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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抹沧桑

作者:陈玺 | 分类:都市 | 字数:66.3万

十一

书名:一抹沧桑 作者:陈玺 字数:13227 更新时间:2024-10-10 16:46:44

经过几个冬季的会战,宝鸡峡水利工程在塬上的灌溉网络,终于有眉目了。七五年开春,按照公社的要求,各个大队集中人力,完成最后的收尾工程。塬上世世代代都是旱地,饥馑大都是由于天旱引起的。随着天气转暖和通水日期进入倒计时,塬上人聚在一起,都在议论水利的事情。暖暖的太阳升起的时候,人们蹲在墙角,再也没有焦虑和忐忑。

社员们到了工地,总能吃饱肚子。村里的老人和小孩只能喝稀饭,啃红芋。境况好的家庭能吃上窝窝头,差的家庭晚饭就省了。塬下的村子有井水灌溉,粮食富裕一些,塬上人家通过亲戚和朋友,找到塬下人家,开春借一百斤玉米,麦子下来归还同样斤两的小麦,负担重的塬上人家,一年难得吃上几个月的麦面。

老五拉着架子车,到东北墓地边割苜蓿,走到地头,他看见嫩绿的头茬苜蓿,被人在晚上齐刷刷揪了一遍,地上散落着苜蓿秸子。他知道这是荒年的前兆。他拿出镰刀,从长得旺的地方,掠一层苜蓿,拉着架子车回去了。

马九放倒了铡刀。老五将半笼苜蓿拿下车,抹了抹眼角的眼液,低声说:“队里的苜蓿夜里让人给揪了,割不到草。”

马九蹲在炕沿头,转过头来,瓮声瓮气地问:“社员们都上工地了,这事要不要报告大队,让他们查一查!”

老五抹着下巴,摇着头说:“偷苜蓿的人,也是饿得不行了。那个地方四村不靠的,不能确定就是咱几个队里的人偷的。”

马九觉得老五说得有道理。前几天晚上,自己家里也快揭不开锅了,他老婆嘟囔着,不行就揪些苜蓿来救急。趁着老五在垫圈,他抓了几把笼里的苜蓿,揣在裤兜里,他叼着烟锅,喀喀着走出了饲养室。

社员们从工地上回来了,村子有了人气。塬上的水渠网已经竣工了,就等着开闸放水了。没有了工地上的集体饭堂,好多家里的粮食变得更加短缺了。

春风和煦,水渠纵横,宽阔的马路边上是一排排挺拔的杨树。小麦返青,解冻的大地踩上去就像发起的面团,酥软而富有弹性。杨树绽开了芽苞,伸出了嫩黄的叶子,沟渠田坎上开满了野花。村子里的小孩不再追逐嬉闹,他们饿着肚子,提着担笼,在麦田里挖着野菜。如果运气好,在人迹罕至的坟冢旮旯里,寻得一片土菜子,铲子挖下去,看到白白的好似人参一样的菜子根茎,那是早春时节的佳肴。

粮食紧张的农家,熬一锅稀饭,里面有稀疏的玉米粒,切成块的红芋和绿绿的野菜;粮食欠缺的人家,稀饭里的玉米多一下,凉的时候,碗上面会结上一层胶汁,红芋只是点缀,并不是主角。小米是塬上人家冬里的稀罕,只有坐月子和病了的老人,才有喝小米粥的待遇。境况好的家庭,吃了一段时间的玉米,有时会做一顿小米饭。

秋季下来的小米油性大,煮熟后很快变成了糊糊,盛在碗里黄灿灿的,冒着热气,泛着清香。老五端上一碗小米饭,蹲在院子的石板上,米饭上面堆着土菜子做成的酸辣的凉菜(芥菜)。他用筷子将几粒芥菜拨到碗边,顺着碗沿向里铲,小米饭和着芥菜蹲在筷子头。他吹了几口,放进嘴里,挤眉弄眼地哈着热气,闭上嘴巴嚅动了几下,酸辣黏油,小米在嘴巴里酥化了。吃罢小米饭,觉民拉着架子车,来到壕里拉土。他脱掉棉衣,操起头,抡开膀子,在壕里挖土。一层一层湿湿松软的黄土,就好像早上吃的小米饭一样,哗哗地垂落下来。

老五吃完晚饭,靠在麦囤上,手里挎着玉米秸。醒民蹲在边上,抽着旱烟,觉民端着碗,呼啦呼啦喝着稀饭。醒民妈系着围裙,将面瓮瓮中的酵面拿出来,掐成小块,浸在温水里面。桂琴正在收拾锅碗,两个孙子手里拿着一沓报纸做成的方块炮,在厨房的地上抡起胳膊玩着。醒民妈用围裙擦了眼睛,说他娘家哥实在不行了,侄子明天过来,想弄一点粮食。醒民眯了一下眼睛,瞥了妈一眼,依旧抽着烟。觉民放下老碗,咋咋咧咧地说:“都是小伙子了,每年都来借粮食,从来都没有还过,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大也不容易!”

醒民妈解下围裙,提起来在觉民头上扇了几下,觉民手挡着围裙,笑着说:“我妈心里就是她娘家几个侄子!”

老五眨么了几下眼睛,抹了下眼窝,缓缓地说:“你舅娃多,负担重,咱能帮还得帮。虽说每一次都说是借,我从来都没有指望着他们还。”

听了老五的话,醒民妈回过身去,继续发面。老五对醒民说:“你舅爷舅婆都在。给你表哥装一些玉米,还得装一些麦子,总不能让老人都吃玉麦吧!”

醒民妈将冒着热气的茶缸,放在老五面前,觉民扭着脖子说:“大,我那两个表哥跟狼一样,哪能轮到我舅爷。”

头门吱扭响了一声,老五眼睛不好,耳朵特别灵,他喊了声:“谁呀!”

院子传来了:“我,五哥!”

老五扭着头对着门:“噢,智亮呀!”

智亮耷拉着脑袋,嘿嘿着走了进来,蹲在厨房的门边上。老五问:“吃了?”

智亮扑闪着眉毛,犹豫地应道:“吃了。”

智亮眼睛不停地在灶台上寻觅着,老五对觉民说:“给你叔拿个馍!”

智亮掰开馍,放在嘴里嚼着,兴奋地聊着水利,想到以后再不用为吃饭而发愁,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老五转过头,淡淡地笑着说:“你可以算天算地,不要再算女人生娃的事了。上年人没有计划生育一说,生娃都是自然的事,没有算计生男生女的学问,一旦算错了,人家就和你过不去!”

智亮低着头,用柴草在地上划着。老五又说:“你两个娃不错,将娃抓衔好,才有个念想。”

智亮挠着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老五明白他的来意,便说:“咋的啦,不够吃了?”

智亮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着。老五对觉民说:“给你叔装上两斗玉麦吧!”

智亮从腋下拿出了一个早已准备好的蛇皮袋子,装好玉米,扛在肩上,哼哧着离开了。

第二天中午,桂琴正在擀面,醒民妈一边烧锅,一边在灶膛里用铁勺炒下锅菜,厨房里弥漫着一股菜油香。烟气顺着厨房的窗户和屋檐腾飘着,萦回在柿子树的树冠上。家里人下地回来,等着吃饭。醒民的表弟钢娃推着自行车,嗅着饭香,刚走进门,就谦和地和姑父打招呼。醒民妈隔着窗户,看到侄子进来,她从厨房走出来,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询问着父母的情况。

钢娃耳大头圆,身体敦实,说话时总是瞪着圆眼,急的时候有点结巴,嘴角泛着白沫。他挽起裤腿,坐在屋檐下台阶的凳子上,边上放着茶缸。老五蜷曲着身子,靠在对面的柿子树上。钢娃天南地北地扯着,都是在比较中突出自己的孝顺。他像是东家的公子,老五则像家里的长工。醒民蹲在边上,抽着闷烟,不时地瞥着表弟,怀疑他这番说道的真实性。

桂琴端了一老碗凉面,递给老五。老五说先给客人,钢娃谦让了一下,接过碗,看见里面没有辣子,他站起来,走进厨房,挑了几筷头油泼辣子,放在面里搅着。他蹲在厨房灶膛前的柴堆里,边吃边向姑姑说道自己的孝顺,他盯着案板上的面条,呼啦呼啦吃完了一碗面。看着侄子空了碗,醒民妈指着案板说:“想吃自己去挑!”

钢娃腾地起身,挑了满满一碗面,拌得红红的,快吃完的时候,开始不断打嗝。姑姑赶紧给他盛了一碗面汤。他嘴唇上沾满了红红的辣子油,咕咚喝完面汤,打着嗝走了出来。看到姑父还靠在墙边,他觉得自己吃过了。他从自行车的后座上取下麻袋,放在板凳前。老五撂下碗,对觉民说:“去,给你舅家装一口袋玉麦!”

钢娃提起口袋,觉民跟在后面,觉民用铁簸箕装玉麦。口袋快满了,觉民停了下来,他知道太实了,自行车很难驮。钢娃是远近有名的愣娃,他将口袋抱起来不停地摇晃着,直到满得难于扎住,才心有不甘地往外抓了几把玉麦。扎好玉麦口袋,他哼了一声,掂起口袋放到厨房外面,又拿着一个空袋子,走了回来。老五说:“装些小麦,这是给你婆你爷的,你们兄弟就节制点。”

钢娃嘿嘿地笑着,走向麦囤。他推来自行车,将玉麦口袋放在后座上,自行车的头翘了起来,觉民压着车头。他嘿哧了一下,将小麦袋子搭在自行车前面的横梁上。他颤颤巍巍地推着自行车,准备离开。到了头门,由于后座上的玉麦口袋装得太饱,几乎是平在后座上,出不去门。钢娃又将口袋卸下来,待自行车出去后,又把玉麦桩子放上去。他艰难地推着自行车,回过头和姑姑姑父道别,踩在踏板上向前划了几下,壮实身体跃上车子,自行车在凹凸不平的路上晃悠着,车胎压得扑塌在地面上,发出咯嘣的声响。觉民在后面喊道:“不行!太重了,得推着走!”

麦苗拔节的时候,陈家老九的大儿子小军背着铺盖回来了。老五正在饲养室门前晒土,小军喊了声五伯,走了过来。老五问你在西安好好的,为啥回来了。小军说高中毕业了,城里的孩子都要上山下乡,他回到老家参加农村建设。

小军小时候在村子长大。小学四年级转到西安上学,他白嫩的脸上泛着红光,说着家乡人能够听得懂的西安话,见到村里人,他总是热情地招呼着,没有塬上小伙的冷和愣。栓和兄弟看到城里的兄弟回来了,也跟着神气起来,村子里一起长大的小伙子聚集在小军的屋子,小军俨然成了那茬人的首领。

塬上人节俭,屋子里都是七瓦的灯泡,拉一下电灯开关的绳子,电流顺着灯泡里的钨丝爬行,先是红红的,后来慢慢泛起了昏黄的光。小军回来,在炕头上装了一只长长的发着红光的日光灯管。村子的男女老少成群结伙,吃完晚饭,来到小军的屋子,好奇地看着一柱红光。

大省和老七不和,晚上吃饭的时候,孩子嚷吵着要去小军的屋子看红光,他斥责道:“有啥好看的,没有骨气!”

田间歇息的时候,栓和故意将话题引向小军的日光灯,觉民和养田附和着,讲述着红光的奇妙。大省蹲在边上,脸上露出羡慕的神情。

学校有个水泥乒乓球台,村子里的学生和年轻人经常围着台子比球技。水泥台子中间没有球网,竖了一排砖头。球拍好多都是用木头自己做的,奇形八怪,打起球来叮当作响。学校有一只上面铺着红胶皮,布满红钉钉的拍子,只有校长和大队干部才能用。乒乓球就是那么几个,白白的上面布满了黑点。打扁了后,大家心疼地会用球拍柄,在凹陷的地方捻上一会儿,希望凹陷的地方可以起来。实在不行了,他们就会将乒乓球放在刚灌上开水的电壶口上,用热气蒸熏,趁着球皮变软再捻上几下。

小军回到家乡,带回了蓝色的乒乓球网子。学校放学后,他提着袋子来到水泥球台前,后面跟了一群小孩,三个堡子的乒乓高手云集,将台子围起来。根和跑过去,把台子上的砖头推到地上,用扫把扫着台子,从小军的袋子里掏出网子,和柱和扯了起来,两头用砖头绷紧压住。学校里的童老师拎着单面的乒乓球拍,从屋里走出来,挥动着拍子,温习着抽球的动作。

小军转动着脚踝,扭动着腰肢,将腿放在台子上面压着,又弯腰双手触地。他从袋子里拿出一只两面都有胶皮和钉钉的长把把球拍,大家都没有见过。他试了几个球,他的左撇子横握球拍更是稀罕。开球以后,一群人随着球的飘移而扭动着脑袋,童老师击球的时候,声音清亮,小军抽打时,声音缠柔,他们左右开弓的连续抽拉让大家眼花缭乱。没有几个回合,童老师喘着气败下阵来,他走过来,拎起小军的球拍,翻来覆去地看着,用手掐着上面的胶皮。

保卫上小学四年级,拿过公社的乒乓球冠军,即使春节过年的时候,外面干事的人回来,好多也不是他的对手。他搓了搓手,先是拿着自己做的桐木拍子,节奏很快地推挡着,乒乓球在快慢绵脆中不断转换,好似一首乐曲。后来,小军的球开始有旋转,接着变成了弧旋球,速度慢慢加快。保卫机灵地下压上提,却始终对不上路子,没有几下也败了下来。

童老师有点不服气,他觉得自己败下来主要是家具不行,就好像当年打日本,鬼子是三八大盖,自己拎着的是大刀。他站在球网中间,一边当着裁判,一边分析球路。保卫的打法就像塬上人的品格,什么事都是直来直去,有的是力度,没有旋转。小军的打法就像城里人,一会儿上旋,一会儿下旋,球在空中总是改变路径,没有钉钉的桐木板板碰上去,弄不好就飞了。乡下人打球,注重的是力度速度和快的节奏,城里人讲究旋转和变线。塬上人只有桐木板板,想转也转不起来,城里人手掂着的都是钉钉货,不想转都难。

童老师感到打球就像做人。保卫的击球清脆响亮,就像遇到什么事情,心直口快一股脑倒出来的,心里不会有什么包袱;小军抽打的球绵柔酥和,恰似有的人碰上事情,总是支支吾吾,闷不作声,里面往往埋着包袱。

智亮不懂打乒乓球,跟着凑热闹,来到学校。他站在边上,看着来回飘飞的球,听着清脆和绵柔交替的响声,眨么着眼睛,陷入了沉思。想到古书上说的以柔克刚,想到了刚往往与直联系在一起,直了内涵着方向是一定的,不会随着周围风向的变化,调整自己,难以和在环境中;柔虽则力度小,速度慢,却没有一个固定的方向,随着风向,可以不停地变换,将自己沁合于环境中,跟着潮流漫。他顿感道学的玄妙和精到,自然如此,做人也摆脱不了这个定律。

小军没有干过农活,在生产队总是做一些敲边鼓的事情,田间地头,给社员们讲一些城里的新鲜事,成了大家单调生活的调味剂。回到家里,给村子里的年轻人看自己带回来的利器,一件是可以套在手上带有拳头纹路的手柄,小军说打在人身上既有力度,也不会留下外伤;另一件就是可以钉在皮鞋前面和后跟上的钢片,有此物着脚,踢人时足以致命。塬上人穿的都是布鞋,要想钢片附脚,那是梦想。

觉民和栓和借来了宏斌的木匠工具,仿照着做木柄的手套。他们关上门,神秘地钻研着。后来,村里人都说小军在西安专门学过武术,栓和更是蹲在饲养室前的老槐树下,低着头神秘地对智亮和觉民说:“小军每天早上起得很早。在后院吆喝着练功,我躺在炕上,就听见椿树晃动,树上的叶子哗哗作响。”

过了半个月,金尚武骑着自行车来到二队,见到小军穿着一身军装,正在攀着院子的杏树,做引体向上。他看了一会儿,感到自己平时身后跟着的都是一帮二愣子,迫切需要吸收像小军这样机灵活泛的小伙。他撑好自行车,快步走过来,递给小军一根烟。小军摇着手说不会,聊了几句,他就走开了。

第二天早上,大省在饲养室门前派工,他阴着脸对小军说:“以后你不用参加队上的劳动了!大队看上你了,等一下,到大队报到。”

小军挠着头,将手里的铁锨递给了栓和。来到大队部,金尚武正在对七八个基干民兵进行队列训练,手里拿着树枝,正在抽着一个民兵挺着的肚子。小军在学校受过军训,走过去给金尚武一个标准的军礼,向他报到。满脸怒气的金尚武嘿嘿地笑了,向大家介绍完小军后,摇着头说:“你们那么笨,也只能当民兵了!”

金尚武说了声“解散”,带着小军来到办公室,向孙书记介绍。孙书记正在专心看社论,小军用标准的普通话向书记问好,惊得孙书记抬起头,好奇地看着帅气的小军。

孙书记去了茅房,回来后端着茶缸,递给小军一份报纸,笑着说:“读读!用西安话!”

小军浏览了一下,诵读了一段。孙书记放下茶缸,连说了两个“好”,他对金尚武说:“咱大队缺的就是这样的人才,我看还是留在办公室,当广播员吧!”

孙书记抬头向南,看了几眼,露出了得意的笑容。金尚武从椅子上坐起来,阴着脸说:“人是我发现的,还是当民兵吧!”

德文走过来,看着两位,笑着说:“我看就是基干民兵兼着广播员吧!这叫文武兼备。”

小军没有想到自己这么受重视,他有点不知所措了。金尚武拿来一支半自动步枪和红色的基干民兵的袖筒,递给小军,严肃地说:“小军同志,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一块无产阶级专政的基石了,一定要听党的话!”

小军激动地接过枪,戴上红袖筒。

老九从朝鲜回来,在西安高校公安处工作。小军经常跟着爸爸,到学校保卫处转悠,他对枪械并不陌生,有时也和爸爸到靶场打上几发子弹。接到步枪,他回到民兵的屋子,几下子就将枪拆解开来,又很快合成安装在一起,弄得几个民兵一下子傻眼了。

金尚武坐在椅子上,问小军有没有打过枪,小军点了点头。其他民兵一脸茫然,虽然他们整天挎着枪,在田埂村子神气地走着,枪里没有子弹。他们经常趴在地上,练习射击的姿势,却没有真的扣动过扳机。小军给金尚武倒了一缸水,递过去,弯着腰附在他的耳边说:“我打的都是手枪。我爸单位不许带长枪,腰上一般都是短枪。”

金尚武站起来,他当过四年兵,新兵连的时候,他在沙土里趴了半个月,最后对着靶子放了五枪。他后面分到了炊事班,就再也没有摸过枪了。手枪只有连长才有,公社的田干事腰里挂着的红缨缨手枪,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金尚武不怕事,他觉得公社田干事做事拖泥带水,不够干脆利落,从心里有点瞧不起他。看到田干事撅着屁股,衣摆后面露出的红缨缨,他即刻又蛰伏了。

小军藏了几发子弹,他和金尚武的关系越来越密切。晚上,他们靠在炕上,小军笑着问:“连长,你想不想打枪?”

金尚武咬了下牙,两腮的骨骼抖了下,笑着说:“有枪没有子弹!”

小军贴过去,附在他的耳边说:“我有子弹,有时间找个地方试试。”

金尚武脸上绽开了笑容,不住地点着头,相约明天下午找一个壕,去试试。

第二天下午,民兵操练完毕,金尚武骑着自行车,带着背着步枪的小军,来到槐树寨东头的壕里。小军从家里找了个废弃的铁锨,锨头朝上竖在壕边,金尚武兴奋地来回拉着枪栓,哐当作响。小军看到村里的社员下地归来,他从裤兜里掏出一颗子弹,递给金尚武。金尚武拿着子弹,在鞋底上擦了几下,放进枪膛,拉了下枪栓,蹲在地上,屁股蹲在脚后跟上,双手托住枪,眯着眼专注地瞄着,就听见砰的一声枪响,东边壕背桐树上的一群麻雀,扑棱棱惊飞了起来。西边壕上的社员放下农具,蹲在壕坎上,好奇地看着。栓和指着壕里靠着的铁锨,兴奋地说:“这和枪毙犯人一样,那铁锨就是绑着的犯人!”

金尚武没有中靶,他示意小军试试。小军瞥着壕上的人,看着马九和大省冷冷地看着自己,他镇静地蹲下瞄准,扣动扳机的一瞬,竖起的铁锨应声倒地。金尚武拍了下他的肩膀,壕上面的栓和和觉民叫了起来。金尚武威严地看了壕上一眼,大家低下头回家了。

金尚武留了三颗子弹。晚上没事的时候,他将每一颗子弹擦得光亮,泛着铜色。这半年,大队的青年人中间流传着,金尚武是个纸老虎,挎着枪人模狗样,其实就是个空枪,和打狗棍没啥不同。这些传言让他十分苦恼。有了三颗子弹,他看见人堆,就会走过去,适时从裤兜里掏出闪亮的子弹,放入枪膛。社员们看到真枪实弹,嬉笑舒展的表情即刻僵在一起了。

小军俨然成了基干民兵队的二把手。自从在壕里击倒铁锨,栓和和拴住更来劲了,语言和神态中充满了挑衅。大省是队长,后面有二省和马九家几个儿子的支持,只是态度上收敛了许多,并没有认输的打算。老七的嘴巴本来就不消停,有了两个儿子做后盾,加上侄子的英武,他说起话来,也就任性了起来。

下地归来的路上,栓和还在变着法子炫耀兄弟的枪法。大省攥着从肩上拿下来的双刺,胳膊上的青筋跳动着,他转过身,对宏斌说:“宏斌,一支枪,一把双刺,咱俩打架,你选啥?”

宏斌知道大省话中有话,摇头笑着问:“咱俩会打架吗?”

大省提了提双刺,抖了抖,笑着说:“如果是我,我就选双刺。枪就一个管,打出去也是一个眼,双刺撸过去,那可是两个洞呀!”

老七嘻嘻了半晌,耻笑着说:“义和团为什么打不过八国联军,就是双刺敌不过枪炮。”

二省刚想接话,老七拍了一下他,将他没有想好的却要说的话拍了回去,老七说:“主席说了,落后就要挨打!那就是给拿双刺的人说的。”

小麦开始抽穗了,放眼看去,田畴全是绿绿的麦芒,蜜蜂和各式的昆虫在田间飞舞。老五的老丈人八十多岁,身体硬朗。他隔几天就会提着担笼,来到老五家。醒民妈看到爸来了,变着法子单独做好吃的。老汉端着酸汤面,用筷子挑着,边上的孙蛋和毛蛋流着口水,眼馋地盯着。奶奶将他们赶出去,蹲在边上,用油裙拍打着身上的柴草,嘘寒问暖。老汉吃饱了,睡一个午觉,走的时候,醒民妈再用纱布包上几个特别蒸出的蒸馍,放在他的担笼里。

老五少年时候,和他八娘生活了好多年,尽管历经磨难,但他都用一颗感恩的心,稀释融化了其中的不快。八娘瘫在炕上几年了,家里的饭馍,他不能端给她。每到集市,他都会买一包肉和几个蒸馍,回家时悄悄溜进她的屋子,放在她的炕上。老五卖了去年剩下的旱烟,称了半斤熟肉,看到麦黄杏黄澄澄的,他称了一斤。自己吃了一颗,他将杏核含在嘴里,走了五里地。

老五看见马路上没有人,他顺着树沟,走到老七门前,晃进大门。悄然走到厢房檐下,轻轻推开房门,把肉和杏放在八娘炕头。小军刚走进门,看着五伯从奶奶屋子出来,问候了一声,老五嘴里有杏核,嗯了一声就离开了。小军进了奶奶的屋子,看见她正吃着杏,她手指着门外,嘴里呜呜着。小军明白了一切。

老五垫圈的时候,发现母牛的胯下流着清亮的黏液,长长地吊在那里。他放下铁锨,走过去,弯着腰用手撩了下,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晚上,社员们记完工分,大省走进饲养室。老五说:“母牛到了交配期,要抽时间到配种站去配种。那头母驴估计也差不多了。”

牲口配种是生产队的大事,关系着槽头是否兴旺。大省交代,过几天让志发从库房里取上饲料,然后就去配种。老五说两个牲口,得派多一个人。大省抽着烟,寻思了一会儿,说:“孙蛋要放忙假了,你就让孙子帮忙,到时按照半个劳力记工分。”

老五点头答应了。

渭北旱塬通水了。这一段时间,塬上各个大队的广播不停地播报着说,这是无产阶级*****的胜利果实。塬上人世代梦想不到的事情终于实现了,大家像吃了兴奋剂一样,奔走相告,原来有疙瘩的邻里,在通水的共同期盼和兴奋中,放下了争拗。智亮蹲在门前,看着社员们兴奋的表情,看见老七和大省碰到面,也聊了几句。他估摸着古代边疆吃紧,塬上人在出征以前,可能也是这种氛围。

干渠通水的时候,渠岸上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两边的岸上挤满了人。站在闸门的平台望去,看不到人的身子,各式各样的脸形成了两面墙,就像灾难展馆中,放在架子上一层层人的头骨。县革委会主任和宝鸡峡灌区的领导站在水闸前,将开闸的扳手套在褐色的粗壮的螺丝上,随着鞭炮齐鸣,两个人弯着腰,用力转动,一股清流从闸门下面迸喷了出来,扬起了一面水墙,随即在干渠梯形的水泥槽中奔流。水头汹涌着卷起了渠底的泥土和柴草,人们举着双臂,欢跳狂呼着,水头的柴草和浊浪过后,就是清清的流水。

村子里的小伙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竟然跳进水里,不断拍打着,往自己身上撩水。有的干脆扎个猛子,腾地跃出水面,大口喘着气,抹了一下脸上的水珠,振臂嘶喊着。岸上的媳妇姑娘指着水里的勇士,问边上的人,他是哪个村子谁家的娃。其他小伙看着水里激情的同伴,也忘记喇叭上的叮嘱,跳进水里。金尚武看着水中少年,站在岸上叱骂着,喧嚣的气氛稀释了他的骂声,水中少年忘情嬉水,根本没有把他当一回事。他交代小军阻止更多的人下水,自己跑到大队临时的广播台前,一把抓住麦克风,声嘶力竭地命令水里的人赶快上来,同时报告上游的水闸,暂停放水。

水位越来越高,到了肚脐的位置,稍微理智的小伙,在大人的催促下,抓着锨把上了岸。纵情的小伙,眼睛盯着岸上的姑娘,蹩脚地狗刨着。水到了胸部的位置,开始变得湍急,剩下的那位小伙开始慌了神,眼睛变得惊惧,手加速拍着水面,随着水流向下游荡去。小军在学校练习过游泳,看到水位到了小伙的脖子,岸上的人慌了,赶紧将树枝伸向水里。小军把步枪给了边上一个民兵,利落地脱掉衣服,一个漂亮的弧线,跃入水中,在水下游了好一会儿,仰头出水,一把揽住了小伙的腰。到了下一个分水的闸门,他们抓住闸门上的吊杆,上了岸。刚才还在逞强的小伙弯着腰,蹲在地上,不停地咳着,将混杂着渠水的鼻涕淋在地上。

一脉水分流到槐树寨东头的水渠,向西北角上的抽水站流去。这个灌区的社员哗啦从干渠上撤离下来,又站到抽水站这个区间敲鼓欢呼。抽水站的机房离地十五六米,社员们从斜坡下去,看着水流涌进了深深的蓄水池,三只直径接近一米的水管探在池底。孙书记站在上面喊道:“快到上面来,水一会儿就出来了!”

社员们手里拿着农具,顺着斜坡跑上地面,绕到抽水站上面高出地面七八米的出水的渠槽。机房的马达开始轰鸣,三只粗壮的水管开始慢慢地向上泛着水流,越来越快,越来越粗,最后形成了三根水柱喷涌咆哮,渠头的水槽里涌动着湍流和一个接着一个的旋涡,甚是吓人。刚才还干枯空荡荡的水渠,霎时盛着一渠奔腾的清流。

老五和马九今天高兴,他们放下了饲养室的活,跟着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到干渠上,疯了一把。他们觉得自己赶上了好时代,当水流腾涌的时候,年轻人都在疯狂地嬉闹着,老人们都在浮想着天旱年馑时的情景,他们默默地抹着眼泪,那是喜悦的泪水。老人们知道自己的儿孙们,再也不怕天旱了,吃饭有了着落,塬下的人再也不能看不起自己了,自己的儿孙可以娶塬下的媳妇而不用加礼钱了。

塬上人听着喇叭,依旧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劳作着,喇叭里人定胜天的说道似乎离他们很远。当他们看到清流绕村的时候,老人们将似懂非懂的名词换算成水流,涌动着对**的感激。陈家老四从来不出门,他在养地的陪护下,拄着木棍,耷拉着红眼,在渠岸上站了好长时间。麻娃和陈俊明都是见过世面的人,在渠岸上见到了,丢弃了拘谨,诉说着古往今来,都在称颂水利工程的功德无量。

从干渠上回来,老五将牲口牵在老槐树下拴好,他扛起铁锨下地了。田野里纵横交错的渠网边,散落着一组组人,每个队的社员都铲开了麦垄的渠口,将进水的引渠收拾的整整齐齐,单等放水。槐树寨四个小队,推举了一队马家十二的大儿子近省做斗长。斗长就是灌溉时候,按照抽水站上分配的水量,再将水按照土地的多少,分到各个生产队。近省骑着自行车,沿着渠岸转悠,手腕上闪着手表的链子,自行车后座上夹着一只丁字形的扳子。需要放水的时候,他就会停下车子,拿起扳手,将扳手上面的丝帽套在闸门上伸出的螺头上面,转动着扳手,水就从渠里流向田间。他抬手看一下手表,叮嘱着关闸的时间。抽水站分配的水量和斗长分给每个队上的水量,只有斗长知道,其间也有人为操作的空间,每一个生产队为了早灌地多浇地,设法搞好和斗长的关系。天热的时候,斗长来到生产队的瓜棚下,没有和务瓜的社员招呼,径直来到瓜地,看着满地爬着的西瓜,捧在手上敲着,摘下一只放在瓜棚下的砖头上,刀起瓜开,咔嚓咔嚓吃了起来。临走的时候,还会带上一两个瓜。

社员们按照斗长的提示,聚集在分水的闸门前。大省和志发扛着铁锨,风急火燎地从抽水站方向,快步走过来,招呼队里的社员,再将田里的水渠查看一边,说水在路上,很快就到了。社员们蹲在树沟渠边,翘首北望,期待着白啦啦的水头的到来。过了一会儿,渠岸上马九家的陆海空狂跑着过来,喊着水来了。栓和骑着松垮的旧自行车,从路上狂颠着,奔了过来,将自行车扔到田垄里,自行车的后轮还在飞快地转动着,他趁着惯性,三步并作两步,喘着气趴在闸门上,喘着气说:“快开闸,水马上就到了!”

大省喊着进省,大家随着队长,接着喊声,也在喊着进省。进省骑着车子从北面过来,看见大家用铁锨敲着闸门上的螺丝,他走过去说:“抽水站要求下游的地先浇,然后才是上游的地。”

说着就见水流夹裹着泥土和柴草,腾着白白的水花,好像绅士一样的走了过来,水流下渗激起了嗞嗞的声响。看着清清的渠水经过自己的田头却要流到了下游去,社员们闷不作声,觉得这是在欺负人,大家愣愣地看着坐在自行车后座、叼着香烟、晃动着脑袋的进省,感到这家伙就是吃里爬外。

智亮坐在锨把上,扑闪着长长的眉毛,看着大家蹲在渠岸上愤怒的表情和村子小孩盯着渠水下流不解的眼神,他缓缓地说:“这就像娶媳妇待客,早上都是自家人先喝汤,哪有自家人饿着肚子,等娘家人吃饱才吃的道理!”

陆军和栓和呼地站起来,用铁锨捶打着闸门。栓和指着进省说:“你娃就知道堵住自家的闸,开着人家的门!”

大家一齐站起来,围着闸门开始敲击,进省更是为难,先浇下游,上游不许偷水,这是段长反复强调的规矩,但村里社员的怨气又让他成为规矩的替代者。他无可奈何地走过去,社员喊着拿家具,他又回到自行车上,拿下扳手。栓和抢过扳手,嘟着脸说:“你就蹲在边上抽烟吧!”

随着几个人快速的转动,渠水流向本村的麦田,社员们和小孩们高兴起来,追着水头欢呼着。进省对大家说:“如果等一下上面来人,你们就说自己用扳子弄开的,千万不能说我开的,那是要进学习班的。”

看着进省骑着车子,扬长而去,栓和鄙视地说:“这娃没胆!”

下游的高家村正在浇地,发现水越来越小了,村子的小孩提着担笼潜到上游,看到水都流到槐树寨的田里去了,回去报告队长。队长高敦敦一下来气了,他的勇猛是附近几个村子闻名的。他挽起裤腿,扛起铁锨,喊了声:“都带上家伙,跟在后面!”

一群人顺着渠岸,凶神恶煞地走过来。夕娃和毛蛋正在田里拔草,看见渠岸上一群人,知道来者不善。他们顺着田埂,跑到水闸,对大家说:“高家来了好多人,叫喊着好像要打架。”

大省让大家镇静,交代陆军回村叫人,又吩咐海军报告大队。他知道高家的人凶狠,得以防万一。敦敦的姐姐嫁到了槐树寨,和寨子里的好多人都熟悉,平时见到老人,也会主动问候。他黑着脸,手拎着铁锨,没有了往日的温顺,好像一头正在发情的公牛。他敦实地站在水渠岸上,看着开着的闸门喊道:“狗日的,谁打开了闸门,站出来!”

敦敦又指着闸门,对身边的人说:“用土把水口给封上!”

接着仰起头,对田里槐树寨的人说:“这都是惯下的毛病,我就不相信猫不吃辣子狗不吃蒜!”

看见没有人应他,敦敦蹲在闸门前抽着旱烟,他本来已经做好了打架的准备。架没有打起来,他确认槐树寨的人怕他,看来恶名有时也是一种财富。他扔掉烟头,带着人回去了,看着渠里上涨的水位,有一种胜利者的感觉。刚回到田头,队里的社员又说水没了。敦敦咯噔一下来气了,额头的青筋抖动了几下,两腮的下腭骨随着咬牙而晃动着。他哼哼地喷了几口气,挽起袖子,跑向渠的上游,后面跟着一大群社员。

敦敦站在水里,浑身气得发抖,指着开着的闸门,对着槐树寨的田畴,嘶喊道:“谁弄的,站出来!不站出来就不是你爸的娃!”

看着还是没有人应,敦敦又叫嚣道:“谁弄的站出来,信不信我拿铁锨废了你!”

槐树寨的社员,依旧低着头忙碌着,好似敦敦不存在。敦敦更来气了,对本村社员说:“去,把他们田里的渠给铲了!”

几个社员将田头十几米的渠铲平了,水流泛滥。大省提着铁锨,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指着被铲平的渠,厉声问:“谁干的?这可是我们队上集体的水渠,破坏水渠要进学习班。”

几个社员看着敦敦。敦敦拍着胸膛,瞪着赤红的眼睛,手里提着铁锨,手拍着胸膛,走到大省跟前,盯着他说:“我铲的,咋地啦!你想咋地,你又能咋地!”

说着敦敦脱掉上衣,扔给边上的人,招呼身边的人向后。他放下手中的铁锨,双手不停地搓着。老七指着渠岸,高声地说:“几个村的人都听到了,渠是敦敦铲的!铲了人家的渠,还要打人家的人,天底下哪有这个道理!”

大省和老七从来都是死对头,这个时候能讲这番话,大省觉得一个村子还是不一样。他脱掉上衣,挺起胸和敦敦对视着。二省在后面扯着,他担心大省吃亏。栓和在边上说:“要移动,在运动者教训他。扯在一起,你肯定吃亏,这是小军的兵书上说的。”

敦敦用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水,眯着眼,转过头瞅着栓和。他站上渠岸向前走了几步,看见是个毛头小伙,知道那不是他的目标。敦敦弯着腰,肚皮在下面晃动着,他双手前伸,看着大省,猛地扑了过去。大省快步躲闪,操起一根棍子。敦敦扑了个空,揉着眼睛,看见大省手里的棍子,他转过身操起铁锨,挥舞着打了过去。

大省并不出手,只是用棍子挡着挥舞的铁锨。后面的人喊道:“大队来人了!”

大省赶紧将棍子扔到麦田里,晃着身子躲闪着铁锨。孙书记喊到:“放下铁锨,别打了!”

敦敦不认识孙书记,以为是上来帮忙的,扬起铁锨向他舞去,一串泥水淋在孙书记的白衬衫上。金尚武赶到,几个戴着红袖筒的基干民兵跑上渠岸,在他的指挥下,端起枪指着敦敦,就像一群武工队员俘虏了一名日本鬼子。敦敦放下铁锨,他没有想到槐树寨来这招,他愣愣地站在泥水了,撩起泥水浸湿了的布衫,擦了下脸。没想到他敦实的脸上粘了一层泥,他的脸就像过年时用泥水刷过的墙,他痛苦地揉着眼睛。栓和指着渠水横流的水口,大声说:“高家的人把咱队上的水渠给铲平了,还上来打人!”

敦敦嘴笨,哼哧了几下,吼道:“你们偷水!”

看着几个民兵端着枪指着,敦敦拍了下胸膛,凶狠地说:“吓唬谁呀!来,朝这儿打呀!”

孙书记摆了下手,让民兵将枪收起来,转过身对大家说:“行了,都忙去吧!别看热闹了。”

社员们不情愿地散开了。按照金尚武的性格,如果敦敦是本大队的人,他肯定会扑上去,将他摁倒在地教训一番。敦敦的倔强和愣劲远近有名,性子上来的时候,连他舅的面子都不给,他算是忍回去了。高家大队的书记骑着车子过来了,两个书记蹲在树沟里,抽着烟,合计了一阵子,站起来走到闸门边。高家书记对自己的社员说:“你赶快和敦敦回去,水马上就到,组织社员继续浇地!”

敦敦瞪着眼,憋着气,狠狠地看了大家一眼,扛着锨离开了。高家书记交代留下几个社员,把槐树寨铲平的水渠修好。高家的社员挠着头,有点不愿意,书记脱掉鞋子,拿起铁锨自己动起手来。社员们看到书记下水了,跟着跳了下去。大省和志发赶紧走过来,将高家书记拉上来,也跳进麦田里,跟着高家社员修渠。

孙书记给高家书记递了根烟点上,对栓和说:“快去找进省,按照规矩将闸门关上,先浇下游的地。”

进省骑着自行车,从北边的干渠跑过来,看着敞开的闸门,对着书记和金尚武说:“你看看,一时半会儿都离不开人!刚才还好好的,段长叫去开个会,就弄成这个摊场了!”

进省转动着扳手,将闸门关好。水激在垂落的闸门上,形成旋涡回流,水位升高了,向南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