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路满尘埃
作者:何处听雨 | 分类:现言 | 字数:19.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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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若有似无的距离
在写字楼门口收雨伞时,正好遇见邵楚齐。
我微笑着和他打招呼:“邵经理,早!”
“早,”邵楚齐微微颔首,“雨似乎比我出门时又大了些。”
“可不是。”我应道。随即和他走进办公楼大堂。在电梯口已经聚集了十来个人,看来也是这栋楼里其他公司的员工。电梯门打开,人流涌进电梯,空间顿时显得局促起来。
“工作方面还适应吗?”邵楚齐的左臂几乎要挨到我的右臂,我看得出他在尽量在留出空档给我,因为他的右侧身体已经贴到了电梯壁。
“很好,一切都算顺利。”我微微侧身,抬头回答。——他有一八零以上的身高,当我们俩都站着时,我总习惯稍稍扬起头来与他说话。“再者,工作不错,外加我还有个好上司!”
“唔,要是给别人听来,会以为你故意奉承哦!”
我仰起头,故意让自己的神情带有些些许“挑衅”意味,“那又怎样?我是照实说个人的评价,别人偏要误解,我也没办法。”
电梯一层层停靠,接二连三有人从各自要下的楼层走出去。最后电梯里只剩下我和邵楚齐。我们自觉或不自觉的,疏远了一些彼此的站位距离。
“沈愫,”他很认真地对我说,“有时人不得不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在别人眼中是什么看法。也许这很累,很无聊,但也是没办法的事。”最后他朝我轻轻一笑,“你到底是太年轻了。”
“是你老了吧?”我也轻笑一声,转而接道,“可我承认你的话不无道理。”
话音莆落,电梯门停在22层打开。我俩相隔半步的距离,迈进公司办公室。
下午三点公司有个中层主管会议。邵楚齐带着秘书去开会,交代我代为接听他的来电和应付一些庶务。
到了下午开会时间,主管们去了会议室,办公室的氛围不由宽松了许多。我兀自翻译完客户发来的工艺单,然后进行核对,对工艺单指示不明的地方打电话与客户进行了沟通。……同事聊天我就随便加入几句,说的本来也都是写无关紧要的话题,谈不上有丝毫趣味。同事之间,能敞开心扉畅聊的话题实在有限,我觉得自己不太擅长此道,所谓“言多必失”,因此干脆很少插话。
人在栽了跟头绕了弯路甚至掉入陷阱之后,迟早会自然而然地学会所谓“待人接物”的技巧。“学乖”似乎是一种本能,目的是避免外来的伤害。虽说骨子里不喜欢世故的乖巧,可自己却也未能做到“敞开心扉”拥抱这个世界。我的心不知何时起已习惯筑起“壁垒”。踏入社会这一年来,我已深深感受到象牙塔外的天地与大学校园内的生活有着巨大的脱节。很多学了二十年的处世之道在实际中未必行得通。为此我也曾栽过跟头绕过弯路踩过陷阱,而在若干次的受挫受伤后,正常人的脑袋瓜都会豁然开:不管为什么,一天到晚“遍体鳞伤”的人生毕竟不妙!于是“技巧”便日渐熟练起来。尽管有时,在纯真坦荡与迂回狡诈间,寻找一个符合众人心意的“平衡点”,还是会觉得冲突难免。
四点,邵楚齐桌上的直线电话响起,我走进他的办公间拿起电话筒:“你好,俐诗服饰。请讲!”
“你好,麻烦让邵楚齐听电话好吗?”电话那头是个柔和婉转的女性声线。
“不好意思,他现在开会去了。您贵姓?我让他一会回您。”
“哦,我是他太太。”
“你好,邵太太。有什么话需要特别转达邵经理么?”
“不用了,也没什么重要的事。你让他会议结束后打我手机就行。”
“好的。”
“谢谢你。再见!”
“不客气。再见,”我说,“邵太太。”
放下电话。我退回自己的座位,继续研究核对了一半的工艺单。
同事雪梨递来一包拆开的饼干:“来点儿?”
我此时正好感到有点儿“小饿”,便拿了一块:“谢了。”
雪梨从我桌边走开,向另一位同事递饼干。——“雪梨”是她的英文名字,她的本名叫韩桂枝,是福建某小城的姑娘,可能她嫌自己名字土气,就让我们都叫她英文名。她是个好相处的女孩,开朗、不拘小节,因此人缘还不错,对我这个新进人员也很友善。
我吃完饼干后觉得有点口渴,便去茶水间倒水喝。
杯子注满水后,我端起杯子转身,险些和来人撞个满怀。定神一看,恰是邵楚齐。
“散会了?”我见他手中拿着茶杯,便把手伸向他,道,“我来吧。”
他默默地把杯子给我,我把茶斟满后递给他。他道了声谢,抿了口茶随后问我:“下午没什么特别的事吧?有电话吗?”
“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呃,有几个电话,我都替你记在便签上,贴在你电话旁了。另外,你太太让你会议结束后回个电。”
“是吗?好,我知道了。”
他没再多问什么。我转身,从他身旁走了出去。
下班一个人独自吃完晚餐,洗了澡,想起有几天没上网了,便打开电脑,顺便看看自己有没有什么新邮件。
有三封。
删除了两封垃圾邮件后,我仔细阅读起我家乡的表妹来信。
姐姐:
最近你我想必都忙,以致疏于联络了。我从姨妈哪里知道你前阵子刚换了工作,而我即将升入高三。我过几天可能会来上海玩,希望能和你见面。想你了,姐姐。
这学期的期末考我在班里排名第六,年级组列四十三。这本让许多成绩平平的同学羡慕的名次,我却怎么也不觉得值得开心。倒不是对成绩不满意,你知道,我从来就不是拔尖的学生,其他方面也谈不上有特别的天赋。无论读书还是做人做事,我都已尽了全力。再要向前——哪怕一步,都很难了。——这点上绝不可能有人比我自己更清楚。我只是觉得自己的生活一团无趣。看到这里,你是不是为我的状态担心了?你会认为我在这样“关键”的阶段还“不知所谓”是在拿前途开玩笑吗?可我还是对你说了我的感受,希望和你多少能够体谅我——事实上,我想来想去也只愿意在你面前坦露我此刻真实的迷惘——对于得到其他人的理解,我更不敢抱以希望。
一年后,我的生活应该会和现在的生活迥异吧?那是我所盼望的改变。可我又怕“一切”仍无进展。虽说我根本说不清这“一切”的真正内涵,但我知道“这一切”——失去它们生活便没有意义!“我”便是个“不存在”!
今年来只觉得自己在不断“紧缩”、不断、不断地挤压、缩小,直至成为一个名字符号。有关“水泠”的所有经历,不过是在这个符号上叠加,于我本身却毫无意义!如果连我自身的存在感都失去了,那么我所拥有的、又将何以“存在”?
啰啰嗦嗦说了那么一堆,只怕你仍旧觉得不着边际。这也难怪啊,事实上我自己也迷糊得很。但你不必为我过分担心,最坏的结果不过是维持原状。不甘心也罢,困扰着也罢,看看周围,多数人都是那样生活吧。兴许是我太怪胎,兴许,那样才是合情合理的。
我不多写了,咱们应该很快就能在上海见面了。祝好!
妹:泠
关闭邮箱,可我无法平复内心的激荡起伏。继续在网上随意地看新闻、看小说,脑子里的某根神经却还在为水泠信中的话波动。我知道她绝非在“为赋新词强说愁”。这个世界早已非词人所处的年代,只有那个时代的规格小姐和悠闲文人才会有闲情无事伤春悲秋,为落花流水枯木衰草流泪神伤。作为二十世纪80年代出生的一代,我们的悲哀是那样无所逃遁:升学的压力、就业的艰难固然是心头重负,可更让人恐惧到战栗的是自我的迷失。
有人说,80后比起以往的各个时代的人要有个性。
个性,谁没有呢?
自我,几个人能保持?
我不知道。不要说水泠充满迷惘,即使年长几岁、初涉职场的我,也一样没有答案。
所以我完全相信她的感怀是发自肺腑。人未必要历经大风大浪才会懂得什么叫生命的悲凉。十几岁和几十岁时烦恼的事,自然是完全不同的。但多数人在所谓的成熟后,就淡忘了年少时的烦恼。所谓“代沟”。也不尽然是由于成长的年代不同。“代沟”的形成,还有一个更本质的原因——遗忘。水泠从不和父母提起她向我诉说的那些心事,我也不会向她的父母泄露她的思想。因为我不认为她的感受能得到她父母的理解,只怕徒然引起他们的担心,于谁都别无好处。
想起以前水泠曾给我写过一封信,有段话大致是这么说的:
“长久以来都把自己装在一个细颈的玻璃瓶子里。虽被禁锢着不得动弹,却也怕出来后遭到未可知的伤害。也许已习惯依赖它来保护自己。……事实是即便我想跳出瓶口怕也不得其法……”
我毕竟不是她,不能全然了解缘何她会有这样充满敏感和矛盾的思想。可她描述的感觉,却是我可以想象的。在她这个年纪,她的所思所想的确过于早熟了些,倒也不至于是所谓不正常的。遥想当年的自己,在雨季情感细腻绵密的年华,大概也曾为了“人生的哲学”和“哲学的人生”而苦恼不已……
大约到了后半夜,我已经关掉电脑,浅浅进入梦乡。恍惚听见钥匙插进门孔的声音;旋即门被打开了,有人走进屋。
“是你吗?冰焰?”我轻问。
“嗯,”她小心带上门,“还没睡着?”
“就快睡着了,”我打了个哈欠说,“我先睡啦,你也早点洗洗睡觉吧。”
“嗳。”冰焰从衣柜拿了睡袍,钻进浴室。橘黄色的灯光从浴室移门的磨砂玻璃透出来。我翻个身,合上眼;起初还能听见浴室隐约传来花洒的出水声,很快我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