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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抹沧桑

作者:陈玺 | 分类:都市 | 字数:66.3万

五十

书名:一抹沧桑 作者:陈玺 字数:8995 更新时间:2024-10-10 16:46:44

老五终于看到了南边公路上几辆架子车,他快步迎了过去。老者的侄子认出了老五,老远就和他挥手。他看见架子车不再像去年那样,边上的两根椽,车底均匀地摆着五根细一点的木头,就像水里的竹耙。他帮着一伙人推着车子,喘着气问:“有没有我的,我已经等了一个星期了!”

领头的脱掉头上的棉帽子,头上冒着汗说:“老叔,我九爸叮嘱一定要卖给你。但我们还有原来的主顾,你体谅一下。给你三个车子,十五根木头,你看咋样?”

老五笑着应道:“好!叔得谢谢你们。”

老五带着三辆架子车过来,老田笑着开了门。他拿起屋檐下的扫把,走到门房北边背阴的地方,抡起扫把将雪清扫干净,让他们将木头卸在那里。

送走了卖木头的人,老五站在院子里,看到边上有一块油毡,他提起来,抖掉上面的雪,盖在木头上面。风撩起了油毡的角,吹得哗啦作响,他转过身,寻到了几块碎砖头,压在油毡上面,拍着手上的雪。老田走出来,说外面冷,让他进屋。老五在台阶上跺干净鞋上的雪,走进屋对老田说:“今儿个总算等到了,我得回去了!”

老田将手中冒着热气的茶缸放在桌子上,拦住说:“别走了,就住在这儿!”

老五笑着说:“我租房了,老空着,觉得不划算。”

老田扬着手说:“去,把房退了,搬过来住。”

老五为难地笑着,摊开手说:“弄得我不好意思。这样,住你这儿可以,我得交房租。”

老田笑着应道:“先过来,房租到时再说!”

老五知道塬上人的性格,刚见面生疏的时候,愣愣的就像一根榆木疙瘩,更像一尊没有开化的兵俑;接触几次,对上脾气了,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来,亲热得不得了。他退了房,提着自己的铺盖,走到街口,看见一位操着河南话的老人,在铁皮桶子里面烤红芋和烧饼。他放下铺盖,看着冒着热气的红芋和焦黄撒着芝麻的烧饼,要了几个揣在怀里。老田捧着收音机,听着《周仁回府》,隔着铁栅栏门看见老五。他将收音机放在窗台上,快步走过来,接过他的行李。

吃完饭,听完新闻联播,老田把剩下的烧饼和红芋放在炉子的边上。老五解开包袱,抓了几把红枣和核桃放在碗里,他们围在炉子旁,砸着核桃,吃着红枣,又开始了麻娃的故事。

天刚麻麻亮,老二起身给牲口拌草料。老妈子从院子里面往外清扫着院子,扫到牲口房门口的时候,他端着筛子走过来,她叫住了老二,指着院子里面拄着拐棍,端着尿盆,一晃一晃走向茅房的大太太说:“你看那样子,就知道折腾人。秀英给她倒尿盆摔倒了,她腿也不疼了,也能自己倒尿盆了。”

麻娃早就醒了,他闭着眼睛,脑海闪动着昨天晚上老二欲言又止的神情,听到老妈子的言语,他明白了姐姐摔倒的缘由。看着秀英醒了过来,婶子知道大户人家讲究多,自己也感到拘束,吃过午饭,就拉着麻娃回家了。

老爷坐着硬轱辘车子回来了,来到上房,管家正在给他讲事情的原委。大太太喀喀了几下,拄着拐杖进来了。管家瞥了一眼,赶紧收住了目光,低着头不再言语了。听了大太太的解释,老爷撂下了水烟壶,唉唉了几声,走到屋外的台阶上,对着天井不断地拍打着自己的大腿。大太太撩着胸前大襟上的帕帕,擦拭着眼睛,走过来站在老爷身后说:“这都是命!你也别太伤心了,身子是自己的。”

老爷双手不断搓着头皮,对着天空叹息着。

秀英躺在炕上,看见老爷走进来,她想起身坐起来,到了一半又瘫软地躺下了。她看着老爷铁青的脸,勉强笑着想解释。老爷摆了下手,让她安心静养。老爷在院子走了几圈,走到门房,叫管家套车,说要出去一趟。出了村子,管家问到哪里,老爷说到县城找陈先生坐坐。城南陈先生办了个私塾,是附近有名望的高人。广仁小时候一直在陈先生那里上学,老爷做人大方,和陈先生成了朋友。

陈先生将老爷迎进屋里,老爷心事重重地和他客套着寒暄了几句。他向上推了推鼻梁上的石头镜,捋着山羊胡子,眼睛骨碌转动了几下问:“匆匆造访,神色不定,想必东家遇到闹心之事!”

老爷唉唉地摇着头,将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陈先生眯着眼睛,好像睡着一样听着,东家讲完了,想听听陈先生的主意。他愣了半晌,端起茶杯,撩开盖子,轻轻地啜了一下,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下,站到门口,眺望着云层翻滚的天,转过身看着东家说:“泥路行走,本是常事,忽遇跌倒,看似偶然,实是冥冥中注定。原配乃父母之命,屋之担梁,东家已入暮年,少东家主理家事,当属必然。家如殿堂,担梁不可动,动则晦气,只可隐忍。”

东家探着头,呆愣地听着。陈先生坐下来,端起茶杯说:“血光之灾,当要疏离,静默待之。三院之中,居中行之。”

陈先生撩起袍子的前摆,跨过门槛,又嘱咐道:“广仁学成在即,不只是贵家荣耀,在县域之中,亦是熠熠之光。东家可宴客庆贺,用大喜冲冲滞存的晦气。”

东家点着头撩起袍子,向陈先生拱手行礼,上了硬轱辘车。

回到家中,老爷很少去秀英的院子,在院子碰到忙活的老妈子,顺便会问一下她的情况,听了就噢噢着离开了。他也改了多年养成的没有事就到大太太屋子坐一坐,抽上一锅水烟的习惯,坐在堂屋的椅子上,和管家聊天。大太太拄着拐杖进来,他瞥了一眼,任由她在边上唠叨,听完后就起身走了。

二太太看见老爷住在自己屋里,内心欣喜,面上还是陪着老爷伤心忧郁。她知道自己最缺的就是一个儿子,她更知道自己就像是麦收后撂荒的土地,得趁着最后的墒情,尽快播种,不然自己的地就板结了。她打扮收拾着自己,希望勾起老爷的云雨,没想到老爷躺在炕上,任由她如何撩逗,噢噢着起了鼾声。她明白了要让老爷动起来,得解解他的心结,让他知道自己是一个知性知理的人。老爷靠在靠窗户的炕头,她帮老爷脱鞋,用热水洗脚,最后将老爷的脚放到自己的大腿上,双手搓着他的脚底。这是他们曾经激情的前奏,那时只要她用肉乎乎的嫩手在老爷的脚底搓弄几下,他就会痒得颤抖,嗷嗷叫上几声后,扑过来蒙上被子,将她压在身下。

现在任由二太太怎么捣腾,老爷好像木头一样,抽着水烟,偶尔绽开一丝笑脸。她揉着老爷的脚底,叹着气,同情地说着秀英的可怜,老爷跟着叹息;她又埋怨着秀英的粗心,将老爷的骨肉滑落了,老爷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摆着手让她甭讲了。她沉默了一会儿,含情脉脉地看着老爷,温柔地讲着大太太的不易和管理家务的难处,老爷面露愠色;她给老爷揉着腿肚子,又埋怨大太太狠心,硬是要秀英阴雨天给她倒尿盆,把老爷的吩咐当耳旁风,老爷攥着水烟筒,开始喘气。几番测试,二太太知道了老爷想听和不想听的话题,她费劲心思,用善解人意的口吻,渲染着老爷想听的话题,试图蚀开他关上的心扉。

大太太看着老爷格于礼道的约束,对自己不理不睬的态度,她在自责中默然流泪。她知道秀英肚子里的孩子,是老爷英武一世最后的寄托,她在晕晕乎乎中,阴差阳错地将他的期望和骄傲掐灭了。她也曾试图想向老爷把话挑明,解释自己不是故意的,可话刚露出个头,老爷就将她拦回去了。老爷似乎知道话说明了,她的心里就清整释然了,他故意不让她说出来,让她闷在心里发酵。管家说广仁回来后,老爷正在筹划宴客的事宜,大太太觉得这是件好事,正好在热闹中把自己从那件事中洗脱出来。广仁是自己的儿子,学成待客,她就是主角,顺便可以稳固自己的地位,让那些说三道四的人住嘴。她不再找老爷嘟囔了,没事的时候,她将管家叫到屋子,询问宴客的事,并把自己的意见说给管家听,让管家用自己的口气提出来。

秀英一直躺在炕上,由老妈子伺候着。她原本希望老爷回来,知冷知热地坐在炕头,和自己说说话,却很难看到老爷的身影。她不断问老妈子老爷在不在家,为啥不过来?老妈子为了让她安心静养,就说老爷出门了。秀英露出惨淡的笑,点着头望着窗外。老爷在院子问及秀英的时候,老妈子为了安慰她,就会说老爷在外地,托人探问你的情况。秀英听到了,就会坐起来,看着窗外,脸上绽开笑容。

麻娃回家后,不时惦记姐姐,心里不断回放着老妈子和老二的对话,他慢慢理出了头绪。姐姐在婆家受尽大太太的欺负,姐姐跌倒都是因为要给大太太倒尿盆。他将听到的话,以及自己的判断说给叔叔婶子。叔叔放下劈柴的斧头,抽了一锅烟,思谋了半晌说:“那广仁是大太太的命根子,她怕秀英生个儿子,更怕小儿子成了老爷的心头肉,将来和广仁分家产,所以想着办法欺负秀英。”

麻娃坐在头把上,他到现在才明白了大户人家的复杂。广仁在西安上学,和秀英没有瓜葛,好多事情却是因他而起。

麻娃嚷嚷着要去看秀英,叔叔不准去,他觉得秀英嫁过去了,就是人家的人了。麻娃从小放养着,没什么礼数,到了人家家里不但遭白眼,还让他们小看娘家。婶婶正在洗衣板上搓衣服,抬起头说:“娃遭了这么场罪,麻娃去看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咱们家的枣红了,秀英从小就爱吃枣,你卸上一篮子枣,让他给秀英送去,也是咱们的心意。”

叔叔觉得老婆言之有理,就端来梯子,抡着竹竿,挥打了一地枣。他挑上好的枣,装进了篮子。

麻娃提着篮子出了村口,灰狗跟在后面,想起去年的难堪事,他将灰狗赶走,用土块甩打着,不让狗跟着自己。走了一段路,灰狗刺溜跑了过来,好像知道他要到姐姐家,死活都要跟在后面。走到村口,他将灰狗揽住,蹲在麦草垛间,一只手掐住狗耳朵,一只手摸着狗的胯部,训斥道:“别撒野,再丢人现眼,回去我用刀子把你阉了!”

灰狗摇着尾巴,晃着屁股,嘴巴在麻娃手上舔了几下,垂下了耳朵。

麻娃走进院子,老二正在垫圈。看到他提着一篮子红枣,他放下锨把,抓了几颗,撩起一颗放在嘴里,嘎巴嚼着,嘿嘿笑着还想抓,被麻娃推了回去。进了二门,老爷正在和管家坐在堂屋说话,看见麻娃进来,他站起来,麻娃愣愣地看着他。他走进屋子,抓了一把洋糖,放在麻娃手里,捡起几颗枣放在手里。

麻娃跟着老妈子,顺着院子的侧巷走了一段,拐进了秀英的院子。灰狗跑在前面,看见炕上的秀英,就开始撒欢蹦跳。秀英知道弟弟来了,看见他胳膊肘上一篮子红枣,扬起手,招呼弟弟坐在自己身边。麻娃把手里的糖放在柜子上,捡起一粒,剥掉糖纸,放在嘴里,吱啦吱啦地吮着。秀英吃着枣,看见一堆洋糖,回过头问:“哪儿来的?”

麻娃道:“碰到老爷,他给的!”

秀英正在咀嚼的嘴巴停了下来,原来老妈子一直都在骗她,老爷根本就没有出去,他一直待在家里,只是不愿意来看自己。她感到一股凉气顺着脊梁爬了上来。她一直认为老爷是真心疼自己的,只要老爷待自己好,什么事她都可以忍,看到老爷无言的疏离,她最后的心里寄托垮塌了,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麻娃攥着姐姐的手,看着她迷惘的眼神和僵直的动作,使劲摇着姐姐的胳膊,喊着问:“姐姐,你咋的啦?”

秀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一把将麻娃揽在怀里,失声痛哭,嘴里喊着:“姐的命咋就这么苦呀!”

麻娃跟着抽泣了起来。秀英哭着说着,将自己的委屈一股脑说给了弟弟。麻娃不再抽泣,他咬着嘴唇,默默地听着,一紧一松地握着姐姐的手。老妈子进来了,她知道穿帮了,撩起围裙,抹着眼泪,不时劝说几句。她拉着麻娃去吃饭,麻娃瞪了她一眼,提着空篮子,看了姐姐一眼,走出了门。老二正在牲口房忙活着,看见他走出来,想和他说道几句。麻娃头都没有回,快步消失在即将闭合的天际间,后面依旧跟着那只灰狗。

秀英刚刚恢复,知道老爷不愿见她,伤心以后,她感到自己就像是个空皮囊,飘在人世间。她在现实中伤心痛苦,在迷离的幻觉中用出世的感觉看着身边的人和事,茶饭不思,一下子消瘦了好多,血气也沉了下去。老妈子将她的情况给老爷说了一遍,老爷让厨房做了几样好吃的菜。老妈子知道秀英的病根,低着头怯怯地说老爷还是过去看看。老爷跟着她走了两步,想起了陈先生的话,掉转头说:“还是等我忙完少爷的事再说吧!”

麦子收后,塬上的雨水充沛,玉米没有歇息,更没有偷懒,将渭北旱塬隐没在青纱帐里。路边和田坎上密实的杂草和玉米在秋风中摇摆着,发出哗啦啦的声响。麻娃提着担笼,后面跟着灰狗,在茂密的青纱帐里转悠着。他常常枕在胳膊上,嘴里扯着青草,眼前浮现着姐姐凄楚的表情。感到憋屈的时候,他就爬到树上,坐在树杈上,顺着姐姐婆家的方向,望着碧波荡漾的田畴,内心涌动着报复的火焰。

广仁回来了,大太太跟前跟后,老爷脸上洋溢着久违的笑容,管家忙前忙后准备着宴客的事情。广仁在西安上学,很少见到吊着各色缨缨的玉米地,他牵着妈妈的手,走在村外的田埂上,兴高采烈地给妈妈讲述西安城里的新鲜事。看着儿子穿着一身塬上人难得见到的学生装,想到儿子年底的婚事,她的心里更像蜜一样甜。儿子在健硕地成长,老爷却在枯萎,在儿子的庇荫下,她就有了地位,老爷也得让着她。

宴客的帖子派出去了,东家门前搭了一溜棚,屋檐下垒着桌椅板凳,前院和后院盘了两个从低到高的串锅,下人们和来帮忙的亲戚们嬉笑着洗刷着灶具。看到俊朗的儿子,老爷来了兴头,晚饭时喝了几杯酒,他红着脸和儿子在堂屋里聊天。大太太看到老爷阴沉的脸上飘着红,看她的眼神也和平时不同了,她知道儿子在老爷心里的位置。

天黑了,屋檐下挂了几串灯笼,将院子映得红亮亮的。老爷攥着水烟筒,抽着烟在院子转了几圈,和忙活的人说笑着。他有点晕,看着灯笼辉映下的青砖小径,晃晃悠悠进了二太太的院子。二太太正在准备明天的衣服,隔着窗户看到老爷晃了进来,心里一阵发热,她赶紧迎上去,将老爷搀扶住。老爷满嘴酒气,混着浓浓的烟味,他两眼放光,盯着二太太就是嘿嘿地愣笑。

老爷躺在炕上,二太太让下人端来热水,她拧干毛巾,给老爷擦脸,又给他洗脚。揉脚的时候,她用手指伸到老爷的脚趾缝里,轻柔地撩着。老爷的眼神中慢慢有了内容,他抬起另一只脚,踹进她的大襟,在她的肚子上来回踩着,她感到浑身麻酥酥的,眼神变得迷离,小嘴微微喘着气。她索性松开了裤带,裤腰哗地垂落下来,看着她白嫩酥软的小腹和微微凸起的肚脐,老爷眼里有了火星。她突然攥起老爷的脚,将脚趾放在嘴里,贪恋地要命地吸吮着。老爷的脚趾在她嘴巴里抖动了几下,温温软软的,他呼地腾起身,好像猛虎扑食一样,将她揽入怀中,蒙上被子,喘着粗气,扭裹在一起。激情过后,他们平躺在炕上,老爷撩开被子,两个人汗津津的,浑身冒着热气,就像刚出笼的蒸馍。老爷抽着水烟,舒缓地看着二太太闭着眼睛,将头贴在自己的胸膛上,面颊和脖颈飘着红晕。

秀英听着屋子外面的喧闹声,坐在门槛上,愣愣地盯着外面红红的灯笼。老妈子端来饭,她吃了半个花卷,就没有食欲了。她靠在炕上,怅然看着窗外墙头上被灯笼映照的红红的茅草,想到如果自己的孩子没事,也该出生了,那样这个时候,最高兴的应该是自己。听着外面一浪高过一浪的喧闹声,她黯然失神,一股悲凉袭上心头。

叔叔接到了帖子,坐在厨房的檐头下,和婶子商量要不要去。麻娃蹲在一边。叔叔说:“秀英出了这档子事,现在又是人家儿子的喜事,不去吧,人家下了帖子;去吧,人家觉得咱们没骨气,咋样受委屈都要攀这门亲戚。”

婶子接过话说:“你就不要去了,我一个女人家去转一下,既给了面子,也让他们掂量一下。”

婶子临出门时,叔叔挺直了腰,嘴里喷着烟吩咐道:“你给秀英带个话,如果觉得憋屈,就回来住,粗茶淡饭也照样养活人!”

婶子提着篮子,来到东家门前,她看见门前停了好多硬轱辘车,村子附近的树干上拴着牲口,穿着长袍马褂的有钱人鱼贯进出。好不容易看到老妈子端着盆子,到门前的土堆上倒洗锅水,她走了过去。老妈子看见她,张望了几下,示意她跟着自己。门前摆着一个长桌子,上面放着红纸和笔墨,东家和广仁站在门前,对每个来客弯腰拱手问候,挥手让到桌子前面。客人掏出一沓银圆放在桌子上,管家在红纸上记着,对着里面喊上一嗓子,执事的人就会点头哈腰地将客人迎进去。秀英婶子提着篮子,挤在边上的人群中,愣着看了几眼,低下头跟着老妈子从边上的巷子进屋了。

秀英看到婶子来了,讪笑着问:“你咋来了?”

婶子坐在炕边上说:“你们家老爷下帖了,不来人家会笑话。”

秀英听到你们家老爷,面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扭过头看着窗外,叹着气说:“人家儿子的喜事,你来给人家道喜来了,可这正是我伤心的时候。”

秀英一下子扑在婶子怀里,痛哭了起来,她抹着眼泪说:“如果我的娃生出来,现在起码也有大半个月了!”

婶子捋着她的头发,安慰道:“那都是命,你就别埋怨了。”

婶子看着秀英恍惚的神情,又说:“你叔让我给你说,难受了,就回咱家住一段时间。”

秀英抽泣着点着头。

老妈子端来几碗菜和馒头,婶子吃完饭,将篮子里的红枣放在桌子上,说要回家了。秀英下了炕,靸着鞋将她送到门口。

叔叔正在树下劈柴,看见老婆阴着脸回来了。他放下斧头问:“没有停就回来了?”

婶婶坐在青石板上,将看到的情况说了一通。麻娃瞥着婶子,脸气得就像一个皮球。婶子抹着眼泪说:“天底下最可怜的就是没有妈的娃,你说如果咱家里有顶天立地的能行人,他们家大太太敢那样对待秀英吗?”

叔叔长长地叹了口气,靠在树干上,茫然地看着天。

麻娃拿了两个馒头,将镰刀放在担笼里,带着灰狗出去了。他拨弄着玉米秆,顺着田垄来到东北的墓地里。他用镰刀削掉了坟前的杂草,愣愣地看着父母的坟冢。灰狗钻进了草丛中,撩起了晃动的草线。看着父母的坟头,麻娃脑子里不断晃动着姐姐痛苦的表情和大太太开心的笑容,眼泪顺着面颊悄然滑落下来。

麻娃捡到一块石头,在镰刀刃子上比画了几下,扔掉了。又捡起半截青砖,吹掉了上面的尘土,在刀刃上磨着,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他向青砖上吐了几口唾沫,唾沫即刻渗了下去,留下淡淡的印记。他干脆解开裤子,对着青砖撒了一泡尿,青砖吱吱吸着尿液,颜色深了好多。他卸下镰刀刃子,在青砖上磨着,用手指弹试了几下,又揪了几条草秸,挥动着在刀刃上划了一下,草秸瞬间断掉了。麻娃安好镰刃子,放在担笼中,抄起坟冢间一条棍子,一边挥打着杂草,一边向东家的村子走去。

夕阳西坠,麻娃来到村子东边的壕岸上。东家的院子就在壕的西岸上,他躲在草丛里,看见东家门前人来人往,吃了宴的客人在和主家告别,纷纷坐上硬轱辘车准备回家。他啃着蒸馍,盯着壕岸上的院子,好像看到了姐姐煞白的脸和可怜的神情。大老婆穿着鲜艳的碎花衫子,拄着拐棍,抖动着一双小脚,挥着手和亲朋好友聊着天。广仁走出来,上前扶住妈妈,弯着腰低头亲昵地在她耳边絮叨着。

广仁迎来送往,忙活了一整天,累得腰酸背痛。看着父亲坐在堂屋椅子上抽烟,他松开了搀扶母亲的手。老爷看着他问:“你见过世面,你说今天咱这客待得咋样?”

广仁笑着说:“好!城里的大户人家待客就是好看,味道没有咱的好。”

老爷打了个哈欠,挥着手说:“忙了一天了,你也早点歇息吧!”

广仁活动了一下筋骨,看见老二正在往圈里牵牲口,他走过来说:“外面绿绿的,空气多好!你给我鞴上马鞍,让我骑马到田野里溜达溜达。”

老二举着烟锅,拍着紫红色马的屁股说:“这马很烈倔,还认生,我怕你扶持不住。”

广仁走过去,拍了一下马屁股。紫红马抖动着身子,蹄子在地上刨了几下,对着广仁喷着气,接着就是一阵嘶鸣。老二摊开手说:“驴性情温顺,老爷平时都是骑驴,想出去溜达,我给你鞴好驴。”

天暗了下来,西边一抹红霞,好像是穹窿闭合的门。青纱帐的绿没有了,变成了墨色,又成了黑魆魆的深不到底的潭。广仁骑在驴上,凉风习习,他顿感心旷神怡。麻娃从草丛中爬了起来,看着他骑着驴,悠然向北边的田野行去。他摸了下镰刀,在空中舞了两下,飞快地脱下衫子,顺着开衩的下摆,将衫子扯成几条,用布条子将镰刀绑在棍子上。麻娃站起来,举起长长的镰刀,看见一根细细的树枝,挥舞着镰刀,扯了一下,树枝飘落了下来。他将布带子紧了几下,提着镰刀,弯着腰,顺着玉米秆的夹缝前行着。走了一会儿,他趴在地上,在玉米叶子呼啦啦响声中,找寻路上嘚嘚的驴蹄子。看见广仁骑着驴过来,他弯着腰,碎步小跑,看见一个高高的田坎,他趴下去,挥动着镰刀,测试着距离和力度。

广仁手勒着缰绳,双腿夹着驴肚子,慢悠悠地过来了。麻娃瞪着眼,咬着牙,握着棍子的手有点颤抖。他紧张地吐着气,气吐完吸气的瞬间,发出了颤抖的哼哼声,他干脆抿住嘴,沉下气。广仁刚过,灰狗从玉米地里跑了出来,在他前面晃动着尾巴。他勒住缰绳,就在他一愣的瞬间,麻娃忽地站起来,抡起长长的镰刀,钩住广仁的脖子,用尽全力往后一扯。广仁嗷嗷叫着,手松开缰绳,从驴背上跌落下来,就像一条待宰的鱼一样,脖颈上血汩汩冒着,他在地上颤抖地蹦跶着。

麻娃蹲在田坎上,默然看着垂死的广仁。驴子回过头看了一眼,依旧悠然向前走去。看着广仁咽了气,他跳下田坎,踢了他两脚,将他拖进玉米地里。他割掉了广仁两只耳朵,攥在手里,回到壕岸上。

老爷洗完脚,美滋滋抽了一锅水烟,正在二老婆肚子上哼哧着。管家喀喀了两下,听到屋内没有了动静,贴在门缝低声说:“老爷,少爷骑驴出去溜达,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老爷正在兴头,二老婆拧着他腰上的肉,催促着继续。他想了一下,现在是秋天,没有土匪,就伏在二老婆肚子上应道:“没事,是不是到别的村子转去了!”

管家识趣地噢噢两声,低头离开了。老爷尽兴后,抽着水烟,想起管家刚才的话,他穿上衣服,靸着鞋来到堂屋,问:“咋的少爷还没有回来?”

管家应道:“我到村子周围走了一圈,没有看见少爷。”

老爷疑惑地看着管家说:“按说少爷到哪里去,也会说一声,应该不会走远吧!”

东家踱着方步,走到屋檐下,扬起手说:“把老二叫过来!”

老二弯着腰走过来,低头站在老爷边上。东家问:“少爷啥时出去的?他咋说的?”

老二应道:“天快黑的时候,说是出去溜达一下,骑着驴。”

老爷脑海里闪过不祥的念头,莫非是土匪绑架了儿子,要勒索赎金。他让管家将家里的人都叫起来,集中在堂屋。他站在八仙桌前,将水烟筒放在桌子上,挥着手说:“少爷出去溜达,不知是不是摔倒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你们打上灯笼,分头去寻寻!”

麻娃走在东边的壕岸上,看见东家的门开了,十几只灯笼一溜出来了,向村子四周散开,他感到莫名的兴奋。他提着担笼,撩着哗啦啦的玉米叶子,走开了。鸡叫的时候,麻娃走到东家村子北边的邻村,看见村头的碾子,他将广仁的耳朵放在碾盘上,推着碾石转了几圈。东方泛白的时候,他回到了父母的坟前,点了一堆火,将棍子镰刀和破碎的衫子烧了,对着坟头磕了三个头。他提着烧得黑黑的镰刀头,经过涝池时,扔进涝池里,将自己清洗干净,回到家里,关上门倒头就睡。

老田下了床,拿起炉子边上的烧饼,撕成两半,递给老五一半。老五下了床,嚼着饼子说:“人这一辈子,有好多事情说不清,都是慢慢变化着的,好人和坏人有时很难分清。还是多帮人,多体谅人,你周围的好多东西就会绕过你,即使发不了财,起码也能平平安安。”

老五和老田披上棉袄,一起走出屋子,对着树下的雪堆撒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