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沧桑
作者:陈玺 | 分类:都市 | 字数:66.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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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雪停了,霞光万丈,映得地上正在消融中的雪晶莹剔透。老五提着两斤挂面,买了一条香烟,来到废品站。他拍着铁门,门沿铁架的雪落了下来,撒在老五的脖子里。他赶紧缩了下脖子,雪融了,顺着脊背流了下来,他喷了一串白气,弯着腰颤抖着。老田撩开门帘,看见站在雪地里的老五,笑着走出来,开了门将他让到屋里。火炉上的壶冒着热气,他一下子暖和了好多,他将挂面和烟放在桌子上。老田说:“来了就行了,还带啥东西哩?”
看着老五不断地搓着手,向手心哈气。老田问:“吃了没?”
老五跺着脚,笑着说:“你甭管我,等一下我买点东西吃,我就是过来看看你。”
老田扔掉烟,生气地说:“说啥哩?天这么冷,甭走了!和我说说话,我下你带来的挂面。”
老田的老家在姑婆陵东北的沟里,父亲解放前参加革命,解放后进了城。他没有什么文化,就是一个敦厚的农村人,一直在食品公司工作。“***”的时候,老汉身体不行了,他找到了战友,将老田安排在废品站,自己就退休回家了。老五吃了一碗热腾腾的挂面,双手捧着洋瓷碗喝着面汤,抹了下鼻头的汗,问:“西安人晚上不睡炕,用电热毯取暖,这附近哪里有卖电热毯的。”
老田放下碗,说自己还是给床板下面放一个蜂窝煤炉子,他不太清楚。他指着床上一个暗红色的暖水袋,让老五拿回去,装上热水先用着。
老田翻着炉子上烤得焦黄的蒸馍,突然问:“你们塬上有个周麻子,我们沟里人都叫麻娃,解放前在我们那一块很有名气,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老五嘿嘿笑了起来,摇着头说:“这世事也不大,这么大的城市,还有人知道麻娃。”
老田来了兴趣,愕然地看着老五,眨巴着眼睛问:“你认识他?我大活着的时候,经常说起他。”
老五抹着下巴,看着窗户上一层白雾,挥着手说:“不瞒你说,麻娃还是我的远房外甥,比我小两岁,按照辈分还要叫我舅哩!”
听着外面呼啸的北风,老五开始给老田细说麻娃了。
麻娃的爷爷幼年习武,满清的时候,在陕南镇安一带做捕头,家里还算殷实。后来,乡民作乱,他爷爷带着衙役搜捕作乱的头目,天黑返回县衙,突遭伏击,中箭趴在骡子上。回到县衙,不到一个月就咽气了。他奶奶变卖家当,领了一笔抚恤金,回到槐树寨。麻娃的父亲是老大,读了几年私塾,也会一点拳脚;定邦的父亲是老二,老实巴交的。父亲死了,没有人管教,兄弟两个由着心性,过着清闲的日子。母亲去世后,在族人和舅舅的主持下,兄弟分家了。
麻娃的父亲十七岁从陕南回到老家,他心里一直惦着镇安城里药材铺老板的小女儿,如果没有父亲遭遇不测,他们可能就结成连理了。回到老家后,他一直想着端着木盆子、走在青石小街上的姑娘,母亲催着他成亲,他一直用各种理由搪塞着。母亲走了,麻娃的父亲在母亲七期过后,回到了镇安城,跟着县城一个杂货店的东家做相公。那个年月,陕南匪事猖獗,东家进货时遇惊扰,他感到麻娃父亲能算账,还会拳脚,就雇请了他。杂货店和药材铺是斜对面,站在铺子里,麻娃父亲愣愣地盯着药材铺,他知道自己惦着的女子出嫁了,嫁给了城南油坊东家的儿子。
油坊在小溪边上,借着溪水的落差荡起的水车,压榨着菜籽。只要能抽开身,麻娃的父亲就会跑到小溪边上的青石上,期望看到药材铺东家的女子。他陷入了压抑痛苦相思的旋涡中,不能自拔,慢慢染上了大烟,身边有了一群狐朋狗友。东家看到原来精壮醒目的伙计变得黑瘦,眼睛呆滞,就像一尊木偶,拨一下转一下,就痛下决心,解雇了他。麻娃的父亲看着药材铺东家的女子,牵着孩子,拎着大包小包回到娘家,不再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她平实的眼神里自己就是一个物件。麻娃的父亲咬着牙,回到了槐树寨。
过了两年,麻娃的父亲在族人的撮合下,娶了陈家的姑娘。婚后头胎生了个女子。女子九岁的时候,生下了麻娃。父亲病恹恹的,心思都在大烟上,从来没有关心过麻娃。麻娃就像放养的狗一样,在附近游荡。麻娃八岁的时候,妈妈得了痨病,吐着血走了。勉强埋掉了老婆,麻娃的父亲感到无奈。腊月天,他好好过了一顿烟瘾,冻死在壕里。等到村里人在玉米秆里看到的时候,他依旧蹲在那里,边上放着烟枪。弟弟东拼西凑,葬埋了哥哥,又托人给侄女秀英找婆家。
媒人回话,说东边二十里的临县一个大财东家,老爷五十多岁,想纳个妾。媒人将情况说了,东家没有意见,说可以多给一些彩礼。麻娃从小和姐姐相依为命,东家抬着彩礼,雇请了一帮乐人,用轿子将秀英抬走的一刻,麻娃蹲在地上,哇哇地失声痛哭,咬着牙跟在后面吃筵席。天黑回到家,看着姐姐睡过的炕,用过的东西,他抽泣着,流着眼泪,耳边回响起送亲时,村里几个妇女翻着白眼,奚落着姐姐嫁给老头的无奈。他提着担笼,敲开了老五家的门,硬是要和老五挤在一起睡觉。
老五的两个姐姐早就嫁人了,父亲也在抽大烟,将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光了,后来也是口吐白沫死在炕上。两年后,不到五十的母亲得了一种怪病,肚子胀痛,越来越大,嘴巴里流着黄色的黏液,也随着父亲去了。老五成了孤儿,和麻娃一样,他俩同病相怜。他在两个姐姐家轮流住了一段时间,感到虽然父亲走了,他得撑起这个家。他回到村子,他和自己的八爸过活在一起。寄养生活的艰辛和内心的煎熬,让老五过早地成熟了。他没有怨言,跟着大人在田间地头劳作,成了种庄稼的好手,他发誓今生今世不沾烟。
麻娃的姐姐很少回娘家,麻娃跟着叔父家过。他带着一只灰色的狗,牵着几只羊放着。他感到羊跟在后面,自己不畅快。叔父要求他每天割两担笼草回来。麻娃提着担笼,里面放着镰刀和弹弓,后面跟着灰狗,在野地里游荡。他和其他村子的孩子角力打斗,勇猛的劲头和气势慢慢有了名气。
冬季,老五和麻娃在东北上的地里围追野兔。中堡子的叙伦在城里上洋学堂,回来后看到村里同伴无拘无束的生活,也跟在后面,一起追猎野兔。围捕到野兔,麻娃取出镰刀,刨开兔的膛,揪出内脏,剥掉毛皮,架在火上烧烤。看着火堆上吱吱作响流着油的肉,他们围在一起,用树枝挑动着火苗,拨动着骨肉。
突然,东北面的坟冢间传来一阵瘆人的嚎叫声。灰狗跑上土堆,耳朵像喇叭口一样,对着那个方向摆动着,仰起头一阵狂吠。叙伦站起来,看见一串闪着黄光好似玻璃球一样的珠子滚了过来,他知道那是狼群。他喊道:“狼来了,咱们回吧!”
麻娃好像没有听到一样,撕开架子上的肉,递给大家,瞪着眼说:“敢过来,咱就一起烤了它!”
狼群蹲在不远处,瞪着眼睛,舔着嘴巴,一阵高过一阵地嚎叫着。大家吃完了肉,麻娃挥着镰刀,盯着狼群,向前走了几步。老五知道他胆大,不怕狼,将他喊了回来。他们手里攥着火把,老五说慢点走,最好走几步回过头来看一下,撒腿跑,狼群就会扑上来。
秀英刚过门,老东家甚是疼爱,几个下人伺候着,她好好享受着富家太太的滋味。东家除了川道大片的水田外,在西安、宝鸡和兰州都有铺子,主要经营药材生意,偶尔也在暗地里贩卖一些烟土。蜜月过了,老东家收拾硬轱辘车子,套上白底黑花的马,出门打理生意了。
送走了东家,秀英坐在炕上,等下人送饭。太阳偏西了,还没有人。她推开房门,看见院子里空空的,平时忙前忙后的下人都不见了。她推开院门,看见大老婆盘腿坐在椅子上,边上围着几个衣着鲜艳的女人,她们有说有笑。大老婆瞥了一眼站在门框中的秀英,用银簪子捋着头发说:“家里穷得连父亲都葬埋不了的穷鬼,到了我们家,还真以为自己是来当太太的,一点规矩都没有,这么长时间也不来问候一下。”
秀英低着头,她知道大户人家的规程多,自己也有失礼的地方。她忍了忍,正准备上前行礼,大太太又说:“什么东西!不就是老爷的褥子吗!记得老爷就喜欢不停地换褥子,新鲜劲过去了,老爷就不碰了。”
秀英咬着牙,管家碎步走进来,指着大老婆对秀英说:“快去拜见太太,这是家规!”
秀英看见对自己一直捧着笑脸的管家,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她倔强的性子上来了,咬着嘴唇,揪着辫子,就是不迈步子。管家急得直跺脚,挥着手着急得嘿嘿叫着。大老婆放下小脚,拎起椅子边上的柏木拐棍,擂着地喊道:“你们听好了!让她每天晚上给我提尿盆,早上过来给我倒尿盆,不然就和下人一起吃饭。”说着她抖动着走开了,跨过门槛的时候,她又回过头,用拐棍指着秀英喊道:“没有教养!气死我了。”
秀英甩着辫子回到自己的屋子,关上门,趴在炕上哭了起来。管家看到这种状况,跟着大太太走进堂屋,不停地劝着她,让她不要生气,说新来的,慢慢就顺了。安慰了大太太,管家撩着棉袍子的前摆,叫来老妈子,让她放下手里的事情,到秀英的屋子,开导开导她。
老妈子走进秀英住的院子,端了一盘子饭,敲她屋子的门。秀英抽泣着,就是不开门。老妈子说她大半天没有吃东西了,饿坏了身子,下人们没法子向老爷交代。实在没有办法,老妈子说秀英不吃饭,管家也不让她吃饭,自己饿得不行了。秀英感到不能连累了人家,抹着眼泪开了房门。老妈子将盘子放在炕桌上,把碗筷放好,让她趁热吃。她撩起油裙,苦笑着说:“咱做女人的都要过这一关。不说你嫁给了大户人家,就是穷得叮当响的贫苦人家,媳妇过门也要经过婆婆的多年挼摆,慢慢就顺了。”
接着老妈子讲了前面那个老婆如何同老大磨合关系,家里的礼规程序。最后又说:“你不要把大老婆当成平辈,人家的子女都比你大好多,你就当人家就是你的婆婆。新媳妇受家婆的气,很正常,给家婆提尿盆也是规矩。”
秀英停止了抽泣,看着坐在炕边上的老妈子,她抹着眼泪,拿起了筷子。
秀英忍着自己的性子,给大老婆问安,早晚给她提尿盆了。大老婆坐在炕上,吃着枣,看到秀英噘着嘴,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心里就来气。到了冬季,她又要秀英给自己烧炕,太热了她用拐棍敲着炕边骂,太凉了她还是一顿训斥,秀英嘟着嘴巴,就是不作声。
麻娃带着灰狗,看着天上的大雁,在冬日苍凉的原野上游荡着。他坐在槐树上,看见小路上一个新媳妇骑着驴,顶着红头巾,怀里夹着包袱回娘家,他想起了自己的姐姐。他踩在树杈上,朝姐姐家方向眺望着,跳下树,提起担笼,吹了个口哨,朝姐姐家走去。灰狗卷着尾巴,前后跑着,听到响动,就跑到高处,吠上几声,感到没有异常,跑下来跟在他后面。
到了姐姐家,看门的不让麻娃进去。麻娃仰着头,呆呆地看着青砖砌成的高大的门楼上雕着各种图案。老妈子端着盆子出来倒水,看见麻娃,听说是秀英的弟弟,将他带了进去。灰狗没有到过这么大的宅子,又蹦又跳地撒着欢,趁着他不注意,跑到了里屋。后面院子的天井里传来一声惊叫,管家提着扫把,将灰狗赶了出来。就听见大老婆斥责道:“谁家的野狗跑来了,门是咋看的?”
灰狗跑到麻娃身后,从两腿间的缝隙,窥视着管家。老妈子说他是秀英娘家的弟弟。管家放下了扫帚,挥着手示意赶快走开,刚走了两步,灰狗对着管家汪汪了两声。大老婆挪动着小脚,用拐棍敲击着门框喊道:“狗咋还在院子跑呢?”
看见面前愣头愣脑的麻娃,大老婆用拐棍指着问:“他是谁?”
管家走过去,弯着腰赔着笑脸应说:“秀英的弟弟,秀英过门后,头一次过来。”
大老婆嘟着脸,指着灰狗说:“把狗看好了!别到处乱跑,这里不像你们那穷窝窝。”
麻娃眨巴着眼睛,扑哧笑了,沾满尘土的脸上露出了一排白牙。大老婆没有想到他有这样的表情,晃动着身子,嘴里嘟囔着回去了。
秀英正在炕上纳鞋底,听见狗叫,她知道弟弟来了,赶紧下了炕,靸着鞋走到门口。灰狗跑在前面,围着她转了个圈,用嘴巴拱着她的脚踝骨,亲热地磨搓着。老妈子走了,秀英拉着弟弟的手,在他蓬乱的头发上撩摸着,问:“都好吗?”
麻娃揉着眼睛,点着头。他仰起脸,满面忧愁地问:“你咋样?姐。”
秀英一把将麻娃揽在怀里,抽泣着说:“爸妈都走了,这世上咱俩最亲。没妈的娃没有人疼。”
麻娃将进门的事讲了一遍,秀英再也忍不住了,眼泪簌簌垂下。他攥着姐姐的手,干脆地问:“姐,是不是他们欺负你?”
姐姐摇着头,抽泣着说:“甭问了,知道了又能咋的?”
秀英叫来老妈子,说弟弟来了,让厨房多弄点吃的过来。天快黑了,老妈子端着盘子进来,放在炕桌上,她取下墙上挂着的灯,将罩子卸下,点着后又安了上去,屋子顿时亮堂了好多。麻娃没有见过这样的灯,好奇地看着,攥起碟子里的软蒸馍,掰开塞进嘴巴里,憋着气大口地嚼着。看着弟弟吃饭的贪相,秀英稍稍宽慰了一些。
吃完饭,姐弟俩对着油灯,说了一会儿话。秀英看见老妈子进来,说:“天黑了,娃回去我不放心,晚上咋住哩?”
老妈子想了一会儿,挥着手绢说:“喂牲口的老二是我一个远方亲戚,不行就和老二睡吧。”
秀英让老妈子给老二说一声,看炕上的铺盖行不行。老妈子带着麻娃,胳膊夹着秀英取出来的一床被子,一起来前面的饲养室。
麻娃上了炕,对着老二嘿嘿笑了几下,翻开新被子,躺进被窝里。老二给牲口加上草料,撩起自己黑乎乎的被子,坐在炕上抽着闷烟。第二天清早,麻娃揉着眼睛,坐在炕上,看见新被子和老二的旧被子裹在了一起,自己盖着旧被子,老二盖着新被子。他来到姐姐的屋子,吃了饭正准备回家,姐姐揭开柜子,搜寻着给他带的东西。
老妈子跑了进来,说大太太在前院骂人哩。她挥着手让麻娃快离开。麻娃走在前面,秀英跟在后面,经过饲养室门口的时候,听见大老婆的骂人声,就见老妈子抱着被子慌张着走了出来。
早上,二老婆洗完脸,从饲养室门口经过,从门缝看见老二炕上一床新被子。她放下脸盆,走到门口,问了家里的下人,知道是秀英的弟弟来了。她知道大老婆对秀英有看法,为了讨好大老婆,她寻思了一会儿,走到大老婆屋子,添油加醋地渲染了一番。大老婆气得直哆嗦,擂着拐棍,迈着小脚,快步走出来。用拐棍指着炕上的被子,抖动着身子,一只手拍打着腿,呼天抢地地喊道:“那是老爷盖过的被子,放在长工的炕上,传扬出去丢死人了!”
老妈子赶紧裹起被子,准备拿走,大老婆喝住了她,厉声说:“长工盖过的被子,又要放回去,让老爷回来盖,你知不知道羞耻!”
管家急得直说:“咋弄了这档子事!”
秀英低着头,怯弱地站在门外面。大老婆喘着气走向大门口,说:“气死我了!这件事没得完,看老爷回来咋处理。门风不正,日子咋能过好!”
管家招呼着人,拿了一把椅子放在大门前。出了大门,大老婆收敛了好多,她看见灰狗追着自家的大黄狗,跑到麦草垛子的夹缝中。瘦小的灰狗,嗅着大黄狗的胯部,欢实地晃着尾巴,随即腾起趴在黄狗的背上。大老婆就看见灰狗的屁股呼哧着,她用拐棍敲着椅子,手指着麦草垛,对管家喊道:“乱套了!都乱套了!你看看,那是什么阵势。去!拿上铁锨把那狗东西给我废了!”
管家抄起铁锨,喊上一个长工,狂奔了过去。灰狗正在起性,突遭凶险,它颤抖着颠了下来,扭头就跑。东家的大黄狗正舒坦着,看见上面的狗没有了,对着管家,好像不认识一样吠着。管家带着人追打灰狗,大黄狗追着管家。麻娃看到管家好像要来真的,提起墙角的担笼,撒腿跑了过去。黄狗跑到管家前面,横在路上,左右移动着,拦住了管家的路。
太阳偏西了,老五站起来,揭开门帘向外面看了一下,回过身对老田说:“天不早了,我得到纬十字南边的市场边上看看,碰碰运气。”
老田还沉浸在麻娃的故事中,愣愣地看着老五,临出门时说:“我这里就是个转运站,平时就一个人,屋子里有炉子,冷得不行你就过来,咱们也是个伴,说说话!”
出了老田的屋门,一股寒风袭来,老五颤抖着将脖子缩进棉衣的领子里,围上女儿织的毛围巾。他将棉帽子的扇扇拉下来,把宽大的棉袄对襟拢在一起,抄抄着手,踩着正在消融的雪层,咯吱咯吱地弯着腰,走出了废品站的大门。挤上公共汽车,人家都是皮鞋,蓝色的翻毛大衣和有一道道针线印记的棉工服。老五穿着一身老式的棉衣,脚腕子上扎着布条子,隐没在握着车顶扶手看着车窗外面的人群中间。汽车一个急刹车,人群向前面涌动了一下,前面的人看着挤过来的老五,闪开了身子,将他让到靠窗的位置,指着椅子上面的钢管,让他抓好。老五感到自己一个乡下人,车上的位置本来就是城里人的,他没有奢望坐下去,更没有期望别人站起来让自己坐下去,他抹着眼角,核桃脸上绽开了笑容。
到了市场边上,从南山下来的路上依旧稀稀落落的,没有了去年的人流。老五意识到今天融雪,天气寒冷,山脚下的人肯定猫在家里。街口堆了一堆垃圾,黑乎乎的煤渣,烧过后松开了的赤色的蜂窝煤和正在消融的雪堆混在一起,上面漂着蒜皮葱叶和白菜梗。老五从墙角走过来,用脚拨着垃圾,看见一块没有烧尽的煤球,依稀还在冒着烟,他蹲下去伸出手,挡住了烟,感受着热。
太阳西沉,寒风和雪层好像拥抱在一起。街上的行人不断地哈着气,跺着脚。老五瞅着太阳暮暮的光晕,他知道今天没有希望了。回到了自己租的屋子,房主烫了一只鸡,挂在铁丝上,在寒风中晃动着。屋内和外面一样冷,就是没有风。老五坐在床上,听着窗外呼啦啦的西北风,他将被子压实,他感到被子在吸收自己的热量,并不是给予自己热量。他不断地搓着又冰又麻的脚,明白了被子其实不发热,只是将人身体的热吸进去,再回馈给人。寒冷的冬天,人们留恋被子,更应该感谢被子按照人体的形状拓塌出密实的窝,阻止了寒热的交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