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沧桑
作者:陈玺 | 分类:都市 | 字数:66.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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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周志清靠在炕头的被子上,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的柿子树。他点着一根烟,抓起柜子上的本子,在烟雾缭绕中眯着眼睛,似乎要钻进本子上的稀奇古怪的符号里面去,他知道要将自己和菜籽事件完全分开是不可能的,目前重要的就是应付大队的询问。两个民兵来到志清家里,平时大队叫他去,都是穿着便装的人,都会客客气气。看着穿着黄色军上衣,戴着红色袖筒的民兵,他心里不是个滋味。志清老婆正在院子晾晒衣服,想起娃他伯这几天异样的神情,她似乎感到了什么。志清推着自行车出门的时候,老婆将他送到门口。他回过头来说:“我在公社工作多年,也经常叫人去问话,大队的事就你甭上心了。”
骑在自行车上,周志清慢慢地踩着踏板。他想大队问他的问题,无非就是他曾经主张要分掉菜籽,其他方面似乎还没有将自己亮出来。
周志清按照自己是公社干部的做派,将自行车靠在门前的桐树上。他走进大门,热情地和每一个民兵打招呼。金尚武从屋子里走出来,冷冷地看着他。志清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金丝猴香烟,用长长的指甲拨开上面的银色的锡纸,将烟盒的屁股在手掌里弹了几下,开口处即刻弹出了几根长短不一的香烟。他抽出烟派给大家,递给金尚武的时候,他在空中停了好长时间。金尚武想到志清在公社多年,和这一茬干部都有广泛的交情,自己大哥的女儿又许配给了志清的儿子,这两年自己家里的自留地浇地,人家从来没有收过钱,而且现在就是一点情况,没有必要将关系弄僵。他犹豫地接过香烟,其他民兵也接过香烟,志清给他们点着。周志清靠在桐树干上,喷着烟雾,看了周围的民兵一眼,摇着头说:“我这个段长好歹也是公社和宝鸡峡罐区商量着定下来的,在公社管了多年的人,没有想到三护队出了情况。我十分自责,感到自己辜负了组织上的期望。”
金尚武听到段长的来历和周志清管人的经历,心里松弛了好多,再听到自责和组织,完全就是大领导的来头。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只有小军愣愣地站在边上,看着志清自认为得意的表演。志清弹着烟灰,叹了口气说:“现在队上的人心有点散,我看到队员们盯着几袋子菜籽,眼睛发亮。我心里有点操心,想探知他们的想法,就在闲聊中说干脆分掉菜籽,主要是想弄清他们的底细。”
金尚武走到周志清身边,拍了下他的肩膀。周志清知道自己的策略对了,便继续说:“知道了他们的想法,我专门开会,强调菜籽是队上的财物,队员不要有想法。交代老五要看护好菜籽。”
志清扔掉了烟屁股,摇着头说:“现在这社会,人心不古,你看到他平时老老实实的,真不知道他心里是咋想的?更不知道他背后会做什么!”
小军看不下去了,走过来,大声问:“分菜籽的事,老五是啥态度?”
周志清愣愣地看着小军,他给大家派烟,心里想小军是老五的侄子,他将老五从他们中分出来,单独提问,就说明老五讲的肯定和其他队员说的不一样。那两个队员说自己提出分菜籽,老五的说法要么说没有听到,要么就是自己不清楚。他抽了一口烟,抬头望了一眼天空,慢慢地说:“老五正直性硬,他不知道分菜籽这回事。”
金尚武笑着看着小军。志清知道自己答对了。
周志清本来想去看望一下老五,看着这样的气氛,他怕自己的表演弄巧成拙,露出破绽。他又想到如果自己去见老五一面,回去在村子里说道一番,就会显得自己仁义。如果再到老五家走一趟,那就会将自己从菜籽事件中抽出来,免得大家的猜想和怀疑。他看着金尚武心情不错,便说:“尚武,我五叔在队里干活没得说,精到细致得很。出了这件事,我心情一直不好,总觉得亏欠了五叔。前几天我骑自行车来大队,想看望老五一下,又怕给你们添乱,走到半道又回去了。你看现在是否方便,让我看望一下老五,毕竟大家一个村子,又在三护队干了两年多。”
这番话,既彰显了周志清的仁义,又是他投石探试的一招。让他见面,说明老五基本上过关了,不让他见面,就说明老五尚在怀疑之中。金尚武看了小军一眼,咧着嘴说:“说几句话,不要提菜籽的事!”
周志清跟着一个民兵来到厢房,推开门,看见老五闭着眼睛,瘦骨嶙峋地躺在炕上,炕上堆满了麦草。他走过去拉着老五的手,歉疚地说:“五叔,我来看你了!”
老五眯起眼睛,攥着志清的手,颤动了几下,内疚地用虚弱的声调说:“志清,菜籽没有看好,让你难做了!五叔这一折腾,身体不行了,三护队我是不能再去了,你另外找人吧!”
志清挤么着眼睛,弄出了几滴泪水,不知是对自己筹划的事情感到愧疚,还是对老五身陷牢狱还坚守着他们之间的约定而感激。他没有擦脸颊上的泪,直到走出屋子,大家都看清了他脸上的泪珠,他才依依不舍地抹了一下。他指着那间屋子,对金尚武大声说:“老五不容易,你们尽量关照一下他!”
老五在屋子里听到了,喀喀了几下。快出门的时候,周志清看着金尚武,叹着气说:“尚武,经过这么多年的基层锻炼,你已经很成熟了。我看经过这件事的折腾,估计我这段长是当不了啦!到时我给公社和宝鸡峡说一声,由你来接替我这个位置,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听了这番话,金尚武高兴得从门房走出来。他掏出烟,递给志清一根,亲热地聊着天,一直将他送到大队部门口。
周志清十分满意自己的表演。回到家里,他放下自行车,拿起一个蒸馍,夹上油泼辣子,吃着走出家门。来到四队的饲养室门前,他将自己到大队看望老五和请求大队关照老五的事说了一遍,一副仁义君子的神态。队里的社员都感到志清会做人,神情中流露出敬佩。他感到了力量,循着后堡子的人群,将自己的事情说道了一遍,他顿时感到轻松了好多。从老五家门口经过的时候,他看见二队饲养室前槐树下蹲着一堆人,他朝大家挥了下手。智亮站起来,问:“到哪儿去?”
志清摇着头,大声说:“你看我五叔出了这么大的事,咱于情于理都得过来看看嘛!”
老五出事后,醒民第一反应就是周志清那一双贼娃子眼。想起菜籽的事情,那双眼睛就在自己的脑海晃动。他蹲在院子里,正在给那部旧自行车补后面的内胎,他将淡红色的胎放在腿上,用铁锉打磨上面。周志清晃着脑袋走了进来,问:“忙着呢?”
醒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志清将自己到大队看望老五的事情说了一遍,显露出一副关心体恤的情态。醒民感到志清的嫌疑越来越大了,他纳闷有的人内心和行为刚好相反,在人前违心的表演又做得惟妙惟肖。听着他的说道,醒民依旧哼哼地应着。志清摇着头说:“五叔晚上睡在精炕上,连个席子都没有。你赶紧给你大送铺盖过去,晚上好有个遮盖。”
醒民停下了手中的活,淡淡地说:“我替我大谢谢领导的关心。我大就是不要铺盖,他说有了铺盖,就说明自己被关押起来了,没有铺盖,那就是叫去问问话。他不愿长期住在那里,毕竟不是自己家里。”
周志清无趣地嘻哈了几句,悻悻地离开了。
镇上有集市,周志清蹲在杂糕肉锅前,吃了一碗漂着韭菜泛着厚厚一层辣子的杂糕肉。他舔一下嘴角红红的辣子油,惬意地抽了一根烟,想到那家院子里的老五,他感到戏还得演下去。他一毛钱买了两根麻花,用麻绳绑好,挂在自行车头上。熟人看见他车头晃动着的麻花,便问:“去走亲戚?”
周志清驻足,笑着说:“老五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自己到集上跟会,自家的老人顾不得。想到的还是老五,这不给他买两根麻花送过去!”
熟人打量着志清,笑着表扬着他的人品。到了大队部,周志清下了自行车,看着赶集回来的人流,他推着自行车上了西边的坡,逢人就说去看望老五。
醒民妈从那家院子回来,心情不错,好多事情她似乎想开了。她交代觉民,拉了两袋子小麦,磨面的时候,将上层的精白面单另盛出来。她又从柜子里拿出钱,让醒民到集市上买了一坛子菜油和一点肉。她和桂琴每天变着法子做好吃的,交代家里人给老汉送过去。民兵接过笼笼,撩开上面白色的纱布,看着泛着黄色菜油的花卷,再瞧着老碗里筋道光润的凉面和上面的韭菜蒜水,不停地咽着口水。
金尚武家里很穷,他经常手里攥着一块黄拉拉的玉米塌塌,拿着一根大葱,一口葱一口塌塌地吃着。他蹲在门房的檐头下,看见孙蛋提着飘着香气的笼笼,他停住了嘴巴的嚼咀,愣愣地看着他走进屋子。他咽了下口水,打了一个嗝,没有料到翻上来的竟是粗粗的泛着酸味的玉米塌塌,他赶紧吞咽了几下唾沫,闭着气将酸水糊糊重新送进了胃里。狼吞虎咽有两种情况,一是好不容易碰到心仪已久的美食,香气撩人,食欲大振,想在过瘾的同时,多吃一些;另一种情况就是口腔拒绝着,感到难以下咽,肚子又饿得咕咕叫,为了打发肚子,也为了平息口腔与肚子的抗议,只好从口腔过一下,直接送进肚子里。
醒民妈和桂琴蒸馍,包了十几个猪肉豆腐和菠菜馅的包子。出笼后白嘟嘟的,皮薄薄的,开口的地方渗着黄黄的油汁,热气混杂着浓烈的肉香味。孙蛋和毛蛋站在跟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包子,吸啦吸啦地抹着口水。婆婆拿来两个碗,用筷子夹着包子,每一个碗里放了一个,让他们端到外面去吃。回到厨房,看见笼笼已经拾掇好了,上面盖着纱布,孙蛋提着笼笼,去给爷爷送饭。下地回来的几个村民,嗅到了香味,用鼻子呼哧呼哧地吸着,最后将目光锁定在冒着热气的笼笼上。便放下锄头,笑着问:“干啥去?”
孙蛋手护着笼笼,扑闪着眼睛说:“给我爷送饭去。”
几个村民柱着锄头,挠着头,纳闷着自语道:“这老五省吃俭用了一辈子,咋的进了学习班,就开通了!”
金尚武吃了两片红芋,接过民兵递过来的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他不停地反胃,就感到胃里的酸水直往喉咙里冲。他蹲在地上感到气短,反胃更厉害了,他站起来,靠在桐树干上,闭着眼睛憋着气,试图将肠胃的反抗压回去。孙蛋敲门,一个民兵开了门,对金尚武说:“老五孙子来送饭。”
孙蛋嘟着嘴,碎步走过来,一股香气飘过来,金尚武松开了憋着的气,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冒着热气的篮子。孙蛋原来和其他小孩一样,见到金尚武就躲开。爷爷出事以后,他感到父亲的单薄和无力,突然觉得自己一夜间长大了。他不再害怕金尚武了,有时还会用挑衅的眼光盯着他。
一个民兵陪着孙蛋走进屋子。老五挺起身,看着那个民兵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篮子,他撩起上面的纱布,捡起一个包子递给那个民兵。那个民兵喜形于色,咬了一口包子,津津有味地嚼着,迈着腿刚跨出了门槛,就见金尚武入神地看着他,不断地咽着口水,嘴唇噗喋着。他嘴巴停住了,金尚武轻轻地挥了下手,招呼着民兵一起走到后院。民兵依依不舍地将咬了一口的包子递过去,金尚武不顾自己的尊严和形象,将包子塞进嘴里,喘着气,大口嚼着。看着沾满油汁的手,他噗喋着嘴巴,后悔自己没有慢慢吃。一个饱嗝上来了,他感到口腔里缠绕着香味。他点着一根烟抽着,期望再来一个饱嗝,好让自己再回味一下包子的幽香。
醒民和觉民骑着自行车,按着提示,在东部扇形的区域内寻找着丢失的菜籽。兄弟俩在家里分析,四口袋菜籽,要说私人拉到市场上去卖,没有人会买这么多菜籽,分散着卖,风险太高。最后,他们觉得拉到油坊压榨的可能性比较大,好在十里八乡的油坊都是大队开设的,只要问人就会找到地方。
出发前,醒民在上衣口袋装了一包金丝猴香烟。每到一间油坊,他先前后看上几遍,看是否有整整四口袋菜籽蹾在墙角,他知道口袋的大小颜色和用料。他问师傅一口袋菜籽能榨出多少油,按照测算估计如果已经榨油了,大概是个什么分量。他看着墙根的空口袋,觉得大小颜色差不多,就上去提起来,抖着翻看一下。看了几遍,他心里有谱了,看到油坊师傅空闲的时候,醒民就会递上香烟,询问最近有没有拉了四口袋菜籽来榨油的。如果和师傅谈得投机,他就会将父亲与菜籽的事情说一遍,在得到同情的时候,看师傅是否有找寻菜籽的好办法。油坊师傅回过头,看了一眼油槽里汩汩涌出的油流,说:“现在这油坊都是公家的,榨油的人也都是挣个工分。如果偷菜籽的人确实运到了油坊,而且油坊的人没有和偷菜籽的串通在一起,找起来不是很难!”
醒民和师傅聊了附近油坊的分布,师傅的为人等相关情况。他的心里有了谱。
回到家里,醒民和觉民将了解的情况凑了一下,感到找到菜籽不再是幻想。第二天天刚麻麻亮,醒民就骑着自行车出发了。看着渠岸上满目的野花,坠着晨露的青草,他预感到今天肯定有收获。来到一个村子的油坊,社员们慢吞吞地走出大门,抄抄着手,来到饲养室门前,等待队长派工。有的社员牵出牲口,准备着农具,张罗着将牲口套进去。油坊就在饲养室边上,黑门紧闭,门扇上的毛主席画像依稀看见。看到社员们下地了,他推着自行车走过去,和饲养员聊了起来,原来饲养员的姨家就在槐树寨。醒民递过一根烟,笑着问:“你姨家贵姓?”
饲养员随口答道:“姓周,在你们四队。”
醒民即刻紧张了起来,脑子里又闪现着志清那张脸。他又问:“那你表兄弟叫啥名字?”
饲养员摆着手,笑着说:“他是你们那一块的名人!”
醒民想志清是段长,一个公社浇地都是他说了算,他当然算名人了。饲养员用手捏着鼻子,喷了几下,站起来将手上的鼻涕抹在树干上,回过头来笑着说:“就是周定邦,穷得就等着救济粮。”
醒民松了一口气,嘿嘿地笑了。
醒民讲了菜籽的事情,又讲了定邦与父亲的交情,讲了他被叫到大队和金尚武吵架的事情。饲养员笑得前仰后合,直夸表兄有才。油坊的师傅揉着眼,来到门前,开了锁匙,伸着双臂向上举着,来了一个哈欠。饲养员将他叫过来,给他介绍了醒民,并将他的来意说了一遍。油坊师傅上下打量着醒民,带着他来到后院的库房,指着墙角四口袋菜籽,随意地说:“你看是不是?一个星期前,也是刚开门,那人就在门口等着,放下菜籽就匆匆走了。”
醒民走过去,上下打量了一阵子,摸着自家的那个粗毛黑口袋,他有点激动,没有想到这么容易就找到菜籽了。他走出屋子,赶紧给师傅发烟,又将菜籽的事情说了一遍。师傅听得愣愣的,不停地点着头。他和师傅走出了油坊的门,蹲在门前,他询问着送菜籽的人的年龄、身高和体貌特征。师傅挠着头,模糊回应着,最后他站起来兴奋地说:“三角眼,脸色蜡黄,头发好像毛毡一样,有点黄,卷在头上。”
醒民根据这几样特征,将槐树寨这个年龄段的人在头脑里过了一遍,怀疑对象进入了自己的视野。看到饲养员走过来,他赶紧起来招呼,他握着油坊师傅的手说:“这菜籽就是贼赃,送菜籽的人就是贼娃子。这几口袋菜籽千万不能动,更不能让人拉走,我们公社或者公安的同志很快就会过来,你们帮着守好了!”
醒民也是中年人了,他像小孩一样踩着自行车,飞驰在回家的路上。看见妈妈正在晒醋糟,他走过去,蹲在妈妈对面,用擀杖搅拨着席子上的醋糟,笑着说:“妈,三户队的菜籽我找到了,就在东边那家油坊!”
妈妈站起来,摘下头顶上的帕帕,擦着眼睛,松了一口气说:“这下你大有救了!顶神真准,我得抽时间给神还个愿。”
醒民低声叮嘱道:“这事先不要声张,我和觉民晚上商量一下,看下一步咋办。”
送饭的时候,醒民骑着自行车,孙蛋坐在后面提着篮子。到了那家院子,他叫孙蛋在门前看着自行车,他提着篮子来到屋子。老五的胳膊恢复得不错,精神慢慢地好了起来。看着父亲端着老碗,吃着凉面,醒民俯下身子,在他的耳朵悄悄说:“大,菜籽我找到了,在东面那家油坊。”
老五停了一下,噢了一声,吃完面条,默然地看着窗外,他抹了一下胡子拉碴的下巴,沉默了好久,低声缓缓地问:“估计是谁偷的?”
醒民摇着头,朝窗外看了一眼,探过头轻声说:“拿不准,周志清的可能性比较大。”
老五抖动了一下,看着醒民,摇着头说:“我不信,怎么会是他呢?”
看着民兵在门外晃动,醒民叮嘱父亲先不要声张。
吃完晚饭,孙蛋和毛蛋到外面玩了,兄弟俩来到妈妈屋子。他们将情况合计了一番,又进行了一番分析,觉民说:“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报告大队,让大队派人去核实!”
醒民抽着烟,摇着头说:“你看金尚武那做派,恨不得马上将菜籽的脏水泼在大身上。他肯定会问菜籽在哪里,别人不知道,为什么就你们知道,而且油坊对送菜籽的人也只有模糊的印象。”
兄弟两个没有了主意,沉默了半晌,觉民又说:“那就让别人报告大队。”
醒民还是摇摇头,他吐了一口烟,弹着烟灰,瞥了一眼觉民,摇着头说:“周志清在公社人脉很广,好多人关键的时候都会保他。金尚武在社员面前耀武扬威,在公社里他就是个喽啰,关键时候还得听公社的。这些人都靠不住,咱们得想别的门道。”
觉民蹲在地上,挠着腿肚子,长长叹了一口气,突然拍了一下脑袋,将屁股向哥哥身边挪动了几下,笑着说:“那王新不是你中学的同学吗!我听说他现在是县公安局局长,公安都得听他的。”
醒民抽着烟,陷入了沉思。自己原来初中和高中的同学,好些人都在**工作,一些人也有了一官半职。每次听到同学高就,他都是淡然一笑。他明白每一个人的条件不同,最后的职业和发展情况也会不同,他心静如水,既没有羡慕,也没有嫉妒。他虽然是个普通的教师,心里却始终有一股气,即使自己每年暑期教师集训时被人任意挼摆,他都坚守着不求人的理念。现在父亲被关了起来,他要想解开这个套子,看来只有硬着头皮上门求人了。
天刚亮,醒民从门背后提来打气筒,给自行车打满气,安好气门芯,踮起脚,身子在车子上面压了几下,然后上路了。王新和他初二是同桌,那时适逢******,同学们都饿得发慌,馍搭搭里装着的都是野菜根茎搓碎弄成的疙瘩。老五会筹划,家里情况稍微好一些,醒民的菜疙瘩上面有亮光,里面的面粉多一些,吃起来筋道一些。下课了,同学们回到宿舍,从墙上取下馍搭搭,将菜疙瘩掰开放在碗里,加入开水,菜疙瘩随即散开了,碗里泛着一股酸味。只有醒民碗里的疙瘩还像婴儿的小拳头一样,挺立在水中,同学们探过头来,盯着碗里泛着光的拳头,羡慕地打量着他。一次,王新肚子疼得在通铺上打滚,醒民将自己的开水泡馍递给了他,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咧着嘴对着他就是傻笑。
想起学生时代一幕幕影像,醒民心里踏实了好多。他想菜籽找到了,线索也比较明确了,这个不太费力的忙,王新应该会帮自己。来到公安局门口,他骑着自行车进了门,门房走出一个中年人,看着新锃锃的自行车,再瞧瞧骑车的人,挥手让他出去。他后退到门口,门卫从窗户伸出头,挥着手问:“你找谁?”
醒民昂着头,看着院子里的二层楼,笑着问:“王新在这儿上班吗?”
门卫看到这个土老帽竟敢直呼局长的名字,他挠着头,纳闷了半晌,问道:“你是他什么人?”
醒民拍了下车头说:“我是王新的同学。”
门卫回到门房,拿起电话,来回拨着圈圈。他放下电话,推开窗户,挥着手,笑着说:“进去吧!”
醒民撑好车子,站在两层楼前,见人就问王新在哪里,每一个人都惊奇地看着他。上了二楼,他看到走廊尽头一间房子上面写着“局长室”,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看见门虚掩着,醒民从门缝里,看见墙上挂着毛主席和华主席的像,边上挂着一只戴着皮套的手枪,枪把飘着红缨缨。一个富态的穿着蓝色裤子、白色上衣的中年男子正在专心看文件,桌子上放着一顶白色的大檐帽,红红的国徽和鲜艳的领章熠熠泛光。他有点紧张。一位干警拿着一个文件夹,走了过来,看见他在局长室门口鬼鬼祟祟的,从后面叫了一声:“你找谁呢?”
醒民吓了一跳,回过身愣愣地看着干警。屋里的中年人起身走了出来,看见醒民,愣了一瞬,指着问:“你就是醒民吧!多年不见了,还是那么瘦!”
醒民握着他的手,打量着说:“你富态多了,一看就是个当官的。”
王新挥着手,让干警出去。他关上门,斟了一杯茶,递给醒民。他们一起聊起了学生时代的人和事。醒民一下子放松了,他赶紧掏出烟,递给王新。王新推了回来,拉开抽屉,拿出两盒烟,给了他一盒。醒民挑开封口,抽出一个过滤嘴香烟,点着猛吸了两口,将烟横在眼前,看着牌子。王新笑着说:“醒民你好多年都不来看我,今天来肯定有啥事?”
醒民将菜籽事件从前到后讲了一遍,并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王新猛地站起来,走到窗户前,背对着醒民。他忽地转过身子,将烟头在烟灰缸里掐灭,气愤地说:“‘***’完了,但‘**’的流毒还远远没有肃清。个别基层民兵在老百姓跟前耀武扬威,还在搞‘**’那一套。”
醒民觉得王新讲得很有理,不停地点着头。他问:“那我大的事情咋办?”
王新拨打着桌子上的红色的电话。一会儿,就听见外面喊报告,王新说进来。两个干警走进来,他将情况简单说了一下,吩咐道:“你们和派出所联系,派人先将菜籽扣住,问清楚送菜籽人的特征。晚上将周志清叫到派出所询问一下,争取能有突破。”
干警敬完礼出去了。醒民起身准备离去,王新死活不准,拉着他的手说:“醒民,咱上学的时候,你送给我一碗开水泡馍。”王新停住了,想了一下说,“准确一点说,是开水泡菜,救了我的肚子,我一直记在心里。今天不说别的,我起码要请你吃一碗羊肉泡馍!”
王新让醒民在下面等一下。醒民手扶着自行车,看见王新穿着便装下来,准备骑车带着他。王新摆了下手,一辆偏斗摩托跑了过来,他让醒民坐在驾驶员后面,自己坐在偏斗中。摩托在街道上突突了几下,嘎吱一个刹车,停在一家饭馆门前。饭店负责人站在门口,将王局长带到里面的雅间。饭桌中间摆着三个锅盔,放着两个大老碗,桌上摆着一圈羊肝、羊肚、羊血及豆腐粉条的小盘。王新招呼他坐下来,指着桌子上的东西说:“掰锅盔!”
醒民有时也吃一次羊肉泡馍,他都是将自带的锅盔掰成碎末,垒在碗里,排着队等厨师加肉浇汤。服务员走进来,端了一大盘子羊肉、糖蒜及香菜辣椒酱,羊肉切成一片一片的,一层白色的油裹着一层褐色的肉。王新知道他没有这样吃过,笑着说:“慢慢来,不够了再泡一碗!”
醒民知道了城里人这样吃羊肉,一切都是那么随意而任性,他仿佛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挤破头,还要进城,更是一门心思地争着当官。原来都是吃羊肉泡馍,农村人和城里人不同,当官的又和平头老百姓不同。王新要喝酒,他拦挡了,父亲的事情还是像石头一样压在他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