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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抹沧桑

作者:陈玺 | 分类:都市 | 字数:66.3万

书名:一抹沧桑 作者:陈玺 字数:8186 更新时间:2024-10-10 16:46:44

七四年开春,天暖得特别快。早上下地时还是秋衣秋裤,太阳竹竿高的时候,田里的劳作和太阳的烘晒,农人们脸上挂满了汗珠。

陈老五和马九是二队的饲养员,他俩同辈。老五比马九大八岁,马九叫老五为五哥,老五直接喊他老九。

老五五十开外,身高一米六左右,身体瘦弱。长期的辛劳背有些驼了,腿变成了罗圈形。稀疏干枯的头发白里透着淡淡的黑,恰似核桃一样的圆脸上满是皱纹,稀少的眉毛下一双混浊流着眼液的眼睛。

马九身高近一米八,浑身肌肉健硕,浓密挺直的头发好像针刺一样矗立在头上,黑泽中夹裹着几根银丝。长条形的黑脸上布满了腮毛和胡须,嘴里总是叼着烟锅,说起话来瓮声瓮气的。

清早,社员们牵出牲口,套上犁铧,下地耕作。

老五拉着架子车,和马九将昨晚牲口的粪便移到饲养室门前的粪堆上,用扫帚将饲养室清扫干净。他们用锄头刨开土堆,将土均匀地铺晒在空地上。午饭后,社员们下地了,马九将晒干的土拉到饲养室后面,从涝池里挑来水,将饲养室的水缸蓄满。老五拉着架子车,到田里给牲畜割青草。

老五有两个儿子。老大叫醒民,三十出头,是个民办教师。在外村的小学教书,周六下午回家,在家里干活,周日下午返回学校。民办教师按照本村全额劳力记工分,参加生产队的分配,平时每个月有五块钱的补贴。老二叫觉民,刚刚高中毕业,在生产队劳动。

老五拉着架子车,准备下地。大孙子孙蛋提着担笼,嚷着要跟爷爷下地拔草。

偏西的太阳暖暖的,老五拉着架子车,快七岁的孙蛋扯着辕绳。

去年冬里的一场雪后,天气一直干旱。五米宽的马路上,中间凸起的部分被马车和架子车压成两条深深的车辙,顺着地势和雨水的冲击,弯曲绵延,车辙泛着瓷实的光。驾着车行进时,车轮间或在车辙的棱坎上冲抵着,棱坎扬起的尘土和拉车人脚踩溅起的土混杂在一起。老五驼背的身影和孙蛋虎虎蹦跳的影子,在车前赤黄的路面上,随着脚步和身体的扭动,就像两个活塞一样,节奏不一地蠕动着。

路边的杨树枝从褐枯色变得泛绿,密密麻麻的芽苞绽开,嫩黄色的叶子迎风招展,发出呼呼啦啦的声响。沟渠和田坎上开满了高低不一、各式颜色的野花。麦田中,一群女社员正在用锄头顺着麦垄,锄地松土,随着锄头的挥动,田垄间贴地弥漫着土雾。

老五拉着架子车,拐入小路。男社员正在田头休息:有的蹲着,嘴里叼着旱烟;有的坐在田坎上,手里倒腾着麦秸和树枝;有的站在不远处,回过头来,顺着大家的话题说笑着,拉下裤子撒尿,水柱嗒嗒而下,激起了土尘。一堆泛黄的泡沫久久地蹲在大小不一的土块间,随着清风微微摆头,反射着太阳光,暖春的气息里飘着阵阵尿臊味。看着老五去割草,社员们招呼着,纷纷拿开了横在小路上的锨把。马三的儿子二省盯着孙蛋手里的担笼,站起来捏着鼻子,呼哧了几下,将喷出的鼻涕抹在树干上。他半开玩笑地说:“给队里割草,还带上孙子,这叫公私两不误呀。”

生产队的苜蓿地在公墓边上,围着密密麻麻的坟冢。从冬天醒过来的苜蓿有二十公分高,嫩绿的叶子,像墨绿的缎面一样起伏闪烁着,上面镶嵌着紫色泛白的小花,好似夜幕初盖时田野里飘动的萤火虫。

老五拿着镰刀,来回在苜蓿地转了一圈,今天是开春后第一次开镰,他在寻思着从最茂盛的地方下镰。路上,老五在给孙子讲古代施公判案的故事,他回过头说:“故事就到这里了。队里的苜蓿地,你不要进来,你到公墓那边拔草去!”

孙蛋提着担笼,顺着田埂走到坟堆。坟头上用土块压着的白纸在春风中抖动着,坟冢间枯枝缠绕,泛青的茅草将坟堆包裹着,好像盖上了一层毡,枯藤的缝隙中伸出嫩叶。几块砖头横七竖八地倒在坟前,被祭拜烧纸熏黑的砖面上沾满灰烬,面上滴附的蜡烛依稀可见。

孙蛋看见一撮细细高高的小蒜,兴奋地跑过去,挥起铲子,一会儿,从土里刨出了一串根茎白嫩、指头蛋大小的小蒜。他拍打着小蒜根部的土,抖干净放入笼中。蒲公英伸着长长的脖子,枝头开满了好似纽扣一样大小的花蕾,泛着不同的颜色,白白的绒絮在风中摇摆着,好像蹒跚学步的孩童,对着大人摇着头,摆着手,咯咯稚笑。他拔了几根蒲公英的枝茎,掐掉上面的花,将枝茎从中间扯开,挺立的茎立马耷拉下来,茎中流出了清亮的黏液。他放在口中,用力嚼着,一股草腥的甜味溢满了口腔。

老五看着坟冢间欢蹦的孙子,蹲下去,手捋着一撮苜蓿,留足根茬,嗞啦嗞啦地开镰了。镰到秸断,一股清爽的开春第一茬苜蓿的味道弥散开来。老五知道,槽头的牲畜一个冬天,都是干草秸喂养,不断掉毛,肉皮变得松垮下垂,没了水色。这鲜嫩绵软的苜蓿,对牲口来讲,就像一个冬天没有见过荤味的农人,突然在刚出锅的热蒸馍里夹了一块肥肉。

开春的苜蓿也是农家饭桌上的佳肴。生产队有时会让女社员,撩着围兜,用手掐一茬嫩叶,用秤分给社员。第二天,社员们端着老碗,蹲在门前的粪堆上,刨吸着漂着红辣子的面条,用筷子挑起碗中的苜蓿,放在嘴里嚼么着,都夸苜蓿好吃。

夕阳西下,田野的风变得瘆凉,袭向冒着热汗的脊梁。老五觉得时间差不多了,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四肢,将几笼苜蓿放在架子车上。他对着坟冢吆喝了几声,孙蛋提着担笼,撒欢儿跑了回来。老五在前面拉着车,孙蛋在后面推着。上了大路,老五用衣袖擦着额头的汗水,眯眼看了下西边的落日,对孙蛋说:“孙蛋,你提着担笼先走,爷爷歇一会儿。”

收工的社员们聚在饲养室门前。有的吧嗒吧嗒地咂吸着烟锅,有的用孩子的作业本,扯成纸条卷着烟。孙蛋提着担笼,经过饲养室门前。二省蹲在粪堆上,远远地盯着,口鼻里冒着烟,眼睛不停地眨么着。他突然从粪堆上跃起,快步攥住孙蛋的担笼,笑着说:“叫叔看一下,弄到什么好菜了?”

刨腾了几下,二省失望地拿起一撮小蒜,扯掉外面的皮,放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笑着回到粪堆顶上。对着大家说:“开春的小蒜真好吃!”

老五拉着架子车,回到饲养室。拴在门前的牲畜嗅到了苜蓿的味道,老牛伸长脖子,舌头不停地在嘴唇上舔着,一丝丝口水垂落在地上。马竖起耳朵,尾巴向上挥了几下,仰起脖子,昂起头,晃动了几下,对着晚霞嘶吼几声,口鼻喷出了一股股白气。蔫驴依旧耷拉着脑袋,将脖子在墙上蹭着,一副不急不躁的样子。小牛犊蹦踢着蹄子,撒着欢跟在车子后面,用嘴叼着苜蓿,津津有味地大口嚼着。

马九拿着扫把,挥着驱走了牛犊,将担笼提到炕头的草堆边。他放下铡刀,弓字形站着,一只脚踩着铡刀座,一只手抬起铡刀片。老五蹲在铡刀前,用双膝抵着苜蓿,双手在前面捋着。刀口一闪一闪,草段从刀口缓缓落下。马九嘴里叼着烟锅,提铡时吸一口,压铡时烟从口鼻徐徐冒出,烟袋不断在空中晃动。

两人将牲口从树桩上解下来,牵入饲养室。马九将干麦秸倒入槽中,老五一边撒上麸子,一边淋水,然后用木棍来回搅拌。牲口们没有平日听话,抬着头就是不下嘴。马九提着担笼,往槽里撒苜蓿,老五赶快用棍子搅拌均匀。老五顺着槽头,摸摸牲口的面颊,扯扯耳朵,对蹲靠在炕头的马九说:“老九,你先回家吃饭吧!今个醒民回来了,我要安排明天家里的活,会晚点回来。”

马九晃晃烟袋,瓮声瓮气地说:“五哥,烟没了,到时给我带一袋来。”

说着将烟锅上油腻腻的烟袋解下来,递给了老五。

老五家坐北向南,和饲养室隔了几家。原来和老三家是一院庄子,后来用墙从中间分隔开来,变成了又深又窄的间半庄子。门首是间厦子房,里面堆放着农具和柴草。房檐头是一棵碗口粗的核桃树,树下就是麦草垛子。向里又是两棵细一点的枣树,树冠从屋檐下伸出,掩映着灰褐色的屋顶。庄子中间是第二道厦房,折成九十度和顺墙而建的三间厢房连在一起,后面人字形大房和侧面的厢房连在一起。凹字形的屋檐和院墙形成了一个长条形的天井,一棵火罐柿子树从天井伸出,掩映着院墙和屋顶。大房后面是一棵近百年的老枣树,映住了大房的北向屋顶。枣树下是一间柴房,里面堆放着麦粒壳子和猪糠,母鸡也会在里面造窝下蛋。庄子的后面是茅房,里面养着一头母猪和一窝猪娃、一只羊和十几只鸡。后墙上半人高的墙洞,平时用砖头封着,那是进出粪土的地方。

老五迈着罗圈腿,踩着自己的影子,推开了半掩着的头门。随着门枢的咯吱声和老五的咳嗽声,醒民放倒了墙角的炕桌,对二儿子毛蛋说:“快去拿板凳,你爷回来了。”

媳妇桂琴往碟子加着醋,搅着碗里的小蒜。老五走进大房,两个儿子站起身来,他对老大说:“学校忙吗!咋回来那么晚?”

老五坐在板凳上,儿子蹲在两边,孙子坐在地上的粮袋上。醒民妈头上顶着手帕,端着碗,坐在炉膛的柴火堆里,桂琴蹲在大房的门沿上。屋内垂着一只十五瓦的灯泡,锅里和碗里的热气向上腾升,昏暗的灯光下,一家人散坐在厨房里,吧嗒吧嗒吃着晚饭。

老五用筷子夹着小蒜,呼啦啦刨完一老碗稀饭,他掰下一块蒸馍,顺着将碗擦干净,放在口里嚼着。醒民递给他一个掺着玉米面的馒头,看着孙蛋吃了一个馒头,伸出手又拿第二个蒸馍,他眨么几下混浊的眼睛,用皱巴巴的手帕擦了下眼睛,叹息着说:“晚上不下地,就是睡觉,吃那么多有什么用!”

两个儿子蹲在地上,抽着旱烟,眼睛看着地面,两个孙子在边上嬉闹着。老五眯着眼,看着昏黄的灯泡,沉默了半晌,缓缓地说:“我看今年天旱,节气比往年早。觉民明天给队里请假,和你哥将后面的粪起出去,拉到自留地里,覆在麦田上。”后院的猪哼哼着,他看了一眼醒民,抹着眼睛说:“如果下半年粮食紧张,猪就会便宜。留着母猪,将一窝猪娃卖了。”

老五站起身,打开圈门。母猪慢腾腾爬起来,后面跟着一堆猪娃,将他团团围住,哼哼着用嘴拱着他的裤脚;羊从地上跃起来,晃着头咩咩地叫着;墙角鸡架上的鸡抖动着翅膀,趔趄着身子,咕咕地叫着。

回到厨房,老五走到麦囤后面,解开挨墙的麻袋,手在里面抓了一把旱烟,塞进烟袋里。临出门时对着孙子说:“别睡懒觉,早点起来,帮大人干点活!”

老五交代老伴将头门关好。他顺着巷子走到涝池边,月光下,他围着涝池东面坎上的葫芦形的自留地走了一圈,将棱坎上几棵倒下的烟苗扶起来,用脚踹了几下根部。靠在田头的麦草垛子上,老五看着月光下亮晃晃的烟苗和黑汪汪的麦田,他思磨着下一步庄稼作务的安排。

分自留地的时候,其他社员都挑拣着规则平整的地块,临村口葫芦形的地块剩下了。主要是太靠近村子,社员们的猪鸡时常会顺着巷子跑出来,跑到田里糟蹋庄稼。最后,老五站起身来,说自己要葫芦地。丈量的时候,方正的地一算就知道多大。到了涝池边上的葫芦地,队上的会计拿着皮尺,来回拉了几次,拿过放在田埂上的算盘,拨弄得噼里啪啦,额头上冒着汗,最后对主持分地的大队干部说:“将葫芦头往北延展五米,就够老五家的了。”

大队干部疑惑地看着会计,站起来,用步子来回步量了几下,扳着手指,嘴里叨咕着,半晌也没有个眉目。最后,他走过来说:“五叔,村头的地,家畜侵扰的多,就这样吧!”

老五和别人不同,家里养着一圈猪羊,家肥充足。他一年四季要安排拉土起粪,铡草打糠。村子的小孩放学后,都聚在一起,追逐嬉玩,只有他的两个孙子,手里攥着冷馍,嘴里叼着腌萝卜,脚下放着竹竿,随时准备驱赶猪和鸡。

涝池边上经常会有雨水冲下来的柴草和沟渠里牲畜的粪便。农闲的时候,老五就会挽起裤腿,用铁叉将水里的柴草挑上岸,在自留地上晒干。把水里的粪便和乱七八糟的脏东西弄上来,埋在地里。他下田干活,见到路边和渠坎中人畜的粪便,都会用铲子铲在粪笼里,提回来埋在自留地里。

分到自留地,老五带着一家大小,在葫芦的周围砸下木橛,用铁丝围了一圈。前堡子自家叔伯兄弟陈老六弯着腰,披着棉袄,叼着烟锅,扑塌扑塌着路过。看到老五在地里忙活,走进来蹲在边上,口鼻冒着烟说:“五哥,你平时不哼不哈,没有多少言语。这四个队分自留地,最有眼力的就数你老哥了。”

老五抹了抹眼角,挥动着铁锨,笑着说:“人家都图省事,咱是受苦的命,没有办法。”

去年腊月,下了一场雪。早上起来,每家都用扫帚将自家院子的雪扫出来,堆在门前的树沟里。老五在村子转了一圈,吃过早饭,他从邻家借了两辆架子车,将村子里的雪堆拉到自留地里,用铁锨撒在麦田里。

开春无雨,麦苗在泛黄的根絮中摇摆着,就是不见起身。板结的土地由于没有积雪的消融,开裂了。老五近来有时间,就会蹲在自留地里,用树枝挑翻着土层,估摸着地里的墒情。

老五回到饲养室的时候,牲口们在槽头摇头晃脑地吃着,不时伸出舌头呼啦呼啦舔着嘴唇,间或摆弄着脖子和头,阻止邻居的越界。他打了一桶水,顺着槽头让牲口饮水,又抓了一把苜蓿,撒在麦秸上。马九靠在炕头上,张着嘴巴,随着有力的呼吸,呼噜声一阵高过一阵,手里攥着的烟锅,耷拉在膝盖上,停在空中。老五将鼓鼓囊囊的烟袋放在炕台上,躺在炕的另一头,伸手拉绳熄灯。一会儿,炕的两头呼噜声此起彼伏,夹杂着牲口喷气吐舌的呼啦声。圈后,牲畜哗哗的排尿声和嗒嗒的排便声交替着,饲养室弥漫着旱烟青草和牲口排泄溅起的泥土味。

月亮从门缝里照进来,光影偏东的时候,老五的呼噜卡住了,一口气换不上来。他忽地坐起来,揉了几下眼睛,快步走到圈后,拿起铁锨给牲口下面垫了一层干土。他将铁锨扎在土堆上,回去躺在炕上。老牛摆着尾巴,低头看着身下的干土,接连躺下了,嘴巴依旧吧嗒吧嗒地嚼着。马和驴耷么着眼睛,四条腿对角交换休息着。

月亮西坠,东方泛白,启明星眨着眼睛,村子显得静谧而安详。一家公鸡领鸣,然后就是此起彼伏的打鸣声。老五从炕上坐起来,拿起圈后的铁锨,瞅了一眼麻麻亮的天色,回到家里,顺着院子咳嗽着。厨房里的灯亮着,醒民正在擦铁锨,觉民揉着眼睛,懒洋洋地走进来。老五走进厕所,将圈里的猪羊牵出来,拴在树上。鸡架上的鸡群扑棱着翅膀,顺着架子有的飞到墙头,有的上了边上的树枝,卧在树杈上。他对走过来的儿子说:“觉民跟着大,把粪起到墙外;醒民带上媳妇和娃赶紧将粪拉到自留地里去。”

忙完饲养室的活,老五扛着铁锨,来到自留地。一车车粪土,均匀地散布在绿油油的麦田中。他带着儿子,用铁锨将粪土撒在麦田上。忙活完了,老五蹲在涝池的棱坎上,看着坡坎上黑油油,叶子好像扇子一样,杆子不断蹿长的旱烟,他的心里美滋滋的。他捡起一坨土块,扔进涝池中,看着溅起的水泡,测试着水的深浅。

吃了一老碗凉面,桂琴接过碗,舀了一碗面汤,老五接过来,喉结一涨一缩咕噜咕噜地喝完了。他用衣袖擦了嘴角的面汤,瞅了一眼窗外的阳光,捡起地上柴草堆里的玉米秸,用手挎着,心事重重地说:“涝池里的水还不错。下午,在挨着涝池的棱坎上挖几个脚窝,用桶打水,从北边高处浇一下麦地。”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老五来到自留地。北头涝池的脖子处,醒民和觉民弓字形踩着棱坎的脚窝,将水桶传递上来,桂琴和孙蛋接过桶,将水倒在田里。老五弯着腰,看着腾漫过来的水头,赶紧用铁锨拨着田垄中的柴草。天快黑的时候,泛着白色泡沫的水头到了自留地的南沿。

昏黄色的灯光,从饲养室的门框中映了出来。老五靠在炕东头,马九靠在炕西头。自留地施了肥,浇了地,老五心里舒坦了好多。马九抽了一锅烟,唉声叹气地从扫帚捎扯下一条细枝,拔下烟锅,在烟杆中捅来捅去,用嘴吹了几下。装好后在烟袋里捻了一锅烟,洋火点上,一边抽着,一边用满是老茧的黑乎乎的大拇指按在烟锅上面。老五有点困,看着膝下油乎乎的老棉被,他感觉到马九有什么心事,便问:“啥事想不开?”

马九抬起烟锅,在炕沿敲了几下,将烟灰弹了出来,深深地喘着,向地上吐了一口痰。他慢吞吞地说:“德孝来信了,说自己给首长开车,过河滩时没有把握好,首长额头碰了个大包。他估计今年就要复员了。”

老五没有作声,停半晌,马九又说:“五哥,你看我精光光六个小子,原来指望德孝能跳出农门。前年回家探亲,好不容易东托西求,定了一门亲。复员了,我和他妈担心这门亲事要黄了。”

马九有六个儿子,三个女儿。德孝是老大,老二仁孝几年前招工去了油田,常年在戈壁滩上打井,也到了结婚的年龄,一直找不到对象。他最小的儿子和毛蛋同岁。几个儿子读书不行,思想简单,容易冲动,不善言辞,都是榆木疙瘩的性格,留在队里的都是精壮勤恳的劳力。随着子女们辍学入队,马九的头昂得更高了,说话也慢慢没有了顾忌。队长派工时都要考虑他的感受,如果他有意见,就凭他执拗的性格和子女们的前仆后继地遵从,好多事情就会弄不转。马九虽然对年轻人吆五喝六的,但对比自己年长的人,还有几分客气。老五看了一眼马九,抹着下巴说:“德孝的丈人,我经常在猪市上见到,也是重情义的厚道人,应该不会悔婚吧!”

马九从槽头加完草料回来,叼着烟锅,有点激动地说:“好我的五哥哩!现在婚姻,子女不同意,父母也没办法。假如德孝婚事有个闪失,你说我后面一溜串,该咋办呢?”

老五挺直身子坐起来,浅笑着说:“老九,要不给德孝的部队拍个电报,就说他妈病了,让他速回家。然后,叫媒人带个话过去,将德孝的婚事办了。”

马九坐在炕边上,吧嗒吧嗒抽着烟,倏地将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眼里闪着亮光说:“我看行!我回家和娃他妈合计一下。德孝部队的事不能对别人讲,不然就露馅了。”

马九刚走开,宏斌走进饲养室。他站在圈后面看了一会儿,慢悠悠走到炕前,半个屁股坐在炕边上。老五耷么着的眼睛睁开了,问:“宏斌,忙完了?”

塬上人家忙完了一天的活计,晚上睡觉前,会聚在饲养室,聊会儿天。宏斌从裤兜里拿出卷烟纸,摊开将旱烟撒上去,一只手卷成上小下大的圆锥形,另一只手粘着合起来的纸把扭动转着,当锥形旱烟卷成以后,他将纸茬在牙龈上来回擦几下,纸茬黏封。他掐掉旱烟两头,洋火点着,叭叭地吸了两口,慢吞吞地吐了出去。笑着问:“下午把自留地浇了?”

老五眨了几下眼睛,应道:“村里的家畜经常糟蹋庄稼,又不好说人家,只好淋点水,不然猪鸡就跑进去了。”

宏斌讪笑着说:“五哥,这四个队最有眼力的就数你了!看来今年要天旱闹荒了。”

老五曲起腿,向前倾了下身子,手摸着干枯的下巴,眯着眼看着昏黄的灯泡,愣了一会儿说:“今年节气来得早,早晚赤脚在土里,也没有凉气。听二省匣子里说,十天半个月不会有雨。”

宏斌叹着气说:“自留地今年要是没有收成,我忙罢就只好到北山给人家打家具了。”

老五扯了一下被子,侧着头看着宏斌说:“你和别人不一样,有那么多本事,出去一揽活,就不怕没有粮吃。”

宏斌本是陈姓一个分支的外甥,舅家没有男丁,从小过继到舅家,改为陈姓。他不像一般的木匠,总是在几件老式的家具里转悠,他买来新款家具的书,农闲时分,整天研究,是十里八乡做新款家具的能人。村子来了钉锅补缸的手艺人,他就蹲在边上,抽着旱烟,天南地北地扯淡,眼睛却盯着手艺人的活计,间或问一下。

九月的连阴雨天,宏斌从麦囤旁将自家的破锅提出来,拿出自己买来的钻头和疤钉,用木匠尺子和笔标上打眼的位置,他用麦草秸蘸上油,手捋着转子一摁一提。孔钻好了,他将疤钉放进去,用锤子轻轻敲着,铆好钉头,顺手在外面的墙角抹了一撮泥,将锅的缝隙填好,然后,将锅放在屋子的檐头下,接着屋檐的雨水,用砂纸除锈。

农闲时候,宏斌都会骑着加重自行车,带着木匠和补锅的家具,走村串巷。

塬上人家红白事,都是以户族为单位过。大的户族又是以五服为界,由于宏斌舅家历来人丁不旺,陈家两大户族都没有将他家纳入进来,这让他十分苦恼。他是一个硬气的人,人前乐呵呵,回到家里总唉声叹气,感到自己在村子没有个着落。

早些年除夕夜,陈家的几个同辈的兄弟喝酒聊天,老五给大家讲了陈家宗祠的历史。说宏斌舅家那支离咱们更近一些,况且人家放弃了自己的祖宗,到咱们陈姓传宗接代,咱们不能亏待人家。他建议以后过事,宏斌就算咱们族里的。大家同意后,过了正月十五,老五告诉了宏斌,宏斌长长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深情地瞅着老五。

天瓦蓝瓦蓝的,没有一丝云彩。田里的麦苗好像乏力的人,怕站起来跌倒,依旧试着站了起来。为了保墒,社员们在麦垄间用锄头松土,弥合裂开的缝隙。冬季积雪被车轮碾轧的车辙慢慢干枯了,车子经过时候撩起的尘土扬得老高。社员们一群一群在麦田里蠕动着,七村八堡子的高音喇叭交合在田畴上,有的在放着《无产阶级*****就是好》的合唱,有的在放着《红灯记》,有的大队干部在讲着革命形势,部署开展“批林批孔”运动。

村子里剩下了老年人。有的用扫帚从院子扫到门前;有的系着围裙,提着担笼到村头自己的柴垛子,扯上柴火回家做饭。一会儿工夫,黄墙褐瓦的屋顶飘起了炊烟,顺着屋檐和院落里的树干升起,在屋顶和树冠间会合,整个村庄弥漫着一层蒸馍一样的烟气。涝池西面的小学传来阵阵口令声和哨子声,学生踩着整齐的步伐,脖子上系着皱巴巴的红领巾,肩上扛着梭镖,喊着口号,围着皂角树操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