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

陈蔓并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如今外面的局势是什么样子的，她沉浸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每天忙碌着。

她将挑选好的药材和香料一一研磨，调制成各种各样的熏香，她自己用，也给麦冬用, 还让麦冬给各宫妃嫔各送了两罐过去。

宫嫔们个个欢喜，她们以前得过，知道皇后制的熏香是极好的东西。那些香有的安神助眠，有的愉悦精神，有的纾解疼痛……效用不但好，还会让满室生香，甚至衣裙鬓发都会染上香气。

陈蔓甚至还制了两款熏香给庆明帝。

庆明帝欣喜之余，谨慎的性子作祟，他最终还是暗中请太医查看了一番, 太医说熏香所用药材香料都是提神振气的，并无不妥。

庆明帝这才彻底放下心来，不管是在御书房还是在干清宫，或是在坤宁宫他的书房，都会将陈蔓送他的熏香点上。

那熏香香气极好，只要是阿蔓制的，怎么都是好的。

庆明帝的好心情，前朝后宫有目共睹，皇上就似是变了一个人一般。

可好景不长，时隔不过几日，庆明帝便又恢复了阴翳狠辣的本性, 甚至是变本加厉。朝堂上，朝臣奏事一个不妥当，或是行事有纰漏，轻则被奏折砸得头破血流，重者便是下诏狱。

他又一瘸一拐走到走到小太监们跟前，冷着脸看着他们，“赏赐我们王爷不要，你们以后莫要再来了就好。”

麦冬差人请来了太医，太医诊脉之后，皆是跪地请罪。

小太监们还没得过这般冷脸，却也知晋王府的人得罪不起，一时楞在那里不知该做如何反应。

“是。”赵承渊道，“所以她不能死。她如何活下去，便要靠你了。”

赵承渊淡声道，“本王手中还有两粒，匀出一粒后，另一粒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给了。”

“这……这……那个王八蛋！”

这几日事关陈蔓的消息不断地从宫里传出，而陈蔓除了每日等庆明帝，再也不曾踏出过坤宁宫。她唯一做的一件事便是将熏香分发给各宫妃嫔，甚至还给了庆明帝。

“伱不会死。”庆明帝嘴唇颤抖，伸手去擦她嘴角的血。

苏柏眼中满是叹服。

苏柏犹自在那里感叹着，“看皇后下毒的手法，我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她和我师出同门。你说她会不会是我师姐？可老道士也没说过自己还有这么有来头的徒弟。”

庆明帝前世神智癫狂，恐怕也是皇后的手笔。

“皇上恕罪，皇后服不进汤药，臣等无能……”

吴俭慌忙跪地，“奴才不敢！”

赵承渊沉默，垂眸喝着茶。

苏柏就怕他这个样子，还不如拿刀架他脖子上逼他呢。

“阿瑶，不喝了。”

吴俭大喜，连声应着，“是，是！谢王爷心疼奴才们！”

苏柏刚刚脱下御林军侍卫服，将衣裳扔到一旁。

“阿瑶，不喝了。”

这事危险，不是靠威逼利诱便可以的。如果苏柏不肯做，那只能他亲自去。

吴俭忙爬起来，小碎步快挪跟上晋王，还不忘回头吩咐小太监们，“你们且在这里等着！”

“哎，你说话啊。”

他此时才明白，赵承渊为何对皇后的事如此上心。他原以为是这是为了从皇后身上找突破口，来给庆明帝致命一击。

庆明帝目光坚定，郑重道，“朕是天子，一言九鼎，你若死了，朕便去陪你。”

她福身的动作被庆明帝阻止，“阿瑶不必给朕行礼。你以后也不必再出来等朕，横竖近日朝中无事，朕已经与太子说了，让他来监国。”

他甚至一度怀疑，皇后做这些是受赵承渊指使。

他心里一根弦一直紧绷着，又有狂躁的暴戾在喧嚣。

宫妃们都闭门不出, 唯恐不小心触了皇上的霉头，命都保不住。

阿蔓本已在靠近他，一切的美好触手可及，可他就要去触摸的时候，却又在远离他。他无能为力，他无法阻止阿蔓的生机消逝。

苏柏嗤笑，“就那群庸医，会背几本医书就敢说自己精通医术了。天下药材千千万，相生相克千变万化，他们离吃透了还远着呢。”

他从没想过，自己的私心会让阿蔓得如此凄惨的下场。他一直坚信，他们会白头到老，和和美美……

苏柏跳脚大骂了一通庆明帝，忽而脸色一沉，瞪着赵承渊，“你又要让我进宫？”

于是苏柏装扮上御林军侍卫，在成郡王的配合下进了内宫，常在坤宁宫附近巡视。

陈蔓扶着麦冬的手缓缓起身，“皇上。”

叶常不服气地冷哼一声，放下手臂让侍卫过去。

“好。”

“桑元。”

陈蔓眼中染了笑意，一颗心似乎踏实下来。

桑元冷着脸，不理他。

“是熏香的问题。有些药材单用着没问题，可若是好几种混合到一起，便是摧毁人心智的毒药。皇后身上的熏香和庆明帝身上的熏香相遇，便是这么个效果。”

她已经没有力气站着等他。

他笑呵呵地对赵承渊行礼，“王爷，皇上刚得了几样好东西，让奴才给您送来。”

庆明帝反复说着，情绪几欲失控。

想起今日他借机靠近庆明帝时，庆明帝那望过来的森冷眼神，苏柏不由打了个寒战。

“这没什么，朕不在意那些。”

庆明帝想到阿蔓这十几年来认识的也不过他一人，这次苏醒后可信赖的更是只有他一人，若是到了阴间，怕是一个认得的人都没有，恐怕是连家都找不到。

两人越打越激烈，一时难分胜负，不知不觉便将打斗之地偏离到厢房的后面。

苏柏善毒，却从中看不出不妥来。

苏柏还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陈蔓苦笑，“神佛避让，臣妾彼时是鬼，怕是近不得皇上的身了……”

桑元不得已，拔剑迎战。

庆明帝扶着她往宫内走，“阿瑶，那汤药，你还是得设法喝下去。太医说你现在气血亏得厉害，必须要喝大补的汤药才行。”

她如此答应着，努力去喝那些令她作呕的汤药。

如此，只要麦冬好好的，庆明帝就不容易发现熏香的不妥，就不会对皇后的熏香起疑心。

他挨个接过托盘，交给身后的仆从，与此同时，每个小太监衣袖中多了一块沉甸甸的银元宝。

赵承渊道，“那你说说，你此来的目的是什么？”

且听苏柏之言，每日坤宁宫上空飘着的药味，分明还有十全大补汤。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为何还需要这种大补的药材？

赵承渊已经知晓，陈蔓如今情形不容乐观，她是急需一粒丹药在身边来保住生机的。

陈蔓幽幽叹了一声，“是臣妾连累了皇上。堂堂天子, 哪能每日囿于后宫。”

她说着，缓缓闭上眼睛，沉沉睡了过去，睡颜苍白。

庆明帝如此懊悔着，一边安慰陈蔓，“别怕，有朕陪着你。朕是真龙天子，鬼神避让，你定会平平安安的。”

“阿瑶！”

他们是看明白了，皇上分明是来跟晋王抢救命的丹药，晋王府的人能高兴了才怪。

他去定国公府没寻到晋王，又来了晋王府。

庆明帝心神几欲崩裂，一个“无能”的太医便死在他的剑下。

——

晋王府。

他只是疑惑地道，“庆明帝用的熏香，有几味香料和药材加的颇为蹊跷，可若是说不妥，却也不是。有它们在，熏香的功效的确更好些，香气也更奇妙些。”

桑元忽觉身后一阵劲风袭来，尚未来得及回头，后颈便结结实实中了一掌，人在昏倒之前，他看到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笑吟吟地看着他。

他设法弄来庆明帝和宫妃用的熏香，给苏柏看——皇后宫里用的熏香，是不可能弄得到的。

陈蔓身子一僵，猛地推开他，一口血喷涌而出，人如断线的风筝蓦然下坠。

赵承渊回头道，“叶常，让他跟着吧。”

她的话，如同一把利刃插到庆明帝的心口，他开始后悔，后悔没有让玄智大师来给她治病。

苏柏蹭地站了起来，震惊道，“陈蔓……定国公夫人？”

陈蔓静静坐在宫门口的繁华里，等着庆明帝下朝。

程汉又笑吟吟出门，对着守在门外不肯进屋的侍卫拱手笑问，“不知大人怎么称呼？”

赵承渊冷瞥他一眼，“跟本王来吧。”

小太监们面上不显，心里早乐开了花，他们傻了才会将这事说出去。

要知道，皇后被囿于坤宁宫，能接触到的草药有限，她所能接触到的药材和香料多是温和之物，都没有剧毒，轻易不会致命。可她却能用最普通的药材，巧妙地配出杀人于无形的毒药来。

她说着话，又吐了一口血，眼中的仿徨和绝望让人揪心。

赵承渊也叹服陈蔓的本事，毕竟给庆明帝下毒这条路他不是没有考虑过，却是无从下手。庆明帝心机深沉，入口之物必会让小太监试毒，熏香也只肯用沉香。

赵承渊回永锡堂取了一粒丹药，出来交到等在院外的吴俭手中，淡声道，“吴总管替本王与皇上说一声，本王手中还有一粒丹药，想要保万无一失可不容易，待得下月晋王妃身孕满三月，本王便动身回晋州了。”

苏柏不满道，“我说得口干舌燥的，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苏柏冷哼，“莫要给我戴高帽子，我怕我活不到你事成的那一日。”

他也不是那种不识好歹的人。

——

吴俭来了。

“确切说，她在给自己和庆明帝一起下毒。这毒会让人情绪暴躁，心智失常。时日久了，庆明帝不疯才怪。”

……

叶常铮地拔剑，毫不手软地向他刺了过去。让人看来，其中多少是对皇上带着些怨气。

良久，陈蔓虚弱地睁开眼，“皇上，臣妾快要死了……”

高大的圈椅将她的身躯显得娇小、孱弱，盛开的繁花衬得她愈发面白如纸。

“你别怕，朕一直陪着你。”

陈蔓轻声应道，“好。臣妾喝。”

“你说皇后好好的，为何要对庆明帝下毒？王太后给庆明帝下毒我都信，可皇后……真让人想不通。”

吴俭赔着笑，为难道，“这……这……王爷，奴才若是将这些赏赐原封不动地拿回去，奴才这条小命怕是保不住了。”

“皇上说，王爷有什么要求尽管提，皇上定会应了您所求。”吴俭上前一步，又是施了一礼，微微抬头看着他道，“王爷，您是聪明人……皇上如何看重皇后，您是知道的。”

原来不是，原来赵承渊是在设法救他的丈母娘。

可依然，汤药会被悉数呕吐出来。

陈蔓怔怔，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皇上……”

她脸上闪过茫然和不安，“臣妾真怕，我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阎王爷会不会收我……我会不会变成孤魂野鬼……”

赵承渊心底一沉，问道，“是熏香有问题？”

庆明帝露出一抹笑意，“阿瑶。”

他们无能为力，没那个能耐跟阎王抢人。他们也奇怪，原先还好好的，怎么就又不行了呢？

能对庆明帝下毒而让他不设防的，也就陈蔓了。

他脸色不善，对进来的赵承渊抱怨，“以后这种进宫的差事你还是莫要寻我，若不是成郡王打掩护，那庆明帝又心神不宁，我这小命恐怕就交代在那里了！”

赵承渊面色一沉，“你在威胁本王？”

赵承渊问，“太医每日进出坤宁宫，为何发现不了？”

苏柏想起皇后身边那个叫麦冬的婢女，又道，“皇后的厉害之处是，她不但能给自己和皇上下毒，还能让同处一室的麦冬不受那毒的侵害。麦冬身上携带的香囊，里面的熏香便可解毒。”

他手里还有好几幅玄智大师的字画呢，都是晋王妃“无意中”忘在他这里的。实则晋王妃比晋王可交多了。

大家不明所以，一时间, 人心惶惶。

吴俭双手垂在身侧，躬身笑道，“王爷英明。是这样，皇上问，那丹药……王爷可否匀一粒？”

赵承渊淡声道，“皇兄屡屡厚赏，本王怕是担不起。你还是拿回去吧。”

赵承渊抿着唇，并未回答吴俭的问题。

侍卫目光冰冷，“皇命难为。”

庆明帝心口抽痛，抱起她将她放到大殿内的榻上。

小太监们出门办事都是跟着总管，少得这么大的赏赐，个个喜不自胜。

寻常人乔装根本骗不过庆明帝的眼睛，尤其是还要时常出现在他的视线内。

陈蔓轻笑，“臣妾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只是早一日晚一日的问题。”

“你若死了，朕去陪你。你若做孤魂野鬼，朕便陪你做那孤魂野鬼……”

赵承渊道，“盯紧皇后，莫要让她出事。你擅毒，懂医，善伪装，心思机敏，武功又高强，这件事没有谁比你更合适。”

苏柏坐到赵承渊对面，收敛神色，正色看着赵承渊，“皇后在给庆明帝下毒。”

程汉便比叶常和气，对他们道，“赏赐交给本官吧，吴总管一会便回来。”

赵承渊不理会苏柏的抱怨，在上座坐下问道，“可有什么发现？”

叶常抱胸打量着他，“你就是桑元？听说御林军每年考校，你都能得头名，敢不敢与我比试比试？”

庆明帝上前两步扶住了她，跪在地上，“阿瑶！”

太监们的身后，是两个身形英挺的侍卫。

虽说有可能是因着陈蔓病情加重的缘故，可不过几日变化如此之大，他还是不由得起疑。

叶常一瘸一拐地上前拦住他，“王爷去的是内宅，可不是你一个侍卫可以进的。”

他哼声道，“行了行了，我去就是。若不是看晋王妃的面子，我才不去冒这个险。”

庆明帝心中的理智在失去控制，毁灭一切的情绪在喧嚣。

而庆明帝，最近这些日子的表现极为反常。就像太子说的前世时那般，暴躁易怒，犹若困兽。

程汉随后又和气地请他们去厢房吃茶点，“叶侍卫心疼主子，说话难免不中听，各位公公多担待些，莫要将今日之事说漏出去。”

若是担心玄智大师泄密，便设好计策除掉他便是。即便玄智大师武功再高强，也总有他力所不及的地方。

赵承渊道，“她是陈蔓，襄平府陈家的陈蔓。陈蔓从小便在玄智大师跟前学佛理医术，与无敌道长相识也不奇怪。”

赵承渊径直进了苏柏的院子。

庆明帝远远地看着陈蔓，他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生机在慢慢流逝，就如一缕轻烟，随时会随风飘散。

小太监们站在原地没动，可那两个侍卫其中一个却是抬脚跟了上去。

“怎么，瞧不起人？”

反复喝，反复吐。

赵承渊看了眼他身后跟着的一群小太监，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个红漆托盘，红绸下面盖着的，恐怕又是什么珍稀的宝贝。

吴俭小心讪讪，“奴才会与皇上说……”

赵承渊转身回了永锡堂。

吴俭与身后的侍卫无奈地相视一眼，小心翼翼地将瓷瓶收好，跟随罗平出了内院，与外院的人汇合，匆匆离开晋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