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沧桑
作者:陈玺 | 分类:都市 | 字数:66.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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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过了腊八,老五看见木头生意没有指望了,他到了李家村,看望了觉民他舅。他舅得知老五这两个月一直在西安,怕打搅自己没有来,满脸不高兴。他邀请他舅一家回老家过年,他舅笑着说:“冬天冷,到了夏天,我到时回去看看。”
小田找了厂子一辆顺路车回家,他让师傅开到废品站。他们将老五的木头和买下来的铁皮边角料装上车,帮着运回了槐树寨。
觉民看到铁皮,高兴得不得了。他做了木槌子,买来了剪铁皮的剪刀,学着做铁桶。吃过晚饭,老五将一家人叫到新屋子,商量春节觉民结婚的事。他吩咐醒民找个先生,看看结婚的日子,这两天把媒人和媳妇的家人叫过来,一起商量一下婚礼的细节。又对觉民说,看咱们家的客和娘家吃筵席的一共有多少席口,还要算上咱们户族的人,赶快给家具上漆,圈里的猪杀了,肉够不够?不够要提前到肉铺订。
觉民端着碗,用清漆和上滑石粉,拌成糊糊,拿着灰板在白面的家具上涂了一遍。碰到结疤和开缝的地方,更是要用灰补上。灰干了,孙蛋拿着粗砂纸打磨一遍,然后再用细砂纸轻轻地磨好。觉民在地上撒上水,浸住地上的尘土,将红漆倒出来,滴几滴黑漆,用刷子搅匀,在木板上试一下,确认了颜色的深浅,开始给家具刷漆。漆干了,还要刷第二遍,最后又是清漆。清漆上了以后,家具有了亮光,人站在前面,可以看到自己的样子。
觉民结婚的新房还是老院子的厢房。他端着梯子,将屋子里所有的东西搬出来,撤掉墙上数年累积下来的报纸,用扫把清扫干净,将墙缝和老鼠洞用和着短头发的泥,粘起来抹平。毛蛋抱来一捆长长的芦苇秆,按照屋子的长宽扎成一条一条的。觉民跨在梯子上,在屋子四周的墙上画着线,在线上点着黑点,在屋顶的椽上系好铁丝。孙蛋将两根绑在一起的条子递给他,他先在四周挨墙的地方固定一圈芦苇,后面的单条的芦苇按着墙上的黑点摆开,交叉的地方用细铁丝扎起来,留个口将席子放在芦苇架子上,用垂下的铁丝吊起来,最后封好口,一个婚房的顶棚做好了。
顶棚将地面和炕与倾斜的屋顶分开了,有一种平房的感觉。顶棚与墙体的接茬处,要用买来的绿红格格的纸带子贴起来。毛蛋将和好的泥水端了进去,觉民站在梯子上,用笤把蘸着泥水在上面刷墙,毛蛋在下面刷,屋子顿时变成了褐黄色,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黄土味。墙面干了后,屋墙变成了黄白色,顿时亮堂了好多。
醒民从学校拿回来报纸,他从自己屋子拿来一沓放在炕边上。毛蛋端来了用面汤拌好的糨糊盆子,将报纸铺在炕席上,刷上糨糊递给觉民。觉民举着报纸,问毛蛋正不正,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他就将报纸摁在墙上,用笤把来回刷平。炕头前柜子上面的报纸干了以后,觉民将自己精心准备的画挂在上面,炕上面用图钉钉上布围子。毛蛋趴在炕上,看着好像生字本一样的屋顶,嗅着黄土和面汤的味道,盯着墙上的报纸,嬉笑着搜寻自己喜欢的条目。家具抬进来,摆好位置,新房就算拾掇好了。
觉民结婚的日子定在正月初八。初七午饭后,同族的执客先后来到老五家。妇女们拿着菜刀,端着盆子,系着围裙;男人们提着水桶,拿着扁担,开始准备待客的各样东西。毛蛋将拉拉车清扫干净,压弯竹竿,撑在车厢两侧,用绳子绑好,上面盖上席子。老五从新屋子牵出枣红马,用毛刷子刷着马肚子,将平时很少系的铜铃戴在马脖子上。
老六牵着孙子,从桥头过来,蹲在老五身边。老五转过身问:“亲戚走完了?”
老六抽着烟,苦笑着说:“走亲戚都是儿孙们的事,我老婆走得早,现在走丈人家,人家笑话。我妈死得早,自己的舅家好多年也不走动了!”
老五点着头应道:“同辈的人在,看看亲戚,就有好多话说。都是下一辈人了,也就是转一转。”他又指着老宅子说,“你脑子好用,觉民结婚,哪里有不周的地方说一声!”
初八凌晨,公鸡打鸣,老五走进屋子喊道:“差不多了,准备出发吧!”
老七拿起麦囤上的鞭子,桂琴提着篮子,后面跟着毛蛋,坐上拉拉车,在夜色中缓缓向新娘家村子进发。到了村口,毛蛋点起一串鞭炮,扬起来扔在空中,鞭炮闪着璀璨的火光在天空炸响,娘家人知道接新娘的车子到了。村子的人躺在热炕上,听到鞭炮声和远近有别的狗吠,睁开眼打着哈欠,女人揉着睡眼,喃喃地絮叨着,他们知道老十家起发女子,迎亲的人到了。说着翻过身,又进入了梦乡。
新娘叫小芸,穿着一身大红的婚服,眼睛哭得红肿。老十蹲在屋檐下,默默地抽着旱烟,女儿要出嫁了,母亲是哭泣的不舍,父亲是隐忍的无奈。桂琴提着篮子走进来,在桌子上放上礼品,安慰着说:“别难过!这么近,想父母时随时都可以回来。”
小芸拿着手帕,抹着眼泪。娘摸着女儿的脸,安慰着说:“女儿家迟早都要出嫁,别哭了!”
按照塬上的乡俗,女儿临出家门的时候,门口的桌子上会摆着一个碗,碗上放着一双筷子。出嫁的女儿要拿起筷子,摔在地上,表示娘家的饭吃到头了。小芸摔下筷子,哭成个泪人了,老十的眼泪哗地流出来,老婆在妹妹的搀扶下,扒着门框,眼泪涟涟。
到了槐树寨,毛蛋在桥头放了一串鞭炮,槐树寨的人知道老五家接新娘回来了。拉拉车停在门前,迎亲的人熙熙攘攘挤了出来,和新娘嬉笑着。新娘顶着盖头,在桂琴的引导下,跨过门前的火盆,走进婆家,上了自己新房的炕。
院子里喧闹着,蒸腾着锅灶的热气。新房的炕上放上炕桌,端来一盘酸汤面。桂琴招呼着让送亲的妇女和孩子及新娘吃面。新娘即使肚子饿,酸汤面无论味道咋好,她用筷子挑上几条面,放在嘴里轻轻地啜几下,就不吃了。这表示自己的贵气和娘家生活的丰裕。
老五在西安待了一段时间,询问城里人娶媳妇吃啥。老田说人家讲究健康,不贪肥膘膘肉,会有一盘粉蒸排骨。厨师来了,他决意去掉肥膘膘肉,改成粉蒸排骨。早上的酸汤面吃完后,客人走到门前,逢人就说老五家汤煎油汪醋酸臊子多,扑喋着嘴巴,直夸客待得好。中午,全席端上来了,好多人掰开软蒸馍,就等着将肥膘膘肉夹进去,好好过一下瘾,挑来挑去见不到肥膘膘肉。看见一碗黄黄的东西,有的客人以为是肥膘膘肉的另一种做法,夹起一块放进馍里,感到硬硬的,他们张开嘴巴,将半个蒸馍放进嘴巴里,就等着咬下去一瞬,油从馍中飞溅而出,和在筋道的面层里。没想到使劲咬下去,只听嘎嘣一闪,牙床子疼得直喘气,脚不停在地上跺着。出门以后,他们捂着下巴,不停地吸气。靠在门前晒太阳的人问:“席咋样?”
那人就会摇着头,龇牙咧嘴地说:“待了个啥客吗?连个肉都没有,老五真是细发!”
客人走了,户族执事的人开始拆棚还桌清洗碗筷,案板上放了满满两脸盆肥膘膘肉。老七找到老五,问剩下的肥肉咋办?老五说自家户里,每一家舀上一大碗。晚上,老五蹲在新院子门前,看见老宅子里村里人鱼贯进出,他知道那是去耍房的人群。
觉民成亲了,老五在儿女婚姻上最后一桩心事了结了,内心轻松了好多。他预计到家庭的结构发生了变化,以后做什么事情,醒民和觉民必须平衡考虑,任何疏忽和偏差都会发酵出矛盾。槐树寨的大家子,儿子都成亲后,就会分家。老五知道分家是迟早的事,他少年时父母早去,少年的孤独和无助始终留在心中,他十分珍视一家子其乐融融的气氛,他要让儿孙们感到温暖,他也听说南方一支陈氏宗脉几千人还过活在一起,那也成了他内心不分家的支撑。
老六从夜色中闪了出来,他蹲在屋檐下电灯辉映的门洞里,瞅了老五一眼说:“面不错,席不行!村里人和客人都说没有肉吃,说你细发。”
老五抹着下巴,看着街道,无奈地应道:“那排骨比肥肉贵。城里人待客讲究吃排骨,我本想给大家一个改变,没有料到弄砸了!”
槐树寨后面几家连着结婚,人们见了面,问及吃得咋样?大家都说起码比老五家强。
过了正月十五,年气慢慢淡了。小芸逐步融入了老五家生活,家里显现出勃勃的生机。觉民做了几个铁桶,盛上水后,桶底和侧面的接缝处冒着水。他用木槌子敲击着,将铁桶还原成铁皮,接茬处凹凸不平,他画上线,把铁皮的边上裁掉。他对着铁皮,愁眉苦脸,思考着原来方法的得失。小芸提着担笼走了出来,他抬起头看了媳妇一眼,哧地笑了,说:“木匠还行,砸桶刚学!”
小芸笑着,低着头出了门。觉民感到浑身暖乎乎的,有无限的创造力,心里想着得赶快砸出桶来,让媳妇看看自己的本事。
觉民将原来的木头块的垫子换成了铁块,在铁块上盖上一层毡,将铁皮的边放在铁块的棱上,先用木槌轻轻地敲,铁皮的边卷起来后,他拿掉毡,用小铁锤在铁棱上继续敲打着,将边卷起来。铁皮的四边都卷起来了,他把长方形铁皮两边的弯槽扣在一起,在里面填上液化了的沥青,放在铁块的平面上迅速敲击,铁皮变成了筒状。他拿起来对着太阳,把明晃晃的太阳收进了桶里。他在桶底铁皮的圆周上剪几道口子,淋上沥青,和圆筒封在一起,最后在桶的上沿上,将圆形的铁丝裹砸在铁皮的弯槽里,钉上提把,水桶做成了。
孙蛋看到叔叔做成了水桶,他系上井绳,搅水上来,水有点溢漏。觉民倒掉水,又在铁桶里粘上沥青。老五从新屋子回来,毛蛋站起身,告诉爷爷桶做出来了。他提起亮晃晃的桶看了一遍,对觉民说:“地里的活还没开,你抓紧时间,砸一些桶出来。”
家里人端着饭碗,围着觉民,看他忙活。智亮走进来,看了一会儿,竖起大拇指说:“槐树寨和觉民一个年龄段的,就数他手巧,看到啥都能捣腾出来。”
觉民抬起头,抹着额头的汗水,看见媳妇站在边上,嘿嘿笑着。
正月过去了,塬上的人又开始了一年的劳作。觉民将做好的铁桶装上架子车,老五牵着牛犊,迎着朝霞,赶往集市。渠岸上一群一群赶集的人,大家边走边聊过年的情况和今年庄稼的长势。紫红的牛犊在红彤彤的霞光中不停地撒欢蹦跳,将老五手里的缰绳绷得一紧一松。赶集的孩子看到牛犊,跑过来跟在后面,捡起地上的树枝,不停地撩拨着牛犊的尾巴。牛犊回过头来,瞪着牛眼,宽厚的嘴唇流着口水,将脖子缩回去,准备进攻。孩子们扬着树枝,做着鬼脸跑了。老五勒了下缰绳,牛犊极不情愿地跟着走了。摞得和小山一样的铁桶在霞光中熠熠反光,随着行进不断地转换着角度,太阳的光线和铁皮凸面对撞的时候,一道亮光映到田野,勾起了赶集人群的注意。
觉民把铁桶卸下来,摆在街道上,敲击着招呼着买主。几个妇女手拿着布料经过,回过头来看着他,议论着那就是老十家的女婿,原来听说是个木匠,没有想到还会做桶。觉民感觉到她们的关注,估计她们是丈人家村子的,他有了一股自豪感,对着她们说道:“要不要桶?比木桶轻且耐用。”
几个妇女笑着走开了,一个回过头来挥着手说:“叫姨哩!知不知道?”
觉民挠着头,憨笑着望着她们离去。
老五喜欢牲口,家里就这么点地,几头牲口足够用了。牛犊他本来不舍得,犹豫再三,他还是牵到集市上,探试一下牛的行情。他将牛犊拴在树上,蹲在树沟上面,看见熟人打着招呼。紫红色的牛犊蹦跳着,身上的肉嘟啦啦抖动着,很多人甚是喜爱,蹲在边上抽着旱烟,瞅着牛犊评论着。想要买牛的人围着牛犊转了几圈,问谁家的,老五应了声。买牛的人蹲在边上,一个劲地品评牛犊的不足,老五不作声,就是抹着下巴,嘿嘿笑着。他们将手握在棉衣的袖筒里,上面盖着麻布袋子,议着价格。谈成了就公布价格,付钱交牛;谈不成就会摇着头默然离开,边上的人也不知道他们价格的差异。
老五卖牲口和家畜手松,看到穷苦的人家,急需通过饲养家畜改变窘境,他常常会赊账。回到家里,老婆责怪他几句,他都是笑着端着饭碗,蹲在门前,避开了老婆的絮叨。
新屋后面填埋了一米多深涝池的泥巴,冬季天冷的时候,土层板结。开春以后,老五用架子车将牲口圈里的粪移到后院,抄起铁锨散开,再用锄头锄了一遍。气温回暖,地气腾升,混着牲口粪的池塘泥慢慢起了一层泡。他又淋了几次水,土层变得松软,蚯蚓、蚂蚁和甲甲虫转来爬去,后院有了活力了。他走进去,抓起一把泥土,在手里搓揉几下,闻了闻,感到青泥马粪的味道中有了淡淡的酵母气息。老五感到天地冷暖的奥妙:寒冷的冬天,家里要蒸馍,将酵子撕碎放在面水中,必须在锅里热一下,用温水衬着,有时还要放在温热的炕上,用被子捂起来,面团才能发起来。大地亦如面团,温润的春天,万物复苏,正是大地发酵的季节。
桂琴烙了锅盔,两面焦黄,她快手从锅里将锅盔撩起来,一边在空中掂着,一边吹着气,放在案上,抄起菜刀,比画了几下,刀搭在锅盔上,手放在刀背上,摁着来回拉着。锅盔皮咔擦破了,刀口将馍瓤压在一起,随着刀去,馍瓤扑哧恢复了原形。面碴冒着热气,白里泛着黄,一股醇厚的面香腾起。她将切好的锅盔放在盘子里,和稀饭碗一起放在炕桌上。
老五赶着喂牲口,呼噜着喝完稀饭,拿了一块锅盔,吃着回到了新屋。他给牲口拌好饲料,面向着宅子,蹲在门前。右边望去,一池静水,涝池边长满了鲜嫩青草。微风拂来,有股淡淡的草香,皎洁的月亮映在水面上,涝池好像是月亮的镜子,草丛中偶尔会有簌簌的声响,那是虫子浓情的呢喃。左边看去,新屋里昏黄的灯光从门洞照出来,成了一个菱形,槽头的牲**头接耳,晃臀摆尾。他将最后一块锅盔放进嘴里,嚼了几下,似乎感到马、人和虫在这个世上都有自己的空间,也有自己感受生命美好的独特形式。
老五在新院子后面种了黄瓜、辣椒、南瓜和西红柿。菜苗出土的时候,叶片没有嫩黄的感觉,墨绿的颜色就好像种子憋了一肚子的火。它们没有歇息,更没有交头接耳,就是要向天地展示一下自己。他抱来一堆竹竿,将竿子插在地上,给瓜秧搭架子。瓜秧爬上了架子,就好像劳作了一天的人躺在炕上。枝藤上开满了黄色的喇叭花,他感到花太繁茂了,就将密实的花掐掉。
门外响起了自行车铃的叮当声,老五站起来,从瓜架子下面走出来。邮递员站在门前,将一封信递给他。老五不识字,就看见上面有一个“八一”的徽标,他问邮递员:“哪儿来的?”
邮递员应道:“新疆的。”
觉民正在院子做木工,老五拿着信过来,递给他说:“可能是你表哥的信。”
觉民接过信,撕开封口,抽出信瓤,将信纸抖开,看着看着,脸上露出了笑容。老五从儿子的表情知道肯定有好事。他抬起头问道:“说啥啦?”
觉民没有吱声,侧过脸将信又看了一遍,收着信瓤,笑着说:“大,我表哥说部队要整修营房,需要木工,让我赶快进疆!”
老五笑着说:“这是好事。几年前给人家写信,一直没有回信,我以为人家忘了。没想到这件事,你表哥一直挂在心上。”
觉民房子的门开着,小芸站在柜子前,弯着腰,手捂着肚子,不停地喀喀着。觉民妈在她的后背上轻轻地捶着。他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走过去问:“咋的啦?是不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肚子不舒服?”
小芸用帕帕擦着嘴巴,妈妈用手摁了一下儿子的额头,笑着说:“你快要当爸爸了!”
觉民扑哧笑了,有欣喜,更纳闷,心想咋的就稀里糊涂当爸爸了。他拿着信封,将表哥的信说了一遍。小芸眼睛翻了一下,浸含着对觉民离去的依恋与不舍。
觉民去新疆了,小芸在家里住了几天,就回娘家了。孙蛋和毛蛋放学回家,就钻进后面的院子里,跟着爷爷干活。觉民走的时候,将收音机留下了,老五放在自己的炕头。中午,爷孙端着碗,坐在瓜架下,看着成群嗡嗡着的蜜蜂,听着槐树上的鸟鸣,欣赏着刘兰芳的《杨家将》。毛蛋来到后院,慢慢体会到鲁迅笔下百草园生活的美妙,他对“三味书屋”没有了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