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浮屠录
作者:云鸢少泽 | 分类: | 字数:49.2万
本书由笔趣阁签约发行,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第118章 番外二:后来的滕王
上元三年秋(公元676年) 江南滕州 赣水江边
“到了,停车,就是这里了。”
青年人下了马车,直了直腰,然后就被眼前这座秀美的楼阁震撼住了。
碧色的琉璃瓦映着雨后碧蓝的天空,雄伟的楼身倒映在金星青石台基下两汪寒潭水中,阁楼云影,盎然成趣。
“这就是传说中的江南三大名楼——滕王阁啊?”
“是啊,王相公您有所不知,”身边友人道,“这楼当初建造可是花了三千万两白银,可是将近滕州府库一年的财政收支。”
“果然是大手笔。”
王勃连连点首,“秋日晴雨后,天淡烟凝,访问此楼,倒是别有一番趣味,不枉我神行九百里来此赴宴。”
客人陆陆续续到达,仆侍在阁楼下招待,王勃递了名帖,道:“绛州王子安,拜会阉都督。”
“原来是大文豪王参军,我们都督仰慕您大名已久,快请进。”
王勃点了点头,迈步进阁。
这滕王阁看似三层回廊建筑,其实是采用‘明三暗七’建造方法,内部有七层,布局精美,雕梁画栋,美不胜收。
走到第六层转弯的时候,王勃看见有个身着紫衣的男子靠坐在软垫上,正凭栏眺望。
他身边没有旁人,只立着一个肤色黝黑的仆侍,王勃扫了一眼,觉得那仆侍黑的过头,似乎是个昆仑奴。
“子安,怎么了?”有人问。
“没什么。”
王勃转身继续上楼,没有再多想,只是觉得那个人的身影有些落寞。
阎都督的宴席开在第七层,视野极佳,能直接俯瞰到江上那些青雀黄龙花纹的大船。
赴宴的人很多,大多都是江南名士,大家纷纷落座,又相互商业吹捧了一番,酒过三巡,大家都有些喝的高了。
阎都督喝的有些急,有些不好意思地暂行离席,主人一走,大家说起话来更是肆无忌惮。
其中不乏有些直性子的武将,开始大放厥词:
“你们说这滕王李元婴真是会享受,建造这么雄伟秀丽的一处阁楼,花了那么多银子,说是为了开化民智,提高百姓审美水准?提高个屁,还不就是为了供他自己喝酒饮宴么!”
“是啊,他自称是大唐第一纨绔,骄奢淫逸,品行不端,这些年被圣人一贬再贬,最后竟贬了自己的封地,你说可笑不可笑?!”
“我听说前一阵子,滕王还闹出了一件大笑话。你们想不想听。”
“想想想,快说,快说!”
“滕王被贬数次,死性不改,我听他们说,前几日滕王在他下级家喝得多了,居然调戏了人家的老婆!”
“哎,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对于滕王来说,这不是家常便饭么,有什么好值得一提的?”
眼看大家开始嘘他,这人便不服气:
“你听我继续说啊,若是那小娘子花容月貌,长得怜人也就算了,据说那娘子姓裴,是洛阳裴家的远房表亲,那小娘子长得虽然白净,但性情十分暴躁,泼辣至极,又天生一双虎眼,连他自己的相公都要惧他三分,是远近闻名的母老虎!”
“这滕王喝得多了,不知道抽哪门子邪风,那裴家娘子过来给他敬茶,他竟然一把抱住人家,又搂又抱,哭几鸟嗓嚎了半天,还口口声声说想人家!”
众人惊的合不拢嘴。
“更可笑的还在后面呢!那小娘子气的,操起鞋底子就往滕王脸上抽了三巴掌!!!这三下给滕王生生打蒙了,愣在原地半天没回过味!”
哈哈哈哈哈!!!众人哄笑,那人接着道:
“人家娘子原以为他这就老实了,可万万没想到,他反倒像是更高兴了,竟搂着人家说什么也不肯放手!”
“最后还是那下属怕自己的女人发起疯来不知道能干出什么更邪乎的事,开罪滕王可不得了,楞是唤来一群家里人把他拉开。”
大家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纯属滕王耍酒疯,哪知道这滕王殿下第二日竟又来了,这回他没喝酒,清醒得很,下属本来以为他是来道歉的,可万万没想到,这位殿下竟是厚着脸皮上门请人家娘子改嫁的。
这回竟当场气晕了那娘子,说什么都不活了,悬了根绳子在梁上闹着要自尽。这下属也气的不轻,说是滕王欺人太甚,硬是把这事儿闹到了圣人耳朵里。
滕王这几年品行愈发恶劣,圣人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已经是不知道多少次滕州的地方官闹到了京里,影响恶劣,何况险些闹出人命,圣人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偏袒他,不清不楚的教育几句得了,只好将他贬了滕州。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众人听后纷纷感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位滕王殿下的品味真是...
与众不同。
“虽然这位殿下有些胡闹,但不妨碍他的品味非凡,据说他在诗词、绘画上皆是造诣极深,早年间擅画人物肖像,后来不知为何,改成了专攻花鸟,尤其擅画蝴蝶,他画出来的蝴蝶,灵动之至,栩栩如生,就像真的一样。他对建筑方面一定也品味不俗,不然哪会有今日的滕王秋阁不是?”
第118章 番外二:后来的滕王
“对对对!话不多说,咱们敬这位滕王殿下!”
“来来来,大家一起,敬这位大唐第一纨绔,滕王殿下!!”
谈过此事后,大家又开始新一轮的吃吃喝喝,宴会声音闹得太大,隔着一层楼板,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楼下,同一位置。
阿奴有些不悦的抬头瞧了瞧:“殿下,上面的宾客好像在揶揄您,用不用我跟阎都督打一个招呼?”
“不必。这里已经不是我的封地,我们擅自前来,不要给阎都督添麻烦。”
“是。”
滕王靠在栏杆上,眺望阁楼对面汀岸,岸边,立着一处不算太大的坟冢,没有碑铭,碑上只是刻着两只栩栩如生的蝴蝶。
那蝴蝶被日光照的白亮,像两只眼睛,也在注视着他。
在裴戎最后的日子里,他的状况并不好,可以说是每况愈下,他的身体愈发瘦削,曾经健壮的两条双腿,也成了瘦竹一般,支撑着两条空荡荡的裤管。
曾经骑马弯弓的矫健郎君,后来连马也无法自己骑上,他扶着他好不容易翻到马背上去,他伏在上面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用左手支撑着身体直了起来,可是马儿只行了几十步,他就能从他强忍着的表情上看出来他是有多么痛苦。
每到这时,滕王就忍不住偏过头去偷偷掉眼泪,裴戎虽然看不见,但却还是能听得见,每每还要转过身来劝他:
“元婴,我没事儿,你看,我真的没事儿。”
裴戎笑的舒朗,尽量摆出无所谓的样子,可滕王自己心里知道,那笑是多么惨淡,让他心酸。
《春猎图》始终是没有画成。
后来,裴戎不知道什么原因,成宿成宿的睡不着觉,滕王猜测他是哪里疼的厉害,可他就是不说。
他给她请了许多大夫,全国各地的,大夫给他把了脉,他问怎么样,可这些大夫全都是摇着头不说话,气的他把这些人全都撵了出去,一个也没给好脸子。
后来滕王搬进了裴戎的房间,情况才算好转一些。
滕王躺在裴戎断臂的一边,这样就可以不用担心他乱翻身压疼他,前半宿,他还是絮絮叨叨的讲那些个历朝历代的八卦,讲到自己都和不开眼,昏昏沉沉的睡过去。
他与他在一个榻睡得时候特别心安,不再做什么乱七八糟的梦,自然也不会再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梦话,他觉得裴戎在用那只温暖的手臂搂着他,两个人相互依偎,大概能睡得很好。
直到一天夜里,他被一阵声音吵醒,他迷迷糊糊地从榻上坐起来,才发现桌上的茶水空了,裴戎找水喝,失手打翻了茶壶。
他这才想到,黑天与白天对于已经盲了的裴戎大概没有什么两样,还有,搬进来之后睡得香的人是自己,而裴戎只是一直陪着他躺着,情况并没有什么好转。
那天晚上,他又因此大嚎了一顿,裴戎搂着他,轻声细语不住地劝,一直在为他擦眼泪,把自己当做小孩子一样掖好被子轻轻拍,好不容易给他哄睡着了之后,一个人靠在榻上对着蒙蒙亮的天发呆。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第二年孟春,裴戎再也没能挺过去,死在了他的怀中,享年三十岁。
裴戎的葬礼办的很简单,只不过几个熟悉的人前来凭吊,他没有给他立碑,也没有通知京里的裴家,怕他们来抢,怕人已经走了,尸首还不给他留。
他只是一遍一遍抚摸着碑上的蝴蝶,摸到最后翅膀的纹刻都快被他抚平,可是他还是忍不住的去摸,好像一遍一遍抚在他的胸口。
后来他回到府里,没有哭没有闹,只觉得寂寞,空空荡荡的寂寞,屋子里处处都有他的影子,塌边,窗边,池水边,到处都是,可是人却没了。
人却没了...
人没了...
没有人...
这该死的寂寞!
后来他就又开始纳妾,一个,两个,十个,二十个,多到数不过来,多到他叫不出她们的名字。
他想到,这下好了,有人了,许许多多人,全都是人。
可他又发现自己画不出来画了,什么都画不出来,人物,山石,什么都画不出来,笔悬在那,滴的到处都是墨汁,可画出来的只有蝶,只有蝴蝶。
滕王也不知道怎么了,莫名其妙又过上了以前的生活,醉生梦死,荒淫无度。
可他高兴不起来,完完全全高兴不起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直到有一天夜里,他又被一阵声音吵醒,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发现身边的位置空了,有一个穿玄衣的瘦削身影在桌边愣了一下。
他也愣住了,脑袋发懵,然后突然牙齿打结,鬼使神差的试探了一声:
“...崇德?”
对方沉默片刻,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能有些惶恐地回道:“殿下...妾起来口渴找水喝,不小心打翻了茶壶。”
“哦。”
滕王顿了片刻,突然毫无征兆地嚎啕大哭起来,他终于知道了自己是怎么回事,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他的心,有个地方空了。
后来他建了滕王阁,不为别的,只为他能寻一处地方,既能热热闹闹的,又能看见他,即使隔岸相望,即使那墓碑小小的,孤零零的,可能完全听不到他这边的闹腾,他也觉得可以了。
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一部分,也随着他,在那岸的对面,在那小小的坟冢里。
早就跟着一起埋葬起来了。
“这位相公,为何不一起来饮宴?”
身后突然有人在说话。
滕王转过身去,发现是一位年轻郎君,年纪不过二十七八,与那时的自己,那时的裴戎,差不多大。
“不了,我只是来坐坐。”
王勃朝他看去,这位相公大概已经年近四十,可除了装扮稳重些,还有眼角的细纹之外,与那些意气风发的风流年轻公子没有什么不同,而且举手投足间,还有种说不出来的雍容贵气。
大概是阎都督请来的贵客,只喜欢清静,不喜喧闹,才会在这种略显寂寞的地方凭栏独坐。
“你就是王子安吧?”
“正是不才。”
“你刚才作的那首《滕王阁序》我在下面也听到了。”
“是么。”王勃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那竟是惊扰贵客了,不知,贵客觉得我作的如何?”
“文采恣意,堪为骈文典范。”
“相公谬赞了。”
“我看他们皆爱那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确实风雅,值得流传百世。”
“呵呵,是么,那敢问相公喜欢哪一句?”
“什么都好。”滕王笑了笑,又望了一眼窗外,“阿奴,咱们走吧。”
“告辞。”
“告辞。”
滕王悠悠的下了楼,王勃立着,目送良久,不知为什么,觉得那身影也像一只孤鸿,虽无青云之志,却无处栖身,好像再也找不到家了。
莫问 此去 何时回
弹指挥间 一瞬千年
人生苦短 过眼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