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这么说我们曾经见过？——在哪里，看我还有没有印象！”教授惊奇起来，倒没有一丝的忐忑。

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不如直截了当一点，他挺直了上半身，用一种哀怨的眼光看着对面的教授，“......您还记得《蓬莱歌舞团》吗？”

“蓬莱？”教授意外极了，诧异地看着他，思绪却回到了三十年前。三十年了，一切依然那么清晰。

是的，他第一天进“蓬莱”的时候，才是他来中国的第二个年头，当时尹秋岩应该还在赶赴投胎的路途上，离出生还有好几年呢！

摩瑞教授在中国呆到第十个年头，才结识到一位让他永不能忘的女子——尹秋岩的母亲！两人一见钟情，谁都不愿分开。

而当时尹秋岩不仅出生了，且已三岁！又偏偏，谁都不知尹秋岩母亲的肚子里很快又有一个新生命开始扎根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那个新生命便是后来的叶晓宣！

几个月恍如一瞬间，母亲肚子越来越大了，尹父早已听闻她在外面的事情，因着上一辈的恩情，没有赶她出门，但明确表态肚子里的孩子无论如何他不可能要的。倒也难怪，那时谁都不能确定孩子是谁的。更糟糕的是，摩瑞教授申请回国的时间定了——就在一个月之后。教授是要带着母亲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走的。他从没怀疑过肚子里的孩子是别人的，鬼使神差地认定就是自己的。但母亲是不能肯定的，她告诉自己不能拿这个孩子当赌注——那可怜的孩子成天活在他们的世界里，万一不是教授的亲骨肉，那孩子的存在不就是每时每刻对自己做下的背叛的提醒与讽刺吗？不能，绝对不能！真那样，她是宁愿去死的！

下定决心之后，她赶在出国的一周前，偷偷去了一家私人诊所，在八个月的时候产下了那个婴儿——一看，毫无教授的半点痕迹，当下就苦求了诊所的人帮忙尽快寻找一户人家领了这个孩子，并且再三嘱咐定要寻一户好人家。第二天，天一亮，找好的那户人家就来人将孩子抱走了……而教授一直相信孩子是真的胎死腹中了！

母女这一隔，便是十八年！

还记得吗？叶晓宣高中生涯里，母亲便出现了！或许，她真是来赎罪的，真是为自己寻找解脱的。日子越过越好的她，开始一天天地回忆当初，回忆那个抛弃的小姑娘了！她决定找回她，好好地照顾她。可没有想到，叶晓宣对那样的态度！其实，早该明白的……

母亲一个人无奈回到美国，不久后，便开始生了病，越来越重，越来越重！可没有人知道她是为了什么！

那时的教授和眼下的尹秋岩一般大——年轻气盛，无畏无惧，眼神里放着光，淡雅而坚定！

“你知道‘蓬莱’？”

“是的，不仅知道，还去过。常常去，——跟着我的母亲。”

“你母亲？——呵！那她肯定是一位喜爱舞蹈的女士！”

“不一定。”

“哦？”

“我只知道，她是为了一个舞蹈演员而去的。喜不喜欢舞蹈......我真的不确定！”不带语调的。

“......呵！”教授笑起来，“没想到和你这个年轻人聊天很有意思！......看来我们的确有缘——你从小就见过了我！不过抱歉，我对你真是没有什么印象的。”教授试图安慰他，“你我之间总算是有缘分的，——一个几十年前就见过我的陌生孩子，一下子坐到我的对面来，陪我聊天，喝咖啡，听音乐......”教授就是这样的，他喜欢尹秋岩的舞蹈，他就不管不顾地喜欢他这个人了。看得出，他很享受当下两人的时光。

尹秋岩心慌慌地听他慢条斯理地诉说着，不由得着急起来，他不能让他误会的，紧接着说道，“不是这样的！......我和我的母亲去蓬莱，是见一位金色头发的男人！后来，我的母亲丢下我，跟他走了！——”尹秋岩说得不卑不亢，不动声色。

金色？——教授像是被刺了一下。虽然现在的自己早已不再是当年的金发青年，但这总是熟悉的，巧合的，让人心生怀疑的。他的脸色暗沉下来——

“你是？......”他不敢想象这样凑巧的事情——万一他就是当年那个孩子，他会对我做什么呢？“你......”他此时的紧张一点不比当年带着尹秋岩的母亲去向他的父亲告别那次。

终于，他问，“你的父亲还好吗？”不等尹秋岩回答，继续说着，“他是一个让人敬佩的人，一个慷慨的人，一个无私的人——”教授不想瞒下去，他情愿了，情愿眼前的孩子是当年的那个，这样他才有机会抚平自己良心上的不安。

“你真的是！——”尹秋岩没有告诉他父亲已经不在的事实，只是惊愕。

“抱歉！——小喇叭！”

“——你知道我儿时的乳名？”尹秋岩无法再让自己有半毫的幻想了——幻想一切的一切都和教授无关，什么都无关！

“曾听你的母亲这样喊过......应该不会记错的！”教授的眼光里复杂起来，他看着眼前这个曾经的孩子，被迫失去了多年母爱的孩子，如今在舞蹈方面如此出类的孩子！

当初的一切，又能怎么办呢？两个相爱的人要远走高飞，这是错吗？他不懂，不解，不明白......

尹秋岩顿时感到胸口一阵阵地发烫，端起放凉了的咖啡一口气喝得精光。周围的空气全像是惧怕起来，不敢靠近他，这样，他不得不地仰起身子，仰到椅背上去，用力地深深地呼吸着，极力使自己平衡。

“我不能再坐下去了！抱歉......”尹秋岩站了起来。

“这就要走吗？”教授隐隐地感到些失望。

“你能陪我到处走走吗？”他后来很是不信这句话是从自己口里说出来的。

教授瞬间拾回了喜悦，“好啊！”

他们从这家咖啡店走出来，走到对面的街道上。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尹秋岩不去看他，也不用余光去注意身侧的教授，只是

俯视着脚下，走自己的步子。

“......”教授不加思索地，“我很欣赏你的舞蹈！”他用了欣赏这样的词。

“只可惜，我不是您的学生......”

“这又怎么？真正的舞蹈是没有界限的，真正的舞蹈是用心灵沟通的。是不是我的学生，显得一点儿不重要！”他想了想，又说，“我们可以往同一个方向探讨，不存在师生，不在乎国界。很幸运，我能找到你——”

“找到我？”尹秋岩疑惑地转了脸，“明明是我主动地接近你，肆意达成自己的目的。你不觉得我很可怕吗？”

“每个人都是可怕的。甚至，自己都会可怕自己。但这并没有什么！——更何况我知道了你来的目的......我还怕什么？”又加了一句，“不过，你的克制和忍耐让我觉得可怕......这倒是真的！”

“我？”

“——你一直没有问及你的母亲！”教授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在等我开口！等我邀请你！”

“呵！......”尹秋岩沉默着。

“——我们互相了解了之后，我还是你心中的理想吗？”教授这样地大胆，事实上，他不是在乎在别人眼中的地位，他自私了——他想拥有一个志同道合，不谋而合的朋友！多年来，他遇不到一个和他一样对舞蹈有着独特见解的人，尹秋岩在练舞房的出现让他的眼睛放出了光！像极了中国古人的求贤若渴。哦，不！他不仅仅是求贤的。

“现在我还不知道！不过......我希望是！”他足够真诚。其实，他的内心又怎能容忍曾经心里像神一样的人物一下子如此的卑微起来。——还不都是为着母亲！

多多少少，尹秋岩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想象他们的过去，他们的曾经。既然父亲同意了母亲跟着教授走，那只能说明一切都是对的，都是合理的。父亲的难，不是母亲，是他尹秋岩，是他对舞蹈的喜欢！

“谢谢你！......我知道你在等什么！”教授忽然像个孩子一样嗅了嗅鼻子，“你来吧，跟我来！”教授引领着他。

“现在，我决定带你去个地方，见个人！”

“我的母亲？——”

“嗯！”教授慎重地点点头。

虽然，是教授先提了出来，但不知为什么，他总感到心里不是那么畅快的。

“怎么？你别告诉我这不是你的想法......”教授眼看着他毫无波澜的脸面，颤颤说道。

“是，是我的想法！感谢您。毕竟……横竖她总是我的母亲——”

“真幸运！你让我嫉妒起你的母亲来。”虽然，这是教授的玩笑话，但多少，有着几分真！

——

车子往前行驶起来，一路上，坐在副驾驶的尹秋岩有些懊恼了——早知道，没有任何的话题，不如坐到后排去的。他不能忍受此时车厢里奇异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