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沧桑
作者:陈玺 | 分类:都市 | 字数:66.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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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老五解放后没有到过西安。四六年的秋季,他和附近的一群年轻人,用独轮车将石磨磨成的面粉推到西安贩卖。那时他年轻,背上一口袋蒸馍,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一个来回要走二百多里地。他影影忽忽记得西安老城的风貌和沿途的景致,他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和对未来的遐想之中。
霜降过后,老五让觉民给西安的舅舅写信,告诉他们自己要到西安去。醒民和觉民感到父亲这把年纪,没有出过远门,又不认得字,不同意他到西安去。看到父亲去意已决,觉民说他陪着一起去。老五笑着说,西安自己三十多年前去过好多回,推着独轮车走遍了大街小巷,他随口说出了一溜串地名和路名。醒民说:“大,那都是旧社会的事了,西安变化很大,和原来不一样了,好多路都改名了。”
老五笑着,固执地说:“放心吧!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临上路的时候,老五让老婆将自己的内衣在开水盆子里烫了两遍,他知道城里人干净,最怕虱子。他将觉民叫到门房中,交代他咋样喂养牲口,看着他心不在焉的样子,他又到了老七家,说自己要到西安一趟,让他帮着照看一下牲口。老七咧着没有门牙的嘴巴,笑着说:“我家老九在西安,我都没有去过西安,你这把年纪了跑到西安做啥去?”
老五笑着说:“觉民他舅捎话,说他想我,让我冬里忙闲的时候,到他那里看看。”
老七默然看着老五,心想娃他舅好多年都不走动了,人家也就是客套几句,他倒当真了。娃他舅哪有咱兄弟那么亲。
一场冷空气袭过,气温骤降,太阳刚刚露头,老五给牲口拌好一槽草料,给圈里垫上干土,他摸摸牛头,捋一捋驴的耳朵,撩了撩枣红马的鬃毛,算是和槽头的牲口道别了。觉民骑着自行车,带上一小箱挂面,把装着锅盔的袋子挂在车头,将父亲送到公路边,等着班车。他反复告诉父亲到了西安后,去舅家的路该怎样走。车到了,老五上了汽车,他挥着手让觉民回去,他从车窗探出头,还是叮嘱他要喂好牲口。
汽车颠簸着,老五将挂面箱子放在座位下面,手里攥着装着锅盔的褡褡,看到边上坐着一位穿着一身灰色中山装工人模样的年轻人,他摸了下内衣口袋里用针线缝起来的钱褡褡,扭头看着车外。车子下了塬,老五眯着眼,张望着一望无际的关中平原,他挤压着自己的记忆,希望追寻到年轻时看到的图景,却怎么也记不起来,只有塬上边几座向馒头一样隆起的坟冢,好似原来的样子。渭河上架起了桥,河边荒草滩上停泊木船的渡口不见了,岸上是一片建筑工地。旁边的工人师傅看着他这身打扮,又没有人陪同,笑着好奇地问:“老叔,到西安干啥去?”
老五擦着眼角,应道:“娃他舅在西安,去看看他。”
工人师傅又问到西安啥地方。老五说在南门外的李家村。看着窗外在北风中忙碌的人群,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天下最苦的就是农民。”他又转过头,看着工人师傅说,“还是当工人好,无论风吹雨淋都在屋子里面,按时吃饭睡觉。”
工人师傅摇着头,拍着老五的胳膊,摇着头苦笑着说:“好我的老叔呢!像我们这些老婆孩子在农村的工人,自己的苦衷只有自己知道。”
老五看着他,笑着说:“那么多人挣破头,千方百计都想进城,这就是城乡差别,国家都承认。对咱农村人来说,就是农民和工人的差别。”
工人师傅叹了口气应道:“当工人名好,可以在农村定个俊俏媳妇,有工资拿,收入比农村人高一些。这些我都承认,可你们也把工人想得太悠闲了,一线工人,无论是铸造工还是钢炉前的炼钢工,无论是车工还是锻造工,即或是纺车前的女工和建筑工,工作都是环环相扣,马虎不得,并不像农民做好做坏都差不多,没有具体的要求。一年到头来,就那么几天假,老婆想老公,老公想老婆,干着急没有办法。农忙的时候,想到家里的农活,一个女人家拉扯着孩子,还要忙活队上和家里的活,我们心里就急得上火。看着城里的人,下班后回家,亲亲热热一家子,就是城郊的农民,我们内心都羡慕得不得了。实在憋得发慌,约上农村来的几个工友,在外面喝喝闷酒,讲讲荤话,迷迷瞪瞪昏睡一觉,也算是麻木了自己。农村人羡慕我们有酒喝,就不知道我们为啥喝酒。春节回家,还要把自己装扮得人模狗样,让村子人羡慕自己,算是给媳妇争个脸面,也为小孩以后定媳妇赢得一些资本。”
老五原来认为地是农民的本,解放初期,村子里的年轻人进城当工人,他不以为然,认为那和当兵没有多大的差别。后来当工人越来越难了,看着工人们回村风光的样子,他心里慢慢纠正了自己的看法,对工人阶级开始刮目相看了。听了工人师傅的肺腑之言,他感到他们也有一肚子苦水。他感怀人生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们总是隐去自己内心痛苦的一面,将自己装扮好的光彩的一面示人,在别人羡慕的眼神中,体现人生的价值。
班车到了玉祥门车站,老五随着乘客下了车。看到车站外一栋栋楼房和宽阔的马路以及不断鸣笛的汽车,他有点晕了。工人师傅走过来,扯着他的衣袖说:“老叔,看来你对西安不熟。这样吧!我在东郊上班,李家村在南门外面,我先带着你到李家村。”
老五嘿嘿笑着,跟着工人师傅上了公交车。他将挂面箱子放在脚下,一只手抓住上面的栏杆,一只手扯着锅盔褡褡,使劲摁在内衣的钱褡褡外面,不时看着周围的人。有了空位置,工人师傅让他坐下,他将褡褡压在钱袋上面,放松地出了口气。
到了李家村,工人师傅和老五一起下车,帮着提着挂面箱子。走了一段路,老五站在一条巷子口,挠着头来回走动着张望了一会儿,忽然对工人师傅说:“这条巷子我有记忆,娃他舅家就是从这里进去的。让你绕了个圈圈,叔得好好谢谢你!”
说着老五就从挂面箱子取一把挂面,工人师傅拦住他,赶忙说:“叔,挂面我有,你就留着吧!本乡本土的,说啥谢哩!”
看着老五提着挂面箱子,晃悠着消失在破旧的巷子里,工人师傅放心地走了。
巷子前面拐角的地方,一个妇女带着孩子,摇动着辘轳正在给桶里接水,老五记得这口井。从那里拐进去,就是一个公厕,远远就闻到刺鼻的臭味。老五感到农村的茅房虽然臭,但混着黄土的味道,臭得绵柔,城市的公厕没有了黄土的陪伴,屎尿和水流混着,臭得清冽且有穿透性。他拎着箱子,小心翼翼地穿过污水横流的巷子,巷子越来越窄,在巷子的尽头,就是觉民舅家。
门虚掩着,老五确定没有认错门后,并不敢贸然进去,他轻轻地拍了下门扇,里面传出一个四川腔调的女声:“谁呀?”
老五知道醒民他妗子是四川人,他将门推开一道缝,探着头向里面张望着。看见一个女的正在盆子里搓洗衣服,转过头看着门口。他侧着身子走进去,笑着问:“你是他妗子吧?我是槐树寨妹夫呀!”
觉民的妗子赶紧起身走过来,手在围裙上抹着水珠,对屋子里喊道:“老南,快出来,槐树寨的妹夫来了!”
觉民的舅舅揭开厚厚的棉布帘子,笑着快步迎了出来,接过老五手里的箱子,拍着他的胳膊说:“觉民来信说你要来,我在家里天天掐算着,终于把你盼来了。”说着将老五让进屋里,对老伴说,“去,弄几个碟子,我要和妹夫喝两盅。”
老五坐在铺了棉垫子的沙发上,落座的瞬间,没有想到沙发那么软,屁股陷了下去。他下意识收了下屁股,和沙发的弹力叠加在一起,向上蹿了下。他不敢再向里面坐了,他摸着沙发的硬沿沿,将屁股点在上面,双手放在腿上,弓着身子看着大舅子。大舅子从柜子上拿起一只底下烧得黑乎乎的铝质小壶,捏了一撮茶叶放进去,给里面加上水,他用一只长长的铁制剪刀,挑开炭炉子上的盖子,抽开下面的风门,火焰扑溜飘了上来,扑棱抖动着,他将壶放在炉子上。觉民的舅舅询问着老家的情况,知道分队后吃饭问题解决了,脸上露出了长久的微笑。
觉民的舅舅拿出一盘瓜子,递给老五。铝壶嘴扑哧扑哧喷着蒸汽,盖子哐当作响,嘴上开始蠕动着泡沫,在蒸汽的喷涌下,串成一溜,慢慢地滴到炉子滚烫的面板上,吱溜一声化成了水蒸气。他舅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水递给老五。老五抿了一口,苦得眯起了眼睛,想吐出来,又觉得对不住人家的盛情,就强咽了下去,核桃脸上的皱纹聚在一起,就像包子面上的面褶子。他舅自己喝了口茶,惬意地噗喋着嘴唇,问:“咋样?”
老五很少喝茶,就觉得苦,应道:“真够劲,难怪我们村的马九喝茶会上瘾。”
碟子端上来了,老五坐在炕桌前。他舅从桌子上拿来一瓶蓝色长颈的西凤酒,张开嘴巴,牙齿卡住铁皮盖子,嘎巴咬了下来,他倒了两杯,和老五对饮。
天快黑的时候,酒力还没有散去。觉民四表哥下班回家,看见老五,生疏地问候着,他舅向儿子介绍这位姑父的能干,生疏慢慢化解了。老五从袋子里拿出自家的红枣,抓了一把递给外家的侄子,对他妗子说:“娃上了一天班了,这是咱老家的挂面,给娃做碗酸汤挂面,暖和暖和。”
他舅在边上嘿嘿笑着,让老五不要拘谨,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他们靠在木板床上,下面是煤球炉子,温温的没有了土炕的暴热。他们眯着眼睛,听着窗外的北风,从西安事变聊到塬上匪事,从亲戚家事聊到国家的政策变化。最后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应着,慢慢呼吸变得深沉,鼾声随起,由小变大,到了后半夜,变成了节奏变换的合奏曲。这一夜,他们前面是用语言聊着,后面是用鼾声聊着,在畅聊中舒坦了筋骨。
天刚亮,老五撩起被子,坐了起来,他揉搓着眼睛,意识到自己不是在自家头门的炕上,他已到了西安。穿好衣服,蹬上窝窝,揭开门帘,他走到屋外,在院子转了一圈,看见院子堆着一堆木材,有的已经劈好了堆在屋檐下。他搬来墩子,提起斧头,竖起一截圆木,抡起斧头。一会儿,他感到浑身发热,脱去棉衣,他将劈开的圆木破成一条一条,摞在屋檐下面。他舅披着棉大衣走出房门,看见老五在劈柴,将他拦住了,拉着他的胳膊说:“快去洗脸,等下我带你到西安城走一走,去吃清真的羊肉泡馍。”
老五和娃他舅走出巷子。马路两边,清洁工挥动着扫把,清扫着路面。路边的树叶只剩下孤零零的几片,透着青黄,在秋风中摇曳着,树沟里积满了落叶,踩在上面吱吱作响。清洁工扫把撩起的尘土,随风飞扬,老五嗅了一口尘土的味道,感到真切,好像回到了塬上。他们顺着护城河走着,他舅不断地介绍着每一块地方的变迁,他指着一片房子说:“围攻西安城的时候,没有粮食,饿死了好多人,后来都埋在那块地方。”
进了城门,来到钟楼前,他舅指着东边,说:“西安事变时,学生示威的地方就在那儿。”
老五应着,他看着钟楼上的装饰,感到比他当年贩卖面粉的时候更光鲜了。到了回民街,他们进入一家泡馍馆。饼子上来,老五三下五除二将饼子掰碎,放在碗中。他舅慢悠悠地用指甲掐着,馍块就像玉米粒一样大小。看见老五碗里的馍块就像暴晒以后田地里的胡基,他舅摇着头说:“吃泡馍,馍一定要掰碎,这样味道才能进去,才能品出羊肉汤的鲜美。”
老五看见边上的人,都如他舅那样,觉得不好意思。他捡起碗里大块的馍块,重新仿照他舅的模样,掐得碎碎的。服务员走过来,在碗上标上牌子,问:“煮还是冒?”
老五挠着头,莫名其妙。他舅解释道:“冒就是过几遍羊肉汤,煮就是在锅里沸腾一会儿。”
老五赶紧说:“煮!煮的有味。”
泡馍端上来了,还配着红红的辣椒酱和白润的糖蒜。老五好奇地看着,感到西安就是西安,就是和农村不一样。他咬上一口糖蒜,端起老碗,顺着碗沿,嘴巴搭上去,筷子刨着,呼啦啦将煮好的泡馍刨进嘴里。他舅摇着筷子,拨动几粒馍粒,轻轻地啜吸进去,显得十分优雅。走出泡馍馆,一阵冷风吹来,老五感到浑身热乎乎的,他伸出舌头,在嘴唇上来回撩了几下,感到嘴唇上好像涂了一层蜡。
回民街上人头攒动,吃铺里人们进进出出,煞是热闹。他舅问老五还想吃啥,老五抹着嘴巴,摇着头。出了回民街,他舅问老五还想去哪里,他挠着头,看着青蓝色悠远的天宇,嗅着回民街上飘飞着的烟雾中的香味,他想起自己贩卖面粉时经常去的纬十字,说想到那里去转一转。
两个老人上了公交车,向东行了半个钟头,下了车。老五循着记忆,从纬十字向南走去,看见路边一个破旧的市场。南边公路上间或有农民推着简易的架子车,上面放着玉米、核桃等农副产品,他们卖完东西,将架子车停在路边,蹲在路沿上,抽着旱烟,看着自己的架子车,打量着路过的行人。老五觉得蹊跷,架子车上就那么一点东西,完全可以骑着自行车来,为什么要推着架子车,步行二十里路来到这里。
老五让醒民他舅在街口等着自己,他独自一个人凑了上去,嘿嘿笑着打量着这群人,人群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他蹲在一位老者的身旁,掏出纸烟,笨拙地抽出一根大雁塔,递给老者。老者放下了烟锅,看着老五一身黑色的手工缝制的粗布棉衣,脚上穿着布满污迹的窝窝,脚腕子上扎着布带子,一副解放前农民的模样。他见老五穿得比自己还寒酸,爱搭不理地在老五不断抖动的手里,勉强接过香烟。他感到老五和自己一样,都是本分的农民,心里没有了提防和隔膜。老五笑着问:“东西卖完了,行情咋样?”
老者没有回答老五的问话,瞥了他一眼,反问道:“你是弄啥的?看起来不像城里人!”
老五抹着下巴,蹲在地上颠了颠身子,靠近老者,缓缓说:“不瞒兄弟,我解放前那几年,在纬十字这里做面粉生意,生意还算红火。一直想着把生意做大,没有来得及在西安置办家业,就解放了,后来就回到了老家。”
老五指着远处的醒民他舅,认真地说:“你看!那就是我当年的账房先生,他在西安李家村买了一院宅子,解放后留下来成了西安人了。现在,我们都老了,当年的伙计写信叫我到西安看看,到了这里,就想到当年的生意。”
老者挺住了腰板,手里拿着燃着的香烟,愣愣地看着老五,眸子里老五的样子不断和自己记忆中的街景人物叠合,眼神变得敬慕起来。他挪动着屁股,靠近老五,笑着指着对面说:“老哥,解放前,我跟着我大到西安卖过几次面粉,原来那边零零散散有一排面粉铺子,你是哪一家的?”
老五眯着眼看着路对面,无奈地掰着手指算道着。老者挠着头向前看了他正面的脸,挥着手笑着说:“我想起来了,你那家面粉铺是第三家,你姓杨。”
老五拍着头,叹了口气,摇着头应道:“我不知你说的是哪一年,每年面粉铺子的数都不一样,也怪我记性不好了。”
老者来了精神,不停地叨叨着年少时的往事,不时看着身边的年轻人,拍着老五的肩膀,让他见证。老五哼哼点着头应着。话语间歇,老五指着前面几辆架子车问:“车子拉回去?”
老者吐了口烟,看了四周一下,窃笑着贴近老五的耳朵说:“不瞒老哥,我们是南山脚下的农民,山里的木头不许运出来,我们做一个简易架子车下来,卖东西是假,主要是卖掉车子上几根木材,然后将车轮子拉回去。”
老五恍然大悟,他转过头来问:“啥价格?卖给我吧!”
老者说了价格,老五还了价,几个回合就谈定了。老五让他们等一下,他走到街口,看见他舅坐在台阶上,迎着秋风抽着烟,问:“你这附近有没有认识的人家,我想买些木头,放在那里。”
他舅摸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转过头说:“我家老大的岳父家就在前面不远的村子,他们是郊区的农民。不行就放在他们家。”
他舅找到一部公用电话,让老大回一趟岳父家。老五让他舅在前面带路,几辆架子车跟着,他帮着那位老者,推着架子车走在后面。
一群人拐入一条巷子,又走了一段土路,到了一个村口。他舅让大家歇息一会儿,他站在土堆上,向村里张望着。看见自家老大过来,他指着几辆架子车说了几句。老大看到姑父,热情地招呼过,骑上车子进了村子。过了一锅烟的工夫,老大走出来,挥着手让他们进去。他们来到一个农家院子,推车的人从袋子里取出锤子,敲开椽上四角的把钉,将椽和几截短木头放进院子。老五撩开棉衣,摸索着从内衣的口袋掏出一沓钱,蘸着唾沫数好钱递了过去。老者接钱的时候,老五多给了一张,约定下一次在巷子口见面。老者接过钱,叫了一声杨掌柜,他舅莫名其妙地盯着老五。老五嘿嘿应着,瞥了他舅一眼。
老五慢慢熟悉了西安的情况。他每天早上起来得早,先挥着斧头劈上一会儿柴,看着他舅起来,他就会走出巷子,在路边的摊子上吃个早餐,搭上公交车赶到纬十字。每一次送木头到他舅老大的岳父家,老五都会买上一些东西,他要付租金,人家死活不要,弄得他心里总觉得不好意思。一个多月后,大半个院子堆满了木头,老五开始犯愁了,他蹲在纬十字的街口,要了一碗油茶,咬着手里的肉夹馍,看着街上稀稀拉拉的行人。忽然,他看见送他的那位工人师傅,他站起来挥着手喊了一声。师傅穿着一身蓝色的工作服,看到了老五,脸上绽开淳朴的笑容。他走过来,打量着老五问:“老叔,你咋在这儿?”
老五嚼着肉夹馍,腮帮子一鼓一鼓地说:“叔在这里收了一点木头,正愁着没有地方搁,你能不能帮叔找个地方,叔给人家掏租金。”
工人师傅思谋了一会儿,转过头说:“叔,你就叫我小田吧!我本家四婶在前面医院住院,我利用休息时间看望一下。你在这里等着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老五看到了希望,他开始细嚼慢咽,和卖油茶的老汉聊着。
小田回来了,老五赶紧站起来。小田问:“老叔,你哪里来的木头?”
老五笑着不作声,他不想告诉他收购木头的秘密,想到小田一直热心地帮着自己,他又觉得自己不厚道,于是说:“叔在南山下面有个亲戚,通过关系定期给叔送一点木头,我在这里接货。”
小田噢噢地点头应着,指着前面说:“我们村子有个老汉,在前边一家废品收购站看门,我带你去看看,不知道行不行!”
老五跟着小田,路过一家烟酒副食门市的时候,他让小田等一下自己。他揭开门市厚厚的塑胶帘子,买了两条金丝猴香烟,用报纸裹起来。他走出来,塞给小田一条烟,小田惊异地看着这个农村老汉,硬是不要。老五说:“你跟叔在车上相识,也算是缘分,不要就是看不起你这农村老叔!”
小田勉强接过烟,夹在自己的腋下。
到了一个铁栅栏门前,小田走过去拍着铁门。一个老汉正抡着扫把,清扫院子的树叶,看到小田叫门,他提着扫把走出来,远远就对小田说:“你咋想起来来看叔了!”
小田带着老五走进院子,进了门房,介绍了老五。老五将烟放在桌子上,老汉赶紧拿起烟,塞给老五,有点生气地说:“刚见面就拿这东西,咋好意思哩!”
小田笑着说:“这位老叔是槐树寨的,有些木头没有地方放,看你能不能想个办法。”
老汉抽着烟,走出大门,对着院子瞭望了一会儿,回过身来说:“我这里是个废品转运站,主要是各种废铁废钢。木头和我们不冲突,我找一个地方,可以放一下。”
走进屋子,小田接过老五手中的烟,放在桌子上,让他不要见外。临出门的时候,老汉交代道:“临时能行,时间长了就不好说了,毕竟是公家地方。”
老五挥着手,摇着头说:“放心吧!就是临时放一下。”
看着他们走出门,老汉将他们叫住了,走过来,隔着铁栅栏门叮嘱道:“我姓田,如果有人问你,你就说是田师傅的亲戚。”
老五要请小田吃饭,小田说:“饭就不吃了,我晚上还要上班,有空再来看你。”
老五感到自己遇到了好人,看着小田离去的背影,他在身后喊着问:“你在哪哒上班呢?”
小田回过头,挥着手笑着说:“东郊纺织城水泥制品厂!”
老五回到醒民舅舅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刚走进家门,他舅停住了脚步,说:“哎呀!你咋现在才回来,我担心你会不会迷了路,快进屋来。”
老五摇着头说没事,随着他舅进了屋子。看见桌子上摆着几个碟子,他舅说:“你来了,还没有在我家好好吃过一顿饭。我托食品公司的朋友弄了一副猪下水回来,人家一直安排不了。早上你走了,朋友骑着自行车送了过来,我和他妗子洗了一个上午,总算煮好了。他妗子弄了几个凉碟子,你尝一尝!”
老五看着碟子里混着葱花和蒜末的猪肚、猪肝和猪肠子,吞咽着口水,指着桌子说:“叫娃和他妗子一起过来吃!”
他舅揭开门帘,对着外面喊着儿子的名字。老大和老三走了进来,笑着坐在老五的两边。他舅咬开了酒瓶,对儿子说:“你们在西安长大,六一年粮食紧张的时候,在老家待过一段时间,可能对你姑父不太了解。虽然我和你姑父接触也不多,但是见了就觉得亲。你们好好敬敬姑父。”
老五很少喝酒,三杯下肚,脸就通红。他明白他舅的盛情和良苦用心,一点不喝情面上过不去,失态了也不好,他总是举起酒杯轻轻地抿一下,感到嘴唇辣辣的,就放下酒杯。他舅早年开车跑兰州,养成了喝酒的习惯。他指着老五对儿子说:“你们看这位老实巴交的姑父,有空就帮咱家劈柴,收了一堆木头,这就是眼光。有眼光的人在哪里都在寻找机会,日子都会过得比人强。”
老五摆着手,笑着说:“别听你爸乱说,姑父就个老农民,没有啥本事,就知道种地。城里人有城里人的规矩,和农村人不一样。”
老五感到晕乎了,他舅讲话的舌头也硬了,他们哼哼拉拉,吞吞吐吐前言不搭后语地聊了一会儿,就倒在床上睡着了。还是用此起彼伏的鼾声呼应着交流着。
到了腊月,南山上下来的人越来越少了,废品站里堆了一大堆木头。老田说:“眼看就要过年了,这一堆木头,年前要运走,不然领导问起来,我很难交差。”
老五感到老田帮了自己这么大的忙,让人家难做,他心里过意不去。晚上,他靠在床头上,和他舅扯淡。心里想请他舅雇请一辆汽车,将木头运回家,又觉得不停地麻烦人家,实在不好意思。他也曾问过汽车运输公司,根本搭不上话。他实在没有办法,硬着头皮吞吐着说:“他舅,我收了一堆木头,长期放在人家那里也说不过去,得找一辆汽车,赶快运回去。”
他舅弹着烟灰,笑着说:“这不是啥难事,我在西安有一群徒弟,还在汽修厂修了几十年车,认识好多司机。这几天我打听一下,看有没有到老家的空车,不行就借一辆汽车,晚上我自己跑一趟。”
老五一下子感到松活了好多,闹心的事有了着落。他感到自己到西安,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扶持着,关键的时候,总会有好心人帮助自己。
觉民的舅舅借了一辆解放牌汽车,带着几个儿子,和老五来到了废品站。白啦啦的灯光将废品站的院子照得雪亮。老田听到喇叭声,揭开窗帘,看见门口来了一辆汽车。他走出来,老五下了车说明来意,他开了门。大家七手八脚地将木头搬上汽车,老田端着茶缸站在边上看着,他不明白一个农村老汉,在西安城里能请来一辆汽车,还有几个城里装扮的人帮他抬木头,他一下子对老五刮目相看了。装完了废品站的木头,汽车来到他舅老大的岳父家,车停在村口,大家将木头用架子车装运出来,老五站在车厢的木头上面,将递上来的木头放好,最后用绳子从汽车下面的钩子上扎好勒紧。车子送他舅几个儿子回了家,一溜出了城,顺着西兰公路向西北方向奔驰。
半夜时分,汽车进了槐树寨,咔嚓了几下熄了火,将整个街道照得通亮的灯光没有了。觉民披着棉袄开了门,看见舅舅,他热情地将他迎进屋里。孙蛋和毛蛋从热炕上爬起来,三下五除二穿上衣服,揉着眼睛跑到门前,围着汽车打转转。老五在槽头转了一圈,拍着枣红马的屁股。枣红马扬起尾巴,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耳朵抖动了几下,呼哧呼哧对着他喷着热气。老五走进屋里,看见他舅正在洗手,对桂琴说:“你舅都这把年纪了,为了咱们家的事,从西安跑过来。你快去和你妈做饭,给你舅做咱塬上的酸汤面。”
两个孙子跑过来,喊着舅爷。他舅摸着他们的头,笑着说:“几年不见了,都快成小伙子了!”
老五对孙蛋说:“去!敲你舅家的门,让你舅过来帮着搬木头。”
觉民叫醒了隔壁的栓和。栓和揉着眼睛,打了几个寒战,看着车上的木头,羡慕地啧啧叫着。他对觉民说:“你有个好先人,我大要是和我五伯一样,那就好了!”
他舅走出门,对老五说:“快找人赶快卸木头,人家的车,天亮前还要赶回西安,要还给人家。”
看着天生从黑乎乎的街道上走过来,老五挥着手说:“你们一起加把力气,赶快把木头卸在门上,不要管形状,车能走就行。”
觉民爬上车,解开了绳索,让下面的人走开。他抓起一根短木棍子,插在木头缝隙中,将车上的圆木一根根撬着滚了下来。圆木落在粪堆上,蹦跶了几下滑落在地上。等下面的木头和车厢一样高的时候,他们打开侧面的车厢,几个人合力将车厢的木头搬了下来。
老五扛着梯子,来到厨房后面,将梯子搭在沿墙上。他提着担笼,拾了满满一笼红红的柿子。他又走进猪圈中,挨墙躺着的母猪晃动着,摇着尾巴哼哼着。他站在猪圈下面,猪用肥厚的嘴唇拱着他的脚踝,他踹了一下,猪迟缓费力地抬起身,走开了。站在鸡架下面,他伸出手摸着,鸡群扑棱着翅膀,咕咕叫着,鸡架上累积的鸡屎混着腾起的尘土,给老五化了个妆。他抓住了一只母鸡,想到母鸡正在生蛋,又松开了手。抓住一只公鸡,感到公鸡要打鸣。刚要松手,又觉得村子有好多公鸡,就抓住公鸡的双腿,拎了下来。公鸡猛烈地抖动着翅膀,蹬着腿,抖动着垂落的冠子,仰着头嘎嘎狂叫着,好像要伸出脖子啄老五的手,却怎么都伸不过来。鸡群知道这次不是主人家一般的巡视,似乎有生命之虞,好像炸了窝一样,纷纷抖动着翅膀上了院墙。老五走出猪圈,感到给人家拿一只公鸡,是不是太小气了,他又回过身来,看见一只老母鸡,笨拙地蹲在鸡架上。他走过去伸出手,老母鸡知道来者不善,抖动着翅膀,想飞却没有飞起来,跌落在猪圈里,刚好夹在猪脊背和院墙中间。他抓起鸡脖子提了起来,心想机会是均等的,谁让你不跑,只能埋怨自己了。他用绳子将鸡腿扎起来,放在柿子担笼边上。
老五开了厨房的后门,他舅正坐在凳子上吃酸汤面。醒民妈看见他脸上落了一层灰,带着味道进来,赶紧把他推到门外,说道:“脏死了!”
老五拿起墙上面一根短扫把,前后拍打着,用手撩着面颊和头发。从门缝中看到他舅吃完了面,他推开门,快步走到前院,捋着盆子里的毛巾,拧掉水在脸上和脖子上来回擦着。他舅走出了厨房,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老五不好意思地说:“农民就是这个样子,不像你们城里人那么讲究!”
觉民卸完木头,拍着手上的灰尘走了进来。他舅说:“时间不早了,我还得赶回西安!”
醒民妈快步从厨房走出来,撩起围裙抹着眼角,不舍地说:“你看刚回来,又要回去,让我这心里空落落的。”
老五提着柿子和鸡走出来,对觉民说:“去!给你舅放在车上。”
醒民妈让哥哥等一下。她走进屋子,揭开柜子,拿出包袱,取出两摞布,包好了递给哥哥,笑着说:“这是自家织的粗布,不好看但耐用,捎给我嫂子。”
快出门的时候,老五对觉民吩咐道:“你舅年纪大了,半夜开车回西安,我不放心。你拿上两个蒸馍,陪你舅回西安,路上和你舅说说话。完了赶快回家,不要给你妗子再添麻烦了!”
觉民快步跑回家,揣了两个蒸馍,拉开车门,坐上驾驶室。他舅打着火,拧开车灯,一道白晃晃的光一直照在东头的壕崖上,他摇下玻璃,挥着手说:“快回去吧!夜深了,外面凉。”
车子轰鸣着缓缓离开了,醒民妈看着车灯后汽车的影子,她有点伤心。
老五吃了一碗面,他回到门房的炕上,将头门开着,听着牲口的出气声,闻着圈里牲口屎尿和黄土的味道,他感到一阵轻松。他知道西安再好,那是别人的,他舅再热情,那也是别人家,自己得小心着不要招人怨。只有回到槐树寨,他的心才会落地,才是真正的自己。他神游在西安的经历中,听着门外的动静,在城乡转换中睡着了。
门框里映着青白色的光。老五忽地坐起来,他走到门外,看着粪堆和土堆上横七竖八地摆了一地的木头,一下子醒了神。他不想让村里人看见这么多木头,自己扛了几个来回,走到院子,将两个孙子喊了起来。孙蛋和毛蛋出了门,一下子来神了,抬着粗的圆木,扛着小的椽,往家里搬。他们让爷爷歇息一下,擦着额头的汗,就像牛犊一样,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他们明白父亲在学校,叔叔去了西安,他们得担当起来,不能让爷爷太累。太阳刚露头的时候,村子的人走出家门,问着昨夜哪里来的汽车。他们站在马路上,看见老五家门前的粪堆上放着一堆木材,他们明白了,抄抄着手走了过来。
老七来到门前,看见老五正在招呼着搬木头,他转过头问:“有没有到咱老九家看一看?”
老五放下手里的木头,直起腰,抹着额头的汗水,叹了口气说:“就到他舅家住了几天,西安是大城市,咱一个乡下老汉,出门连方向都弄不清,他舅也不让我出门。”
老七看着木头又问:“你真是个能人,哪里弄了这么多木头?”
老五忙着手里的活,停了半晌说:“醒民他舅家表哥的木头,人家盖房不用木头了,放在咱家里,想卖掉。”
智亮端着老碗走了过来,稀饭上面放着一堆腌萝卜。他蹲在老五边上,用筷子撩几粒腌萝卜,混在苞谷糁子里面,搅成一团,刨在嘴里,呼噜着连嚼带吸,口里冒出一股股热气。他撂下老碗,用脚踹着原木,看着树皮和锯口的木纹,笑着说:“五哥,你能行!咱塬上人盖房,这十几年都是用速生的软拉拉的杨木,你能弄到松木椽,真不容易。”
老五停了一下,喘着气应道:“醒民他舅家的,在这儿放放。”
马九愣愣地站在自己门前,他还沉浸在一次批了两院庄基的兴奋中。看到老五在倒腾木头,他忽然想到庄基有了,盖房还需要钱,空着时间长了,村子的人咋看自己。他暗暗佩服老五,什么事情都那么有章法,都比别人看得远。他蹲在门前的青石上,抽着旱烟,看见老五家门前围了一堆人,他感到村子里的人都是势利眼。他默然地站起来,抖动着肩头德孝在部队上给他买的羊皮袄,弯着腰出了村子,来到北边自家的庄基。他蹲在门口,愁着已经打了墙,围起来的空空的院子,这房子该咋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