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颜如玉
作者:七里红妆 | 分类:言情 | 字数:18.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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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禄龄终究是一个人去了夕渚山。
他此番只一味地想着要怎么去救妹妹,甚至也没怎么考虑路途的凶险。
循着记忆中的地图寻到夕渚山脚时已是两个时辰之后,又是一日夕照时。
天色透暮紫,一片残阳隐山脊。
那山脚下果真是茂密森森繁广浩大的树林。
枝叶旁生荒若无人烟,加之天色的黯淡,几乎是看不到一条被人开辟出的小路来。
禄龄在林间走得辛苦,拨开眼前的斜枝,又有一条接着弹出来,脚下是高及膝盖的野草,踩一步就会挤出绿色的汁水,一路“吱呀吱呀”地叫唤。
越往深处去,越是见不到光线,本就不浓的暮色全被密密的树蓬遮蔽,抬头仅见微弱的稀光,远处隐隐可见一山高耸入云。
然而这样恶劣的环境,要如何准确地于其间寻到出路?
禄龄停下脚步开始犯愁,整个身子几乎已被困在一簇簇的枝蔓间,行一步都显得艰难。
正踟蹰间,忽然听见一阵“簌簌”的声响传来。
禄龄寻声转过头去,左手边不到三尺之处,一棵桫椤树枝叶摇晃得厉害,在一片静谧中尤为明显。
神经猛然被拉紧,再次凝神细看过去,突见一个人影飞速掠过树梢,瞬间便已远去。
禄龄犹豫了一番,一提步施展“燕子飞”跟了上去。
谁知那人真是快得惊人,只是眨眼间便已不见。
轻功靠的是内力,内力越是深厚,脚下的本事就越大,禄龄对于方才加深的内力,还不能运用自如,速度自然是及不上高手,但从那人瞬时消失的本事来看,武功当是不在风无流之下。
会是谁呢?
不做多思,只能先随着那人的去向尝试着往前行了。
只一会功夫,太阳便已西落,即便是离了树荫也开始看不见明亮的光线。
直至头顶星斗满天,禄龄终于欣喜地发现,原本郁郁葱葱的密林渐渐稀疏,随之可见一滩鹅卵石汀的湖水,盈盈碧波荡漾,掩映天边一弯细月,湖的那方,正是那座在林间看见的山峰,这天水相映,瞧来美不胜收。
禄龄呆呆地站在湖边看了一会,不知是中了什么邪,将双手拢在嘴边,冲着湖对面一声高喊:“颜如玉——”
对面有山,这一声叫唤被山壁弹回,断断续续回荡在空旷的鹅卵石滩上,除此再无其它动静。
禄龄站在回声过后的阒静里想了想,脱下鞋子,一抬脚踏进了水里。
耳边是“哗啦啦”的淌水声,湖面渐渐抬高,从膝盖到腰腹,最后终于深至脖子,禄龄一踮脚游了起来。
从此岸至彼岸的距离其实较远,方才未经思索在万般寂静中叫出的一声“颜如玉”让他心有余悸,总觉得如此过于莽撞。
怀着“别别”的心跳,禄龄这下一路游得小心,将至岸边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轻响。
禄龄被这一声吓得心都快要跳出嘴来,连忙顿住不动,一憋气将脑袋塞进了水里,唯留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却是被眼前的一幕给惊呆了。
复又一阵“哗啦”的轻响,不远处的湖面下,一个人浮出了水面。
湖面洒下粼粼的月光一如珍珠落盘,声动溅起涟漪荡漾,惊扰点点绿色的小光翩飞,细看过去才知是蛰伏在芦苇丛中的萤火虫。
那打破寂静的人一头乌色湿润的长发,在明光下显出奇异的暗蓝,透明的的水珠顺着发端滚落水间,和着湖面细碎的银光,构成了一副绝美的夜色泼墨画。
荧光漫舞间,那人已自水间站了起来,背着身子竟是未着片褛,湿发如瀑布及膝,掩住纤长的身形,唯露臂上脚裸的肌肤,那肤色白皙得几近透明。
月如白玉上柳梢,青山漠漠,星点烁烁,迷醉了人眼。
这真是……一湖春光乍现啊!
光脚踩上了岸,那人弯下腰拣起一件衣袍,抬手裹在了身上,颈下的长发被埋在衣领后。他微微一侧脸,颊上赫然露出鲜明突兀的红色痘疮。
禄龄猛然怔住,好久才将思维转换过来——他是颜如玉?!
“没想到啊没想到!”一声哀叹忽然自暗处传来,接着走来一个手持折扇的男子,俊逸的脸上尽是戏谑的笑意,“不过是离开一会,竟然错过了这么重要的画面。”
竟然是白天在“剑华阁”遇见的许止念。
难道方才看见的人影就是他?
禄龄又吃一惊,他来做什么?
颜如玉并未理会他的话,兀自低头系好了衣带,一弯身拾起了放在一边的木盆,一遭震动,里头传来“叮叮咚咚”的瓷器碰撞声。
许止念讨了个没趣,撇撇嘴收起折扇:“我帮你拿着吧!”
“不用。”颜如玉一侧身挡住他直伸过来的手,“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明日一早我便会差人送你回去。”
“我不要,”许止念两指一动,“啪”地重新打开扇子,摇了摇道,“我一路跋山涉水寻到这里,才不过几个时辰你就要赶我走,也不知体谅我的心情,亏我……哎喂喂……走那么快干什么,我话还没说完!”
颜如玉停下脚步,回身对他道:“我和已经同你说过,这里现在很危险,你不能呆在这儿。”
“过来让我看看。”许止念自动跳过他的话,将扇子收起插在腰间,凝神观察起他的脸,“已经好很多了,果真还是这里的水泡起来有效。”
他顿了一下,换了一副严肃的神情:“方才来时你真是吓死我了。你那个‘梨花雪’我研究过了,这种东西一次不能乱用,虽说加量效果会延时,但那只能解决表面问题,你毒根在内,两方药性相冲,毒发时必定会比前次更加严重,这样乱来,全身的皮肤乃至心肺都迟早会被蚀去。”
颜如玉没有理会他。
许止念却又露出笑脸凑近过去,不知何时手里变出一个纸包:“来时忘了一味药,还好及时返回去买来了。还是我带来的药有用吧,这可是我多年遍求名医得来的宝贝,内用外敷效果最好了。虽说脸上还有些许红痘未退,身上却是一点都看不出来了,我保证这下撑个十天半月的都没问题。”说完马上后退几步,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道,“先说好,我没有偷看你哦!”
“那些东西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颜如玉垂眼转过身去。
“为何没有意义?”许止念敛起表情,“你以前那么好看,难道现在就想当一辈子丑八怪吗?”
颜如玉身形一顿,继续迈开脚步:“这与你无关,你无需为我浪费这许多光阴,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公子!”许止念突然伸手挡住他的去路,“颜家对许家有这么多年的恩情,我并不认为为你做这些事是浪费光阴。况且,‘剑华阁’的人马上就要领着一众武林人士杀过来了,你呆在这里,分明就是送死。”
“对,我就是想死。”颜如玉忽然恨声道。
“公子……”许止念怔了一下。
“你欠我的,早就还清了。”颜如玉叹了一口气,和声对他道,“我已经说得清楚,你现在已经不是颜家的书童,我的事情你不用操心。”
“为什么,”许止念放下手垂在身侧,不一会儿却是紧紧攥成了拳,“你躲着我那么多年,现在又狠心要急着推开我,我就那么让你讨厌吗?”
“止念,”颜如玉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脸上红色的痘疮在月色下竟也不似以往那般可怖,反而温润犹如春月里细花盛开,“你若还当我是你的公子,就听我的话,不要再管我了。再者,颜家已是这步田地,我又是这般模样,没有理由再让你为我虚耗年月。”
许止念低下头,玉色的牙齿紧咬着下唇,良久,终于颤抖着艰难地挤出一句话:“那么如果我说……我喜欢你,这个理由足不足够?”
“你在……胡说什么?”颜如玉瞪了瞪眼睛。
“我没有胡说。”许止念急了,忽然一个迈步向前,不做犹豫地凑过去将自己的嘴贴上了他的唇。
颜如玉愣了,修长的睫毛微微地扇动,肩上停下一只调皮的萤火虫。
禄龄也愣了。
阴云遮蔽了明月,湖边的景一路黯淡下来,唯见点点绿光跳跃,蛙声虫鸣稀疏。
一片压抑的静默。
阴云驱散,月色重现,乳白的光在前后明暗的反差对比下竟有些刺眼。
“扑”地一声,颜如玉猛然伸手将身前之人推开,随即后退了几步。
两人皆是沉沉地喘着粗气。
许止念轻轻一笑,伸手抹了抹湿润的嘴唇,眼中浮光闪动:“我就知道。”
说罢一弓手指,一颗石子飞速弹出,直往禄龄这边飞来:“你会这么做,都是为了他吧!”
这一变故来的太快,禄龄一时来反应不及,被吓得“哗啦”一声冒出水面。
小石子不偏不倚擦着他的耳朵而过,带过一道风,“倏”地一声飞出老远。
乍受惊吓,禄龄脚下一滑,勾到了纠缠的水草,又“扑通”一声跌回了水下。
禄龄张嘴欲要呼救,源源不断的水便直往他的口鼻里挤。
他手忙脚乱地想要挣扎,奈何没有任何效果。
就要被蜂拥而至的水全数覆灭的瞬间,禄龄的耳边隐约听到了一声轻唤,却不及分辨,只是扑腾了几下,他便直直沉了下去。
耳边充斥着“隆隆”的水流声,那一刻的时光如同静止。
记忆的门锁悄然开启,扬起尘灰满目。
**
上元灯节。
那时的禄龄,不过九岁。
因沾了节日的光,那晚的上仙院也是格外热闹。
莺歌燕舞,人声鼎沸。
七娘已出去招呼客人,禄龄发烧在床。
他在朦胧中醒来,睁开眼,伸出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抬手抓下了额头上早已被体温捂热的毛巾,扯起嗓子对着房门喊:“娘——”
无人应答。
等了一会儿,禄龄自床上坐了起来,两颊上还挂着病中特有的红晕,眼睛却是滴溜溜地清明。
“吱呀——”房门被打开,从外面探出一颗扎着娃娃髻的小脑袋。
“秀儿!”看清来人,禄龄脸上一喜,对她招了招手,“快过来。”
“哥哥好些了没有?”禄秀一扭身用小腰推开了房门,手中竟端着一晚热腾腾的元宵。
她迈步进来,脚尖往后一蹬又把门关上:“娘现在很忙,我看厨房做好了元宵,就给你要了一碗,你快趁热吃了吧。”
“吃这个做什么。”禄龄跳下床,快速穿好了鞋子,“过来过来。”
说着接过她手中的盘子放到桌子上,将她拉至一边:“听说今晚有灯市,街上还舞龙舞狮呢,你想不想去看?”
“娘不是说过晚上不能出去的吗?”禄秀讶然道。
“哎呀,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呀?”禄龄挥挥手,“你到底去不去?”
“我……不敢。”禄秀低头扭了扭衣角。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算了算了,你帮我挡着点,我走了。”禄龄回身抓起放在一边的小瓜帽,“娘要来了,你就跟她说我上茅房去了。”
“哥哥,你不是还病着吗?”禄秀急急道。
“我这样像吗?”禄龄转眼已经站在门口,回头冲他吐了吐舌头,抬手关上了房门。
街上果真是热闹非凡。
火树银花,灯火阑珊,人潮拥挤,光与影堆叠成交错的线条。
一盏盏的花灯如同熟透的果实,颗颗挂在头顶,禄龄个头太小,不得不将脸仰得老高,甚至顾不得脚面上因人流过多而频繁被人踏下的鞋印。
“哎呦!”
眼不看路的结果就是,不小心撞上了人。
禄龄抬眼看去。
被撞到的是一个锦衣华服的小公子,年纪看上去比他略大几分,眼睛大大皮肤白白,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耳朵旁边散出几根较短的黄色软发,看上去毛茸茸地分外可爱,脸色红扑扑像个苹果。
生平最讨厌的就是这种长得像女娃娃似的男孩子,他揉了揉发疼的肩膀,一叉腰恶人先告状:“你怎么没长眼睛啊?”
“喂你别不讲理,明明是你自己走路看天!”小公子朝他一瞪眼,声音里透出浓浓的鼻音。
“我禄小侠一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没长眼睛就是没长,不用再绞辫子了,”说着挥挥手,“快道歉!”
“嗤——哈哈!”小公子突然爆出一阵笑声,直乐得弯下腰去,一边笑一边伸手指着他,“绞辫子……哈哈哈……”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真是没有威信,一番话居然引人发笑。禄龄一阵郁闷,鼻涕都流了出来。
“你真有意思,既然如此……”小公子擦了擦笑出来的泪花,脸上犹是忍俊不禁的表情,“那我们来个比赛,谁输了谁就是没张眼睛的那个,如何?”
“比就比,谁怕谁啊!”禄龄吸了吸鼻子,挑高下巴道。
**
身子仍在下坠,禄龄的眼前已是一片白茫,脑海中不断播放着年幼时的记忆,好似跌进纠缠的梦境。
然而梦至一半却戛然而止,眼前随之浮现的是一个人的脸。
那人弯着玄月似的眼睛,笑着对他伸出手说:“到我这儿来,我想和你在一起,长长久久地陪着你。”
小言,是我太想念你,还是你真的来找我了?
禄龄睁开眼,远远对着前方的幻象张开手心,内心升起莫名的悲怆。
快要……死了吗?
是不是人都是在将死之时,才能如剖心般看清事实背后的真相?
那一刻,禄龄突然很想对他说:如果还有明天,如果你还愿意,我……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