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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病

作者:耿建 | 分类:都市 | 字数:9.9万

火车上的朋友

书名:讲病 作者:耿建 字数:4569 更新时间:2024-10-10 15:47:17

“小竹板,打起来,各位旅客发大财。您吃肉,我喝汤,把咱瞎子帮一帮。谢谢各位,谢谢各位了!”

一阵抑扬顿挫的声音冲进春来的耳鼓,将他从酣眠中惊醒。举头一望,见火车厢的车门处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高的双目紧闭,一边打着快板一边口中念念有词,矮的一只手搀着同伴,另一只手伸向座位上的旅客。

睡前刚过去一伙,怎么又来两个?春来烦躁地搓了几下脸,感到小腹憋胀,起身要去上厕所。

“哥,你这座儿能让我坐一会儿吗?”说话的是站在他身边的一个小伙子。

春来点点头:“坐吧。”

“谢谢哥,你回来我就还你。”小伙子一屁股坐下来,使劲甩了甩站得酸疼的双腿。

春来从厕所回来,小伙子忙站起身。春来伸手将他按回座位:“我坐累了,站一会儿。”

小伙子感激地笑笑,问:“哥,你这是要去哪儿呀?”

“省城。”

“是去……”

“上学。”

“哦,你是大学生吧。我最羡慕你们大学生了,都是人尖子,国家的人才!”

春来矜持地一笑:“啥人尖子?就是比一般人多读几年书吧。”

他们说话时那俩要饭的己走了过来,随着一声:“把咱瞎子帮一帮!”一只脏兮兮的手掌伸到了面前。

春来把头扭到一边,冷冷地说:“没零的。”小伙子却慷慨地掏出五块钱放到脏手上面:“拿去吧。”

两个要饭的称谢而去。春来对小伙子说:“你真没必要给,谁知道那瞎子是真瞎假瞎?”

“你说他是装的?”

“真说不准,现在装残疾要饭的多着呢。”

“还有这样的事儿……”小伙子望望那两人的背影,脸上似信非信。

春来笑道:“看你是不常出门吧,多坐几趟火车这些江湖伎俩就都知道了。兄弟,往哪儿去呀?”

“到北京打工。哥,我跟你没法比,脑瓜子不好使,初中毕业就不念了,跟着我爸在家种地。前两天收到堂哥的信,说他在北京的生意要人帮忙,招呼我过去。”

春来说:“北京好啊,那是咱们国家的首都,你去了得好好转转。”

“那当然了。”小伙子兴奋地说,“一想到马上就能看见天安门和英雄纪念碑,昨晚上我觉都没睡好。”

小伙子问一答十朴拙天真,长路漫漫,有这样一个说话对象也不错,于是春来和他一个座位两人轮着坐,兴致勃勃地聊起天来。

小伙子告诉春来自己名叫张旺,张飞的张,兴旺的旺,从父亲往上数几辈子受穷,指望到他这代能家业兴旺。但窝在农村土里刨食又能挣几个钱,只是混个饿不着罢了。现在好了,到北京跟着堂哥好好干,几年就发达了。

春来问张旺他堂哥在北京做什么生意。张旺回答说是倒腾皮鞋,赚头可大呢。去年春节堂哥回了一趟老家,穿着貂夹个包,去谁家拜年都拎着一嘟噜好烟好酒,还给孩子不少压岁钱。堂哥说了,北京遍地是钱,只要敢闯敢干随便去捡。

“随便去捡?”春来笑了,“也不那么容易吧。”

说着话不觉已到吃午饭的时间。卖盒饭的乘务员推着小车走过来,春来问他一盒多少钱,乘务员回答是十块。

“这么贵!”嘴里说贵钞票己递了过去。

春来捧着饭盒虚让了一下张旺:“你来点儿?”

张旺摇摇脑袋:“哥,我自己带着呢。”举手从行李架上把提包够下来,拉开拉链,把里面的吃食一样样拿出来:“哥,你看,黄瓜、小葱、咸鸭蛋,还有烙饼——临出门的时候我妈给我烙的。来,哥,你拿两张烙饼尝尝,香着呢。”

春来接过烙饼咬了一口,果觉外焦里嫩酥软可口,比之餐车做的盒饭好下咽多了。他吃了两张烙饼,又吃了一个咸鸭蛋,张旺还要塞给他一根黄瓜,他却撑得说啥也吃不下了。

张旺不只把东西给春来,旁边的几个旅客也被他让到了,盛情难却,有人拿了黄瓜,有人拿了小葱。看众人吃得香甜,张旺开心地啃着烙饼说:“都是我们自已家菜园出产的东西,不上化肥不打农药,吃起来最放心了!”

下午五点车到省城,春来和张旺在月台握手话别。张旺有些不舍:“哥,不知咱俩还能不能再见面。”

“有缘就能再见。”春来拍拍张旺的肩头,“祝你在北京一切顺利,早日家业兴旺!”

茫茫人海,两个人生道路迥异的人哪那么容易再见。只说春来这头,读完本科接着又念了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任教,工作有成绩处事也练达,三十出头就评上了副教授。

这年寒假春来携妻儿回老家过年,火车到一大站要停靠十几分钟,在车里憋得心烦气躁的的他信步踱出车厢,到月台上透透气。

春来在寒风里慢慢溜达,一个同样出来活动的旅客连着看了他好几眼,走过来试探问道:“师傅,问你个事儿,你是不是以前在省城上过大学?”

春来看着面前这张肥嘟嘟的面孔,一时想不起是谁:“是上过。你是……”

“哥,我是张旺呀,张飞的张,兴旺的旺,九八年夏天咱们一块坐过火车!”

春来想起来了:“对对,张旺,你可比那时胖多了,真一点儿也认不出来了。你这是往哪儿去呀?”

“回老家迁户口。咱哥俩还真是有缘呀,隔了这么多年又见着了,必须再好好唠唠!”

春来掏出手机和媳妇说了一声,就跟着张旺上了他所在的车厢。

此时的火车车厢再不像九十年代末那般喧嚣杂乱,不仅人人都有座位,间或还有个别闲座。恰好张旺旁边就是个空位,春来和他并肩坐在一起,互道别后情形。

春来问张旺是否还在北京卖鞋,张旺说:“卖,不干这个还能干啥?好歹不风吹日晒摆地摊了,和我媳妇租了个门脸开了家小店。”

当初张旺到北京投奔堂哥,原以为堂哥做着多大的买卖,去了才知道这家伙原来就是个摆地摊的小贩。为了躲避京城的城管,他跟着堂哥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南城北城到处跑。干了几年有了点儿积蓄,张旺就自立门户开了家鞋店,一个人忙不过来,又从劳务市场聘了个女服务员。一对青年男女日日厮混在一起,女服务员很快就升级成了鞋店的老板娘。

春来笑道:“你这家伙混得不赖嘛,爱情事业双丰收!”

“丰收啥呀?说是开了个店,可大城市租金太高,起早贪黑干一年,挣的钱大头都被人家房主拿走了,落到自己手里的真没有多少。家里花销也大,就说我儿子吧,今年五岁了,教育上咱不敢跟当地人的孩子比,可也得差不离吧,随便报个班就得花个千儿八百的。”

“别光跟我诉苦,”春来说:“刚才我听你讲要回老家迁户口,没点儿实力能把户口落到北京?”

张旺苦笑:“哥,把户口落北京,有钱也不一定找到庙门,我是准备把户口落到燕郊去。这燕郊虽说归河北管,可和北京紧挨着,一直有小道消息说上边准备把它划到北京。我想先把我们一家三口的户口落到燕郊,等哪天它真归北京了,我们也就跟着成北京人了。”

“聪明!”春来向张旺竖起大拇指,“你这是下了着远棋呀。”

“聪明啥呀,周围好多人都这么干,我们也是有样学样,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弄得成。”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春来低头看了下表说:“该吃饭了,上次是你请客,这次我回请,咱们到餐车吃去。”

“餐车的东西多贵呀,咱可不当那个冤大头。”张旺从身旁的提兜里拿出两盒方便面,“咱吃这个吧。”

春来一瞥之下,见提兜内满满的都是方便面,诧异地问:“你咋带这么多方便面?”

张旺说:“道上吃呗。”

“一天三顿都吃这个?”

“方便面嘛,吃起来方便,关键还便宜。”

“你呀,对自己太抠门儿了。”

“花钱容易挣钱难,不省点儿不行啊。”

“你这话错了。”春来好为人师的脾气上来,正色说道,“钱是挣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你就是不吃不喝,一年满打满算能省多少钱?节流不如开源,你不要只满足于开个小店,要想办法扩大经营,创出品牌,开分店,开连锁店!”

“开分店,还开连锁店?”张旺笑着摆手,“哥,我可没那本事,能把我现在的小鞋店整明白就不赖了。”

张旺没注意到春来怒其不争的表情,拿起方便面要去倒开水。春来止住他:“泡你自己的一份就行了,我也带着吃的,这就回卧铺去吃。”

张旺坚持:“就在我这儿吃吧,一盒方便面才几块钱?不用跟我客气。”

春来站起身:“兄弟,跟你说实话,这方便面我是真吃不下去。都呆这么长时间了,我该回去了。”

“哥,等会儿,我记下你的手机号。”

两人交换了手机号码,春来扬手告别:“以后多联系。”张旺也说:“多联系!”

有了联系方式,每逢年节春来和张旺必会互相发个问候的短信。后来微信这一新事物出现,张旺又主动加了春来的微信。

春来无事翻看手机,常能在朋友圈里看到张旺发的搞笑视频和段子。虽然这些东西和他这个副教授的欣赏口味不在同一层次上,但看过后也会会心一笑,并且想起这个在火车上相识的朋友,感慨时光的流逝——和他又有好些年不见了。

一个规格很高的学术会议在北京召开,春来也受邀参会。报到那天他特意在会场门口拍照留念,然后把照片发上了朋友圈。

晚上刷微信时他见张旺发来了一条语音信息:“哥,我看到你开会的照片了,你那地方离我鞋店不远,有工夫来我这儿坐坐?”后面跟着发了个定位。

春来高兴地回复:“行啊,有时间一定去。”

一天下午会务组没有安排活动,春来决定去见见张旺。睡过午觉后他信步出了宾馆,按着手机导航的指示一边欣赏街景一边不紧不慢地走着,半小时后到了临街的一家鞋店门口。

春来推门走进去,看店的小伙子立即迎上来招呼:“来了?您想要什么样的鞋?”

春来说:“啊,我找个人,有个叫张旺的,是在这里吗?”

“您等一下,”小伙子冲里间喊:“爸,有人找你!”

一个扎着围裙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肚子较上次见面更大了,脑门秃了,眼角也有了鱼尾纹——也难怪,大家都是四十往上的人了。张旺一见春来马上认了出来,上去一把握住他的手:“哥,你来了!”

两人寒暄了几句,张旺给春来介绍看店的小伙子:“这是我儿子张京。”又吩咐儿子:“叫大爷。”张京响亮地叫了一声。春来答应了,笑着说:“好哇,可以帮你爸做生意了,比我那儿子强!”

张旺将春来让到里间,挪开沙发上的杂物,收拾出可塞进一个人的空间,招呼春来坐下。

春来见张旺拿出茶叶要沏茶水,说:“别忙活了,我坐一会儿就走。弟妹呢?”

“进货去了。”张旺将茶杯放在春来面前的桌子上,“正好我儿子今天学校放假,就让他在前面盯一会儿。”

“小伙子瞅着就不赖,在哪儿念书呢?”

“郊区的一所职高。”

“咋上职高了?”春来诧异地问,“为啥不上高中将来考大学?”

“没有本地户口,人家不让在北京考大学。”

春来问:“你那燕郊户口还没变成北京的?”

张旺摇摇头:“这些年就盼着燕郊能划到北京,可直到现在也没个信儿。去年张京初中毕业,眼瞅户口的事儿没指望,听说职高不限户口,就让他上了职高。哎,其实这孩子学习还可以……”

“念职高毕业有出路吗?”

“走一步说一步吧,毕业能找着工作就干,找不着就回来干我这鞋店,不然又能咋办呢?”

春来安慰张旺:“干鞋店也不错,长江后浪推前浪,店面到了人家张京手里,兴许能发展成个大买卖呢。”

“我可不指望这个,”张旺笑道,“他不把我这小鞋店干黄汤就知足了。”

春来问:“兄弟,你来北京这么多年了,想有一天叶落归根回东北吗?”

“回不去了,家里没人了,房子也卖了,亲戚们也全出来天南地北地打工做买卖,回去连个投奔的人都没了。”

两人聊到饭点,张旺要留春来吃饭,春来说他们有会务餐,就不打扰了。

张旺爷俩把春来送到店门口,张旺握着春来的手感慨地说:“下次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面,见面了又是个什么样儿。”

春来说:“咱俩变得更老那是肯定的,可孩子们都成长起来了,人家张京同志可能已经是个成功人士了。到那时你们再请我吃饭我可就不客气了,而且要挑全北京最好的饭店。怎么样,张京?”

“行,全国最好的都行!”张京笑着答应。

张旺白了一眼儿子:“这小子就能吹牛。”

“不是吹牛,是有志气。”春来拍了拍张京的肩膀,“小伙子,大爷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