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路满尘埃
作者:何处听雨 | 分类:现言 | 字数:19.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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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焰火夜
四月的莫斯科还只是勉强能聆听到春天细碎蹒跚的脚步, 甫一跨入五月,气温明显升高,伴着全城四处突然冒出的成片蒲公英花, 才真正感受到春的气息热烈地扑面而来。在国内, 沈愫从未见过蒲公英的菊状小花可以如此绚烂成海。不止是在麻雀山和大小公园、广场绿地, 连每一条街道两旁的草坪和树下都缀满了星星点点的鲜嫩黄花。等到夏末, 这些花朵就会变成由无数白色“小伞”聚拢成的绒球, 随风四散,四处为家,待到来年, 再度唤醒春夏的精灵。
对在莫斯科的留学生而言,四月那些暴力事件和传闻中的阴霾似乎一下子转而云淡风轻了。几乎无人再提起“光头党”曾大肆宣扬的“让所有外国人在四月二十号前离境”的威胁, 也暂且淡忘了确有个别倒霉的外国人被殴打的事实——至于那些是普通流氓的行径还是真正的民族极端组织的作为, 这一点就无法给予确实的考证了。在莫斯科, 警察、流氓、头脑发热的狂热青年,似乎都不是轻易好惹的。硬要总结出如何解决或应对, 最实际的也只能对自己和周围人奉送上“万事小心、自求多福”八个字。既横竖如此,时间一长,除了必要的谨慎外,留学生们反而对这些发生在身边的“新闻”逐渐麻木了。
五月九号是俄罗斯庆祝二战胜利的“胜利日”节。沈愫、缪泓、郑见斌同住主楼,沈愫和缪泓是室友、和郑见斌又是同班, 两个宿舍也经常串门, 早已彼此混得稔熟。郑见斌在放节假前一天就跟沈愫她们说好, 胜利日的晚上在麻雀山观景台那边看焰火表演, 另加上他自己的室友, 一共四人。缪泓对此大有兴致,沈愫虽不如缪泓等那般兴奋, 倒也觉得这主意不坏:说起来,她对异国他乡的大型庆祝焰火表演或多或少带着些新奇感,何况从主楼到观景台,只有几步之遥,若是不去应个景凑热闹,想想好像还真是挺可惜。于是,她也爽快地答应了郑见斌的“动员”。
“那好,到时我来你们寝室找你们!”郑见斌高兴地与沈愫她们“敲定”。
他走后,缪泓故作老成地笑道:“这孩子,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沈愫道:“就算他另有'醉翁之意',也指不定是‘意在何为、为谁而为’呢!”缪泓口呼郑见斌为“孩子”多半只是戏称,而在沈愫眼中,郑见斌不折不扣就是个大孩子。撇开说郑见斌从来不属于能令她来电的类型,以她目前的阅历和心境,更不会有半点特殊的念头。
“沈愫……怎么说呢——其实,我挺喜欢郑见斌。”缪泓说的时候虽然脸孔微红,语气却是坦白率真,颇为洒脱。接着她又补充道:“不过,如果他喜欢的是你,我会祝福你们。”
沈愫一愣,蓦然忆起自己和冰焰、潇尘间的纠葛。不由暗叹:若是当年彼此都有这份洒脱坦白劲儿,各自的人生轨迹将大为不同吧?她由衷地对眼前的缪泓多了几分刮目相看。有时,简单点的人、简单点的处事方式,反而能避开不必要的弯路——她想。
“放心吧,我对郑见斌没那意思、完全没有。”沈愫看着她的眼睛说,“他怎么想,我们都不知道,我也不想瞎猜,可是,套用你刚才说的:如果他喜欢的是你,我会祝福你们。”
缪泓托着腮,问:“过节了,能容许我八卦一下?”
沈愫笑道:“你要八卦就直说,和过节扯上关系干嘛?”
“你在这里,就没有喜欢的人?”缪泓继续托着腮撑在写字台上,接着感慨道,“一个人在这里几年,是很难熬的。我喜欢郑见斌,是真的;可我也不排除有寂寞的因素。”她垂下支在写字台上的手,顺势放到膝盖上,随后左手无意识地用力握了一下右手的指尖。“我,讨厌孤独。”她小声说。
“明白的。”沈愫点头——这里是离家万里之遥的地方,每年有五个月的冬天,虽也很美,但更多的时候,他们这些留学生感受到的是寒冷、枯燥,不乏危险的生活环境。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孤身在外,确实有很多的酸楚可言。
“所以啊,你就不想找个伴儿吗?”
沈愫指指耳朵上的耳钉:“看到吗?”
缪泓凑近端详:“很漂亮,以前没怎么注意,原来是个‘小翅膀’呢。咦,怎么只有一只?”
“我把它的‘另一半’给弄丢了。”沈愫的食指尖轻轻滑过自己的耳垂,幽幽地道。
缪泓沉吟道:“国内有人在等你?”
“没有。”
“那么,是你在等着什么人?”
沈愫依旧摇头:“没有什么人在等我,我也没在等任何人。”她扭头看着向窗外墨水蓝的夜空——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口,只有她自己听得见:有一个人,他一直在某处、永远在某处。
焰火表演的莫斯科庆祝胜利日的传统压轴节目,22时整,全城多处皆会燃放焰火。晚上郑见斌和他室友依约来沈愫和缪泓寝室叫她们出发,然后一块儿从主楼宿舍前往观景台。短短一路上都有人潮向同一方向前进。不少俄罗斯人手上拿着白、蓝、红三色的小国旗,显得颇有节日的气氛。沈愫不由就联想到国内的国庆节,转念间有些想家了。
抵达观景台后,离22点还有几分钟。三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打发等候的时间。突然很响的一声“嘭”,人群中迸出兴奋的高呼。第一炮礼花窜上夜空,瞬间绽放成巨大的一朵。嘭!嘭!!——接二连三不断。除了麻雀山近处的燃放点,远方的夜空也有烟花遥相呼应。
人们爆发出一浪又一浪的口号:“拉——西——亚(俄语“Россия”的音译,即“俄罗斯”)!拉——西——亚!……”
沈愫为在场的气氛所深深触动。尽管这不是她自己祖国的节日,可“爱国之心”是所有国家的人都拥有的,在这些欢呼声里,她感觉到某种庄严神圣的东西。俄罗斯卫国战争胜利日是为纪念二战中苏联军民战胜德国法西斯而设立的,也为了纪念在二战中牺牲的人们,原是个肃穆的节日,沈愫没来由地心中一动:原来“缅怀”也可以用另一种形式来完成。
即使在如此热烈的夜晚,她还是不可遏止地想起了他。她仰头凝视天空,望着明明灭灭的礼花,好像从焰火的升腾或幻灭中能寻觅到自己渴望触碰的脸庞。其实她很清楚,在莫斯科的天空,不可能看得见那个熟悉的影像。即便“他”出现了,也只是虚无幻觉在作祟。她知道自己脚下,流淌着的是莫斯科河;她与他,恍如立于银汉两边,相隔遥远。
白天她和缪泓曾在主楼附近的草坪散步,当时正午刚过,太阳暖烘烘的,在T恤外面披件薄外套都嫌热;而这会儿太阳早已没入地平线,山上又起了风,气温骤降,即使身处人群的包围中,也感受得到淡薄的凉意。沈愫低下头,慢慢把原本敞开的外套纽扣扣好,脑海里却不自觉地出了神:皓尘,还是很想你。就算是这样难过,我还是很努力、很努力地过好每一天。请你不要忘了我!因为如果你忘了,我会很失落……但是不要因为记得我们的过去,就放弃当下的生活。
“有点事跟你说。”
沈愫正要把最后一粒扣子塞入纽扣孔,冷不丁被一旁的郑见斌拉过一步到旁边。缪泓还在原地,看样子正专注于礼花绚烂的空中,全然没发现他俩的动静。
又是两朵礼花升空,伴随着嘭然的声音和人们此起彼伏的欢呼:“拉——西——亚!……”“胜利!胜利!……”
“沈愫,我喜欢你。”
沈愫的视线停留在不远处的一个人身上:稍长的头发、略显单薄瘦削却挺拔的背影,连身高也和于皓尘差不多。
礼花仍在不断绽放、人声鼎沸、山间还夹杂着被四周的嘈杂声浪无意中震响了的汽车防盗器警报音。
沈愫什么也没有听见——礼花、欢呼、汽车防盗器连绵不绝的“呜哇呜哇”声,以及郑见斌的告白。
“不是你,不可能是你……”她嚅动着嘴唇,无声地反复念叨着,脚下却不停。
她知道自己很傻,但她还是管不住自己的意志,一步步地朝那个和皓尘相像的背影走去。
她距离他只有半臂之远了。她停了下来,不再靠近,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她已经确定,那个人不是皓尘。
其实在她走近之前,理智也明白无误地提醒着她:绝无可能在莫斯科碰到皓尘。
她的举动,凭借的是一时的“任性”和“失控”。
她带着失望、刚要离开,那个人却不知为何转过身来——那是张陌生的脸。只有些许难以形容的清冷神情,沈愫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