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养老院叫“美好家园”，我正在那里做着最后的工作。养老院离我到家只有七英里，不过我不得不生活在这，我已经老得养活不动自己了。这地方并不寒碜，基本上不算；这里能看有线电视，吃得也不错（虽然很少有能让人嚼的东西）。不过从它的特点看，它和达菲林监狱死刑区一样，同是让人丧命之地。

这里甚至有个家伙能让我依稀想起特鲁姆普。当年的特鲁姆普因为和州长有点关系，在达菲林谋得一份工作。我怀疑此处的这位是否也有某要员撑腰，尽管他的表现十分糟糕。他叫布拉德·多兰，总是在梳理头发，这一点和特鲁姆普很像，而且他的后袋里也总是塞着一些读物。特鲁姆普当时读的是《十月玫瑰》之类的杂志，而布拉德读的是一些小开版的平装本，如《俗笑话》和《黄色笑话》等。他总爱问别人，为什么那个法国佬要走过那条路，一盏灯下面能搞多少个波兰佬，或者是哈莱姆葬礼上有多少人抬棺材等。和特鲁姆普一样，布拉德也是个觉得事物越卑劣才越好笑的蠢蛋。

布拉德有一天说的一句话倒让我觉得很有智慧，不过我并没夸他。

俗话说，不走的钟一天也能准两次。“你真算幸运，没得上老年痴呆症，沃克，”这就是他的原话。我很讨厌别人直呼我的姓氏，不过反正他一直这么叫我；我也懒得制止他了。还有一些说法，称不上是俗话，倒是很适用于布拉德·多兰，如“能牵马到水边，却没法逼它喝水”，还有“尽可以给他打扮，却不能带他见人”。他和特鲁姆普一样的蠢。

当他说起老年痴呆症时，他正在日光室里拖地板，我也正好写完往日的回忆。写的内容很多，等我出院时还会更多。“说到老年痴呆症，你知道它究竟是什么？”

“不知道，”我说，“不过我想你会告诉我的，布拉德。”

“它相当于老年人的艾滋病，”他说着爆发出一阵笑声来，哈－哈－哈－哈－嚯！就像他在说的那些个白痴笑话时的情形。

不过我没笑，因为他的话触动了我的某根神经。倒不是我真有老年痴呆症，虽然在养老院就能看到很多这样的病人，我自己患的不过是典型的老年记忆障碍。这种病人，忘记的似乎更多是时间而不是事件。从我写的东西来看，我发现自己记得所有发生在一九五八年的事情，倒是对事情的顺序有些混淆。是的，如果用心的话，我想我甚至可以理清头绪，多多少少是行的。

杰克·威克到死刑区和坐电椅的时间好像不是同一年，罪行是屠杀了整个村庄的村民。这是我主要的记忆标志，如果仔细回想，我会历历在目。“问题儿童”汤姆·威克是杰克之后来的，罗瓦则在柯菲之前，他的乌鸦也是，布鲁特斯（大伙称他布鲁托）管那只乌鸦叫鸟人威利，而罗瓦后来称它为威利先生。

不管叫它什么，那只乌鸦绝不比我的犯人蠢，甚至比布鲁托要聪明。

那只乌鸦，拥有绿色眼睛的乌鸦，就连州长也被它的绿眼睛迷住了，不过特鲁姆普很讨厌它。特鲁姆普从一开始就讨厌它。

依稀记得特鲁姆普第一次见到威利先生的时候，那时候罗瓦正在监狱食堂吃午餐。当时墨菲斯正在和布鲁托讲政治，他们还吃着利兹牌脆饼干，那盒饼干是墨菲斯一小时之前从老嘟嘟那里买来的。特鲁姆普那时正站在办公室门口，边拿着他钟爱的警棍做快速拔出练习，边听着他人的谈论。他把棍子从可笑的皮套里拔出来，挥舞着（或者说是试着挥几下，大多时候警棍都挥脱了手，要不是他手腕上套着生牛皮的环，那棍子准掉下来），接着再把警棍插回皮套。皮套是手工制作，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弄来的。事情发生在那天深夜，整个过程我是第二天夜里听墨菲斯讲的。

那只乌鸦像以前一样站在窗户上等着罗瓦回来，时不时地叫两句，然后飞出去再飞回来，仿佛在巡视着整座监狱。过了一会儿，它就继续蹦跳着，毫不泄气的样子，好像早就知道在达菲林上巡逻要走不少的路，而它该担负这个职责。

“总统”这时候醒着，正站在牢房门边。那家伙在犯罪之前还真是个大人物，即使穿着监狱的囚衣还努力保持干净整洁。光从他的举止看，我们会觉得他看上去不像是去电伙计那里的人。我们没看错，特鲁姆普在威利先生灵魂归来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总统”的死刑就变成无期徒刑，他加入了普通囚犯的行列。

“瞧！”他喊道，“有只老鼠！你们到底是怎么做的工作啊！”

“闭嘴，你这个蠢蛋，”特鲁姆普说，不过这多半是不假思索的话。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只罗瓦牢房里的乌鸦。此前他已经把警棍放回皮套，并拿出了杂志，这时，他把杂志扔到值班桌上，又把警棍拔出皮套。他开始用棍子在左手指关节上轻轻地随意敲打起来。

“狗娘养的，”哈利说，“我还从没见过这里有老鼠。”

“噢，他可机灵了，”墨菲斯说，“而且根本就不害怕。”

“你怎么知道的？”

“有天晚上他出现过，特鲁姆普也看见了，布鲁托管他叫小鼠人。”对此，特鲁姆普显出轻蔑的表情，不过没再说什么。他用警棍敲着手背，频率更快了些。

“瞧他，”墨菲斯说，“上次他一直走到值班桌这里，我想看看这回他会不会再过来。”

它又过来了，远远地绕开“总统”，好像不喜欢这个杀父凶手的味道。它巡查了两间空牢房，甚至跑到了其中一张没有铺床垫的帆布床上闻了闻，接着就折回绿里。特鲁姆普一直站在那里，不断敲着警棍，也不跟人讲话，他想教训一下那只老鼠，让它不敢再回来。

“好在你们这帮家伙不用让他上电伙计，”哈利也不禁感了兴趣，说道，“否则你们就得费老大的力气去夹住他，给他套盖子了。”

特鲁姆普还是没说话，不过他慢慢地将视线移到了罗瓦的牢房，一只乌鸦扭动着脖子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他。

“真是个胆大的小杂种，得好好教训教训你，”特鲁姆普说着回办公室找开牢房的钥匙。

威利先生好像预感到了什么，立即飞出窗外，盘旋在达菲林的上空。

“可怜的特鲁姆普，”墨菲斯说着，回想起布鲁托曾经是怎样拿三明治喂老鼠的。

哈利掰碎了一块利兹饼干，放到老鼠面前。它用锐利的目光看了那块橘红色的碎片约摸一、两秒钟，纤细的胡子因吸气而抽动着，然后，立刻伸出爪子拿到那片饼干，坐起身子，开始吃起来。

“呃，简直让人不敢相信！”哈利感叹道，“吃相那么干净，就像礼拜六晚上牧师在教区进餐。”

“我看更像黑鬼吃西瓜，”特鲁姆普说道，不过没人理会他，连酋长和“总统”也没在意他的话。老鼠吃完饼干，不过还是坐在那里，似乎靠那条卷起的尾巴维持着平衡，一边抬头看着穿蓝色制服的巨人们。

“我来试试，”特鲁姆普说着也把另一片饼干掰碎了，从桌子前倾下身子，把饼干小心地放到地上。老鼠闻了闻，但是没去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