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沧桑
作者:陈玺 | 分类:都市 | 字数:66.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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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老六吃完早饭,披着羊皮袄,蹲在大门前的碾子上,抽着旱烟,看着村民成群结伙,说笑着去看戏。他感到心里沉沉的,没有一丝随着人流图个热闹的心劲。门前的马路上空荡荡的,北风吹来,吹起了路面上的尘土,刮起了树沟里的柴草。疯老婆家门前拴着队上的老黄牛,牛摆动着屁股,头不停地在树干上蹭着,随即就是黄拉拉的尿流和嗒嗒而下的冒着热气的粪坨。老黄牛回过头来,愣愣地盯着老六,耷拉着耳朵晃了几下,对着他闷叫着。老六觉得分队了,地主富农不认他这个队长了,就连队上温顺的老黄牛也在对他冷漠相向。他叹了口气,感到人不能和牲口计较。一只公鸡抖动着红红的冠子,迈着雄健的步伐,昂首阔步地走在马路上,后面跟着一只咕咕鸣叫的母鸡。母鸡抖动着脖子,眼睛盯着地面,用爪子刨开地上的柴草寻食,后面跟着几只小鸡。他入神地呆呆地看着鸡群,感到那只公鸡的步履和神态,简直和光仁当年一模一样。他吸了一口凉气,垂下了头颅。
上次说了翠英几句,共产那天晚上就把媳妇打了一顿,两口子一直在怄气,翠英低着头看老六的眼神和以前不一样了。家里人去看戏了,翠英在自己的房间没有出来。老六像一尊门神一样,蹲在碾石上,他感到自己蹲在门前,媳妇不好意思出去,看来他们两口子的僵局还破不了。想到这儿,他挪动着屁股,想到自己走开了,或许媳妇去看戏,就会缓和一下关系。疯老婆家的门紧闭着,门环在风中晃动着,捶打着门扇。他想到如果疯老婆像上次一样走出家门,凑在自己跟前,自己该如何是好;如果她跑出村口,自己是管还是不管。他抡起早已熄灭了的烟锅,弹掉烟灰,从石碾上下来,默然地向村口走去。他没有走大路,顺着田埂,瞭望着远处公路上的人流,循着北风呼啸中隐隐传来的忽强忽暗的家伙声,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唱戏的壕边。
先是一阵密如雨点的边鼓声,接着就是各式的家伙声。公路边集市上的人流蠕动着拥向壕里,壕下面和岸上及边上的树梢上挤满了看戏的人。老年人有的依旧穿着大襟的棉袄,胸前系着帕帕,肥大的棉裤在脚踝处扎上布带,脚上穿着棉窝窝。有的头上戴着帽子,有的勒着羊肚肚手巾,有的干脆用围脖包住脑袋,露出两只耳朵。老婆婆们摆动着身子,挪动着小脚,头上裹着头巾。戏台的前面,老年人和小孩们坐在低板凳上,侧面和后面按照身高布满了一排排人头,后面的人站在板凳上,有的干脆将自行车撑起来,站在车子的后座上。老年人穿着黑色的棉衣,中年人大多在对襟的棉衣上,套上一件灰色或蓝色的上衣,时尚的则是黄色的军装。好多人头上都戴着黄色的军帽,偶尔可以看到穿着翻毛棉大衣的人,他们要么是在外面干事,要么就是本地的干部。
南边的壕岸离戏台子最远,没有几个人。老六摇晃着蹲在一堆玉米秆前面,他捻上一锅子烟,默然看着前面晃动的脑袋,自己好像是一个局外人。幕布徐徐开启,是《血泪仇》选段。好多人不用看戏台子,东张西望地跟着哼着,传来低沉的嗡嗡声。人群好似揭开蜂箱,抽出蜂片后上面嗡嗡鸣叫的蜜蜂。
老六看见人群的后面闪动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掂着烟锅,坐直了定眼一看,是公社原来的武装干事老田。老田穿着洗得泛白的军上衣,推着一辆破旧的加重自行车,后座上坐着一个孩子,后面跟着一个少年。少年低着头,盯着老田的裤兜,将手伸过来,被老田挡了回去。老六估计孩子在向老田要钱,老田不给,父子在争执着。昨天晚上,大孙子也来向老六要钱,炕席底下混着六六粉压着几块钱,他想着全家的花销,硬是横着心,没有给孙子赶集看戏的零花钱。老田被定性为“**”的打砸抢分子,被开除了公职,现在就是一个普通的村民。看到昔日耀武扬威的田专干,如今也成了这般光景,老六觉得自己又算个什么。想到这里,他的心里一下子舒坦了许多,气也顺了一些。他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顺着壕岸向公路走去。
智亮刚吃完了一碗凉粉,他抹着嘴唇上的辣子,嘴上吸溜着。刚站起身,看见老六走过来,他抄抄着手,问他咋来得这么晚。老六哼哼应着,智亮跟在他边上,在人缝中挪动着。看见金尚武拄着拐,站在公路边的壕岸上,还是一身没有领章帽徽的旧军装。看见他们过来,金尚武踮着脚,挪动了几下拐,装作没有看见。智亮从金尚武身边经过,停下来,他看着金尚武侧面的脸颊,几条青筋伴着好似排骨一样的腮帮子蠕动着,他不知道他是冻成这样,还是原来养成的习惯。智亮看着老六,笑着问:“老六,这不是退伍的伤残军人吗?你说这国家是咋弄的,像这样的情况就应该进光荣院,咋还这样站着!”
老六知道智亮在调侃金尚武,他挥了挥手,让他快走。智亮接着说:“老六,你说这老天就是不公平,给人两条腿,给牲畜四条腿,四条腿的还得听两条腿的。”
老六看见金尚武拄着两条拐,一条腿站着,另一条断腿耷拉在空中,他瞥了智亮一眼,示意他不要乱说了。金尚武脸憋得涨红,他咬着牙,腮帮子抖动着,头上的军帽也跟着晃动。智亮打量着金尚武的背影,继续说:“牲口不干人事,于是老天就给了它四条腿!”
金尚武悬空的腿颤抖了几下,低下头闭着眼睛,依旧紧咬着牙,突然两条拐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换位,他眼睛冒着火,凶狠地盯着智亮。智亮闪动着长长的眉毛,嬉笑地看着金尚武,既是在嘲笑,也是在挑衅,更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金尚武抡起一根拐,智亮伸出手来,想抓住他的拐。老六赶紧拦住,拉着智亮离开了。智亮不依不饶地回过头来大声说:“看戏,你还好意思!老戏里净是报应的结局,想想自己吧!”
周围的人纷纷驻足,才发现拄拐的人是昔日大名鼎鼎的金尚武。金尚武将拐杖在地上擂得咚咚响,他晃动着胯,伸出拐杖,腾拉腾拉走开了。
志发忙完了醋坊的事情,骑着自行车来到镇上。看见油锅里翻腾的麻糖,他想起瘫在炕上的老母亲。他推着车子,买了几根麻糖,炸麻糖的人用麻绳给他绑好,打了个扣,递给他。他推着自行车,听见戏台子上的家伙声,心里痒痒的。来到一个保管自行车的地方,他问了保管自行车要五分钱,他一直是生产队会计,习惯精打细算,心里就是舍不得五分钱。他想到镇上有一位远亲的姑姑,便推着自行车来到姑姑家。推开大门,姑父正在搅水,看见他进来,停下手中的辘轳把,满脸笑容地打着招呼。姑姑提着扫把从屋里出来,摘下头上的头巾,看着自行车头上晃动的麻糖串,高兴地拍打着自己的棉裤,笑着说:“志发,你来看姑姑,我们就很高兴了,你还带着麻糖。”
志发一下子愣住了,随即笑着解下车头上的麻糖,递给了姑姑。从姑姑家出来后,志发看戏的痒痒没有了,他随着人流走着。看见老五蹲在架子车后面,正在和边上卖肉的聊天,他走了过去,蹲在老五边上。
剧团中间休息了十分钟。第二次大幕布开启,随着演员的出场,台子下面嗡嗡声慢慢沉寂了下来,年轻人和孩子们没有见过古代的穿戴扮相,大家好奇地盯着舞台。演员叫板,老五抬起了屁股,对志发说:“好像是《柜中缘》,好多年没有看过老戏了,咱们过去瞧瞧!”
老五让卖猪肉的照看着架子车,他挤到壕边,看见人头攒动,根本挤不进去。树梢爬满了孩子,他们盯着台子,哧哧地笑着,树干随着孩子们的摇动来回摆动。他们又回到了架子车跟前,志发将架子车辕绑在边上的桐树上,和老五站在车子上,透过人头的缝隙,看见舞台上白鼻梁花花的影子在晃动。前面站在板凳上几层脑袋在晃动,缝隙在不断地变化着,老五本来眼神就不好,随着几排脑袋晃动了一会儿,就下了架子车。
志发看了一会儿戏,从架子车上跳了下来,看见老五靠在桐树上,眯着眼,手里扯着一根树枝。他卷了一根旱烟,将烟纸的封口在牙床子上抹了几下,封住口,掐掉烟头,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喷着烟雾问:“五哥,孙书记说大队的醋坊准备承包出去,你说我包还是不包?”
老五闪动了几下眼睛,抹着下巴,干脆地说:“包!能包肯定得包。”
志发圪蹴在老五对面,看着他,似乎在探问包与不包的因由。老五说:“咱塬上人世世代代流传下来,吃饭离不开盐和醋。无论世事咋变!人总得吃饭,吃饭就离不开醋。只要你做的醋好,肯定能赚钱。”
志发还是不作声,沉默了一阵子,老五又说:“志发,你们家醋坊的名号是从你爷爷手里闯出来的,不容易。你大是咋死的?为了给你家的祖宗争口气,你也得把醋坊包下来!”
志发将烟蒂在地上搓灭,挠着头笑着说:“五哥,我听你的!年底我送你一瓷坛子醋。”
看到矮小的智亮恣意奚落英武的金尚武,老六感到心里平衡了好多。他装上一锅烟,吸啦吸啦地抽着,他不是为智亮出了一口气而高兴,更不是为金尚武而惋惜,他感到金尚武都成了这样了,何况他这个小小的生产队长。与金尚武比起来,自己身体健壮,儿孙满堂,他觉得自己应该敞亮一点,跟着时代的潮流走。戏看到后面,看着戏台上丑角滑稽的表演,他竟然笑得前仰后合。
中午,好多人从口袋掏出蒸馍,坐在壕边的草堆上啃着。家境好的或者舍得吃喝的人,蹲在小吃摊前,就着蒸馍,吃着小吃,聊着天,议论着下午的戏。老六本没有打算来看戏,他没有带蒸馍,看着大家吃着,他蹲在向阳的壕岸上,耷抹着眼睛。下午的戏是《卷席筒》,快结束的时候,饿得实在不行了,他弯着腰,晃着身子回家了。
推开了自家的门,老六先是在院子咳了几下,看见没有反应,他又向院子里面走了一段。经过翠英房子的时候,他又咳了两下。他推开厨房门,后面就是茅房,他还是咳了几下。确认家里没有人,他揭开盛蒸馍的瓷盆,看见早上刚蒸出来的馍没有了,他知道家里人看戏,把馍拿完了。揭开锅盖,里面有几块昨天蒸的红芋。他拿起一块,吃得太猛,一下子噎住了。他憋着气,硬是将红芋咽了下去。抽了一锅旱烟,老六还是不停地打嗝,一股股酸味泛到喉咙,又腾拉跌回去了。天慢慢暗了下来,平时的炕都是媳妇烧的,今天家里人看戏了,他估计他们很晚才能回来,他只好自己抱着玉米秆,自己烧炕。
炕热了,天黑了。老六在院子转了几圈,回到房间,揭开被子,和衣躺在炕上。炕的热气蒸腾着六六粉,药味混着呛人的烟,弥漫着屋子。抽着旱烟,喀喀着看着窗外的青光,他手里攥着烟锅,稀里糊涂地睡着了。半夜,听见头门吱嘎响了几下,他知道看戏的家人回来了。共产回到屋子,看见媳妇不见了,在院子踱着步子,嘴里说道着。老六知道翠英没有回来,隔着窗户对共产说:“快跟娃睡觉,人家可能回娘家了,看把你急的,真是没有出息!”
老六听见头门响了一声,他知道共产出去找媳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就听见共产拉扯着翠英,嚷吵着回到了家。老六的睡意一下子没了,他喀喀了几下,嚷吵声一下子没了。
清早,大媳妇蒸了一锅馒头,熬了一锅稀饭。老六披着棉衣走进厨房,他坐在炕桌正中的位置。大媳妇将饭摆上桌,他嚼着馒头,撩着几块腌萝卜放在嘴巴里,不时用眼睛瞥着蹲在边上的共产。大媳妇知道公公的意思,便对儿子说:“去,叫你二妈出来吃饭,等下还要去看戏哩!”
老六吃完了,将老碗放在桌子上,手在棉袄下面的内衣口袋摸索了半天,掏出了几张零钞,抽出一张五角钱递给大孙子。大孙子接过钱,蹦了起来,举起来在空中看了半天,跑了出去。翠英慢吞吞走进厨房,瞥了老六一眼,嘟着脸,端起饭碗出去了。共产嚼着馒头,眼睛鼓得像青蛙一样,他停下了咀嚼,暴躁地盯着媳妇出去,哼哧哼哧地喷着气。老六冷冷地看着共产,吐着旱烟,轻轻地叹着气,他眨巴着眼睛,看着屋顶。
走出村口,迎着暮暮的霞光,踩着枯草上结着的霜,老六来到渠岸上。他靠在玉米秆堆上,看着村民们鱼贯而出,嬉闹着去看戏,他感到好像回到了生产队。自己派完工,蹲在饲养室的碾盘上,威严地看着社员们拿着农具下地。马路上响起一阵自行车的铃声,只见俊明骑着车子,头剃得锃亮,鼻梁上架着他父亲留下来的石头镜,吼着《三对面》中包拯的唱腔,颠着驰行着。老六感到世事变了,原来像俊明这样历史说不清道不明的人,连同队上的地主富农们,就像冬眠的田鼠一样,都躲在自己的巢穴里,偶尔探出头,感到气氛不对,就会缩回去。现在的世事,就像是春天,各式人物都跑出来,展现着自己的本事。
玉米秆堆的下面簌簌作响。老六拿起一根玉米秆拍了一下,看见一只肥硕的老鼠探出头来,两只黑豆一样的眼睛,乌溜溜地看着他,并不逃离,和自己对望着。他感到怪怪的,原来它不是田鼠,褐色的色泽标示着那是一只家鼠。原来老鼠见了人就会跑,人感到了自己的强势,也就不怕老鼠了。现在家鼠跑到田地里来,和田鼠结成了联盟,可以和队长对视了。老六没有了往日灭鼠时的勇气了,他拿起玉米秆,拍打了几下,老鼠不紧不慢地走开了,跑到沟渠的草丛里。一会儿,老六看见摆动的枯草间,一群老鼠伏在渠岸上,喷出的气撩动着长长的腮毛,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自己。他扬起烟锅,用夸大的姿势弹掉烟灰,尽管烟锅冒着火星,老鼠们却没有怯怕的意思,竟仿照着田鼠,蹲着地上,抬起前爪,仰着头打量着他。
树枝在寒风中抖动着,一副萧瑟枯黄的景象。老六站起来,在地上跺了几下脚,老鼠群向后缩抖了一下。他走开了,看着水渠里积着柴草结成的冰,心里一阵发冷。暮暮的霞光中,无垠的旷野尽头好像是天地的黏合处,乌鸦扑棱着翅膀,在树枝上盘旋着,发出嘎嘎清凄的叫声。他沿着渠岸走着,耳畔飘来苍凉凄美的唱腔,声音越来越强。他驻足侧耳,眯着眼睛辨识着,原来是《周仁回府》中哭墓那场戏。好多年没有听到这出戏了,他被感染了,他想起了自己故去多年的老婆。这么多年来,每年农历年节上坟,都是几个儿子去的。自己是队长,几个儿子将母亲的坟堆得很大,和不远处光仁的坟堆形成了明显的对比。每一次经过公墓的时候,老六都是站在远处,抽着旱烟,默然地打量着老婆的坟头。
戏曲的唱腔,并没有牵引着他走向镇上,让他想起了老婆,心里瞬间生出了浓浓的愧疚感。他在悲伤无奈和失落中来到了公墓,圪蹴在老婆坟堆前,他似乎看到了老婆从棺材中走出来,一切共同经历的时光,亦如电影一样在他的眼前闪过。老六呆呆地看着坟头上摆动的茅草,无神地抽着烟,喇叭中的哭腔忽高忽低地飘过来,他干涩了二十年的眼眶有点湿。他挪动着屁股,揪掉坟头的枯草,堆在坟前,用火柴点着,用树枝挑动着,看着扑腾跳动的火苗,他更多地想向老婆诉说自己如今的落寞和十分憋屈的公媳关系。烧完了枯草,他看着寒风吹袭下忽明忽暗的灰烬,感怀人生亦是如此。
太阳当头的时候,老六欠起身子,他回望了老婆的坟头,漠然离开了。他还是顺着渠岸,朝镇上走去。一群麻雀好像在戏逗他,在他前面的树冠上吱啦着,看到他走过去,又飞到他的前面等待他的到来。他抬头看着叽叽喳喳的麻雀,感到人在落难的时候,不仅能看清周围的人,也能看清身边的鸟鼠。他觉得麻雀和老鼠都是四害,比较起来,麻雀更厚道一些,所以后来给麻雀落实了政策,把它从四害中解放了出来。
来到水渠交汇的抽水站,老六站在闸门前,看着冻结中纵横交织的玉米秆,他感到自己就是那冰坨中的玉米秆。抽水站房子背面的玉米秆吱吱簌簌,好像是北风吹的,觉得不像,他纳闷地站在那里。传来一对男女轻声说话的声音,他感到那女子的声音很熟悉,想仔细听一下,又没了声息。老六感到自己一把年纪了,让人家看到了不好意思,他准备走下渠岸,避开房子的那一面。刚挪动步履,他满腹疑惑,又折回头,轻手轻脚弯着腰走过去,撩开玉米秆,从缝隙看到翠英正在和一个青年男子聊着天。老六感到头嗡地晕了一下,他想走过去,又觉得自己是老公公,传扬出去不好。他强忍住怒火,蹑手蹑脚地走开了。
老六火急火燎地赶到唱戏的壕里,扒开人群,腰带上插着的烟锅挡磕着,他拔出烟锅,举在手里,挤进人群中,碰到熟人就问,有没有看到共产,并在人群中搜寻着。他急得满头大汗,又从后排的人群中出来,站在两边的壕岸上瞭望着,最后,他推开工作人员,来到戏台子旁边。他从台子边上的竹竿栅栏中翻过去,漫眼望去,看见戏台下面都是一颗颗执迷的人头,就像图片上的万人坑里的人头骨,戴上了人面的头套。边上一个戴着红袖筒,手里拿着竹竿的人走了过来,将竹竿在栅栏上拍打了几下,喊道:“干啥的,咋跑到台子上来咧?”
老六感到再不离开,竿子就会拍在自己头上。他举着烟锅,手放在脑袋上面护着头,心有不甘地离开了。
老六回到公路上,台子上正在唱着《华庭相会》。听着一对男女情殷殷地诉说衷肠,他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老五不太中意打情骂俏的折子戏,他将架子车放在壕的南岸上,提着担笼,手里攥着铲子,喀喀着看见沟渠下面和麦草垛子后面没有人,就走过去,看见一坨坨粪便,用铲子铲起来,收入笼中,再将担笼中的粪便倒进架子车里面,用铁锨铲上土盖住。架子车装满了,他拉到公路上,准备回家。
老六看见不远处的老五,没有主张地走过来,闻到车子上的臭气,他捻上一锅旱烟,抽着蹲在老五边上。老五抹着下巴,瞥了老六一眼,看见他心事重重,以为他还没有从分队的失落中走出来,便问:“咋的啦?戏那么好看,一个人转悠着,有啥事?”
老六抬眼看了老五一眼,叹着气想说,摇着头唉了几下,抽烟的节奏更快了。老五笑着说:“‘***’都倒台了,还别说你个生产队队长。我觉得还是现在好,清净了好多,专心伺候着土地。”
老六吐出玉石烟嘴,摇着头说:“不是那回事!”
老五笑着问:“还能有啥事?”
老六沉默了一会儿,手指着抽水站的屋子,结结巴巴地刚说出共产两个字,手在大腿上连拍了几下,垂头丧气地站起身来,还是一个劲地摇头。老五估计他们父子间好像有矛盾,觉得那是人家的家事,自己不好深问,就拉起架子车回家了。看着老五走了,老六又感到应该问问老五的主意,于是跟在架子车后面。看着老五肩头的辕绳一松一紧的,他想上去推一下车子,没有了旱烟的调剂,一阵北风吹来,刺鼻的臭味迎面袭来,他捂着鼻子,慢下了脚步。
老六没有回家,他怕碰上翠英。他知道现在自己和二媳妇的关系这么紧张,如果再将这件事抖搂出来,就共产那火暴脾气,家里必将是一场不小的风暴。他站在生产队的饲养室门前,推开了门,门沿上的尘土哗哗落下,他拍了几下,攥着烟锅走了进去,坐在已经废弃的土炕上。饲养室的窗户已经没有了,后面是村民们的麦草垛子。两头黑猪哼哼地摇着尾巴,走进麦草垛子的夹道,那只没有阉掉的公猪,疯跑过去,趴在小母猪的屁股上,抖动着臀部,疯狂地哼哧着。他突然磕掉烟灰,觉得家风妇道是立家之本,在原则问题上不能含糊,他决定晚上向共产摊牌,得好好教训翠英一下。
天快黑了,北风怒吼,夹带着一粒粒就像尿素颗粒一样的雪,纷纷扬扬撒向大地。看戏的人没有料到会下雪,纷纷回家吃晚饭,准备穿暖了再去看戏。老六板着脸蹲在门前的碾石上,任凭雪粒掠过脸颊,他举着烟锅,嘴巴冒着烟,好像雕塑一样愣愣地看着前面。家里人回来问候他的时候,他一声不哼。大媳妇做好了饭,大孙子叫他吃饭,他看到翠英没有回来,心里更是火上浇油。吃饭的时候,老六想给共产说明,又觉得大孙子和大媳妇都在,弄不好传扬出去对自家不好。他呼啦喝着稀饭,看着共产夹着油泼白萝卜丝,嚼着馒头,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
吃完饭,共产进了茅房,他跟着站在围墙外,喀喀了几声。共产提着裤子走了出来,他以为父亲要上厕所。共产快进厨房门的时候,他又喀喀了一下。共产知道父亲在唤他,回过头来。他将举在胸前的烟锅向胸膛挥了几下,共产赶紧走过来。老六抖动着身子,嘿嘿地跺了几脚,憋了好长时间说:“大家都在看《华庭相会》,咱家可不能演渠岸相会。人家都在看戏,最后说不定要看咱家的戏了!”
共产挠着头,木讷地看着老父亲,一脸茫然。老六甩着烟杆,又跺着脚唉了一声,摇着头说:“你个榆木疙瘩,啥时能多个心眼。看好你的媳妇,别让她在外面骚情!”
共产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他脸涨得通红,疑惑地看着父亲,随即眼睛涨凸了出来。憋着气,咬着牙说:“看我咋收拾她!”
戏散场了,翠英遇见了表姐,表姐拉着她来到了镇上的娘家。姨见到翠英,将她迎到屋里,指着漫天飞舞的雪花,问她冷不冷,然后就张罗着做饭。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翠英下了炕,靸上棉窝窝,准备去看戏。姨撩起围裙擦着手,指着她的肚子说:“不行,你看你的身子,晚上戏台子下面,那些人挤得凶得很,万一有个闪失咋办!”
表姐也在一旁拦挡着。翠英回到炕上,一边听着喇叭上的唱腔,一边和姨拉着家常。后来她实在忍不住了,用顶巾包住头,走出姨家的门,姨在身后叮嘱她别往人堆里挤。
翠英来到公路边上的壕岸上。透过人缝,看见黑魆魆的苍穹下,炫目的舞台上,李彦贵被绑在杀场上。舞台的灯光映着台下观众的脸,没有了污迹,粉白得就像台上化了妆的演员。坐在板凳和站起身的观众的接茬的地方,就像地壳运动的板块交接处,过一会儿,后面的人群就会向前拥,人流就像波浪一样涌动着。精力过剩的年轻人看着身边的姑娘,执迷着台子上的剧情,在遐想中趁着人群的拥挤,顺势挤到姑娘身边,嬉笑着就像和姑娘荡秋千。大方开朗的姑娘感到边上的异动,回过头来盯上一眼,嘿嘿笑着;害羞的姑娘低着头,偷偷地瞥上旁边一眼。两边维持秩序的人,看到人群中的波浪,站起身,挥着长长的竹竿,向不稳定的地方拍过去。观众们看到竹竿抡了过来,本能地用手护着头,转过身弯下腰。羞怯的姑娘回身过来,将头贴在小伙的胸膛上,小伙子更是有英雄救美的豪情,勇敢地用身体抵挡着竹竿,有时会抓住竹竿梢,和挥动竹竿的人理论几句。忽然,小伙子想到,没有人家挥动竹竿,哪有姑娘投怀送抱的美事。于是,他松开竹竿,期望更加猛烈的击打来到。翠英摸着自己的肚子,看着台下的疯狂劲,庆幸自己听了姨的话。
共产听了父亲的话,一腔怒气,来到戏台子下面。他开戏以前走了几圈,没有看到翠英的身影,他愈发确认父亲讲的是真的。家伙响起来的时候,人群挤到台子前面,他没有带板凳,只好站在接茬的地方,看着厚实的人群,他想出去也没有办法。这一拨人都是齐刷刷的年轻娃,共产穿着一件黑褂褂,显得特别突兀。拥挤的时候,年轻娃用轻蔑的眼神看着身边的这个结过婚的男人,不解他已经有了家室,还跑过来挤热闹,想他一定是个不安分的男人。共产看着年轻娃成群结伙,趁着热闹挤着边上的女娃,想到父亲说的话,又联想到翠英结婚前也是远近有名的美女,他感到年轻娃挤推的似乎就是自己的媳妇。他开始将年轻娃挡在身后,伸出胳膊拦住他们。女娃看到身后站着一个好似雕塑一样的大叔,一脸茫然,感到他这把年纪了,还和青年娃争风吃醋,心想他也不掂量一下自己。
戏散场了,壕上面弥漫着一层看戏人喷出的气。人们散发出来的热和雪粒融化交汇在一起,变成了汗气,两边电线杆高高的聚光灯的照射形成的光柱,上面还能看出寒风卷着雪粒。人群慢慢松开了,共产挤了一身汗,贴身的内衣湿了,粘在身上。他撩开棉衣的下摆,解开衣领上的扣子,寒风倏地钻了进来,他感到一身冰凉的清爽,禁不住呼哧了几下,一连打了几个喷嚏。想起媳妇的事,他跟在人群后面上了壕,在人缝中穿行着,寻找翠英的身影。
共产走得急,没有带儿子,留给了老六。老六没有心思看戏,他牵着孙子,迎着雪花,在村子溜达了一会儿。他烧热炕,给孙子脱了窝窝,将他放上炕。孙子露着红扑扑的脸,眨巴着眼睛,看着靠在炕头抽烟的爷爷,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老六没有回应,孙子看了一天戏,趁着热气睡着了。靠在炕头上,他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估摸着翠英回来了,后来共产回来了。隔壁屋子先是争吵声,接着就是互相推搡的动静,后来就是一阵猛过一阵的厮打声,就听见共产拿着扫帚把或者是麻绳,雨点一般地抽打着翠英。翠英开始还在回骂,接着变成了哭泣,最后开始嘶叫。大媳妇听到动静,开了门想过去劝架。老六隔着窗户说:“人家两口子的事,你跟着掺和啥!”
大媳妇止住步,听着老二屋子的打闹声,拍着大腿说:“再甭打了,有啥事明天再说,三更半夜的,也不怕邻家笑话。”
老六估摸着动静,心里积着的气慢慢消解了。他捻上一锅旱烟,吧嗒吧嗒抽着,喀喀着望着窗外。
早上,院子落了一层雪。大媳妇做好了早饭,让儿子叫共产吃饭。老六撂下老碗,瞪着眼说:“吃你的,甭管别人!”
共产的儿子吃完饭,跟在老六后面,去推翠英的屋门。老六拉住他的手,说爷给娃买糖吃,他将孙子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走出了头门。叙为家的人听到老六家昨天晚上的动静,不知道共产为啥那样打媳妇,更加不解家里也没有人出来阻止一下。村子的妇女扫完地,提着扫帚,端着铁簸箕在门前倒尘土,正在议论着。老六架着孙子,嘴里叼着烟锅走出来。他颠着肩头的孙子,在门前晃悠着。他觉得不远处的人都在怪异地打量着自己,他感到不能让别人看自己的笑话,他要在村子展现一下自己的家法。
最后一天唱戏了,槐树寨的人吃过早饭,怀里揣着蒸馍又去看戏了。土改和媳妇忙活完了,蹲在院子里,看着共产的屋子,不知该咋样收场。老六走进头门,知道他们的心思,板着脸说:“天塌不下来,快些带着娃看戏去!”
土改愣了半晌,抬起屁股出去了。老六在院子喀喀了几声,还不见共产的动静,他牵着孙子出了门,将大门带上。看了一场戏,孙子嚷着肚子饿,老六本来想回家,想到家里的阵势,他掏出一毛钱,要了一碗豆腐脑,交代不要放辣椒。他给孙子喂着吃了大半碗豆腐脑,孙子小手抹着嘴,打了个嗝。他将还有豆腐脑渣渣的碗递过去,要卖豆腐脑的人加上醋和油辣子。他接过来,搅和了几下,嘴啜了一下,咬上一大口馒头,最后用剩下的馒头将豆腐脑碗擦得干干净净。
天快黑的时候,孙子在老六背上睡着了。他回到家里,看见共产蹲在屋檐下,撅着屁股给炕洞里塞柴火。不见翠英的动静,他晃了几个来回,站在共产身后,问:“人呢?”
共产回过头,捏着鼻子,擤出鼻涕,抹在玉米秆上,应道:“走了!估计回娘家了。”
老六将孙子放回炕上,抽着烟说:“做了丢人的事,她还有理了!这回你不要去叫她,咱得让她娘家知道这件事,给她教教乖!”
看着共产没有应他,老六走出屋子,用烟锅指着自己的炕说:“去,把你娃抱到你炕上去。媳妇走了,带娃倒成了我的事了!”
共产站起来,拍着屁股上的柴草,连打着喷嚏,将儿子抱了回去。
翠英在抽泣委屈中昏睡了过去,清醒后,她摸着头上隆起的包,再摸摸乌青疼痛的眼角,眼泪止不住默然落下。共产蒙着被子,鼾声连连。她愣愣地看着窗外,脑袋一片空白。她用毛巾裹上自己的伤痕,想到了回娘家,出了村口,又觉得娘家人在看戏,家里没有人。她顺着田埂走到娘家的村口,她怕村里人看到自己的狼狈相,天暗的时候,她来到了镇上。
那天晚上,是剧团演出的最后一场戏,他们拿出了自己的获奖曲目,唱了一本《祝福》。翠英慢慢地进入了剧情,看到祥林嫂的境遇,她感同身受,抽泣了起来。旁边的人回过头,看着她,直夸戏唱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