馍伸过去,在缸子底上用力擦拭着。临出饲养室门的时候,孩子们个个满头大汗,喘着粗气,红红的脸蛋下一张张油乎乎的嘴。由于吃得猛,好多小孩不停地打着嗝。
醒民在涝池边上栽了一根木柱,在木柱上用绳子斜挎一根长长的细椽,椽头吊了一只铁桶。他利用杠杆原理,压着椽的一头,将桶落在涝池的水面上,倒腾几下,装满水,移动着脚步,将水桶移到自留地的边上。孙蛋扶着水桶,把水倒在田里。看着这新鲜的工具,村子里的孩子围过来,帮着来回压着椽。
社员们下地回来,放下肩上的铁锨,蹲在涝池边上看着新鲜,抽着烟评论着。二省看了一下,站在后面说:“这水是集体的,就老五家不好好劳动,光想着自家的自留地。”
几个社员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二省喀喀了几下,吐了口痰,扛着铁锨走开了。
进入三伏天,太阳好像一面镜子,明晃晃照着大地。路上的尘土越来越厚,驾着车顺着车辙前行的时候,轮子下面就是扑哧扑哧的尘土声。队上的玉米,好不容易长到人的膝盖处,干瘪枯黄,高温烘晒,叶子开始拧绳了。社员们蹲在田头的树荫下,没有了往日的嬉闹荤侃。他们瞅着炽烈的太阳,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用草帽扇着凉,一个个愁眉苦脸。夏粮歉收,社员们原来指望秋粮有个好的收成。没想到开春以来,没有一场透雨,持续的干旱,看来又要让社员们的期望落空了。
看着玉米一天蔫过一天,大省也没有平时的干劲了。收工后,社员们蹲在饲养室的大槐树下,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年馑是否要到来。高音喇叭依旧是嘹亮的革命歌曲,后面就是有点结巴的孙书记的讲话。志发家的保卫,扯着自己的喉结,跟着喇叭学着大队书记的讲话,神态腔调十分逼真,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智亮从村子西头蠕动着过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本线装旧书,嘴里嚼着锅塌塌馍。他蹲下来,仔细看了大家一遍。二省摆弄着自己的匣子,寻找天气预报,看到智亮过来蹲在边上,开玩笑地说:“智亮,你整天攥着这些旧书看,除了卜生辰八字,看面相和手相,预测生男生女外,能不能观一下天相,看这旱情要到什么时候结束!”
边上的人附和着。智亮深邃的眼睛滴溜转了几下,眯着眼睛看着落日,嘿嘿笑着。他晃了晃手里的书,慢慢地说:“这天地自有定律,非人力所能抗拒。古书上记载有好多祈雨的方式,现在大家都不相信。天上的云没到咱这一块,你怎么捣治都没有办法。只有当云层经过咱这里的时候,大家喊几下,或许老天看着大家可怜,就会降几滴雨。”
栓和咧着嘴,不服气地说:“智亮叔就会胡谝!现在咱们有天气预报,国家说人定胜天,别相信他神神道道那一套!”
二省瞥了一眼智亮,晃着头问:“前几年那些旧书和族谱都烧掉了,你哪里来的这些古书?”
智亮眼睛眨么了几下,露出无奈的神情,他明白上纲上线对自己不利,甚至会把自己推到阶级斗争的前沿。他将书折起来,加在腋下,笑着说:“我经常批判性地看这些书,故意讲一点迷信的东西,看来我们队里社员的觉悟还是很高的。以后天气的事,就听二省的匣子,生娃的事就去问卫生站。”
老七嘴里喷着沫子,斥责着栓和,说:“你智亮叔也是为大家好,你咋能那样说你叔呢!说实在的,智亮的文化比学校的老师都高。”
智亮默默地站起身,挪动着步子,没有和别人打招呼,晃动着回到家,关上了家门。
社员们依旧每天下地回来,蹲在老槐树下,听着二省的匣子,期盼天上能飘过来云,最好是来势汹汹的黑云。队上几个刚毕业的学生按照天气预报中“百帕”等词语,分析气压的变化趋势。天气预报和大队的通知,几次都说要下雨,最后都是刮了一阵风。马九叼着烟锅,弯着腰咳着说:“看来上年人说的‘云向南水漂椽;云向西水汲汲;云向东一股风’都不灵验了。”
到了八月下旬,生产队连片的玉米耷拉着头,卷成绳的叶子已经干枯了。田垄上一垄垄红薯的叶子还坚强地泛着绿色。涝池快要见底的时候,老五每天晚上带着家里的老小,从田头到涝池的水边,排成一排,用洗脸盆递着水,淋在地里,然后用茅草和麦秸将玉米下面的地面遮盖得严严实实,尽量保墒。宏斌早早拔掉了自留地的玉米,种上了更加耐旱的谷子。志发在自留地的田垄中间种上了黄豆。
大省敲响了老槐树下面的老钟,社员们从家里走出来,围在槐树下。他站在粪堆上,大声说:“经过大队和公社查看,队里的这茬玉米没有希望了。现在开始,要将玉米拔掉。等到老天落雨的时候,要赶快补种其他作物。”
老五从饲养室走出来,将铁锨插在土堆上,对大省说:“拔下来的玉米最好摆在地里晾晒着,地里的墒能保多少就保多少。”
大省点着头,交代大家就按这个办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