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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抹沧桑

作者:陈玺 | 分类:都市 | 字数:66.3万

二十五

书名:一抹沧桑 作者:陈玺 字数:13229 更新时间:2024-10-10 16:46:44

老五喜欢田野,开春后一直住在坟冢间的屋子里。从家里去的路上,他盯着马路,嗅着气味,看见人和牲畜的粪便就用铲子铲起来,放在粪笼里,到了公墓,用铁锨埋在地里。

周志清去年冬季,一直鼓捣种几亩旱烟,他知道老五的旱烟好。他思谋着收获几袋子旱烟,除了队上几个人不用买烟,还可以送人,也可以卖些钱。另外两个队员渠边歇息的时候,也不停地抖着自己的烟袋子,鼓励老五种旱烟。老五觉得公家的地,种旱烟会让人说闲话,到时说不清道不明。

老五在公墓地里种上了油菜,菜籽开着黄灿灿的花,秆子粗壮,叶子厚实,绿油油的能将人埋在里面。周志清几乎不来三护队的公墓地,看着菜籽索啦啦的角角上翘,在微风中摇摆着,他三天两头骑着自行车过来,蹲在屋子前面,和老五扯淡。

公墓地里没有场,老五在屋子前面平好一小块地,淋上水,将炕灰撒在上面,提着平底的青石锤子,光出了一片场。油菜成熟了,天气好的时候,他早上将菜籽秆铺晒在地上。吃完中午饭,别的社员在家里小憩的时候,他顶着烈日,戴着塌塌草帽,捡一路粪,来到公墓,趁着午后的日头,将曝晒得嗞嗞作响的菜籽秆,堆成堆,用棍子抽打着。看到菜籽角角空了,他将菜籽秆抖搂抱走,地上落下一层褐色的菜籽。菜籽晾晒干净以后,他用簸箕扬起,去掉杂质,装进口袋。忙活了一个多星期,整整装了四口袋菜籽。

太阳西坠,周志清骑着自行车,顺着田间小径闪悠着来到三护队的屋子。看着老五戴着草帽,弯着腰正在挖菜籽根,靛蓝色衣衫的背上重了几层白白的汗渍的图案。他站在屋子前面招呼了一声,走了进去。看着墙角几口袋硬实的菜籽,用手在口袋外面捶打了几下。解开封口,他将手伸进去来回倒腾了几下,从下面抓起一把菜籽。看着饱满褐亮的菜籽粒,他将两个手掌叠在一起,搓揉了几下,爆开的菜籽粒露出了橙黄的肉,浸满了油汁。他捻起几粒放入嘴中,噗喋了几下,口腔里溢满了油香。

志清走出房子,从裤兜拿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根叼在嘴上,划着火柴,将手掌折合成圆形挡着风,他狠狠地抽了一口,青蓝色的烟雾瞬间飘起,迷住了他的眼睛。他用手挥着,将烟雾驱走,又摆了几下头,眯着眼看着夕阳下飘忽蠕动的老五挥着锄头的影子。志清心里盘算着将几口袋菜籽分掉,其他两名队员,他前几天刚放出个口风,就得到了积极的回应,他们眼神里填满了期望。

老五是个精到老实的农民,平时总是弯着腰,看着地面上有没有粪,算计着田里的水肥。看到饲养室前面围拢着一群人,他驻足招呼一下,没有多余的话,就回家了。他做人坦荡,说一不二,道义仁孝之事,他会极力为之,鬼鬼祟祟之事,他从内心里鄙视。志清知道老五就像一条榆木疙瘩的车辕,虽然有韧劲好用,却浑身布满了倔强的纹路。

周志清抽了两根烟,他站起身,挥着手,招呼着老五回来歇息一下。老五放下手中的锄头,直起腰,摘下草帽,手搭凉棚,眯着眼瞟了一下西落的日头,走了过来。他将锄头靠在屋前的墙上,从屋子的炕边上拿起一瓶自己带来的水,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喝了几口,抹着嘴巴,用草帽扇着凉,蹲在志清的边上。志清指着屋里的菜籽,叹了口气,笑着说:“五叔,就这么巴掌大的曲曲弯弯的一块地方,能收获这么多菜籽,说明你将队里的事当成了自己家的事。生产队二十多年了,人都磨成了圆棱子了,人心都散了,像你这样的社员不多了。”

老五看了志清一眼,嘿嘿地笑着。志清深邃的眼窝里,眼珠子飞快地转了几下,他从烟盒抽出一根烟,用刚才抽的烟疤摁在上面点着,吐了一口烟说:“我们一家人闲聊时,我伯经常夸你仁义,有骨气。说这槐树寨农民一茬子,像五叔你这样的真不多!”

老五有点羞怯地抹着眼角,抬起头应道:“你伯人能行,年轻时就是相公,走南闯北地做买卖,见过世面。”

两个人默然对望着,沉默了一会儿,志清叹着气说:“我看这公家的政策可能会变,这生产队也快到头了。今年队里人心涣散,宗族冲突不断,公社已经注意到了。这一个队里,大家心齐,日子就好过一点;人心不齐,一切都操正步,日子就难过一点。”

老五挎着手里的菜籽秸,望着落日的红霞,看着志清问:“听说一些生产队这两年都在私分?”

志清嘴巴咧了一下,挪动着屁股说:“五叔,这块地荒着,没有人会说道。你硬是抽空种下了菜籽,不容易呀!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老五看了志清一眼,笑着说:“你是三护队的领导,有啥就说,别闷在心里。”

志清犹豫了半天,鼓起勇气说:“五叔,你会筹划,家里的日子过得舒坦。联社和窑娃家里都是紧巴巴的,眼睛都盯着这几口袋菜籽。你说咱好歹管着这摊子事,总得替人家想想吧!再说这几袋子菜籽,分给四个生产队,根本不解决问题,还会给人家出难题。”

老五没有想到自己辛辛苦苦种下的菜籽,成了难题,他心里有点憋屈。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轻声地说:“志清,你五叔这一辈子从来都是堂堂正正的,你们几个咋弄!我没有意见,我就不跟着掺和了!”

志清看着老五瘦弱倔强的核桃脸,他站起身来,推着自行车,临走时回过头来说:“五叔,这事不急,你再想想!”

老五看着志清消失在夕阳的光晕里,他将屋子的门锁住,把铁锨放在架子车上,架着辕回家了。快到村口的时候,他看见水渠里泡着一头起胀的死猪娃,他循着一阵阵恶臭,跳进渠中,将死猪提了上来,放在架子车上。到涝池边上,他停在一棵几十年前种下的椿树下,挖了一个深坑,将死猪埋了进去。

晚饭后,老五提着担笼,返回公墓地的屋子,他不能偷懒,他要看护好队上的菜籽。志清的话,他听了也就过去了,根本就没有上心。私分菜籽,他的内心是不能接受的,那将会在他自认为还算清白的人生经历中留下污点。躺在三护队的屋子里,老五感到劳作了一天的身体舒坦而放松,窗户外坟冢上的青草在月光下摆动着。他觉得在这先人聚集的地方,分了队里的菜籽,传扬出去,在村子没有了颜面,即使将来埋在这里,下面的人眼睁睁看着你,到了那边,也要背负骂名。

志清很少来三护队了。老五带着两个队员修渠平路的时候,队员们眼神里有了埋怨,他常常在前面忙活着,他们坐在锨把上聊天,言语中间渗透着不解和怨恨。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既不催促,也不接话。他感到三护队里大家的心离了,也不知道还能支撑多长时间。他更感到大家在困苦的生活中,艰难挣扎的时候,凝结在人们内心的尊重,在外在唾手可得的利益诱惑下,很快就会被稀释得荡然无存了。当自己依旧倔强挺立的时候,边上的枝蔓就会缠绕着你,让你喘不过气来。好在老五历经了好多世事,锤炼成了强大的内心和坚定的人生信念,对任何有悖自己人生准则的事情,他都会有个掂量,并不会掀起波澜。

老五凑合着和大家忙活着,队员的神态和言语的怨恨在胀大。虽然他从不在意,还是感到别扭。半个月后,老五从田里回来,在渠岸上碰到了志清。志清赶快下车,将他叫到水渠的闸门前,自己坐在水泥墩子上。老五放下担笼,蹲在边上。志清问了最近队上的情况,老五将情况说了一下,他关切地说:“生产队人心乱了,咱管不着。三护队就咱们四个人,心不能乱!不然整天在一起劳动多闹心呀!”

老五瞅着远处的田野,没有作声。志清抬起屁股,蹲在他边上,凑在他的耳边低声问:“五叔,上次说的事咋样?”

老五坦然地嘿嘿笑着,缓缓地说:“志清,我和你伯是同一茬人。可能我老了,跟不上形势了,该咋办你定!你五叔口风紧,不参与也绝不会在外面说道。”

志清冷冷地笑了几下,将烟头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转着踩灭。他推着靠在树上的自行车,跃上去回过头说:“如果社员都像五叔你这样的,我觉得这人民公社肯定能搞好!”

老五蹲在树沟中,愣愣地看着车子上的影子和身后扬起的尘土。

过了几天,老五和队员正在清理水渠上的杂草。志清骑着自行车过来了。他对大家挥着手喊道:“停一下,过来开个会!”

志清还是坐在水泥墩子上,渠岸下面蹲着三个队员。他清了下嗓子,严肃地说:“昨天公社开会,杨主任对现在各个大队社员人心涣散,没有集体观念,心里就想着自己进行了批评。要求每个大队都要采取有针对性的对策,将这股歪风压下去。”

老五用树枝撩着沟渠里的杂草,志清看了他一眼,继续说:“五叔每天晚上都住在公墓,看护着公家的菜籽。这一点就值得我们学习,他的心里装着队里,将队里的事情当作自己的事情去做!”

联社和窑娃耷拉着脑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志清指着他们说:“心里不要想五想六,公家的就是公家的,在这一点上大家不要有想法。我到时请示一下孙书记,看咱们那几口袋菜籽咋处理?五叔你要继续费心,千万不要出什么问题!到时有口难辩。”

三伏天,太阳明晃晃的。早上,太阳刚露脸,趁着田间的露水,社员们懒洋洋地在田间糊弄一阵子,太阳一竿高的时候,就下地了。大家围在老槐树的树荫下,听着大队的广播,用草帽扇着凉。下午,太阳还有一竹竿就要落山的时候,社员们又哧嗒哧嗒下地,忙活上一阵子,就收工了。好在有了水利,塬上人再也不怕天旱了,庄稼即使懈怠一点,收成还是有保证的。老五提着桶,喂完后院的猪,看着猪吐着舌头,不停地呼哧着。他交代觉民,给猪圈里倒上一桶水,就提着粪笼回三护队的屋子了。

叙德走上了教师的讲台,在槐树寨引起了不少的轰动。三队的社员好像看到了未来的希望,二十多年弯着的腰慢慢地直了起来。老六感到了社会变革的脉冲,他依然坚守着自己的做派,用习惯的手段管理着社员。他蹲在自家门前的碾子上,抽着旱烟,寻思着如何才能将地主富农扑腾着的暗火压下去。

返销粮运回来了,老六十分纳闷,往年的返销粮给地主富农配给的都是玉米甚至是麸皮,今年多半都是麦子。会计说粮站接到上面的文件,今年地主富农享受和贫下中农一样粗细粮搭配比例。老六觉得如果这样没有差别地分配,队里的社员以后就更难管了。他叫来了会计,将贫下中农的返销粮全部调配成麦子,地主富农以玉米为主,搭配一点麦子。

二队的社员拿着口袋,到饲养室后面的库房领取返销粮,宏斌接替了志发成了会计。虽然领粮是件高兴的事,但大省二省和陈家老七老十一之间的对垒已经形成了,随时都会在擦碰中走火喷涌。大省的队长角色还没有宏斌管用,有时队里的农活安排,他就让宏斌出面。智亮依旧扑闪着长长的眉毛,满脸堆笑地在两大阵营中游刃有余。夕娃帮他将分到的小麦口袋扛在肩上,智亮笑着说:“这世事好,有了水利,还吃上了国家的返销粮,说明国家没有忘了咱农民!”

二省晃着脑袋,咧着嘴说:“你好好的工人不当,下面憋得慌跑回来了。这些年下面畅快了,上面却受罪了!”

老五躺在三护队的炕上,太阳从窗户照进了炕头。他感到浑身酥软,没有一点力气。揉了揉眼睛,他纳闷这么多年自己都是天刚麻麻亮就起身,不知为什么昨晚一下子睡得这么死。他颤巍巍坐起来,将腿放在炕边上,看到房门半开着,墙角几口袋菜籽不见了。他慌忙站起来,走出屋外,就听见田野的蝉鸣和蛐蛐叫,没有一个人影。

老五赶紧带上房门,提着粪笼,风急火燎地跑回村子,一路上盘算着是不是志清让人把菜籽拉到大队去了,又觉得不可能。他没有回家,直接来到四队,看到志清正在和一群人在树荫下丢方。他边走边喊志清的名字。志清愣愣地从人群中站起来,眼睛依旧盯着地上的方块。听到老五的喘息声,他抬起头,笑着问:“五叔,啥事!看把你急的。”

老五抹着脸上的汗,跺着脚喊道:“志清,不好了!昨天晚上,贼把菜籽偷了!”

志清听罢,用脚将地上的方块踩掉,连忙转过身,紧张地问:“你说啥?”

老五喘着气,重复着说:“贼把菜籽偷了!”

志清涨红着脸,深邃的眼窝眨么了几下,额头的青筋跳动了几下,扬起手喊道:“你不是睡在那里嘛!你是咋看的!”

说着,他让老五先回去,自己骑车,随后就到。

老五将粪笼放在自家的自留地里,他没有回家,他再也没有心思盯着马路上的粪坨了。他依旧感到浑身没有什么力气,踉踉跄跄赶回公墓的屋子。他蹲靠在门扇上,不停地用双手搓着自己的面颊,弯着腰将头埋在自己的大腿间。他感到肚子咕咕叫,嘴唇干裂,他吞咽了几下口水,缓缓地站起来,看见志清骑着自行车过来了。

志清将自行车撂在地头,快步走过来,屋里屋外地看了一遍,不断问着老五。他掏出一根烟,点着后猛地吸了一口,咬着牙将烟用力喷了出来,责怪着说:“前几天刚开完会,我还表扬了你,现在就出了这样的事,你让我咋给大队交代呢?”

老五说自己也感到怪怪的,平时睡觉有什么响动,自己就会起来,没有想到昨天夜里,一觉睡到太阳照在了炕上。志清看了他一眼,打断了他的说话,不耐烦地说:“你别解释了,越解释越乱!等一下大队来人,就看他们咋处理!”

孙书记和金尚武带着几个民兵,骑着自行车来了。志清跑到田头迎接,老五还是蹲靠在屋子的墙上。金尚武好像浑身都是劲,他快步走在前面,几个人跑着跟在后面。来到屋子前面,老五蜷曲着身体,慢慢地站起来。孙书记走过来,问着老五一些问题。金尚武交代几个民兵沿着附近的路网去看一看,听着志清的报告,他看着弯着腰蹲在地上的老五,他那包着一层皮的脸抽搐了几下,两腮的颧骨一晃一晃的。他突然扔掉烟头,走过去对着老五大声呵斥道:“站起来!”

老五刚站起来,金尚武嫌他动作慢,上前伸出一条腿,一脚扫过去,老五哐当倒在地上。他又喊着让老五站起来,看着老五颤巍巍的身子,他拉了下腰间的皮带,指着屋子放着的民兵的步枪,喷着口水,瞪着眼喊道:“看到了吗!这些玩意都不是吃干饭的。老实交代,不然人就要受苦!”

小军站在边上,看着金尚武英武霸道的样子,再瞧瞧五伯可怜兮兮的神情,他凑上前,对金尚武耳语道:“连长,我爸在公安处,认识公安局看护警犬的人。要不要趁早带他们过来,让警犬嗅嗅,事情就水落石出了!”

志清用恐慌和惊异的眼神看了金尚武一眼,连忙给他发烟点着,讪笑着说:“就这点小事,还要弄来警犬,岂不是让人家小看咱们,认为我们都是一帮窝囊废!”

金尚武总觉得自己一片豪情,始终没有发挥的平台。虽然社员们都怕他,见到他都避开,他也在费劲心思地想寻求得到大家认同的机会,看到眼下数年难求的好机会,他内心想露一手,让公社领导看看他金尚武不是吃干饭的。他转过身来,严肃地说:“小军,我在部队当过侦察兵,破案还是有基础的。你要相信组织。”

金尚武转过头,对老五说:“谁想欺骗我,没有那么容易!”

几个民兵回来了,向金尚武报告情况。金尚武在一个民兵的带领下,顺着田埂看到向西回村的方向有少许褐色的好像蚂蚁一样的菜籽粒。他确信菜籽是被人偷回了村子。他掏出了一个有塑胶封面的本本,拿出笔在上面画着方位,一副老公安的做派。志清一直跟在他的后面,揣摩着他的思路,脸上间或露出不可觉察的喜色。老五昨天晚上吃了一个馒头,没有回家吃饭。看着日头偏西,他感到肚饥口干,站起来的时候,头有点晕,额头直冒着冷汗。

金尚武看着蹲在墙边的老五,走过去对孙书记说:“你看那样子,快顶不住了,一看就是一副贼样子。我想将他带回去,用一点手段,他很快就招认了!”

孙书记瞟了一眼老五,淡淡地说:“老五我了解,他不是做贼骗人的人,你要慎重,别弄偏了方位。”

金尚武不服气地看了眼孙书记,志清鬼鬼祟祟地跟前跟后。

老五早上没有回家吃饭,午饭过了,还是没有回来。醒民妈对吃完饭的觉民说:“你去看看,你大从昨天晚上到公墓的房子去了,为啥还没有回来!”

觉民走到涝池边上,看到琅琅从对岸走过来。琅琅放下肩上的口袋,擦着额头的汗,挥着手说:“觉民,你还有心瞎转悠。听说三护队公墓屋子里,昨天晚上丢了几口袋菜籽。金尚武正带着人去查看现场。”

觉民赶紧回家,用抹布包了一碗面,带了两个蒸馍,骑上生产牌自行车,向东北上的墓地奔去。金尚武从墓地回来,和觉民打了个照面。他下了车,疑惑地看着觉民骑车离去的背影,他将一名民兵叫过来,在他耳边吩咐道:“觉民十分可疑,操小路跟上去,看看他们都说些啥!”

觉民远远看见父亲耷拉着脑袋,蜷曲着蹲在屋子的前面。他撑起自行车,走过去扶起父亲。老五挥着手,说自己浑身没有力气,头晕得厉害。他赶紧解开抹布,拿出水瓶让父亲喝了两口。老五慢慢地抬起头,觉民将搅好的面碗递过去。老五边吃边喝水,精神头慢慢上来了。觉民问咋回事,他将丢菜籽的事情说了一遍。觉民把父亲搀扶着坐在炕上,埋怨着说:“三护队干活的三个人,就你认真,每天晚上还要摸黑睡在这里。这下好了,不干活的倒落了个干净,自己费心费力又让人家怀疑埋汰!”

老五愣愣地看着儿子,讪笑着说:“我信这天地自有公理,咱没做亏心事,就不怕鬼敲门。”

觉民带着哭腔,大声说:“看到了吧!这就是三护队,咱不干了,咱回家!不受这些狗日的气了!”

说着觉民将父亲扶着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他推着自行车,走出了田埂。

回到大队部,金尚武心有不甘。那个民兵将自己趴在地里偷听的老五和儿子的对话报告了,小军拿起暖瓶,给他添了些开水,摇着头说:“我看我五伯可能性不大,可能要从更大范围考虑。”

金尚武一只脚放在凳子上,挽起裤腿,用疑惑的眼神盯着小军。他挥手将几个民兵叫到跟前,神秘地说:“四口袋菜籽,不是个小数目,菜籽应该还没有离开槐树寨。你们在村子周围藏着,看见有架子车和自行车驮着粮食袋子的,就拦下来检查。被发现了也不怕,就是要保证菜籽不能出了村子。”

几个民兵领命离开了。金尚武想了一会儿,又对小军吩咐道:“老五是你五伯,你一定要站稳立场,在大是大非面前不能犹豫。你和他们家是隔壁,你现在回去坐在门前,盯着他们家,看有哪些人进出。有什么异动,随时报告!”

老五回到家里,桂琴给他做了一碗鸡蛋糕,他接过来,几口就吃完了。老婆平时和他不时拌嘴,看到他受到折腾,心里却不是个滋味。她走进厢房,从柜子里取出一瓶红糖,用勺子挖了几下,倒进碗里,用开水冲化,放在他面前。老五被金尚武扫了一脚,跌倒时膝盖磕到了砖头上,开了个口子,上面沾满了细土,边上的血肉向外翻着。孙蛋从妈妈房间扯了一撮老棉絮,从锅灶的台头拿来火柴,划着后将棉絮在火苗上撩了撩,看到燃烧得差不多了,用手捻灭。他将手指间的灰,贴在爷爷的伤口上,又扯下火柴盒侧面褐色的砂纸,压在伤口的灰烬上。老五平时对孙子很严格,他摸着孙蛋的头,感到自己很幸福。

老七吃完饭,走出头门,看见小军坐在门前的青石板上,呆愣地看着饲养室门前面。他停下脚步,打量着小军问:“听说金尚武带着人到了公墓,有没有扇打你五伯?”

小军摇着头,不作声。老七又问:“你五伯是个老实人,不会有啥事吧?”

小军不置可否地哼哼着。老七摇着头问:“吃了没?没有吃叫你大妈给弄点吃的。我去看看你五伯。”

小军赶紧站起来,将老七连拉带扯推进了大门,就是不让他出门。老七疑惑地看着他,不解地嚷嚷着。

四队的饲养室门前,社员们围在碾子周围,议论着三护队丢菜籽的事。志清坐在碾盘子上,撩起裤腿,一只手挠着腿肚子,一只手夹着香烟,添油加醋地鼓吹着金尚武的英武,炫耀着自己的判断和正直。定邦站在人群后面,听着他眉飞色舞地吹侃。等到他停下来,定邦走过去,将烟锅在碾盘上磕得响,气愤地跺着脚,大声说:“老五我了解,他就不是那种人。他要是做了那种事,你们就将我的头割下来,用碾子碾了。”

志清一下子没了神气,连忙说:“我就是说大队的怀疑。老五我也叫叔咧,我也不想他有事。”

定邦瞪了志清一眼,嘿了几下,走出了村口。

定邦手攥着烟锅,烟锅一闪一闪的,他喀喀着走进了老五家。桂琴正在院子的绳子上搭衣服,看见他进来,转过头对屋子里喊道:“大,后堡子我定邦哥过来了!”

觉民从屋里出来,将定邦迎进屋。定邦走过去,坐在炕边上,老五伸出手,攀着定邦的肘说:“咱心里敞亮,不怕人说三道四。”

定邦拍着老五的手背,口里吐着烟,干脆地说:“你就不是那号人。我给村子的人说,如果老五做了那件事,就把我的头割下来!”

老五看着定邦瘪瘪的烟袋,对觉民说:“去,给你定邦哥把烟袋子塞满。再用报纸包一些旱烟!”

定邦走了以后,智亮进了老五家。老五说去年借的粮,如果紧张先不要急着还。智亮始终认为自己是村子里的文化人,比一般人看问题长远一些。他问了老五一些情况,扳着手指掐算了一会儿,闪着长长的眉毛,缓缓地说:“五哥,虽然菜籽粒向着村子,我觉得这菜籽不是向西走了,也不可能向北和向南,因为南北没有大路。这菜籽很可能是往东走了。”

老五没有想过菜籽往哪边去了,他就知道自己睡过头了,没有拿公家的菜籽。看着智亮神神道道推算着,他嗯嗯地应着,根本没有上心。

半夜,几路明岗暗哨回来汇报,并没有发现异常的线索。金尚武涨红着眼,不断挠着自己的头,他端起桌子上的茶缸,咕咕喝了几口,掏出一根烟叼在嘴上。小军赶紧给他点上火。他站起来,推开窗户,看着清朗的夜空,猛地喷了一口烟,突然回过头,挥着手说:“明天早上,先将智亮和定邦叫到大队来,问问老五都给他们说了些什么,希望找到突破的线索。”

小军默然地看着金尚武,他知道槐树寨的人如果晓得自己在门前盯着通风报信,他在自己的村子就很难待下去了,加上内心对五伯的愧疚,他低下了头。他对金尚武说:“都是我们村的人,我就回避不要去了。”

金尚武用疑惑的眼光看着小军,愣了半晌,同意了他的请求。

智亮刚打开头门,就被门前的民兵候个正着。他怯愣愣地看着两个民兵,闪动着眉毛,眼睛飘过一丝惊恐,结巴着问:“啥事?”

民兵威严地说:“到了大队就知道了!”

智亮无神地跟着两个民兵,来到大队部。金尚武刚从戏楼后面的茅房出来,正在勒自己的军用皮带,看到智亮过来,他笑嘻嘻地问:“最近是在算生男生女哩,还是在算形势变化哩!”

智亮见到金尚武就发怵,他感到自己一条腿肚子在打战,他闪动着眉毛,心里想面前这货就是个无脑的武夫,只要自己不慌不乱,就不用怕他。他将重力放在打战的那条腿上,平静地说:“不算了,那些都是牛鬼蛇神。主要是多看报纸,了解一下国家政策。”

金尚武走进屋子,喊了一声,民兵将智亮推进屋子。他交代把门闭上,关上窗户,智亮顿时感到气氛有点紧张。他手里拿着一条武装带,不停地在手掌上拍着,走到智亮跟前,眼对眼盯着。智亮怯怯地低下了头,他将武装带在手掌里拍得叭叭响,咬着牙说:“把头抬起来,看着我的眼睛!”

智亮呆怯地扑闪着眼睛。金尚武瞪着他,大声吼道:“你眼里有鬼,今天不把鬼说出来,看我咋收拾你!”

说着,金尚武抬起腿,猛地扫了一下,智亮摔在地上。他上前扯着智亮的衣领,就是两个耳光。智亮摸了下嘴唇,感到鼻子流血了。金尚武甩开了他的衣领,手叉在腰间,挥动着武装带说:“将昨天晚上和老五的交谈,一五一十地讲出来,老实点!不然有你的好果子吃!”

智亮说了自己给老五的掐算推测。金尚武呼地站起来,指着问:“你刚进门不是说现在不算了吗!转过脸又说你给老五掐算,你不是把我们当傻瓜一样哄吗!看来你从来就没有老实过。”说着走上前,又要踢智亮。

智亮扭着身子,蹲在地上,双手举在头前面,带着哭腔说:“刚进门说的是假的,就是和老五算计了一下。”

金尚武看着智亮蜷曲在地上,喊道:“起来!你要随叫随到。发现老五有啥情况,马上来报告!”

智亮战战兢兢地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大队部。他不敢走马路,顺着没有人的田埂,低着头回家了。

民兵来到定邦家门口,看见大门开着,不见定邦的人。他们走到村头,看见定邦叼着烟锅,正在粪堆后面拉尿。他们喊着让定邦到大队去一趟,定邦想来想去,纳闷为什么要叫他去大队。他本来想问一声,又觉得没有必要,感到贫协代表到大队堂堂正正,没有什么好怕的。他提着裤子,对两个民兵说:“你们先回去,我一会儿就去,别跟在我后面,别人不知道还以为我带着你们又要土改了。”

定邦从家里走出来,看见两个民兵站在自家门口,他满心不高兴。琅琅扛着头,准备到壕里挖土,看见门口站着两个民兵,放下头,转过头问:“啥事?”

民兵摇着头不作声。琅琅看着父亲叼着烟锅,后面跟着两个民兵,疑惑地看了一会儿,摇着头走了。

经过西边桥的时候,两个民兵跟得紧紧的,大家都用好奇的眼光盯着定邦。定邦停下来,在杨树干上磕掉了烟灰,挥动着烟锅说:“你看你们这些十七八岁的小伙,读书不行,又不好好劳动,整天穿着这身皮子,人五狗六地在田里荡来荡去,你们害臊不害臊,谁家的女子会跟你们?”

两个民兵本来想发作,看到定邦的架势,更听说他两个儿子很勇猛,他们红着脸,挠着头跟在后面,拉开了距离。

定邦来到大队部,看见卫生站的大夫正在看病,他走过去聊了几句。民兵站在对岸的台阶上喊着,招呼定邦过去。定邦攥着烟杆,口里吐着旱烟,晃悠悠地进了屋子。看见金尚武凶神恶煞地坐在桌子前,他对他的恶名早有耳闻,心里想领教一下。进了屋,他径直坐在另一条板凳上,手扶着烟杆,吧嗒吧嗒地抽着。金尚武气得呼哧呼哧的,他与琅琅一起入伍,在部队交了几次手,都不是琅琅的对手。他曾经盘算着要在大队打出一片天地,必须找机会,顺理成章地制服琅琅。他感到眼前就是一个机会,他倏地站起来,指着定邦喊道:“站起来!”

定邦慢慢地抬起头,用轻蔑的眼神瞟了他一眼,对边上的民兵说:“我是解放初期的贫协主席。贫协主席是干啥的,就是给你们家定成分的,你们能有今天,都要感谢我!”

金尚武知道定邦难缠,指着他的脸,又喊道:“站起来!”

定邦看了他一眼,用手在面颊前扇了几下,淡淡地说:“这大队是贫下中农的大队,大队的凳子我这贫协主席咋就不能坐了!”

金尚武从来没有遇过这种情况,他急得在屋子风急火燎地走了几个来回,突然指着门,对几个民兵嘶吼道:“关上门窗,我就不相信猫不吃辣子狗不吃蒜!”

定邦抡起长条凳子,金尚武没有想到老汉敢和他动手,他本能地躲开了。他将凳子抡了一圈,放在房门口,靠着门扇坐了下来。金尚武感到人丢大了,他要挽回自己的面子,他对民兵喊道:“把他给我拖回来!”

定邦举起烟杆,随时准备迎击伸过来的手,他大喊道:“狗日的金尚武,你爸旧社会当过土匪。你咋就和你爸一个样!”

几个民兵停下来,都愣住了。定邦站起来,走到门外,挥着烟锅,大声喊道:“谁见过共产党这样收拾贫下中农的,这不就是国民党吗!”

孙书记赶紧跑过来,问到底是咋回事?金尚武看见手下不听自己的,暴跳如雷地扑了过来。定邦抡着烟杆,指着金尚武说:“我给你娃招呼一声,你今天敢动我一下,我就不回去了,我直接到县上去告你狗日的。”

琅琅扛着头往壕里走,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看见智亮顺着壕底下,捂着脸溜过来,问咋地啦。智亮低着头,手指着大队的方向,琅琅忽然明白了。他意识到父亲可能会被人摆弄,一股豪侠和孝义之气突然从背上腾起,他扛着头向大队方向奔了过去。他心里嘀咕着自己和金尚武的过节,想到他会不会找碴儿,给自己父亲一点颜色看,顺便让自己下不了台。他越想越着急,脚下生风,看见对面有人走过来,和他打招呼,他虎着脸,嗯嗯两下,就过去了。

孙书记挡在定邦和金尚武的中间,他知道这两个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他问到底为了啥事。小军赶紧走过来说:“叫定邦叔来大队,主要是问一下昨天晚上他到老五家,都和老五说了些啥?”

孙书记笑着对定邦说:“尚武也是为了早日破案,找你核实一些情况,你就配合一下!”

定邦挥着烟锅,对着大家说:“我坐在板凳上,他吼着让我站起来,并要关上门窗,好像几个人一起要打我。到现在我也才知道为了这件事。”他瞥了一眼金尚武继续说,“这解放以后,我就是贫协代表,公社的哪一任领导都是对我客客气气的。他们现在想关起门来捶老贫农。我想问一下你们,还是不是共产党?”

小军走过来说:“可能是误会。定邦哥,说说昨天晚上的情况。”

定邦晃了一下烟袋,瞪了一眼小军,捏着自己的烟袋说:“老五给我装了一袋旱烟,我对他说,如果你偷了菜籽,就把我的头割下来!还拉了下手,就这些。”

孙书记看着金尚武问:“还有啥问的?”

金尚武好像发情的公牛,涨红着脸,眼睛向上翻着,盯着定邦喘着粗气。孙书记走过去,拍着定邦的胳膊说:“行了,都是人民内部矛盾,何必闹成这个样子!走吧!赶快回去。”

琅琅手里拎着头,快步走进大队部。看着这种阵势,他明白了咋回事。他脱下了衫子,露出敦实的黑褐色的胸背,胳膊抬起的时候,胸肌抖动着。他用衫子擦着额头的汗,走上前,凶狠地盯着金尚武,抖动着手里的头,他指着一群民兵问:“伯,这一伙欺负你?”

金尚武挣脱了孙书记的拦挡,走到琅琅跟前,赤目圆瞪,厉声问:“你刚才说谁是,再说一遍!”

孙书记和卫生站的大夫赶紧拉着琅琅,将他们连推带拉地弄到了外面。

金尚武被民兵拉进了屋子,他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气,定邦让他英武的形象蒙了一层灰。他走到桌子前,端起茶缸放在嘴边,发现没有茶水,将茶缸摔在地上,茶缸在砖地上弹了几下,磕掉了白瓷,露出了黑色的铁质,滚到门背后的扫帚前。几个民兵惊慌失措地弯着腰,站在他的周围,不停地瞥着金尚武。小军捡起茶缸,倒了些水将茶缸冲洗干净,重新加上开水,放在他面前。金尚武跺着脚,手拍了下桌子,转过身子指着门外,嘶吼道:“滚!都给我滚出去!”

一伙民兵没有了往昔的神气,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灰溜溜地走出屋子。他们蹲在戏楼前的台阶上,不停地打量着金尚武房子的门。

金尚武关着门,没有吃午饭。太阳落山的时候,他趿着鞋子,推开门扇,探出头来,朝外面喊了一声进来。小军招呼着民兵站起来,拍着屁股上的土,鱼贯进了屋子。地面上满是烟头,弥漫着烟雾,走进去几乎睁不开眼睛。

金尚武骨碌从炕上坐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圈,眼睛布满血丝。他盯着每个民兵看了一眼,最后停在小军的脸上,严肃地说:“现在全大队的人,都在议论三护队丢菜籽的事情,也可以说大家都在看着我们。赶快破案,说明我们有水平,大家就会尊重你,不然就会威严扫地,今后大家就不把我们当回事了。”

金尚武深深地吸了口烟,若有所思地说:“我思来想去,还是要从老五身上突破。再这样拖下去,好多线索就没有了。”

金尚武抖擞了一下精神,叫了声小军,小军双腿并在一起,来了个立正。他瞪着眼说:“趁大家下地还没有回来,你带上两个人,把老五弄到大队来关起来,咱们连夜审讯。”

小军扑闪着眼睛,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金尚武喷了一口烟,盯着他说:“阶级立场一定要鲜明,在大是大非面前,正是考验你们的时候。要将宗族观念和仁义信条踩在脚下,你才能得到新生!”

老五闲不住。吃过中午饭,家里人劝他在家歇息,他从猪圈转到前院,将看到的碎活干完了,他蹲靠在前院的枣树下面。看着蓝天下繁茂的树冠和小拇指蛋大小索啦啦的青枣,心里清爽了好多。从十几岁在八娘家,跟着八伯一起耕田,到农闲时候到大户人家打一点散工。从民国十八年年馑自己跑到平凉,给人家淘井,到推着独轮车在平凉和关中之间来回贩布买卖粮食。从解放初期分到田地单干,到后来的入社。老五从内心里感到做农民的自豪,他认为上天将自己生在塬上,自己就要认命,将农民的本分做好。

无论在哪一种形势下,老五感到农民和土地的关系不会变。土地滋养着农民,让自己娶妻生子,繁衍成一大家子,享受着天伦之乐。人不能忘本,不能辜负了土地的恩泽,要用感恩和敬仰的心去伺候土地。

解放初期,当土改干部发动群众划成分,村子的人筹划着分地主的时候,老五心里没有太多的激情。他认为这土地是老天的,从来都不是谁家独占的,无非就是这个时段由你来伺候,另一个时段由他来伺候。伺候的不好老天就会发脾气,将土地收回去,让其他人来打理,甚至会用家财人命来惩罚原来的伺应者。老五总是弯着腰,看着土地,时刻寻找马路上的粪坨,粪坨就是土地的糖果。老五最看不惯的就是,有的农民整天背着手,挺直着腰仰着头,看着天和天上的太阳。他觉得农民的事主要在地上,将地上的事情忙活好了,老天就会看到。盯着上天,揣摩着老天的意思,让脚下的土地荒芜了,那是对土地的不敬,对上天的辜负。

入社的时候,老五心里不舒服。他感到单干几年,自己把土地伺候得不错,土地也没有亏待自己。入社以后,他感到土地没有了自己悉心的照顾,会遭罪。这几年,他看到塬上的坡地被整得平平的,马路笔直宽阔,一排排杨树挺立在路边。水渠纵横交错,将一望无际的田畴分割成方块。他从内心里感谢**,他认为这是开天辟地以来的大好事,说明共产党没有忘了土地,对得起土地,让土地口渴的时候,一张开嘴巴,就会有清泉灌入。当网状的水渠彻底改变了塬上的耕作条件的时候,大家的精神头在一阵兴奋后,变得松散和任性,对土地的虔诚和恭敬在下降。社员们的心思多了,是非和隐埋了多年的历史恩怨和宗族冲突就像地里的杂草一样在疯长。

老五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虽然他有时也抬头看看天,揣度着天气的变化,他依旧每日忙碌在公墓地里。他不像一些社员那样,心里首先要弄清怎么分配,才决定怎么出力干活。他用自己对土地的虔诚,收获了四口袋菜籽,却从来就没有想过菜籽怎么分配。当自己辛苦得到的菜籽,带给他的不是荣耀,而是一个是非的湍流,更是一场厄运的时候,他陷入了痛苦的深思。他满脑子都是历史故事,他看待和处理身边的人和事,都是沿着历史故事中自己崇拜的人物的指引作为的。在经过“**”洗礼以后的塬上,老五的行为时常显得格格不入,他仍在内心固执地坚守着自己的底线和规则。菜籽事件,让老五的心凉了,他感到社会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他的心和集体离了。到了这把年纪了,他要将心思放在家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