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别传
作者:漱玉泠然 | 分类:言情 | 字数:7.4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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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露浓花瘦
牢房上的窗棂筛下几点斑驳的月光,我抬起头,努力地想要忽略掉我能看到的一切,除了月光。我闭上眼睛,于是这月光,便回到了三十年前,变成了小院闲窗,重帘未卷的沉沉暗影,便回到了二十年前,变成了雁字回时,西楼尽处的一轮圆月。
江南的九月天气,已有了一丝凉意,我徒劳的裹了裹单薄的衣衫,闭上眼睛,于是,这对襟流云褙子便回到了三十年前,变成了蹴罢秋千之后薄汗沾透的绣襦,回到了二十年前,变成了寂寞兰舟之上轻轻提起的罗裳。
我的人生本是以幸福为起点的。
我出生在一个美满的家庭。
我的父亲李格非,是熙宁年间的进士,在我出生之前,他已颇俱才名,为苏门“后四学士”之一。我的母亲王氏亦出身名门,通晓诗文。自然,我家里有很多书,我没有试过这些书可不可以汗牛充栋,但充实我小小的心灵,是绰绰有余了。这些书对我展开了一个浩渺无垠的大千世界,所以,我的书房很小,而我的世界却很大,很大……我对书籍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特殊情感,即便终日浸于书斋,仍然乐此不疲,就像我的乳母说的一样,我家小姐啊,便像与诗文长在了一起似的。确实如此。因为——
我有一个诗一般的名字。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清照,便是我的名字,摩诘先生虽然向往山明水秀的胜境,却也只能叹一句“王孙自可留”而无奈的挥一挥手,重新回到世事纷扰的官场。自然,我是不必的,因为——
我生活在一方诗意盎然的山水之间。
我的故乡在先贤辈出的齐鲁大地,我家的庭院轩阁便坐落在一泓清沁尘无染,万颗珠玑影自圆的的百脉泉边。这里湖光潋滟,锦鱼戏游,虽无翠竹生凉,自有红藕凝香。我的故事,便从这里开始。
“小姐,我把洗脸水打好了,快起来梳洗吧。”我的一天,总是在素简的这一声呼唤中开始的。
春困秋乏,我“嗯”了一声,翻了个身。
“哎呀,小姐,你怎么又带着簪子睡了,那支压坏的凤凰点翠金钗送去修补,到现在还没送回来呢。”素简柳眉微蹙,静若深潭的眼睛依然是水波不兴。
“送不送回来,有什么要紧,横竖我又不带”,我拈着发间的赤金云纹簪子笑道,“这支簪子结实得很,坏不了的。”
“那小姐也不嫌硌得慌——统共就那么几件首饰,到了节下,别人家的小姐都打扮的花朵似的,只有小姐穿戴得最俭素。”
我淡淡一笑,正待分辩,素简却又一迭声的催我,“小姐快些梳洗吧,舅太太带着胡姨娘和表小姐来了,现正跟夫人在内堂说话儿呢。”
晨起的清爽心情瞬间被镂花窗扇间的风吹散了。
“舅母也罢了,胡姨娘跟尚棋表妹来,回回得叫上我,你是知道的,我向来与她话不投机,母亲还总让我陪她说话,到底还不是淡淡的。”我坐在妆台前,看到自己满脸的不快映在铜镜之中。
素简一点一点为我理顺被风吹乱的青丝,和悦地说道:“小姐放心,这回小姐可不必陪着表小姐说话了,夫人是特意请胡姨娘到咱家来教给小姐宫中礼仪的。”
“什么?宫中礼仪?”我一回头,头发被我轻轻一扯,有些疼,我却顾不上,只一味地问素简,“为何突然要我学这个。”
“哟,我家小姐可真要变成个坐守书斋的女学究了,小姐难道没听说吗,新皇登基,要从官宦女子中选取品貌端方的女子作宫中女官,充实后宫,如今各家的小姐们都卯足了劲准备呢。”素简在府里人缘极佳,几个仆人都乐意为他跑腿,因此,她虽然也难得出门,消息却灵通得很。
我的清爽心情完全变成了灰色。
素简瞧我低眉不语,忙安慰道:“小姐,这是光耀门楣的好事呀。听说当今圣上就是先前的端王,丹青自是一绝,就连他独创的‘瘦金体’,不知多少文人士子争相效仿呢。”
“哼……”我不屑地一哂,“堂堂天子,不知居安思危守藩篱,倒有这份闲情逸致。”
“我家小姐幸而不是个男子,不然,大宋朝堂上也有魏征了。不过这话小姐出去可千万别浑说,也要顾着老爷。”素简一向如此,若山间溪水,润物无声。“小姐,我给你梳个龙蕊髻吧,定比表小姐好看。”
“罢了,”我一声叹息,“你知道的,我从来不爱在这些事上做功夫。”
素简为我梳了一个朝天髻,又拣了一支四蝶步摇簪于发间,拿了一件粉霞织锦藕叶对襟褙子给我穿,她自已又套了一件青缎掐花荼蘼外裳,便携了我的手,一起来到母亲房中。
母亲的爱莲堂前花仍未开,春意萧索,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已闻笑语喧然,从屋里传出。我垂首缓步,盈盈而入。
我向母亲和舅母行过礼,又向胡姨娘福了一福,表妹立于舅母身边,也对我福了一福。
胡姨娘虽是徐娘半老,却傅了厚厚的粉,浑如瓦舍中插科打诨的戏头,外头套一件牡丹蝶纹茜色褙子,下着一条翠蓝底裙,衣料虽不是上好,却是鲜艳夺目。她一张脸全部埋于厚厚的脂粉之中,使人难辨真假,唯有一双眼睛精光四射,让人觉得只要眼珠一轮,便是天上有几颗星星也能算得分毫不差。
“数月不见,外甥女出落得越发标致了。”舅母含笑赞道。舅母程氏,是四舅舅的嫡妻。
“可不是吗,清照的模样,越长越像我们家尚琴,水灵灵活似仙女儿一般。”尚琴表姐是程氏舅母的女儿,已然出嫁。胡姨娘的话总像刚从蜜罐里拎出来的,甜得叫人发腻。
程氏舅母只含笑点头不语。
我抱之一笑,“舅母过誉了。”
母亲瞧着我,慈蔼言道:“本该让你登门求教的,但尚棋对你舅母说,多日不见表姐,心中十分想念,因此倒烦劳你舅母这样早早地过来。”
作为对母亲所说之回应,尚棋表妹向我投来热切的目光。尚棋表妹今日的打扮倒低调得很,不过一件玉色绿萝对襟褙子,下系一条月白底裙。尚棋有着与我的舅舅和母亲一样饱满的额头和滚圆下巴,乳母曾说,这是富贵相,只是这富贵的脸上,生着一双与胡姨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眼睛。
我很想知道尚棋表妹到底在想念什么。
“姐姐说这话就外道了,咱们多日不见,就算不为了待选的事,我们也是要来看望姐姐的。”舅母说到待选的时候,眼睛下意识的瞧了瞧我。素简说的果然不错。
“是啊,”胡姨娘尖细甜腻的嗓音又如钢丝一般抛向空中,“我还跟夫人说呢,我从宫里出来也快二十年了,那礼仪也不知还记不记得全。况且清照从小知书达礼,就是来日面圣,也断不会失了体面的。”
胡姨娘二十年前作宫女的时候,正赶上宫中一位老太妃病重,皇帝仁孝,为了给太妃祈福,就放了一批宫女出宫,其时胡姨娘已三十余岁,她因为宫里待过,见得多些,因此眼高于顶,四舅舅当时已经在朝为官,胡姨娘就作了他的第四房小妾。但是四舅舅妾侍众多,兼之胡姨娘容色本不出众,嫁过来时又已然不年轻,四舅舅对她一直不甚宠爱。
胡姨娘只生了尚棋表妹一个女儿,不想表妹刚刚出生,胡姨娘却说她们母女八字相冲,须得将表妹养于正室,才得平安长大,舅舅为了女儿不敢有闪失,所以尚棋表妹虽为胡姨娘所出,却一直是由程氏舅母抚养长大的。
舅母含笑,道:“都是一家人,你也不必这样谦恭,尚棋也在待选之列,你就给她们姐妹俩讲些宫中的规矩,无论谁能中选,以后终究不会忘了你这位师傅。”舅母慈蔼地看了看我和尚棋表妹,仿佛在她的眼中,我与表妹入宫已在意料之中。
母亲极力摇手,笑道“中不中选的倒没什么要紧,王家跟李家都是书香之族,我们也不大看重这些富贵,只是尚棋自然是个稳重的好孩子,清照么,我实是从小太宠着她了,断不要殿前失仪才好……”
母亲话音未落,胡姨娘忙抢上言道:“啊呀呀,姑太太这话是说哪里去了,我们当今这位圣上做端王时便是出了名的才子,表小姐又是作诗填词,无所不通,依我看哪,表小姐若是进了宫,将来前途无量呢。”胡姨娘这番话像一条蠕动地虫子,搅得我心中别扭不堪。舅母又是含笑点头不语,好像很赞同胡姨娘的话。
一番虚文之后,舅母陪母亲去花园饮茶,素简与尚棋表妹的小丫鬟翠羽在门外伺侯,胡姨娘则留下来,为我们絮絮地讲起宫中的礼仪。由清晨至黄昏,我努力保持着得体地微笑接受了胡姨娘一天的教诲和奉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