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
作者:Olga | 分类:言情 | 字数:32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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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祭庙
凌霄还在梦中,忽然感到一个软乎乎的东西溜进了被子,她惊出一身汗来,无奈入梦太深,身子不能动弹,那家伙顺着凌霄的身体跐溜向上蹿,趴在凌霄胸前。
凌霄挣扎着睁开眼睛,看到从暖被一角探出一只雪白的绒球,像一团松软的白雪,散发出温润的银光,这团雪白上点缀着两颗杏仁大小的蓝宝石,湛蓝的没有一丝杂色。
凌霄忍不住又气又爱的捉住它,将它滚圆的小脑袋揉了揉,点着它湿漉漉的鼻尖:“绒绒球,真该给你脖子上挂个铃铛,这样你就不会吓到我了。”
绒绒无辜的眨着眼睛,吱吱叫了两声,用两只前爪的肉垫捧住凌霄的手指,伸出粉嫩嫩的舌头津津有味的舔起来,似乎还不过瘾,用两排细而尖锐的银牙顽皮的摩挲,它很懂分寸,以至于凌霄抽回手时,一丁点儿齿痕也没留下,只有一股香喷喷的奶香。
“小淘气,你又偷吃我的蜜汁煎饼了!”凌霄抚摸着它两耳之间的皮毛,它享受的闭上眼睛头贴在凌霄胸口,似乎沉溺在她咚咚的心跳声中,
突然,它的两只耳朵支起来,立即警觉的蹿出被窝,四脚绷直弯成弓形立在床沿,仿佛一个忠诚的卫士。
珠帘滑动,一个宫女端来一盆洗漱水在床前跪下:“娘娘,奴婢伺候您起床了。”
凌霄摸摸绒绒,好不容易才安抚下这只草木皆兵的小狐狸,在所有佣人中,它只跟阿特、海恩亲近,其余人一概仇视。
凌霄有时看着绒绒,觉得它虽然有长着拉谬的眼睛,具备的却是修斯的性格:桀骜不驯,宁可树敌无数也不要稍受约束,这样的性格,太本真太率直,也太危险。它不像是一只狡猾的狐狸,更像一头莽撞的牛犊。
它的顽皮任性惹来了宫女的私下报复,那天阿特寻了一个晚上,最后发现它被人用绳子套住了脖子栓在一棵梅树下,要不是发现的及时,只怕冻死了也无人知道。
凌霄恨不得将它天天笼在袖子里,宁愿它啃坏自己的衣服,也不愿看到它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
冬雪消融,明媚的春光毫不吝啬的催开了园子里的姹紫千红,凌霄牵着波伊踏着镂花地砖绕着那些融雪后透亮如玉的水洼走。
波伊的手很细巧,指甲修得很短,大漠女子能弓善射,皮肤不及中原女子细滑白嫩,手心起了薄茧,干燥而粗糙,但波伊的皮肤像婴儿一般薄而脆弱,似乎捏紧了便会出现细小的皱纹。
今天她是骑马来的,穿了一条撒花红底绫裤,露出一小截锦边金丝绣花袜,一双薄底青色缎面马靴,如同打翻了画师的颜料盒,泼得一身浓墨重彩,可是配在她身上,却明艳活泼,没有丝毫不妥。
波伊说话总是带着笑,浓墨的眉毛在鼻根相连,恰像飞蛾的两只触须,火红的卷发今天没有辫成小辫,而是仍其长短不一的披在肩头。
她发现了凌霄阔袖里藏的珍珠狐,惊讶的说:“哇!你怎么有这个,真好玩!”
凌霄和气的将绒绒递过去,小东西警惕的盯着波伊,龇牙咧嘴的样子让波伊打消了要去摸摸它的念头。
“喜欢吗?三殿下送的。他说今天要来,你可以问问他还有没有,也给你一个。”
波伊顿时红了脸,调开头去,不知是欢喜还是埋怨:“娘娘故意遣人叫我来,让我们见了面难堪!”
凌霄心里十分喜欢起她来:比起这皇宫里的其他人,波伊的纯真弥足珍贵,所以她才会多事的参合起他们两个的事情来:“三殿下眼中还是很在乎你的,四年不见,你的变化如此之大,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你来,初见你的惊喜之情,你不是也感觉到了吗?虽然后来他拒绝了陛下的指婚,但他拒绝的只是结婚这件事,而不是你这个人,等到时机成熟了,他说不定还娶你的。”
正说着,□□深处走来一个浅绿色的身影,波伊正要回话,飞快瞄了一眼来人后急忙躲到凌霄身后去了。
绒绒早已三步两步跳进了修斯怀里,蹲在他肩头,撒娇的蹭着他的脖子。
“真巧,你们两人不约而同的穿了绿色衫子,一对璧人儿似的,让这满园春色平添了一分。”
修斯泰然自若的跟躲在凌霄背后的波伊道:“伊儿这身打扮真好看。”
凌霄从两人中间抽回身,这下波伊无处可藏,低着头,手指绕着马鞭玩,一只脚在地砖边沿有一下没一下的蹭着,刮着鞋底沾着的黄泥,她恼他,却不能没有尊卑的无视他,只能敷衍的叫了一声:“三殿下。”
修斯仿佛忘记了那晚宴席上的尴尬,和蔼的说道:“有空到我府上去,我得了几匹好马,让你先挑,去晚了就被六弟讨去了,那可怪不得我了。”
波伊的愤怒被他的坦然逼得烟消云散,她犹犹豫豫的叫道:“三哥哥。”
修斯笑了,让这满圆子的花草为之生辉,他修长的手指轻捏她粉嘟嘟的脸蛋,柔声说道:“伊儿,那天让你受委屈了。”
波伊突然扑进他怀里,不管不顾的拦腰抱住他哭了起来。
凌霄坐在亭子里,从绒绒口中夺回自己的佩玉,看着花丛掩映处那一对相依的绿影,心中有些羡慕、有些酸涩:即便修斯不能给波伊同等的爱,波伊也能毫无顾忌的将这些爱寄托在他身上,也可以因为不满、因为委屈扑在他怀里大哭,而拉谬呢,总是云雾缭绕,总是千山万水访君难,怎么也走不进他的心里。
凌霄摩挲着玉佩上的那个‘慎’字,认命的合上眼,心中却总是放不开。
拉谬,当我十四岁的时候第一次看见你,便觉得你是身披洁白羽衣的神袛,你在云端俯视着水深火热的人间,我仰望你、倾慕你、渴望你,你总是以冰清玉洁的姿态俯瞰我们人间的悲伤,而今天,我才洞悉了人世的不完满,所谓的幸福,不过是将自己的痛苦掩藏得隐秘,而并非不存在。
修斯一手抚着波伊的背,眼睛却追寻着亭子里黯然长坐的身影,他着绿,是因为那天看见凌霄一席翡翠色长裙飘逸舒展如风拂杨柳、出落的亭亭玉立,让他忍不住想要附和、想要追随,可她总能耍太极将自己推给别人,修斯不禁黯然,自己的心思,她到底懂多少?
凌霄看着两个人走出园子,她也沿着小径往另一端走去,如果可以,她希望他们两人能终成眷属,也好过自己无牵无挂。
正走着,凌霄忽然看到花丛中一颗小小的头颅,那双红色的眼睛,让她一眼就认出他来:“喂,为什么我每次遇见你,你都在采花?”
小孩被突然的人声惊了一跳,看清是凌霄后,眼睛里浮出一层笑意:“你头发长得真够快的,不用戴假发了?”
凌霄正愁没人陪她说说话,于是快步走过去问道:“你摘花干嘛?”
小孩拔腿要走,被凌霄一把拉住,绒绒顺势跳到他肩膀上,伸出舌头在他脸颊上湿漉漉的舔了一口,把小男孩唬了一跳:“这是什么东西?”
绒绒矫捷的躲过男孩的挥掌,蹿到他撩起的袍角里,在满兜的花瓣中翻滚。
小男孩大怒,将绒绒倒提起来:“畜生!把我的花都糟蹋了!”
凌霄不悦,夺回绒绒:“小孩!你真是一点爱心都没有!”她不禁联想到夏苍术,他也曾是一个无爱的小孩,乖张敏感,不知道现在的他该长成什么样子了,若是再相见,自己还能认得出他吗?
小男孩将满兜的花瓣都倒在地上对凌霄怒目相向:“都怪你,我半天功夫都白费了!”
凌霄好奇心大盛:“看你也不是个惜花的人,说,你采花干什么?”
小男孩摆出一副气势凌人的模样:“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凌霄转念一想,自己确实没有立场追究这个问题,转背要走。
小男孩却屈尊降贵的商量道:“既然你这么闲,不如你陪我玩。”
凌霄旋回身:“陪你玩?跟你有什么好玩的?”
海恩突然斜插进来,弯腰对小孩行完大礼,小心提醒道:“太子,您怎么又偷溜出来了?”
凌霄惊讶的张大嘴,小男孩得意的挑眉望向凌霄,倨傲的回答海恩:“我想去哪就去哪,这宫里难道还有我去不得的地方吗?”
“摩尔,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缇斯略蹙眉威严地俯视着小男孩。
摩尔毫不畏惧地露出一个甜甜的笑脸,嫩生生的脸颊边绽放开一个甜美的笑涡:“父皇,儿臣来看花。”
缇斯的目光移至地面,不悦更甚:“你不光看了,还动手采了吧?”
摩尔小心翼翼收起笑容,垂头反思。
缇斯正要再说什么,皇后雍容地将儿子揽进怀里:“摩尔,你是男孩儿,可不能整日游戏花丛,将来可是要继承父皇帝业的。”
摩尔似有所悟怯怯的说道:“儿臣知错了。”
缇斯似乎意识到自己太过严厉,缓和了神色,露出为人父的慈爱:“摩尔,下月初三‘人祖节’,这次祭庙我准备带你去,这是你第一次以太子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可不要丢了我们图坦皇族的脸。”
摩尔的脸上露出神往,怯弱之情一扫而光,挣开母亲的臂弯扑进缇斯怀里,缇斯大乐,提着他腋下一把将他举到半空,摩尔哈哈大笑,亲昵地抱住父亲的脖子用图坦语连声叫着爹爹。
凌霄不禁跟着笑起来,和乐融融的一家三口,那样温暖的光芒,让凌霄生出一丝渴慕。
这样的缇斯让她心动,他身上自然而然散发的一股父爱、包容、宠溺,让凌霄情不自禁的想要靠过去,就像数九寒冬中的一盆炭火,就算是远远看着,心里也暖意融融。
凌霄爱拉谬,爱的是他身上的似水柔情;凌霄恨缇斯,恨得是他表现出的无坚不摧。当缇斯卸下厚重铠甲,袒露出凡人温情的一面,竟让凌霄有一丝神往;拉谬的无尘,让凌霄觉得有一层无法逾越的障碍,无论是拉谬拥抱她、吻她,她都感觉到一丝冷。
凌霄爱拉谬,像芭蕾舞演员一般踮着脚尖去追逐、去攀附,很累、很痛,而拉谬爱凌霄,不得不从云端俯下身来迁就包容,凌霄恨不能腰生双翅飞到拉谬所在的高度。
缇斯优于拉谬的一点便是:他能巧妙的融合神与人两张面孔,对不同的人亮出不同的身份,他可残忍可慈悲,可凌厉可温情,可绝情,也可以多情。
缇斯放下摩尔,转脸对一旁出神的凌霄说道:“人祖节的祭礼你也跟着海恩好好学一学。”他脸上笑容仍是温和,眼底却敛去了阳光,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渊。
凌霄为难的推辞:“我能不能不去?”
缇斯薄唇轻启,不容抗拒:“不能。”转而望向海恩:“你多费心了。”
凌霄心中腾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海恩悄声安慰道:“娘娘,陛下不要求您尽善尽美,您只需循规蹈矩不犯大错就好了。”
“既然这样,为何还要带我去呢?”
海恩轻轻摇头表示自己无知。
*
一月一,春回大地,一年开始,万象更新;二月二,神龙抬头,雨露滋润,万物复苏;三月三,繁花似锦,欣欣向荣,气象万千。
凌霄坐在马车中透过窗口的薄纱打量着外面的街市,人声如浪,一波一波拍击在她心里,她不禁感激自己是坐在车内,好歹还有这些遮挡让她不必暴露在众人的眼光中。
她是胆怯,无论是追崇的目光,还是挑剔的眼光,都会让她不坚定的心动摇起来。她羡慕华盖下巍然而坐的缇斯,他自若的享用着众人的追捧,他的淡定从容仿佛一层天然屏障,隔开了他与众人。凌霄不禁努力回想当初随拉谬出城时,那样轰动热闹的场景,坐在马上的拉谬又是怎样的一番姿态?
正想着,凌霄忽然被车窗外闪过的一抹金色亮影闪了眼睛,她情不自禁将脸贴在薄纱上,真的是他:拉缪一袭白衫端坐在金马上,甫一出现,众人的欢呼声愈发涌动,他似乎来迟了,于是驱马快走了几步行到御驾旁。缇斯屈尊降贵的跟他耳语了几句,拉谬突然回头望向凌霄乘坐的马车。
凌霄明知道他是看不清自己的,却忍不住猛的逃开窗口,手肘撞在车内突出的硬木上,疼到了心底。她明白缇斯让自己来的目的了!
缇斯所过之处,人群中便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拥戴声,队伍浩浩荡荡的前行,临街一带风微起,十丈红尘匝地扬,好不壮观!
凌霄再无心窗外,一双手冰凉湿冷的绞在一起。
海恩觉出异端,担忧的问道:“娘娘,你觉得不舒服?”
凌霄摇摇头。
海恩探头瞟向窗外,心中略知几分:“娘娘,你们家乡是怎么过三月三的?”
“农历三月三,不忘地菜煮鸡蛋。中午吃了腰板好,下午吃了腿不软。”凌霄脱口而出,幼时每当三月三,便背着小竹篓跟着爷爷去河边采地米菜,直到奶奶去世之后,爷爷渐渐疏忽了这些节日来。
“娘娘,准备下车了。”海恩麻利的帮凌霄整理好行装。
凌霄收回心思,深吸气稳住内心的不安,只等海恩的指示。
拉缪下了马伫立在庙门口,目光不禁扫向那顶装饰着五彩珠络的轿子:海恩先一步下了车,打着门帘,从车内伸出一只粉玉似地小手,四指尖轻点在海恩伸出的手心,接着探出一颗小巧的头颅,头上翠钗金作股,钗上碟双舞,披肩长发被微醺的南风扬起,飘逸舒展美不胜收。
拉缪黯然:时光暗把容颜换,她不再是那个一头短发被溯风鼓吹得炸开,提着长袍飞跑,马车还没停稳便急哄哄的往车下跳的小丫头了。
凌霄在车旁站定,长虹绚霞般华贵的交襟外衣仿佛在昭示着她非比寻常的身份。
凌霄猝然回首,正对上拉缪遥遥望过来的目光,四目相接,两人同时愣在原地。
海恩轻催她,凌霄昂首向拉谬走去,竭力保持着矜贵姿态,经过他身旁时,她的余光瞟到拉缪朝她行了一个臣子之礼,那优雅的俯身击溃了她心中的壁垒,一寸愁肠千万结。
祭台上罗列着各种祭祀的玉器:代表南方之神——朱雀的礼器‘玛瑙赤璋’是用来祭太阳的,里面盛满金灿灿的稻谷,以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青翠色的玉器至尊‘苍璧’是用来祭天的,里面放着一段代表胜利凯旋的‘古利特’树枝,以求天佑图坦军队攻无不克战无不胜;金灿灿的瑞玉‘黄琮’是用来祭地的,里面盛着半碗掺了黑土的黄沙,祷告四方皆平,无疫无灾;纯白剔透如初雪的‘白琥’是用来祭月的,里面盛着清水,此为警戒君王思危:夫君者舟也,人者水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缇斯领着太子走上祭台,将稻谷洒向民众,古利特树枝赐给修斯,黑土黄沙撒向地面,最后的清水,一饮而尽。
而后是得道法师执着经幡在众人头顶绕行一圈,一只八角金银泥饰的法经筒从法师手中传到缇斯手里。
缇斯捏着手柄摇转一周,宣诰官配合着说道:“陛下转动经轮:臣民眷属皆消除业障,天祚明德,福运永隆。”太子慎重接过,照做一遍,宣诰官曰:“太子转动经轮:展宏图举世共钦。”皇后接过,摇转一周,宣诰官又曰:“皇后转动经轮:圆满资粮,国政兴盛。”而后是拉缪,“神祭大人转动经轮:六道轮圆海中一切众生悉得安乐。”最后是修斯,“奥尔夏王转动经轮: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冗繁的仪式完结,凌霄已经是饥肠辘辘,缇斯刚下令众人可以各自回房歇着,晚间再在前殿集合听达达大师说法。
午膳过后,寺庙后院艳艳绵绵的春色,泼入眼帘,浓烈如醇酒,让人心醉。
凌霄忍不住沿着斜径走入柳绿桃红深处,莺莺燕燕在旱柳梢头翻飞,淡沲花著柳,浮香潆洄,巧笔画难就,凌霄忍不住徜徉其中,沉醉不知归路。
花环水复之处,慕然转出一个白色身影,凌霄下意识掉头往回走。
“凌霄。”拉缪挑开垂挡眼帘的一丛绿柳,叫住仓皇逃离的凌霄。
凌霄站定,回头,眼看着他朝自己走来,却再没力气迈开一步。
拉缪的眼睛带着一抹灰蓝,形容消瘦,五官如镌刻般越发深邃动人,凝望久,脉脉断肠人,是为伊憔悴:“我知道你当日种的是什么了?”
凌霄扭开脸,语气冰冷:“晚了。”
从柳梢漏下的光斑跳跃在拉缪脸上,让他浑身闪烁着迷离的光晕,那般不真实:“可我不后悔。”
凌霄气结:“你!”忿忿然扭头便走。
拉缪将她拉住,语气中满是恳求:“你听我说完。”
凌霄甩开他的手,拿眼瞪他,努力克制着心头想哭的冲动。
“那日你种下一味‘独活’,就是想要独自离开不再牵连我,可见你还不懂我的心意,我怎么可能看着你死去,而自己苟且偷生活在尘世里?我宁愿陪着你咫尺天涯的活着,也不愿将希望寄托在来世,如果人真能转世,谁知道千万人之中,你我还能否再度重逢,我不敢奢求老天让我们再有一次倾心相遇。上天让我们今生相识,对我已经是莫大的垂怜,我爱你之深,已经无法容忍一丝一毫的闪失。我虽然委曲求全娶了星璇,但是我们至今只有夫妻之名……”
凌霄泪眼婆娑,失声喊道:“你不懂!你如果爱我,就不会将我亲手送给别人!我宁愿死!那味‘独活’,我是想告诉你:就算我只有一天的生命,我也愿意待在你身边。倘若不能,那我只求你能好好活着,我一定不过奈何桥,不喝孟婆汤,就算是阎王爷用炮烙、石磨、刀锯折磨我,就算发配我做十八层地狱的苦鬼,我也会等着你寿终正寝跟我同入六道轮回,哪怕下辈子做猪做狗,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都愿意。”
拉缪情不自禁将她搂入怀中,语声悲戚:“你愿意这样为我,可是我不忍心。我要看着你,守着你,陪着你,不管多苦多累,为了你,我都能忍了。”
凌霄哭着扬起脸:“可是,我现在已经是别人的妻了啊!万一……”
“不会的,只要这天下还不是他的囊中之物,他就不敢轻举妄动。”拉缪擦去她脸颊的泪,轻叹:“你好傻,竟然想要用死来化解。”
“我……我当时真的很怕连累你。”
拉缪将她拥得更紧:“我知道,我都知道,是我的爱意表露的不够深切,让你畏惧了,怯弱了,让别人有机可乘。”
凌霄将那枚玉举到他面前:“这个‘慎’字是什么意思?”
拉缪轻笑,如同梧桐疏雨、南搂月色,温存暧昧:“这个字有双重含义:一则是提醒你处处当心,谨慎为上。二来,它也是一个字谜:‘慎’字拆开来看,左边是一个心字旁,右边是一个真字,寓意为:真心相伴。”
凌霄不禁破涕为笑:“明知道我不够聪明,还说得这么隐约。”
凌霄的笑意妩媚多情,让拉缪不禁隐隐担忧:“短短几个月,你就像破土而出的一粒花籽,虽然还只长出了粉嫩的花苞,就已经宛若玉雕冰塑,让人窥见怒放时的娇艳绝伦。”
凌霄娇嗔:“你是在后悔吗?”
拉缪不假思索地答道:“卿本佳人,吾为卿狂。”
凌霄满意的笑道:“既然缇斯不敢把我怎么样,你怎么显得忧心忡忡?”
拉缪无奈的摇摇头:“缇斯野心勃勃,纵然你风华绝代,他也会权衡再三,他爱美人更爱江山。我担心的是他后宫的那群妃子,你不谙世事,怎么斗得过她们的老奸巨猾。”
凌霄不屑:“我惹不起还不会躲吗?你放心,就算她们指着鼻子骂我,骑在我脖子上,我也会打落牙齿和血吞。”
拉缪苦笑:“有时候你越是想息事宁人,越是不得安宁。”
“大人!科里大人请您商量明天回程事宜。”亓克像是突然从地里冒出来一般,神奇的出现在两人面前,他恭敬地低垂着头,拱着手,将凌霄视若无睹。
拉缪放开凌霄:“恩,我就来。”在阔袖下将凌霄的手轻捏一捏。
凌霄目送他们走开,先前的不快抑郁瞬间肃清,心情轻快地朝前走,柳暗花明,绿径尽头竟然是一湾湖水,水光天色中,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
凌霄轻轻走过去,在摩尔左肩轻拍,旋身躲在他右侧。
摩尔丝毫不中计,依旧专注的将手浸泡在水中,打捞着水面的飞花。
“花仙子,你果然神通,竟然不中我的计。”小时候凌霄经常这样捉弄爷爷,屡试不爽。
摩尔不屑:“是你太笨了,水面上这么大一个影子,还以为自己做得很隐秘呢。”
凌霄哑然,为什么人们总是怀疑她的智商?“你弄这些花干嘛?”
“你老是纠结这个问题,烦不烦哪?”
凌霄默默丢给他一个白眼,看他自个儿玩得那样沉醉,落得孤单,便查看起脚下的草,大喜过望:“哎,想不到这儿竟然有‘地米菜’!”
摩尔忍不住抬头看看她手中不起眼的小草:“这个能吃吗?我们又不是牛羊。”
凌霄卖弄起来:“你有所不知,别看它其貌不扬,小小草有大学问:地米菜性味甘平,具有和脾、利水、止血、明目。我们老家有个风俗,每年三月三采来地米菜煮鸡蛋吃,明目益胃。”
摩尔将信将疑:“你很像江湖术士呐。”
突然有人从背后推了凌霄一下,凌霄惊叫一声连带着摩尔一起跌落水中。
凌霄手脚乱划,扑腾着在水面冒出头来,刚吸一口气,微凉的湖水立即从口鼻呛进肺里,她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便再度沉了下去。
她满怀侥幸的以为自己好歹是在岸边被人推下去的,说不定沉下去能踩到水底,谁知道这个湖如此之深,她觉得肺快憋炸了,脚还是踏空,似乎掉进了一个没有底的深渊,永远没有尽头了。
凌霄实在憋不住了,张开嘴大吸了一口,水立即涌进口里,她的视线渐渐模糊,隐约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头顶潜下来,拽着自己的头发往上拉,好痛,可惜那个力量太微弱,凌霄挣扎了一会,便失去知觉昏死过去了。
摩尔一只手抓住岸边松软的泥土,一只手死死拽住凌霄的一丛乱发,他就要承受不住那股下坠的力量了,终于看到一个老仆慌慌张张的大喊:“快来人哪,太子掉进水里了!”
摩尔深吸一口气再度潜入水中,拉住凌霄的肩膀想要将她往上托,可她已经不省人事了,如同一滩烂泥,拖累得摩尔一同往下坠去,水里越来越黑,摩尔渐渐感觉体力不支,可又不忍心放下凌霄,只能竭力坚持着,期待快点有人来。
就在摩尔准备松手的那一刹,一只手将他往上举,同时捞住凌霄的腰,携着她往水面浮去。
摩尔甫一露出水面便大口大口喘息,被众人拖到岸上,四肢松软面色惨白。
“摩尔,摩尔,你没事吧?”皇后捧住摩尔煞白的脸,被吓得声音都哆嗦了:“父皇不是教过你凫水的吗?你怎么会溺水呢,你说说话啊,别吓我,摩尔!”
摩尔虚弱地应道:“母后,我没事。”他转脸望向旁边担忧地问道:“凌妃呢?她没事吧?”
修斯捏着凌霄的嘴,用手指抠她的舌头,凌霄猝然呕吐起来,修斯让她匍匐在自己膝盖上,箍紧她的腹部,强迫她将吞进去的水呕出来。
“怎么回事?”缇斯皱眉看着岸边层层围观的人。
众人让出一条道来,浑身湿哒哒的修斯怀抱着昏迷不醒的凌霄:“她怎么了?”
“她落水了,我带她去找太医!”修斯穿过众人往外跑去。
缇斯盯着躺在皇后怀里面色苍白的太子,语气凝重地问道:“摩尔,这是怎么回事?”
摩尔正要说话,刚刚那个呼救的女仆慌忙跪下不停磕头:“回陛下,老奴看见凌妃跟太子在水边说话,突然,凌妃将太子推入水中,接着自己不小心也掉了下去。”
缇斯目光锐利地盯着那个女仆:“你可知凌妃为何要将太子推入水中?”
女仆吞吞吐吐似乎有所顾忌。
缇斯冷笑:“你要是看到什么,不妨说出来,我自有定夺。”
女仆匍匐在地,声音颤抖地说道:“可能……是因为太子看到了凌妃在旱柳林里对神祭大人……投怀送抱……所以……凌妃想要……老奴该死……”
缇斯双眼渗着寒意,他逼视着众人:“你确实该死,身为奴才,眼看着主子有难而袖手旁观,是为不忠,身为下人,在背后派主子的不是,是为不义,这样不忠不义之人,杀之而后快,来人哪,将她拖下去立地正法。”
女仆瑟瑟连连告饶,见缇斯毫无动容,转而求助皇后:“皇后娘娘,看在老奴服侍您多年的份上,饶老奴一命吧!”
皇后似有不忍,又不敢开口求饶,眼看着两个御前侍卫将那女仆拖下去,才斟酌着开口:“陛下,凌妃入宫之前,民间有关她的那些不堪之言便传得沸沸扬扬,虽说那些传言不可全信但也不可不信,现在又被人看见她暗地里做出不检点的行为来,您不但不罚她,反而杀鸡儆猴要立地处死太子乳母,还说她是不忠不义之人,这传出去不但有辱圣名,也让臣妾今后难以管理泱泱后宫,更何况,您杀了她一人,又怎堵得上天下悠悠之口。平常人家尚有女子不贞非休既杀的规矩,堂堂皇族,怎能容下这样不齿之事,臣妾冒死请谏:将凌妃处以宫刑,以儆效尤。”
缇斯按捺住心中猛蹿的怒火听她说完,头脑反倒清醒了不少,心中透亮,他收敛起怒容,意味深长的笑道:“皇后真是贤良淑德,我又岂能因一女子而乱天下之法,仆赫,传我口谕,赦免那个嬷嬷,不过,她眼看着凌妃、太子双双落水,却不能舍生忘死出手相救,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罢免她所有官阶,打发她一些银两逐出宫去。”
缇斯仔细端详着皇后的神色,悠然说道:“至于凌妃跟神祭大人有染,到底是捏造还是事实,不能单凭一个老眼昏花的奴才片面之言,待我查明再做定夺。摩尔,你明明深谙水性,怎么弄得这么狼狈?你还记得落水之前的事情吗?”
皇后悄悄捏一捏摩尔的手,他沉思半晌,摇摇头。
“既然这样,大家先散去吧。”转背过后,脸上乌云密布。
*
修斯捏着凌霄的下颌,勉强将一碗乌黑的药汁灌下去,焦急的轻拍她的青紫的脸颊:“凌霄,你醒醒啊!”
“殿下,娘娘一时半会可能醒不来,您还是先去换身衣服,免得感染风寒。”老太医颤巍巍的跪在床边。
“她怎么样?”缇斯大步跨进来,两指捏着她篾片一样的细腕,感受到她时强时弱的脉息,透亮的眼睛蒙上一层黑雾,他蹙眉对修斯吩咐道:“你赶快去把衣服换了,不要一个两个都病倒,太医,你去太子那边看看。”
屋内只剩下他跟凌霄两人,缇斯从贴身的锦囊里拿出一颗黑色药丸,使劲撬开她的嘴,用桌上剩余的药汁给她硬灌了下去,自言自语说道:“你可不能死!”
约莫等了一刻钟,凌霄猛然醒转,趴在床边吐得一塌糊涂。
缇斯待她不吐了才走到床边,将一杯温热的茶水递给她:“漱个口。”
凌霄虚脱的仰面躺倒在床上,对他听而不闻。
缇斯只能无视床边一大滩秽物,将她从床上扶起来,强迫着将茶水灌进她口里,凌霄哽咽着又要吐,缇斯赶紧将她半拖到床边让她吐个痛快。
凌霄只觉得连肠子都要吐出来了,终于舒坦了些。
缇斯面色僵冷:“你可知道,不守妇道要受什么刑罚?”
凌霄闭目思睡,一副要杀要剐随你便的神态,让缇斯的情绪越发恶劣,他在她床边徘徊不定:“你似乎一直在考验我的耐心,你就不怕我把你杀了?”
凌霄像是睡着了一般倦怠的蜷缩在被褥里。
缇斯被她漠不关心的态度激怒了,扯着她手臂将她一把拖起,凌霄痛苦的皱眉,压抑的闷哼了一声,张开眼睛冷漠的打量着他,清洌洌的眸子里写满了无畏,缇斯恼怒的将她一把摔下,凌霄缓缓说道:“我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难道还会贪生怕死么?”
缇斯冷笑:“你要是了无生趣,又怎会被人抓住把柄?我带你来,不是给你们创造机会在旱柳林里情情爱爱的!我让你见他,不是让你们死灰复燃共同沉沦的!张开眼睛看看清楚,现在的情形,还容得你们回头吗?你们的退路,早就被我堵死了!倘若你们硬要生当同眠,那我就只能成全你们死当同衾了!”
门外有人报:“陛下,三殿下求见。”
缇斯一甩袖朝外走去。
“凌霄,你没事吧?”修斯急切的观望着面如死灰的凌霄,握着她冰凉的五指,怜惜道:“我知道你被人陷害了,相信我,一定会查清背后真凶的。”
凌霄抽回手冷声道:“修斯,你快点完婚吧,不要再管我了。”
“为什么?”修斯双手捏拳,手背血管隐现。
“陷害我之人,你扳不倒,你执迷不悟只会被我连累。”凌霄目光定定的盯着床顶:“我原先以为自己是不怕死的,可是落水的那一刹,我拼命挣扎着,那一刻,我恍然大悟:我想活。昏死过去之前,我对自己说:生活不会那般仁慈,处处有转机,倘若我这次不死,我一定要坚强的活下去。”
凌霄转脸望向修斯:“放心,一只真正的‘凰’,复从死灰中更生,从此不死不灭。我既然活过来了,就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我。”
“可是你势单力薄如何能应对这宫中的机谋暗算?那日拉缪带着你走了,我虽然恨,却希望你从此远走高飞。既然你还是回来了,我就不可能袖手旁观,看着你一个人苦苦挣扎。”修斯执拗的拉过凌霄的手:“不管你爱的是谁,凌霄,我只知道我爱的是你。”
凌霄不置可否的盯着修斯,再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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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恩跪在地上,缇斯折回身:“你有什么话就说,不必行此大礼。”
海恩依旧长跪不起:“陛下,奴婢只想知道,您打算怎么处置凌妃。”
缇斯将手中的书卷摔在案台上:“既然她想要低处的温暖,我就放她去低处看看,到底是如她所想那般花团锦簇,还是刀光剑影水深火热。”
海恩的心提了起来。
缇斯吐出两个字:“废妃!”
海恩连连磕头:“求陛下法外开恩,凌妃虽然处处冲撞鲁莽,但据奴婢观察,绝无恶心,她虽然年已十六,可是心智稚嫩,待奴婢悉心□□,必然大有改观。这次事发蹊跷,奴婢恳求陛下明察秋毫,饶恕凌妃一回。”
缇斯坐回案后,平复下气息,深思:“我不是看不穿,只是不有所作为难平众怨,再说,她难道就没做出什么出格之事?我不得不废她!不然,就只有赐死她。”
海恩怔了怔,恍然醒悟,缇斯此举,看似在罚她,实则在保护她,凌霄并非愚钝,只是不求上进,这些打击,也许能刺激她快快成长:“陛下,‘明清宫’是历代冷宫,那儿阴气太重,若有人存心加害,只怕防不胜防,还望陛下慎重定夺凌妃的去处。”
缇斯转脸望向窗外,漫天晚霞宛若火海,他徐徐说道:“让她去栖翠阁。”
海恩犯难:“大汉六公主曾在那引火自焚,只怕……怨气太重。”
缇斯笑道:“既然她自诩为‘凰’,我就看她如何淬火重生。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月洒清辉,光映玉阶瑶草,绿阴浓翠,朝元宫内寒轻烟薄,夭红殷紫。
“摩尔,倘若父皇问起昨日之事,你要照母后所说回答,记清了?”皇后抚摸着摩尔蓬松的鬈发,满目慈爱。
“母后,我不懂为何要那样说?我遇见她之前独自一人在河边玩耍,就算是后来落水,以我的水性,根本不会有危险,她若要害我,又怎会自己也掉进水中?”
“她是失足落水。”皇后见他依旧不解,只能折中:“父皇若问起,你只答不知,这样可好?”
摩尔似懂非懂的摇摇头。
“摩尔,你好了?”缇斯悄无声息的从紫玉屏风后转出,把皇后吓了一大跳,连忙下跪请安:“这群下人越发没规矩了,陛下来了也不通报一声。”
缇斯显得不以为然:“我害怕他们惊扰了太子睡眠,所以特地叮嘱他们不要声张,皇后看来很在意?”
“当然不是,臣妾只怕他们坏了宫中的规矩。”皇后将缇斯让到桌边坐下,殷情备至的为他斟茶。
缇斯淡然道:“皇后当心,茶水烫,别伤了手。”
皇后立即听出他的画外音,偷眼瞧他的神色,不似来兴师问罪的,心中轻松许多。
缇斯继续说道:“皇后行事向来稳妥周全,所以我放心将偌大后宫交由皇后裁决,不过我近来发现,皇后也是心急之人。我想提醒皇后一句:做事一定要瞻前顾后,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皇后只有摩尔一个儿子,我膝下却有五子,太子之位虽然已定,却也是可废可立,倘若摩尔有何不测,浩浩皇土,总要有一个人来继承的。”
缇斯摸摸摩尔的头:“汉学儒家有言:君子有四不:第一、君子不妄动,动必有道;第二、君子不徒语,语必有理;第三、君子不苟求,求必有义;第四、君子不虚行,行必有正。你是太子,将来要继承父皇的江山社稷,定要谨记这四句话。我们图坦男子世代金戈铁马,却终究敌不过只会唇枪舌战的汉人,我继位以来大力推进汉学,甚至模仿汉朝制度,引进汉朝术士,确实收获不少,我们图坦的文化太过薄弱了。”
摩尔张口欲辨,缇斯阻止道:“人生两耳两眼,却只有一口,就是要多看多听少语,你还小,要求你明辨是非太难,不过,我可以慢慢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