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两人异口同声，脸色刷白。

“你们这是在干嘛？此人是谁？为什么偷偷摸摸的？”赵盾又惊又怒，连发三问。

“报告将军，他是——”胖子胆子大，话也多。可是，马上被赵盾的眼神气势震慑住。吞吞吐吐半天，硬是没说出个所以然。

“你说。”胖子大而无用，色厉内荏。赵盾转向倒在地上吓得直哆嗦的瘦子，大声喝道：“再不好好把话说清楚，小心你们的脑袋。”

又被吓一次，胆小的瘦子反而不怕了，人也不抖了。他看看胖子，又看看赵盾，“报告大将军，此人是宫中的疱人。他死了，所以我们把他埋了。”言简意赅，却故意不讲重点，应该是有事隐瞒。

赵盾也不追究。他跨前一步，仔细端详尸身。

那疱人大约四十岁来岁，方面阔耳，眉毛粗浓，身形壮硕。胸口有大量鲜血，染红了衣服。血迹未干，很明显，他是刚刚被杀死的。

“他是被谁杀死的？”赵盾厉声问道：“是你还是他？还是你们两个合伙把他杀了？”赵盾的眼神在两人身上辗转。

“不是不是，不是我们杀的。”两人都用力摆手，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是你们杀的，为何见到我如此惊慌？为何不敢说是谁杀的？”两人形迹可疑，说话吞吞吐吐，一看就没说实话，赵盾更生气了。

“我说，我说便是了。”胖子看向瘦子，“反正人又不是我们杀的。大将军又不是外人，何必瞒他？”他又转向赵盾，“是君主命人杀的，我俩负责埋了。”赵盾一脸狐疑，他的言辞更加诚恳，“大将军，小的句句是实，绝对不敢欺瞒。否则，听凭大将军处置。”说完，他一脸惶恐的跪了下来。

赵盾看向瘦子，他也冲赵盾点头。

赵盾大惊。竟然是君主命人杀的？疱人只管烹饪，到底犯了什么天大的错，竟招来杀身之祸？士兵将领可能通敌叛国，罪大恶极。普通杂役侍从，不过任职寻常差事，何至于死？

想来想去不如直接问这两人来得快，赵盾又问：“是因何事惹怒君主被杀？”

“禀大将军，小的也不是太清楚。好像是说——”瘦子主动接过话题，看了看胖子，最后决定还是说出来。“君主命人去捕猎，结果捕到一只熊。君主命人把熊掌割下，由疱人负责烹饪。疱人烹制好后，君主咬了一口，发现咬不动，说是肉太硬，并未煮烂……”

“君主责怪疱人疏忽大意，害他差点咬伤牙齿。于是——”胖子补充道：“就命人将疱人杀了。”

“你们从哪儿听来的？随便编排个理由就想敷衍我？”这样的解释，简直荒唐之至，赵盾嗤之以鼻。一个小小的失误，连错误都算不上，竟然要杀人？两人编故事都不打腹稿的吗？

“绝对不是编排！”胖子和瘦子同时举手作发誓状。两人对望，由瘦子代表发言，“我们被叫来埋尸时非常好奇，特意问了管事的，他就是这么告诉我们的。我们听到也不敢相信。如果大将军不信，那只能说是——”瘦子看了看赵盾，怕有冒犯，想了想还是说了下去，“如果管事的故意欺骗，那就不知道了。但是，绝对不是我们编的。”

赵盾仔细观察两人。虽说吞吞吐吐，支支吾吾的，但是，从表情动作，神情态度来看，不像是说谎。更何况，给他们十个胆，他们也绝不敢栽赃到君主头上。再说，他们也认识赵盾，敢胡言乱语，后果想必他们也非常清楚。

真相竟然如此！认定两人没有说谎之后，赵盾的内心顿时翻江倒海。震惊暴怒，气愤难挡，激得胸口上下起伏。怒气将要冲破喉咙，血往头顶上涌。残存的一丝理智提醒他冷静。他拼命压抑，先深吸一口气，再呼出一口气，好一会儿，终于平静下来。

大将军不发话，一胖一瘦也不敢离开，只得怔怔的站在原地。大将军脸色异常难看，呼吸急促，半晌说不出话。两人暗自叫苦，默默祈求：“千万不要怪到我们头上来。我们只是奉命行事，真的不是我们的错啊。”

好一会，赵盾才说道：“事情是怎样的，我自会查清楚。你们俩既然听命做事，就把事情做完吧。”他转身就要走，走之前又交待道：“不要把我看到你们的事情说出去，我也假装没见过你们，知道吗？”

两人求之不得，赶忙答应。赵盾一转身，二人便将人抬放进坑里，匆匆掩埋。

仿佛逃命似的，赵盾急匆匆的逃离埋尸处，来到宫室门前不远处的一棵杨树下，他停下脚步。

半个时辰之前，他才从宫室走出来。那时，他的心情有点雀跃，有点欣喜。因为，他听到君主说，他会善待仆从，今年一定会好好约束自己，努力上进，做个贤明君主……

就在这一刻，种种保证却出奇的讽刺可笑。在他保证的同时，他命人去掩埋他的罪恶。在他保证的同时，估计他的心都在冷笑。笑他明明说的是违心之语，却将一帮自认为是文武全才的朝廷栋梁耍得团团转。

是的，他应该嘲笑，狠狠嘲笑这一切。赵盾都觉得自己应该被嘲笑。不仅如此，还应该是被无情的当众奚落，才足以匹配此时强烈的受辱感。

他赵盾何等人？虽非才气纵横，经天纬地的旷世奇才，却也执掌一国军政。指挥三军，号令诸侯，调停王室，征讨叛逆，匡扶正义。绝对称得上是个顶天立地的铮铮男子。为了革除积弊，与旧派斗智斗勇无数会回，险些命丧他人之手，却又绝处逢生。

什么凶险风浪他没见过？他这一生，从在翟国任人凌*辱时算起，阴毒险恶便如影随形，从未间断过。

可是今天，他竟被一名十六岁少年的花言巧语蒙蔽。何等荒唐幼稚！他愿意相信，虽然从前他有种种劣行，可是他毕竟年少，心性未定，将来会变好的。他派人从旁协助，想用圣人名典将他引上正途。

他气他的任性随意，私自收礼。事后，他严令‘六卿’不得有此行为，实为旁敲侧击提醒国君。他在努力维护他的威严，不想让他难堪。

他的行为愈发出格，他本想直接劝止，士会说让他来劝说，再给君主一次改进的机会。好，他先忍着。士会对他说，君主会改。他们都心怀良愿，希望他真能言出必行。

可是，就在刚刚，这个十六岁的少年竟把他当成猴子般戏耍玩弄。他回想起未进宫门前听到的对话。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就在那时，灵公已经吩咐杀人。难怪见到他来如此惊慌！一个刚刚杀完人的刽子手竟然还在他面前谈笑风生，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他不觉得愧疚吗？

这个少年究竟还算不算得上是人？如此残忍暴戾！从前是小试牛刀，如今是步步升级，从伤人到直接杀人。杀人的原因竟然微小到不足为计！肉没煮烂，再煮便是。如果认为疱人不合格做事不认真，将其逐出宫去便了，何至于此？这样下去，他的行为再升级，那便是君不再君，国不再国，大难临头了！

想到最近的战败，再联想到今日的灵公，赵盾决定不再等待，也无需再隐忍。他要将利害得失一吐为快，将无道昏君彻底打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