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歆再醒来时, 半侧着身体睡在一间纯木质结构的小屋里，阿成在生火烧水，屋里屋外忙碌着, 门口倚着门框坐着一个中年男人, 叭哒叭哒抽着旱烟, 应该是阿成的阿爹。

“谢谢您——”

中年男人听见韦歆的声音, 扭过头, 也是老实巴交的人，眼睛不敢直视，看着锅台道：“你们俩的伤我都处理过了, 我没来这之前在村里干的是郎中的营生，所以请尽管放心, 阿成这孩子心善, 可也胆小应该更早告诉我的……后面你们就别操心了, 我会给你们送些吃食，至于阿成问你们要的白布, 我知道那是降落伞，这山里不比城里，晚上可冷了，这布你们先留着御寒，伤养好了懒得带走再留给我们也不迟……山里人缺衣少粮, 你们别见笑。”

还没等韦歆客气两句阿成他爹就急匆匆走了, 走时还拉着一步三回头的阿成。

韦歆想喊一句, 终是没喊出来, 她想喊, 我的同伴呢？

“我躺在你后面啊，真没良心, 我都这样了，你醒过来也不问问我，找找我……”

“你什么时候醒的？”韦歆想翻转个身，终是一动牵扯着浑身疼痛，急得直咬牙。

“哎哟哟，我假装的，假装的，别急别急，把牙咬碎了可麻烦了。”杨林急急从韦歆身后爬起来，半蹲到韦歆床边上。“那天，应该是你去溪边后我醒的，你不在边上可把我急死了，还好不一会阿成背着你回来了……你看这里就一张床，我才跟你挤挤的。”看着韦歆仍咬着牙，最后这句话小得跟蚊子哼哼一般，“再说我都伤成这样了，就算我想怎么样也不能怎么样的。”

韦歆直接忽略掉床不床的事，“怎么可能？你在发烧，浑身都是血，这么快就能动了？还是我晕了好几天？”

“你也就晕了……两天，都怪后腰那道口子伤得太深，阿成他爹给你缝的伤口，你还沾了溪水，感染了……听阿成说你过溪水是为了你的背包？为什么一定要去把背包捡回来？你是不是为了我才去捡那只背包？阿成他爹说他之前呆过的卫生免疫站的设施都加一起也没你这只包里装得全！”

韦歆看着杨林相当无语，这都什么时候了，谁有心情跟他闲扯这些废话，相反这里是哪里，要走多久山路可以打上电话等等这些才是当下最应该从一个男人嘴里讲出来的话吧，她实在没好气，“反正我从来也不是什么金枝玉叶，没死就好。你也别过意不去，我这么帮你，无非不想和你一起死在这里，两个人比一个人更容易活着离开这里。那包我是冲着消炎药、抗生素去的，我们这些伤如果是严重内出血，神仙来了也没用。”

“可是你怎么知道会碰上阿成爹这样懂医术的人？”

“什么意思？我当然不知道喽。”

“没有阿成爹你可能已经——没了，而我因为有你的背包烧已经退了。”

韦歆最烦杨林这个调调，婆妈、天真还死爱钻牛角尖，真不知道他这种性格何以在商场上风云？

“总比两个人都死了强！”她‘强’字念得太过义愤填膺，后腰传来一记巨痛。

“说白了你还是不想跟我死在一起！”

为什么要死在一起，这是什么逻辑？韦歆体力不支又有些虚脱，实在没闲功夫哄他，干脆闭上眼睛任他去。

闭上眼不一会迷糊着竟也睡着了，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她睁开眼是因为食欲大开的香味，她一向饥不择食，睁开眼第一时间寻觅着香味的来源。原本以为会看见阿成他爹的杰作，结果只看见杨林一人在灶边劳作，一张俊脸满是道道烟火黑痕。怕声音大了吵到她，连被湿材呛得咳嗽声也压抑着。从她床上这边望过去，外面天已经黑了，她还真是睡着了好久，灶内火苗跳动的光影映在他脸上油光铮亮，俨然一副逼真的农村厨娘的风情画卷，韦歆不禁感叹逆境果然能让人瞬间成长啊，对他的嫌弃也少了几分。

杨林在侧身拾材时才发现她不知道已经盯着自己看了多久！“醒了……一定饿了，早些时候阿成送过来一些地瓜、玉米和一些干豆角，我熬了粥，要不要尝尝？”

她轻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他把手在后腰衣服上揩了揩，走过来扶她坐起，一手把白色被子裹了裹垫在她身后，“这是你的降落伞吗？”她说着又看见屋外架子上晒满一条条白布，就着月色风一吹怪像旧时的染坊，“外面那些也是降落伞？准备给我做换药绑带的？”

“对。”杨林答得轻巧，韦歆还是看见他刻意隐藏的一截手臂，她记得当时肿得老高应该是骨折了，还是她包扎的。

木棚里不可能有床上用的小餐桌，饭菜为了尽可能摆得离韦歆近些，也就是摆在床沿上，韦歆看看自己破衣烂衫下的包扎和之前那次醒来又有不同，“你又给我重新包扎过？”

“对，”杨林远远观察着韦歆神色，此地无银三百两又补充道，“只是包扎，别的都没有注意。”

“命捡回来便好，谁还跟你计较这些小节？看去了又怎样，我们再怎样也不会怎样。”

“……”

“你做的饭菜不错，”韦歆狼吞虚咽吃着，还不忘夸杨林两句，吃得差不多时，才算抬起头来专心吸口气，“听着水声应该不远，我知道你平时爱干净惯的，不用管我一会你去擦洗一下，水别沾上伤口便好。”说完又开始风卷残云般继续吃。

杨林在一边看着她如此爱吃心里喜滋滋的，他实在是累了远远靠在门框上说了句不该坦白的话，“哦，忘了跟你说，你一身……血污，我已经给你擦洗过几次了，是不是现在觉得身子很轻快，没有粘滞呢。”

韦歆脑子一下子嗡地飞轮失控般，“刚才是谁讲包扎伤口没有注意别处！你，你，你——都擦洗过哪——里？”

杨林退得更远一些，眼睛里虽全是歉意，嘴角的笑意却有些强憋着，“这个么，闭着眼睛是擦洗不干净的，再说，竟然要擦洗，当然越干净越好，都擦洗到最好。”

韦歆的胸口堵得酸胀，似有一股怒怨之气凝在那里，直接能把杨林给拍死，缓了半天才道：“你都伤得只剩下一只手了，还有心情占我的便宜？我脏个几天又死不了！”

“你也知道我一只手，为你擦洗不容易呀，打回来的水我都烧温热了才给你擦洗的，擦洗时我特别仔细你的伤口一点没沾着水，这个时候你关注的重点为什么不是我也想擦洗还没人帮呢！”

“……”

“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你看我可以，全部都看见也可以，我才窥见你冰山一角就不可以，现在是不是非常时期？”

本来韦歆还有一些理亏，人家确实是在帮她，结果听到这么一句才浇灭一些的怒火又燃烧成熊熊烈焰，“打死我也不信你给我擦洗全身只窥见我冰山一角！应该全都看去了！”

杨林又往远处退了半步，小声嘀咕，“女人最不想别人看见的也就是冰山一角吧……”

又一波怒怨之气直冲脑门，她差点晕过去。

恍惚间听见杨林讲着，“看都看了，我也没讲我不负责任，虽然你比我大，我委屈一下也会娶了你的，是不是可以放宽心，静心养伤。吃饭吧，快凉了。”

“至少现在别让我看见你，我吃不下。”

杨林拎着个桶，步履蹒跚，似乎真的去了溪边擦洗。

韦歆将剩下的饭菜都吃完时，杨林已经走开好一会，叫了一两声也没有回应，这时她有些后悔，等到两人走出去再闹僵多好，恨自己太不圆滑，如果杨林想不开一去不回来，再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不是要内疚一辈子？

她一个人孤单地坐在降落伞将就出来的被子里百感交集，长吁短叹，其实人家杨林又有什么错，自己有必要那么绝情吗？

这时她又想起远在天边的张卫红，说她是惹事精真是一点也不夸张，当年杨炳逸能一个招呼不打就独自出海全是她一句戏言，其实张卫红早早便有手机，一直和“熟人”保持着联络，她很小时那会睡觉总能听见窃窃私语，她不懂大人的世界，怎么总有讲不完的话，就是这样的某一次聊天，张卫红说没吃过龙虾，杨炳逸说抓几只回来太简单，问张卫红会不会烧，其实张卫红哪里会烧，可是满口答应下来，于是就有了后来的一去不回，一切昭然若揭后显得顺理成章，可是老天似乎不这么认为。韦歆想着张卫红心里一定也悔恨吧，虽然面上一点也看不出来，张卫红只对活着的人充满想法，一旦人没了，一切像没发生过一样，这是张卫红的本事。

可是后来，张卫红为了她的工作去找过薛云华，这个就需要勇气了，一向只会逃去安乐窝的张卫红？韦歆实在觉得她妈干不出这种事儿，还不被薛云华给掐死啊！她现在就算回想都给张卫红捏把冷汗。只为了这么个女人，一只龙虾？薛云华一定难以接受这个事实，还以德报怨给了张卫红女儿一个工作，感激终于找到杨炳逸的沉船？可是杨炳逸的遗骸没有了终是遗憾啊。

看了看表，杨林走了一个钟头。毛毛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床边探出头，她伸手揉了下毛毛的手背，毛毛缩了回去，它看她没有接着来揉，又把手主动伸给她。

她连猴子都知道尊重怎么就学不会尊重杨林呢，因为她知道他天生就爱粘乎她？又想起来骗他糖吃的那次，鼻子一酸，就欺负他了，欺负都欺负不走怪不得她。记得杨林小时候从来不缺零食，有一次拿着酒心巧克力让韦歆大开眼界，她对他说就一颗？姐姐教你一个好办法，埋去地里，过两天我们来看，长成糖树了多好啊！一颗变一百颗。杨林屁巅屁巅和她一起埋下，她十分钟后折返回来挖出来塞进嘴里，呸，真难吃。

想起来总是乐开怀，她想把毛毛拉得近些，毛毛翻身上了房梁，从窗户出去了。这才看见了灶台上的一捆草药，原来毛毛是来替阿成跑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