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大欢喜
作者:钟花无艳 | 分类:言情 | 字数:18.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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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流年难唤(中)
暗夜, 厚重的云层内隐约探出一轮血红残月。
鹅毛般的大雪漫天飞舞,逶迤绵长的路途,深浅不一的脚步, 星星点点的血迹, 突然, 一个白色身影险些因路面结霜而滑到。
收住踉跄的脚步, 怀真低下脸庞:“汝可好?”
被问话人搂在温暖的怀里, 虽一路吃了不少颠簸,但至少性命无忧。欢喜抬起眼,看着他被凛冽寒风吹刮而显得僵硬的脸, 颔首。
“聪儿可好?”再问。
欢喜低眸凝向被棉袄包得严实只露出一张小圆脸的婴儿,看着四个多月大的他竟也睁著一双乌黑圆眼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 舒了一口气, 再颔首。
“大明湖近在咫尺, 汝不必惶恐。”低沉,略微呼吸促急的嗓音从头顶传来。
闻言, 欢喜如有默契地松了松臂弯,不再将怀抱离的婴儿圈箍得太紧。
视野所及之处皆为白茫茫的一片,笃定女刺客无法追来,怀真缓慢前行,沉默着, 然后轻声道:“汝见了女刺客, 并不害怕?”
怕?
忆起侍书狠绝狰狞的脸, 欢喜冷冷一笑。
“汝……”怀真欲言又止, 再度沉默, 眼神却变得复杂起来。
被充满探究意味的目光盯视得很不自在,欢喜心有不悦地颦眉, 虽口不能言,却丢给他一个催促的眼神。
察觉到欢喜的抗拒和抵触,怀真果真转过脸不再看她,却勾了勾唇,以低小极低的声音喃喃自语。
……
见外?
隐隐约约,欢喜仿佛听到如斯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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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湖是长安城北的一座湖,占地颇大,只因逃得匆忙并未与程仲颐定下详细会合之地,怀真仔细考虑之下才决定往西北郊而行。那儿,有一座荒废多时的真武庙。
星辰黯淡的夜,凄风呼号,听得人心惶惶。甚至连摇曳的树影,藉着冷幽的月光投映在空荡荡的庙堂,令神殿里供奉著的北方水神真武帝君像也少了威严,多出狰狞。
似曾相识的场景,欢喜刹那失神。
她想起先帝程玄佑猝死之际,也是身处佛堂。她亲眼目睹他的七窍出血,亲身感受他原本温暖的体温逐渐变得冰冷,正如她那颗骤然冷却的心,徒然的,无奈的,接受巨变。
尔今,她居然又回到这样一个类似的场景。只不过今时今日的她,没有往昔的奋不顾身,也没有往昔的逃避躲闪,性格里的天真已荡然不存,却多了份执著——
对于复仇的执著。
从最初的阴谋起始点,回到最后的阴谋布局点,这是她对于佛、对于宿命轮回的惟一领会。
察觉到□□眉眼之间的神情从最初的怔忡转成冷芒毕露,怀真搀扶欢喜挨坐在枯草垛,褪下外袍覆于其上,淡淡道:“汝…… 在思量些什么?”
欢喜回过神,眼睫轻轻颤了一下,摇摇头,唇边泛起敷衍的笑。
不知该如何劝慰□□被女刺客惊吓到的心情,怀真扶着她坐在铺好的舒适之地,再从后面环住她,将她揽入怀:“吾有冒犯,汝莫见怪。”一手勾住欢喜的肩,再把聪儿抱上她的腿,两大一小彼此依偎,彼此互暖。
寒风,从破旧的庙堂里吹入,欢喜毕竟刚刚生产完没几天,身子虚经受不得寒,往后靠了靠,下意识的以一个亲密姿势贴向怀真。怀真亦感受到她的难受,伸出臂弯圈紧她。
夜风,呼号。
谁的怦怦心跳,有如熨帖耳边。
很久很久之后,温柔的话语忽然打破沉默:“汝…… 还觉得冷么?”
摇头。
欲言又止,欲止又言,“吾,汝……”
坐蓐期间,下.体时不时淌出的恶露令欢喜分外很不舒服,再加上耳边“吾”“汝”之类过于古朴的字眼令她很不习惯,遂在怀真手心里快速写下一行字:“公子,你不妨直言。”
怀真苍庞的面色浮现出尴尬:“汝,汝认得程兄?”
认得?虽然她是不记得何曾遇见过程仲颐,但程仲颐一口咬定她就是被花倾城拐去的旧识…… 所以,算是认得罢。
欢喜微微一笑,默认。
“交情甚好?”稀松平常的询问,好听的声音里有了隐藏。
仔细想想,欢喜索性写了一行字,答:“或许吧。” 这一刹那,她分明感觉到揽在她腰间的臂,有些微的僵硬。
欢喜抬眸,丢给怀真一个奇怪的眼神。
注意到□□的目光大胆直白且掺杂了不悦,过往曾被她言辞奚落的熟悉感仿佛回归了,怀真垂下眼,低低道:“吾以为,程兄品德正直。”
“或许吧。”
“但…… 程兄杀戮心过重。”
“或许吧。”不以为意的答。
“汝,”怀真瞧着□□的神色,生怕错过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眸里隐藏得太好的细微变化,一字一顿慢慢道,认真地道,“汝还是随吾罢。”
随你?随你什么?没听懂怀真所说的话,欢喜抿了抿发干的唇角,对眼前这位模样好看却始终言辞木讷的白衣公子生出一些腹诽。
“但我凭什么要跟随你?”
怀真放柔了声音:“吾照顾汝,天经地义。”
“啊?”
“吾既与汝重逢,自然要带汝走。”
哽住,欢喜总算是听明白了—— 正如侍书所说,她的男人缘的确太“广泛”,走到哪儿,都能遇见与她有千丝万缕交集的故人。
算上花倾城和程仲颐,眼前人已是第三个“旧识”。
欢喜冷冷一笑,在怀真手心里写:“但我不认识你。简单说来,我没了记忆,想不起过去的人和事,所以你说什么,我或许信,或许都不信。况且,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去办,不能跟随你走。”
怀真愣住:“汝不信吾?”
信?凭什么信?是好是坏,是福是祸,她无法判断,更不敢轻易相信片面之词。她曾犯过傻,但所有的苦,经受一次就够了。
不懂得□□唇边的笑为何如此冷漠,怀真错误地以为自己的一番重逢之词让她心生厌烦,故意不肯理会自己,只得顺着她的话委婉道:“汝不记得亦无妨…… (停顿一拍)至于,回山之事…… ”
回山?欢喜愕然地转过脸。
“回山之事亦不急于一时。待到汝甘愿落发为尼,吾也青灯常伴,一生一世。”
落、发、为、尼?! 欢喜哽住。
这个男人,是不是因为老婆死了刺激太大所以得了失心疯?
误把欢喜的沉默当成了无言的赞同,怀真如释重负:“汝意下如何?”
如果身体经得起颠簸,欢喜老早站起来走人。不可思议地看着陌生男子,她心生厌烦地他怀里挣脱一下,但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却让怀真吃痛一声,表情极为痛苦。
殷红之血,正从他肩处的伤汨汨涌出。
欢喜这才想起来,他曾被侍书一剑刺伤肩膀。
真是奇怪,这个看上去没多少力气的男人,竟然没止血就背着自己走了很长一段山路,还絮絮叨叨不厌其烦与自己讲了一通废话。
受伤了,就不要多说话。丢给怀真一个告诫的眼神,欢喜正打算为他止血,熟料他却身子一软,无力的靠住她的背。
几缕发丝垂下,拂在她耳边,带来轻细的痒。
额头滚烫!欢喜心底一惊,慌忙侧过身去扶怀真,这才察觉到方才给予她温暖的怀抱,竟是因为他的体温火烧火燎得烫,烫得诡异。
“嘶”的一声,欢喜扯开怀真破损的衣襟——
果然,血肉模糊的伤口,微微泛起一抹乌紫。
她就知道,存心要取她性命的侍书,预先在剑锋抹了毒。欢喜愣了一下,忽然,抱着聪儿急急站起身。
“不要去。”怀真拉住欢喜的腕,将她重新拥入怀,干涸的唇勾出虚弱的笑,“外面风大雪大,万一女刺客追来,汝性命不保。”
欢喜急急写:“但你中了毒,若不去回头找……”
“汝找到伊,伊亦不会相赠解药。”怀真苦笑,不自觉握紧欢喜的手,“吾仅是觉得头晕,汝不要走…… 吾担心汝这一走,就再难见汝。”
欢喜犹豫。
“别担心,吾还撑得住。”怀真费力的喘息一口,把头倚靠在欢喜的肩,低喃道,“汝不必害怕…… 没事的,没事的。”
他分明瞧见,□□睁着大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但她的眼神过于冷静过于平静,无端的,反倒令他莫名难受起来。
“汝叫□□,光明的明,慧黠的惠。”怀真闭上眼,靠住□□瘦削的肩,“汝不记得吾,但吾记得汝…… 汝还像儿时那般倔强,从来不哭。即使被师姐恶意刁难,汝也只会来灵隐寺寻吾,尔后一言不发伏在吾怀里,肩膀抽动几下,就是不哭。”
欢喜没有打断他,安安静静的听。
“记得有一回,师姐罚汝去捕斋堂后院的老鼠,汝自小害怕那些东西,却又不敢不从,只能来寻我。”
“最后,是吾偷偷为汝做完这件棘手之事。明明是件好事,却因为吾不慎将佛珠遗落,以至于被汝师姐捡到,误以为汝与外庙僧侣有染,将你关进禅房。”
平静的嗓音顿住,思索着,怀真慢慢道:“吾记得很清楚,汝被关进禅房五天四夜,滴米未进,以至于汝被放出来之后,整整一个月不曾看吾一眼,与吾说过一句话。”
平平淡淡的故事,莫名觉得熟悉的情节,欢喜心生诧异,仍选择沉默聆听。
“还有一回,汝嘴馋,想食酸辣煎饼,特地央求吾下山为汝捎几个回来。吾真笨,吾太大意,竟偷偷将煎饼藏在汝挑水的井边,岂料又被汝师姐抢去,害得汝再次关进禅房,闭门思过。”
沙哑的声音,终于在此刻透露出伤感:“吾也记得很清楚,汝被放出来之后,整整一个月不曾看吾一眼,与吾说过一句话。”
“小孩子的事情,何必记得那么清楚?”欢喜打断怀真,在他手心里写,“都忘了吧。” 虽然没把握拿捏眼前人说得话全部属实,但她倒不妨听之信之。
怀真缓缓睁开眼,墨色眸子里有可疑的薄雾氤氲开来:“吾的确忘了,忘记曾做出的蠢钝之事;但汝亦忘了,忘了吾,忘了与吾共同有过的记忆。”
欢喜愣住,好一会儿才辩驳,“我记性差,这不能怪我。”
“吾不怪汝,吾知汝,汝的性子与儿时并无有差…… 汝心中有恨,所以三番四次想逃下山。吾无法阻止,惟有如影随形,步步追随。”怀真苦笑,眸子定定地凝着欢喜,“吾没有做到承诺,半途弃汝而去。所以,汝选择忘了吾。”
欢喜沉默。
或许,这个男人并不是失心疯,也不是在胡言乱语,而是真真正正与自己有过一段青梅竹马的过往…… 但,若真是两小无猜又如何?她早已不记得当年。
欢喜淡淡一笑,辩驳,“照你这么说,在我断了手臂,失身于人,被奸人陷害、追杀、险些命丧黄泉的日子里,你非但不曾想尽办法寻找我,反倒还俗回世,娶妻生子,过着又逍遥又甜蜜的生活,对不对?”
怀真被这极残忍的讽刺哽得剧烈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