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潇湘提着那半截洛阳铲，走进了大同城里。见一不当眼的铁匠铺，迈步进去。铁匠铺只有父子俩，见来了官军模样的，父亲忙道：“这位大人，我这小铺只打些镰刀锄头什么的，可打不了刀枪剑戟。”楚潇湘将手中的洛阳铲递上：“老伯，能打这东西不？”老伯接过来一看，道：“这物件可是盗墓用的，我不能接这活。”楚潇湘笑道：“老伯，你看我象盗墓的吗？我这是用来打仗用的，打鞑靼。”老伯疑惑：“有用这当兵器的吗？可没听说过。”楚潇湘笑了：“老人家，不是拿来当兵器使，用来作工具用。”老伯点头道：“只要是打鞑靼，不管作兵器还是工具，我都做。说吧，要多少？”楚潇湘计算了一下：“要两百把，五天交货，可行？”老伯犹豫了一下道：“我再加上两儿子，一天干到上半夜也就能做个二十把。”随即又接下去说：“我徒弟在城北也开了一铺，也是三个人，我匀一半给他做，这样管保五天能交齐。”楚潇湘道：“老人家，我先回去和上头说好，下午来付定金，不过这事可不能往外说，做也要关起门来作，我怕城内有鞑靼的探子。”老伯一口答应。

楚潇湘这才回去和赵卫商议。自赵总兵将楚潇湘一拨人马划归赵卫统辖，赵卫十分高兴。这会听了楚潇湘的计策，急忙就领着去见赵总兵。赵总兵正愁无计可施，闻此良策，喜出望外，即批下银两，由楚潇湘加紧办理。

五天之后，楚潇湘带了刘刚、贺萍来到铁匠铺。楚潇湘敲开门入内，只见堆成一座小山似的洛阳铲已全部捆扎好。楚潇湘已试过第一把样板，今天他只叫刘刚操起一把来试。刘刚双手高举洛阳铲往脚下的土里使劲一捅，再一脚一踩铲边，双手一提，半尺深的一个洞就出来了。楚潇湘付了银两，谢过老伯，吩咐道：“劳烦买些草席，分捆包好，一会我叫人来取。”又付了草席的银两，离去。

楚潇湘又与赵卫商议，为守秘密计，挖洞的事全由楚潇湘一部执行。天黑开始，未明即止，每班两百人，轮流作业。

士卒们虽然不大清楚挖这些洞有什么用，却还是卖力地按规定去挖：一尺半深，每隔三尺开挖，挖好后铺上干草遮盖。而且，挖洞时摸黑，不点灯火。楚潇湘夜里有时也和士卒们一起挖洞，白天巡视挖洞的地带。

半个月后，整个大同的北面全布满这些不深不浅的洞穴。

初冬的大同，今年偏暖，头场雪未见踪迹。树叶落尽，只有枝条在风中摇曳。枯草黄土，寒鸦恬噪，阴天浓云，饿鹰巡弋。

俺答汗立在帐外，抬头看了看天色，预计十天半月不会有大雪骤降。过冬的粮草，因气候不佳，仍未备足，人和畜牲，寒冬难过，幸好天赐大明，就在南邻。俺答汗不将大明朝放在眼内，缺铁少粮，只要鸣笳一响，聚集两、三万人马，南下兜一圈，什么都有了。

俺答汗近年来踟蹰满志，他掌控的蒙古右翼日益壮大，被他逼迁往辽东的察哈尔宗主汗，都不敢侧目而视。而大明朝只有表面风光，

我俺答汗南下攻城刼掠，如探囊取物。成吉思汗的光辉未褪，黄金家族并非徒有虚名，马上即是天下，能战便得财富。我弯弓举刀，谁可挡我？俺答汗一想到此，英雄气概油然而生。他将拇指和食指含在嘴中，逼出一声响亮的呼哨，一匹棕黑色的汗血宝马倏然而至，高举前蹄，昂头嘶鸣。俺答汗飞身上马，两脚一夹马肚，马如疾风飞驰，瞬间象苍鹰一点搏击于草浪之中。

挟着风声，汗血马又飒然而还。俺答汗翻身下马，在马屁肢一拍，马飞快地跑开。俺答汗仰天一笑，手捋着胡须，无限舒坦。在他看来，人生有两大乐事：骑马，打仗。此刻，他双掌一擦，叫侍卫立即命军师铁木朵前来。

铁木朵快步来到俺答汗大帐，抱拳行礼：“我想神勇的阿勒坦汗又想打仗了。”俺答汗拈须微笑。铁木朵略一沉思道：“依我之见，再打大同较为妥当。虽然仇鸾已不在大同，不能白得好处，现任总兵亦不是能征善战之辈。另外大同的外长城，易于攻破。尽管大同不如京畿之地富庶，但一仗解决今冬的钱粮绝无疑问。如攻打其他地方，路途较远，到时天气突变，下起大雪亦未可知，于征战恐怕不利。”俺答汗点点头道：“军师所言极是，正合我意。事不宜迟，明日整备，后天出兵。多带些空车，以免到时狼狈。”随即传令，准备南下，只带五天粮草，两天兵临大同，两天之内攻下城池。

本次点了近三万人马，轻骑在前，辎重在后，火炮、云梯一应俱全。俺答汗骑着汗血马与军师铁木朵走在前军之中，铁木朵骑的是蒙古马，比俺答汗矮了一头，说句话也得仰着脸。军队中一色的蒙古马，纵然炮火连天，杀声遍地，这些训练有素的蒙古马从不惊惧，一往无前。

蜿蜒的队伍行进在山丘之间。铁木朵仰头对俺答汗道：“汗，细作来报，大同城内一切依旧，并未作任何准备。看来，他们以为今冬可轻松应对过去，嘻嘻！”俺答汗笑道：“他们轻松不轻松，由我说了算。”铁木朵答道：“既然由你说了算，不如你做他们的汗好了，不必次次山长水远地来回跑。”俺答汗诡黠一笑：“你占了他的城池，还得去管去治，民变要镇，灾荒要赈。自己的地方，你不能烧杀刼掠，麻烦比天上的星星还多。且汉人最要紧的是面子，你占了他一座偌大的城池，他怎样都想要回去。于是，年年来讨伐，岁岁来攻城，叫你天天不得安宁。你说，我背那么大一顶帐蓬干什么？如今，我要来就来，抢了就走，自由自在，不比占地更好？”铁木朵一直点头，谦恭地陪笑：“你真不愧是我们的汗。我再骑上快马，也就只能当个军师。”俺答汗笑道：“当军师有当军师的好，不必身先士卒，披甲执锐冲锋上阵。一仗下来，斩获战利，少不了你一份。荣华富贵，少不了你半点。”铁木朵连道：“那是汗的恩赐。”话边走边说，马蹄却不曾慢下来。

走了两天多，再走几里地就是大同镇，俺答汗命令扎营，待明天拂晓再进逼攻城。大帐内，俺答与几位大将最后商议攻城策略。还是沿用屡试不爽的战法：骑兵乘微明，先抵离外城半里之地警戒，迅速架设火炮轰击城墙，须在明军火炮未逞威之前，轰开一、两缺口。继而骑兵大军掩杀过去，一拥入城。又命几名探子，再探前沿实况来报。随后叫人开了几囊好酒，与诸将把酒细议。

未几，探子回报：在一里地外，借月光向外城望去，并无异样，只有稀疏的三两点灯光，未闻任何声响。俺答汗挥手，探子退去。他抹了抹嘴角的酒迹道：“诸位尽了这杯，早点歇息。明早五更早饭，然后出兵。”

天色微明，队伍已抵外城一里之遥。俺答汗传命，小心慢进，至离城半里，马队肃立，火炮迅速架起。一声令下，二十几门火炮集中轰击两、三处，顿时烟雾腾腾，土石横飞。俺答汗傲视眼前一切，却又不无遗憾，偌若捉到好的工匠，造出的火炮，就不比明军的差。起码可在两三里之外，就可轰城。不过，对付明军，我就在城下架炮，也不惧怕你什么。一番炮轰之后，城墙上并无动静，连原先的灯火都灭掉了。俺答汗不禁得意：这个草包赵总兵恐怕比仇鸾更不堪，吓得连还手的胆量都没有。

再来一轮炮火，城墙坍塌了两个大口，俺答汗传令：骑兵立即进城。几千骑兵举起蒙古刀，一字排开，如翻滚的乌云，向城墙决口拥去。没跑多远，接二连三不知什么原因，好几十匹马突然栽倒在地把骑马者摔出老远。后面赶上来的，一匹一匹被栽下的马绊倒，滚了一地。顿时场面一片混乱，栽倒的马有的嘶叫着在地上打滚，有的蹶着腿跌跌撞撞，有的拖着骑马人卡在马蹬上的一只脚乱窜，骑兵举起刀想把马蹬砍断，马一受惊，高高跳起，骑兵一刀正砍在自己的脚上，鲜血飞溅，哀痛地嚎叫。

此时，只听见城头一阵阵鼓响。城墙上排满明军，全部手执弓箭，向下疾射，几十门火炮亦被推至垛口，炮口向下一轮轮发射。刹时间，炮声隆隆，火光冲天，鞑靼军一下被打得晕头转向。中箭的士卒、马匹哀叫和嘶鸣声乱成一片，被炮弹击中的人马，血肉横飞。士卒中有弃盔丢甲的，有匍伏于地的。亦有冲过险地的，挥刀向前，一阵飞矢，连人带马滚倒在缺口前。

再紧接一阵急促的锣声，城门大开，冲出一群群手执三眼铳的火枪手，在城下一字排开，单膝跪地，点燃火铳，一轮轮猛射，蹲伏在火炮边，躁动在火炮后的鞑靼兵，纷纷倒地。

一队队弓箭手涌出，排在火枪兵之后，挽弓搭箭，飞蝗般的利箭呼啸射出。俺答汗的人马再也支持不住，纷纷后退。俺答汗眼看队伍就要败下阵去，连忙命令后退两里，自己亲带中军掩护后退。队伍开始退却，明军并不追击。原来楚潇湘早有令在先，若首战之后，俺答退却，不必追击，其必反扑，届时再伺机射杀即可。

俺答汗退后两里停下，检点人马，竟折损了两千有余，心中恼怒：这些天杀的鼠洞，竟然帮了明军的大忙，令我损兵折将，待我绕开此地，攻入城内后，看看怎么收拾你这帮明军。他传令向东两里，再行攻城。

城楼之上，楚潇湘望见远处，腾起烟尘，隐约见旌旗东向，心知俺答移师再攻。即命留下部分兵马，填补缺口，严加防范，自己带大部向东转移。未几，见远方烟尘渐定，料想俺答打算在此地重新攻城，便命仍用原先的策略对付。

俺答汗观察一下，相信此地断不会有密集的鼠洞，只要轰开城墙，骑兵一拥而上，明军那时还不抱头逃窜才怪。于是命火炮就位，骑兵后排待命。一声令下，火炮又密集地轰鸣开来，将本来就不十分坚固的外长城打得一身伤痕。

城上的火炮也奋力地还击，威力比鞑靼军更甚。一炮射出，火光熊熊，弹丸飞溅。蒙古马虽经得起惊吓，却也不断左窜右跳。由于明军炮火压制，这次费了半个时辰，方才轰出一个小小缺口。俺答汗奈不住了，手中令旗一指，马队全线出击，不要命地往缺口方向冲去。谁知，才冲出几十丈，刚才一幕又重现了，不断有马匹踏中坑洞，折脚断腿。马上的士兵一头栽倒，翻身爬起，却又一脚踏空，踩在坑洞，崴脚伤筋，侥幸冲过去的，又被暴雨似的利箭射中，滚落在地。

俺答汗这才明白，眼前布满的不是鼠洞，是精心设下的陷阱。随着那惊心的锣响，一队队火铳手蜂拥而出，向着遍地乱闯的惊马，失魂落魄的鞑靼兵，一轮一轮射击。倔强的鞑靼兵忍痛半跪于地，抄起弓箭还击。毕竟势寡力单，很快被淹没在火铳和箭雨之中。

俺答看在眼内，急在心上，他知道遇上了对手。看看又折了近千人马，不由得恨恨地咬着牙。汗血马躁动着，扬鬃嘶鸣。他皱了皱眉头，把心一横，命收集所有盾牌，硬是铺出一条两三丈阔的平路来。他翻身跃下战马，亲擂羯鼓，大队骑兵踏过盾牌，跳过马匹，踩过尸首，向城墙缺口猛扑过来。

楚潇湘见状，命士兵掷下无数松树枝干，泼 下油料，火箭齐发，顿时缺口变成一片火海。未被火炮、羽箭所伤的人马刚到城下，战马被火光所吓死活不肯向前，有的高举前蹄，有的扭头向横，有的前脚直撑地面。又一轮火炮轰击，羽箭疾射，刹时死伤遍地。有五、六架云梯躲过了炮火与弓箭，几个人将云梯靠在墙外，拥上来的步兵，举弯刀，仰面攀爬。城上的三眼铳，弓箭手密集地射击，居高临下，从容应付。

俺答知道，路窄人多，无法顺利到达城下，以寡敌众，这仗难打。他不明白，平时怯懦的明军，怎么会一下神勇有加，教人难以置信。眼看，如今已是出师第四天，明天再攻不下，将是弹尽粮绝，那时，两万人马将全军覆没，后果堪虞。他心中七上八下，一时难下决心。退，输得不甘心，死伤四、五千人马，一无所获；进，苦无良策，遍地洞穴，骑兵裹足，一条窄路，如何进兵？

此时，铁木朵在耳边悄声道：“汗，不如姑且退兵，明天再攻不下，明军不用进攻，凭高死守，饿也饿死咱们。”俺答听了，无语咬牙，死死地瞪着前面不算高的城墙，长叹一声，叫士兵吹起胡笳，无奈退兵。虽然只剩一天多的粮草，死伤几千人马，勉强也可支撑回去。

城门又立刻打开，潮水般地涌出许多火铳手、弓箭手，立在布满洞穴的野地前追着撤退的鞑靼兵射杀。走得稍慢的，又被射倒了一批。俺答汗似乎从来没有如此狼狈过：带了近三万人马南下，能回去的，只剩两万多一点。原来带来准备装战利品的空车，如今装满了伤兵和尸体。因习惯了的狂妄，只带五天的粮草，不得不挨饥忍饿撤回阴云密布，秋草枯黄的荒原。汗血马打了个响鼻，俺答伸手扶正头上貂帽，直了直腰身，恨恨地叫道：“看我下回怎样收拾你！”转身用马鞭指向远离了的大同。

大同城内则是一片喜庆。俺答败退的消息传来，原先早早南下躲避的百姓，喜出望外地立即赶回大同。更有商户、百姓燃起鞭炮，挂起灯笼，流露出过年般的欢乐情怀。看来，这个冬天将是一段太平的日子，鞑靼受此重创，短时间不会再犯。

赵总兵额外地高兴，在他任上，居然给了俺答一个下马威，足可以傲视同袍。他特地为此次大胜，摆了个庆功宴。他叫侄儿赵卫和楚潇湘坐在上席，清清嗓子，亮声道：“诸位同袍，今日一战显足了大明的威风。往日也有不少战事，虽也不乏武将死战，殉职者有之，伤残者有之，但惨烈者居多，鲜有重创俺答之先例。今日守备辖下之楚潇湘千总，大败俺答，歼敌五千余，而我军仅伤亡区区百余人，堪称空前大捷。待我奏明圣上，当有嘉奖。今夜，我先庆贺两位有功战将，保我大同，功高劳苦。诸位同袍，共饮一杯。”赵卫有点不好意思，虽然楚潇湘战前曾与他商讨过，毕竟自己所直接统领的人马未放过一铳，未射过一箭。叔父此番言语，分明是让自己沾光。赵卫不好说什么，举杯望着楚潇湘。楚潇湘只是微笑，仰头喝了一杯。其余诸将对楚潇湘全都刮目相看，再没有先前之不以为然的神态。

散席之后，楚潇湘赶回自己营中，与仍在接受犒劳的将士一起庆贺。只见刘刚一手捧着酒碗，一手抓一只羊腿，步履已渐蹒跚，口中大叫：“这样打仗才痛快！干净、利落，打得俺答没有还手之力。千、千总，我敬你一碗！”楚潇湘笑道：“好了，好了，喝够了，睡个好觉。说不定俺答折回头，又打上门来，你还没醉醒。”贺萍、楚娃、杨达、苏毅几个一阵哄笑。哄笑归哄笑，其实大家心里舒坦。第一仗就打得如此漂亮，真比过年还要高兴。特别如楚娃，从未见过战阵，开始确有几分紧张，战事一激烈，便什么都顾不得了。拈箭拉弓，箭壶空了，急又添满，直射至手指发麻，胳臂酸痛。楚潇湘看她端着一碗酒，手也微微抖动，不禁为之动容。贺萍则是见惯战阵，气定神闲。不过，她也十分钦佩楚潇湘：首次临阵，却似身经百战，指挥若定，大如运筹，小至排兵，不慌不忙，颇具大将风度。

曲终人散，楚潇湘独自回到住处，一时难于入眠，遂将久未整理的行囊打开，小心将摺迭的风筝纸展平，取出前段时间削好的柳枝，重新将风筝糊好，挂在房窗之上。风筝上的字画依然清晰如初，紫姗的容貌亦从未淡忘。此时此刻，紫姗如能和自己在一起，共同抵御鞑靼，共庆首战之功，该是如何令人沉醉的图景。然而，逝者杳杳，梦魂难追，形影相吊，一种孤独苍凉的感觉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