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沧桑
作者:陈玺 | 分类:都市 | 字数:66.3万
本书由笔趣阁签约发行,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十三
傍晚时分,老五吃过晚饭,刚走出家门,碰上四队的周志清。志清原来一直在公社干事,水利修成了后,转成了段长,专管大队的灌溉。他将老五叫到村头的涝池边,蹲在坎上对他说:“五爷,村里准备成立三护队,从每个生产队抽一个社员,职责就是护渠护路和护树。东北上有一块地,由三护队耕作,我想来想去,觉得你最合适。”
老五看了看志清和智亮一样深邃的眼窝,摸着下巴,思谋了一会儿,答应了。
三护队成立的那天,孙书记骑着自行车过来,将几个人集中在四队饲养室开了个会。志清是段长,管理三护队,不参加劳动。老五年纪最大,一队的是窖娃,三队是援朝,志清就算四队的人了。孙书记讲了三护队的工作,说这几个队上的渠容路貌就看你们的啦!志清说五爷经验丰富,队上的具体事情就由老五来安排。
公社分来了一批知识青年。田干事热情很高,向革委会杨主任自荐兼任知青专干,他又向两个副主任做了工作。杨主任感到老田威武有余,文化不足,加上他喜欢拈花惹草的毛病,他最后和两个副主任商量,决定还是让成熟的老董当知青干事。
老董是解放初期的高小毕业生,能写会说,他先是在区上帮忙,后来转到公社工作。
五六年,老董和几个人在家里配置**,不慎被**灼瞎了一只眼。原本他是要到县上工作的,由于瞎了眼,领导怕影响县**的形象,就留在了公社。
家里人将老董带到西安,在西安医学院附属医院就诊。医生看他言谈不凡,知道他是干部,平时不用下地干活,就建议他装上一只和狗眼一样的义眼。
从西安回来后,老董在炕上躺了几天,他不敢对着镜子看自己。在父亲的疏导下,他慢慢平静了下来。村上的人和公社的干部对他的眼睛,从恐惧到好奇,从不自在到慢慢接受。后来大家都拿老董的眼睛开玩笑,他也是嘿嘿笑着,没有太多的介意。
孩子们见到老董,瞥一眼他那滴溜乱转的狗眼,就会远远躲开。老董家住在村子转角的地方,成了村子小孩心惊肉跳的地方,虽然那里没有狗,但有一只长在人脸上,和人的眼睛平等同步的狗眼。狗眼先是孩子们叫起的,村子的人后来跟着叫,最后公社的人私下也是这样叫。
过了三十岁,老董尚未婚配。他爸弯着腰抽着旱烟,趁着夜色,找了本地一个有名的媒人。老父亲背着狗眼,好说歹说将媒人请到家里。吃完酸汤面,他塞给媒人两瓶西凤和几把挂面。老汉抽着烟,愁苦地说:“咱娃就是这个样子,近处的人都知道,要说远一点的,结过婚的都行!”
媒人指着自己的眼,为难地说:“咋说?”
老汉叹着气,思量一会儿,将烟锅里的烟灰磕掉,伸过脖子说:“咱娃有文化,在公社工作,是吃国家粮的人,这都是响当当的条件。至于这里嘛,你就说一只眼睛不是很好。”
媒人打了个嗝,伸出了大拇指,握着老汉的手说:“老哥,娃的事我只能尽力而为,不能打包票。”
老汉将媒人送到门口,道着谢说:“尽心就好!”
六一年开春,媒人给狗眼说了一门北边山区的亲事。订婚时,狗眼爸说儿子被县上临时叫上去了,女方家听说县上叫去了,也没有多想,就稀里糊涂订婚了。后来,女方嚷着要见女婿,媒人传话过来,狗眼他爸都好吃好喝地伺应着,一起合计着用什么理由搪塞过去。
到了秋季,好多人饿得水肿。女方父母为了男方家答应的粮食,咬着牙跺了下脚,将女儿嫁了。
新媳妇过门那天,一天都没见到新郎。她就知道女婿一只眼睛不好,心里忐忑又紧张,期望新郎能像自己心里想象的那样。
年馑让村子里的人没有了闹洞房的力气。狗眼在田野里溜达着,几个闹洞房的人看见狗眼不在,唏嘘了几句离开了。
估计闹洞房的人都走了,狗眼弯着腰探着头,环视着周围,溜进了家门。他坐在父母的炕头,虚构了刚刚送完舅舅回家,说天黑路不好走,好在自己的眼力好,不然,现在还回不来。
狗眼爸将房檐头的窗户开大,这边的对话就会清晰地传到新媳妇的房间。
新媳妇躺在炕上,看着柜子上扑闪着的油灯,听到男人说自己眼力好,焦灼的心轻松了好多。狗眼在父母房间天南地北大声扯淡,他爸附和着,眼睛不断瞥向窗外。狗眼的口才是远近闻名的,他夸张的说道,常常让人心服口服,也让口沉嘴笨的塬上人自愧不如。
媳妇辗转反侧,伸长耳朵听着狗眼抑扬顿挫的说道,脸上露出了笑容,甚至蒙在被子里咯咯地发笑。她感到女婿讲起话来一套一套的,通晓人情礼世,一定是个好男人。
柜台上的灯刺溜了几下灭了。新媳妇划了一根火柴,看到灯槽里没了油。她坐起来想添油,却不知道在哪儿,更不好起身走到外面问公婆,让他们乱想。她只好看着窗户外的月光,呆呆地眨么着眼睛。
月亮升到了屋顶,窗户的月光隐去。狗眼将身体的兴奋转化成言语,老爸抽着烟,手向外挥了挥,狗眼立刻明白了,声音越来越小,话题越来越散,问答的间隔越来越长。
公鸡打鸣的时候,狗眼爸睁开眼睛,揉了几下,伸了个懒腰,看到窗外黑魆魆一片,挥手示意狗眼回房去。狗眼摸黑回到了房间,成就了梦里的夙愿。
第二天早上,新媳妇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身子,看着边上人形的被窝,不解地叹了口气。父母说狗眼是公家人,由不得自己,媳妇信了。狗眼很晚回来,重复着昨天的套路,媳妇起来又不见男人的踪影,父母依旧重复着昨天的说话,媳妇半信半疑看了父母一眼,低头回到新房。
父母感到不能再隐瞒了。第五天早上,媳妇起来,狗眼昨天晚上蒙着被子折腾了两次,侧着身子睡在媳妇旁边。媳妇看着裹着被子的体形和狗眼的侧影,轻轻地拍了下,狗眼鼻子哼哼了几下,媳妇羞怯地低着头。
狗眼慢慢睁开眼睛,那只狗眼刚好在上面。媳妇慢慢地抬起头,看见人的眉骨和颧骨之间的坑里一只狗眼在滴溜乱转,她哇地狂叫了一声,从炕上跳了下来。狗眼知道暴露了,但他没有想到媳妇的反应这样强烈,他还是躺在那里。
狗眼的父母在厨房,朝着新房望着,担心着房间里面的动静。听到媳妇尖叫了一声,狗眼他爸跑了出来,就要推开房门的时候,狗眼他妈笤帚甩了过来。他停顿了一下,老婆扯着他的衣服,将他拉到身后。狗眼他妈拍着门,叫着新媳妇的名字,发现没有回应,就轻轻地推开门。她将媳妇拉过来揽在怀,大声骂着儿子,责备儿子不该欺负媳妇。
狗眼怯愣愣起来,披着衣服将正常的一只眼对着媳妇,扑闪了几下出去了。媳妇估计两只眼都是狗眼,突然看见了一只好眼,沮丧的心情向上翘了一下。她闭着门在房间里睡了两天,狗眼妈做好饭端到炕前,嘘寒问暖。晚上,她将狗眼赶了出去,自己和媳妇聊着女人的话题。
过了几天,媳妇终于下到厨房,开始做饭了。狗眼爸接过媳妇递过来的碗时,婆娑着眼睛,绽开了笑脸。
媳妇在自己村子的时候,让狗追过,一直怕狗。后来好长时间,晚上睡觉的时候,狗眼总是用一只口罩蒙住那只眼睛。狗眼脑子灵活,反应很快,嘴甜会哄老婆。三伏天的时候,人赤着身子都冒汗,口罩蒙着半个脸,流下的汗积在眼窝里。那只狗眼发炎了,红肿得挤在一起。在狗眼的请求下,老婆同意摘掉口罩,但要求只能背朝她睡觉,狗眼要在下面。
秋夜,月光从窗户洒落进房子。老婆从后面揽着狗眼的腰,嘴贴在他的耳根轻轻地问:“人家都说狗眼看人低,你说这话对不对?”
狗眼平躺在炕上,一只手放在头下,浓密的腋毛扑索在老婆脸上,在月光下随着微风飘动着,一股浓烈的男人体味袭入老婆鼻翼。狗眼缓缓说:“这个问题只有我有发言权。其实,狗眼看人比人眼看人更好看,你看我整天乐呵呵的,就是因为咱能用狗眼看世态。”
老婆嗅着他腋下的味道,闭着眼不置可否。他又说:“我其实就喜欢狗眼看你,那样更加楚楚动人。”
老婆睁开眼睛,用手捻着他的腋毛,狗眼感到痒痒的,说:“狗比人忠心,你知道为什么?”
老婆枕在他的胳膊上,摇着头。狗眼说:“因为狗眼里的事物都是美丽的,没有瑕疵,狗对其他诱惑没有感觉,就认定眼前的东西。”
老婆一把搂着他的脖子,用手扳正他的头,专注地瞅着那只狗眼,好像要钻进狗眼里。
过了一段时间,老婆突然对狗眼说:“以后睡觉要面朝着我!”
她睡觉前总要盯着那只狗眼端详一下。狗眼老婆生完孩子,回到北边山区的娘家,住了好长一段时间。每当想念自己男人的时候,都会抱着孩子蹲下来,摸着邻家狗的头,和狗对望一阵。小孩看见狗吐着舌头,不停地喷气,哇哇地哭了。
回到家里,每当和男人亲热,到了关键的时候,边上的婴孩总是哇哇大哭,她一直纳闷不解。
老婆生下小儿子后,狗眼对自己眼疾的顾忌没有了。大家用他的眼睛开玩笑的时候,他也不再脸红发脾气了,甚至还自嘲几句。塬上人大部分都是国字脸,即使长得敦实粗壮的男人,也会有张胖嘟嘟的方脸,平坦的面颊就像塬地。三十五六岁后,狗眼先是颧骨隆起,下巴上的肉悄悄地爬到颧骨上,蹲在颧骨上看着昔日劳作的洼地。眼窝四周的腩肉看见下巴上的肉举家迁徙到了颧骨上,整天嘲笑自己,也不动声色地渗透到了颧骨上面。狗眼原来对称的面颊布局发生了变化,眉骨隆起,眼窝深陷,颧骨高起,下巴削尖,眼窝中一只狗眼突出在外,好像要掉出来似的,滴溜乱转。冬夜,睡在热炕上,蒙着半边脸,将那只狗眼露在外面,真像一只狗蜷曲在主人的被窝里。
脸型变了,狗眼的神色也变了,他的敏感性更是别人难以企及的。六十年代中期,狗眼不断学习文件社论,将报纸上的重要文章剪贴下来,前后对比着学习,从中窥探政治运动的动向。
县上举办宣传干部培训班,狗眼的发言常常独辟蹊径,让县上的领导刮目相看。有一阵子,县上想调狗眼上去,考察都完成了,造反派上台了,上调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田干事来到公社,主要抓武装工作。看着他后面整天跟着几个背着枪的毛头小伙,牛皮烘烘地吆五喝六,狗眼从心里不服气。田干事没事的时候,总是坐在凳子上,将他的手枪拆散,放在报纸上,将枪的部件擦干净。院子里好多人都会围过去,蹲在边上,看着他熟练地将手枪整合在一起。
狗眼端着茶缸,坐在屋檐下看报纸,不时用那只狗眼瞥上几下。手枪安装好了,田干事都会举起手枪,顺手拉一下枪栓,托在手上向四周瞄着。狗眼听到拉枪栓的哐当声,心里也哐当了几下,他总觉得田干事举着的枪在瞄着自己。
田干事和狗眼住对面,门开着的时候,两个人都坐在桌子后面的椅子上。田干事桌子上放着枪,枪屁股后面的红絮絮飘着,他仰着头,闭目靠在后背上,脚放在桌面上,腿一直一曲地撑着晃悠着。狗眼桌面上摆着报纸和自己的剪贴本,看着对面的红絮絮,他干脆将桌面上蓝色和红色的墨汁瓶摆了过来,把上面的蘸笔插好。
狗眼看着对面桌子上黑森森的枪口,再盯着自己桌子上晃动的红墨水,觉得自己这是在往枪口上撞,赶紧将墨汁瓶放回原来的位置。他感到自己不能和田干事比,田干事扬起腿上自行车时,屁股后面的红絮絮谁看见都怕,全公社只有两个主任和他有这种待遇,自己桌子上的笔,小学生书包里都有。枪比笔金贵,拿枪的人就是比拿笔的人威风。
每隔几天,田干事都会带着人,押着一个社员回到公社,有时候是下面的大队送上来的,原因五花八门。押上来的社员被关在公社厕所边上的空房子里,房子没有几个外人进去过。狗眼抽着烟看着报纸,蹲在茅房方便,隔壁有时会传来吆喝声和一阵高过一阵惨叫声,他内心感到这是在作孽。
狗眼把握着政治运动的脉搏。他有一种直觉,感到这种背着枪,整天在田间地头转悠,随时准备祸害百姓的日子不会太久了。他对最后扫除田干事,取得最终胜利充满信心。
公社边上有个篮篮厂。按照县上的要求,每个公社都要有特色副业,本来是挑选有技能的妇女到公社编篮篮,没有想到各个大队推荐上来的,都是精挑细选的漂亮姑娘。张副主任看见了,没有言语,摇着头出来了。杨主任看到木已成舟,也就顺水推舟,经过集中培训,姑娘们很快上手了。
麦子收割后,公社会收集麦秸,将黄灿灿的麦秸加水捶扁,变成了白晶晶的扁条子,条子编成后再用缝纫机钉成草帽。秋天玉米收割后,公社会收购上等的玉米苞叶,编成绳子,再做成篮子。到公社编篮篮,是乡下姑娘走出农村的第一步。说个婆家,人家一听姑娘在公社编篮篮,就会觉得错不了。
田干事没事的时候,总爱到隔壁的篮篮厂溜达,后面跟着两个背枪的随从。出发以前,田干事在手上涂上香皂,弄湿手掌,顺着自己的大背头倒腾一阵,然后对着镜子将头发梳理得油光发亮。一次在县城见到一位老中医,听说用醋洗头发质更好。田干事打了一盆水,到厨房要了一碗醋倒进水里,弯着腰在脸盆里洗头。走出屋子,两个铁杆跟在后面捂着鼻子,告诉领导醋加多了。经过几次调试,田干事加醋的分量把握得恰到好处,他经常向别人宣传这个方子。平时下乡,田干事都会将手枪后面的红絮絮塞在枪套里,勒紧皮带。去篮篮厂,他会有意让红絮絮露得多一些,皮带会松一些,他蹲在地上的时候,屁股后面的手枪就会全部露出来。
田干事捋了一下头发,推开篮篮厂的门。他喀喀了几声,后面的铁杆也跟着喀喀着。姑娘们正在院子编篮篮,齐刷刷扭过头来,看到田干事威武地走进来,她们喀喀地笑着。田干事挥着手和大家打招呼。厂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看到田干事来了,赶紧揭开屋子门上的竹帘子,快步跨下台阶,上前握住他的手嘿嘿笑着。
老厂长回到屋子,一手端着茶缸,一手拿着板凳,让田干事落座喝水。田干事谦和地将老厂长让在凳子上,接过茶缸说:“你是老同志,你坐着,我蹲着就行了!”
田干事看了围坐在一起的姑娘们,挑了一个最好的角度,撅了几下屁股蹲了下去。褐色的牛皮枪套和黑色的枪把及红絮絮露在外面。一个姑娘指着屁股和枪,对大家做着鬼脸,姑娘们放慢了手中的活计,好奇地盯着枪和絮絮。
杨主任到篮篮厂检查工作,老厂长送出门的时候,他握着杨主任的手说:“主任,我得给你提个意见。”
杨主任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快说,虚心接受。”
厂长将老花镜顺着鼻梁向上推了几下,眼镜又掉了下来,他从眼镜框上面盯着杨主任说:“你得像田专干学习,几乎每天都过来关心我们。让我们很感动,特别是和工人进行面对面的交流,很难得呀!”
杨主任松开厂长的手,闷着头走回去,一直在玩味着老厂长的话。下午上班,杨主任看见狗眼拿着报纸走过来,指着田专干关着的房门,问:“老田呢?”
狗眼挠了下头,那只狗眼向门口转了转,说:“好像带着两个人,又到西边篮篮厂视察去了。”
狗眼故意在又字上结巴了一下,又字深深地刻在杨主任心里,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公社每周都要政治学习,杨主任说:“最近县上开除了一名公社干部,原因就是乱搞男女关系。在火热的革命运动中,大家往往会放松对自己的要求,这方面有什么闪失,自己的名声完了,也会让公社革委会蒙羞,希望大家好自为之!”
田干事的脸唰地红了,狠狠地抽着烟,低着头眼睛不停地瞥着狗眼。吃完晚饭,狗眼坐在桌子前钻研当天的报纸,田专干依旧在对面擦枪,他将枪栓拉得哐当乱响,托在手里向着狗眼瞄准。狗眼担心那家伙控制不住,真的举枪向他射击。他赶快关上自己的房门,心里感到这就像两军对垒,关上门就是在举白旗。
狗眼户族的男人都是瘦高个,人长得精干,都有一口好说辞。叔伯兄弟有的在县上工作,有的在公社的社办工厂做采购员,都有一些趣闻逸事。狗眼对老婆的忠诚远近有名,村子里的人都说主要是狗眼改变了人的心性。田干事知道了大家的说道,在背后说狗眼是睁着一只狗眼,看起来温顺忠诚,其实是色心未泯,伺机而动。
狗眼看起人来,特别可怕,一边是人眼,一边是圆的像玻璃球一样的狗眼。狗眼转动的方向和速度控制不了,只要抬起头,狗眼总是随即滴溜乱转。他站在土堆上,拿出名单叫着名字,下面的知青没有见过人脸上有狗的眼睛,吐着舌头哈哈笑着。他知道知青们的好奇,他已经完全没有了对眼的羞怯,故意转动了几下那只狗眼,喊道:“大家严肃点,看够了也就没啥稀奇了。”
狗眼将知青分成四组,每个生产队一组。一队和二队是男的,三队和四队是女的。孙书记交代各个生产队一定要安排好知青的吃住,让他们开心劳动,没有后顾之忧。二队的知青是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稚气未脱,不停哧眯地笑着。他们的脚不停在地上跺着,就像刚买回来的牛犊,拴在树上不停地刨着蹄子。
吃完晚饭,孙书记陪着狗眼骑着自行车,来槐树寨。孙书记将知青召集到小学,围在乒乓球台子边上。狗眼用半生不熟的西安话问大家有没有困难。几个女知青站在一起,互相拉着手,开心地有说有笑。村上的几个姑娘站在身后,等着和她们一起回去。一队的知青小耿一看就是一队三个知青的头,他长着敦实的身材,刘海垂在额头前,站在地上摇着腿,不停地晃着头,将垂落的刘海甩到后面。他总是眼睛朝上看人,露出桀骜不驯的神情,两边分别站着哼哈二将。
狗眼看了一眼孙书记,对知青说:“公社给大家一个月的适应期,可以到社员家里吃饭,但要尽快学会自己做饭,鼓励大家搭伙。一个月后,就要自己做饭,学会生活完全自理。”
冬季,知青们纷纷向狗眼请假,说没有带过冬的衣服。他们分批回家,取来棉衣,也带来好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二队的知青小孙和一队的几个知青结伙回西安,晚了一个星期回来。
社员们正在槐树下吃午饭,小耿穿着一件军大衣,手里提着一支气枪,雄赳赳地走在前面;一队另外两个知青穿着有褐色毛翻领的短大衣,手里提着一堆行李跟在后面;小孙穿着铁路上的棉上衣,走在最后,背上背着一个大袋子。几个社员从粪堆上站起来,对小耿说:“啥呀?是模型吧!”
小耿不作声,拉了下枪栓,从口袋里捻出一颗铁粒塞了进去。他举着枪对着老槐树下的生铁老钟,一声噗嘣,老钟响起,回声慢慢消退。
小耿住在一队场房里。边上就是队上的麦草垛子,村上的鸡成群跑到那里,刨着麦草,找寻里面的麦粒和柴草中的虫子。小耿一直想吃鸡,城里的时候,老爸在省委食堂上班,经常夜里带回好吃的东西。小耿总是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揉着眼狼吞虎咽一通。下乡以后,小耿最难挨的就是没有肉,他见过老爸做鸡,总想按照老爸的套路试活一下,解解馋,却苦于没有机会。
回到家里,看见屋子角上放着几个夹子。晚上爸爸回来,小耿问那是做啥的,爸爸说食堂里的老鼠多,给单位买了几个老鼠夹子,并操起来示范了一下。小耿将从家里带回来的老鼠夹子放在房子的门里面,几个人将鸡往屋子里赶,领头的公鸡抖动着红冠子,嘎嘎着昂首阔步地走过去,一只脚放在夹子上面。小耿趴在麦草垛子上吹了声口哨,公鸡回过头,脚又退了回来。他们围成一个扇形,一起弯着腰在膝盖的位置挥着手,公鸡再次将脚放在夹子上方,小耿哗地站起来,跺了下脚,喊了一声成了。公鸡的脚被夹住了,嘎嘎地狂叫着。几个人向四周看了几眼,小耿跑过去拧住鸡脖子,托着鸡脚下的夹子,回到屋里,赶紧关上门。小孙用自己的电炉子烧了一壶水,拎着壶浇着开水,小耿在下面拔毛,刨开鸡肚子,留下鸡油,去掉内脏,几个人美美地饱餐了一顿。
冬季,公社组织群众修水库。太阳初升的时候,生产队的社员成群结队,架子车前面插着红旗,浩浩荡荡向工地进发。架子车后面跟着一匹枣红马,小耿戴着火车头帽子,看着马一晃一晃强健的臀部和晃动的尾巴,他想起电影里侦察兵跃马奔驰的雄姿,有一种想上去试一试的欲望。他奔上田坎,向后面挥了一下手,随即吹了几声口哨,二队的小孙即刻跑了过来。
小耿给队长发了根黑棒棒卷烟,队长高兴地接过来闻了闻,夹在耳朵背后。小耿从队长手里接过马缰绳,看到三个兄弟都过来了,他让小孙牵着马,另外两个知青半蹲着双手交叉,小耿踩上去,跃上马背,接过缰绳。
队长和边上的社员喊着阻止着,都被知青挡在外面。队上的马很少有人骑,枣红马腾起前蹄,一阵嘶鸣。没有马镫,小耿有点惊慌地扯着马鬃,紧紧地抱住马的脖子。枣红马离开马路,马蹄触地溅起了一团团烟尘,从麦田向水库的坝坎奔去,三个知青跟在后面,喘着气晃着手里的围脖,兴奋地喊叫着。马上坎的时候,就见小耿从马背上像一个棉球一样跌落下来,顺着坝坎滚在沟渠里,他一只手捂着腰,一只手摁着帽子,嗷嗷地叫着。
知青们架着小耿一瘸一拐地上了坝,小耿指着腰,痛苦地抽搐着说:“队长,我的腰扭了,要回去休息!”
队长无可奈何地摇着头,苦笑着说:“好吧,你回去吧!”
知青用架子车将小耿送回了住处。他在知青们的伺候下吃了早餐,社员们都上工地去了。正午时分,他拄着锨把走到场房外面,靠在麦草垛子前头,裹着军大衣,戴着毛帽子。看着社员庄基后面干枯的树枝,他倒腾着手里的气枪,瞄着树枝射杀麻雀。小耿捡起掉下来的麻雀,去毛后放在电炉上烧烤,屋子角上堆满了麻雀毛。
狗眼到大队了解知青情况,孙书记汇报了小耿的情况。他们骑着自行车过来,刚走到北边的场头,就听见嘭的一声,一只麻雀落在狗眼的头上。狗眼赶紧下车,捡起麻雀转动着狗眼,不解地向树冠上看看,又用好眼向四周打量了一番。
小耿正在给气枪加气,没有留意麦草垛子后面的动静。看见专干手里拎着麻雀,推着自行车嘤嘤地走过来,他摸了一下腰,想到如果自己站起来,那就是装病,想用麦草将气枪埋起来,已经来不及了。
狗眼专干走到跟前,小耿挺了下腰,顿时痛苦地叫了起来。小耿上学时,总带着大院的大黄狗在铁道边上转悠,和狗有一种亲近感。专干晃着手里的麻雀,蹲在小耿面前,专注地打量着。小耿看着那只转动的狗眼,紧张的心情放松了好多,流里流气地眯着眼专注地盯着专干的那只狗眼,弄得专干尴尬地移开了目光。
狗眼用半生不熟的西安话问:“怎么啦?”
小耿顺着麦草垛子向下溜了一截,扯开了棉上衣,露出了腰上的膏药,说:“劳动时扭伤了,请假养伤。”
孙书记瞪着眼说:“听说你骑马的技术不错?”
小耿挠着头嘿嘿地笑着。狗眼晃了晃手里的麻雀,说:“这是咋回事?”
小耿坐了起来,将气枪拿出来递给狗眼。狗眼拉了几下枪栓,小耿捻了一粒子弹递给专干说:“农民伯伯不容易,辛辛苦苦种下的庄稼,好些都让麻雀给糟蹋了。这腰一时半会好不了,我急得不行,想想还是帮助队上除除‘四害’!”
孙书记跺了下脚,说:“麻雀原来是‘四害’,现在平反了!”
小耿眼睛向上瞪着说:“我就见到麻雀吃庄稼,吃庄稼就要除掉它!”
小耿填上子弹加上气,将枪递给专干。狗眼学着公社民兵的姿势,将**在肩上,没想到瞄准的是那只狗眼,捣腾了半天,始终没有感觉。小耿想笑又不敢大笑,他让专干换成另一只肩膀托枪,用好的眼睛瞄准。专干眼睛有了感觉,肩手的配合却十分别扭。狗眼走的时候,叮嘱小耿赶快养伤,旷工太多没有工分,分不到粮食。小耿挣扎着起身,又哇哇叫着坐了下去。
下了一场雪,土层冻得厚厚的。社员们间或可以休息几天。融雪的时候,二省家的老母鸡丢了,二省他妈嚷嚷着要到村里骂一通。二省他伯挡住了,说:“鸡丢了,骂是骂不回来了。那是一只下蛋的母鸡,就算谁家偷去了,也会养起来下蛋,不会宰掉吃了。”
二省妈用围裙抹了下眼眶,噘着嘴回厨房了。天麻麻黑的时候,二省和他伯分头在三个堡子的后面,踩着刚融又冻的冰溜子,鬼鬼祟祟地趴在每家后墙的洞孔中,听着鸡架上咕咕的声音,看着墙头和鸡架上的鸡,寻找自己家的母鸡。
二省和他伯从村子东西两头回到家。推开头门,看着厢房火炕外面的炕门冒着烟,烟顺着檐头飘升,盘旋在院墙和屋檐间,遮住了瓦楞上下垂的冰坠子。二省跳上台阶,跺着棉窝窝上的雪,手不停地搓着,张开嘴巴向手心哈着热气。他推开房门,跃上热炕。二省他伯嘴里叼着烟锅,咳着走进屋子。二省妈停下摇着纺车的手,扭过头问有没有情况。二省和他伯摇着头,失望地叹息着。
一队的场房后面是队里的麦草垛子,麦草垛子和土墙的夹角地方长着一棵椿树。二省蹲在边上想着如何上墙,麦草垛子顶上和墙头雪正在消融,雪水顺着墙缝和麦秸滴着。他扒着麦草,脚踩着墙缝,到了中间,麦草打滑,跌落在地上,屁股湿了一大片。二省站起来,背靠在椿树上,脚踩着墙缝,蹬着麦草垛子,不断换着腿,头终于露在墙头。他看见院子里小孙压着小耿的脚,小耿正在做仰卧起坐,后墙的茅房角上,土掩着一堆鸡毛,在寒风中摆动着,边上还有两根黄红色的鸡腿。
二省回到家,他伯正在后院起粪。他将看到的情况讲了一遍,他伯放下铁锨,蹲在墙边抽了一锅旱烟,看着墙头上几只鸡抖动着翅膀,咕咕地走着,说:“你到大队找孙书记,将情况私下对他讲一下,看看他的意思。”
二省他妈隔着茅房的墙听到了,走过来嚷着要去找小耿论理。他伯在墙头的砖头上磕着烟灰,说:“人家都是城里的娃,父母都不在这里,没有大人的管束,话说重了,你的脸上能挂住?”
孙书记听了二省的叙说,赶紧给公社的狗眼打电话。狗眼赶紧骑着车子,分头和孙书记来到一队场房。知青房子的门关着。孙书记叩了几下门环,停了一会儿,小孙拉开门闩,从门缝里看到孙书记。他大声地招呼着,一边拦着,一边向后院张望。
狗眼走进厢房,看见小耿靠在被子上,手里攥着一本《毛选》。小耿用手抹了下上唇的胡须,晃动着红色的封面,眼睛向上望着狗眼,嘿嘿地笑着。狗眼说:“好,下雪了学习《毛选》,改造一下主观世界,不错!”
狗眼专干看着门背后一堆麻雀毛,操起一根竹竿,快步向后院走去,几个知青跟在后面,慌张地阻拦着。他走到茅房,看见一坨坨盖着雪的大便,他从粪坨的间隙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用竹竿拨开鸡毛,鸡毛随即在空中扬起。
狗眼颤动地擂了擂竹竿,想跺脚又看到下面的粪坨,将空中的脚又轻轻地放下。他扬起竹竿说:“将小耿给我叫过来!”
几个知青低着头,互相看着,把披着军大衣的小耿搀扶过来。看着一堆鸡毛,小耿向上瞥着狗眼和孙书记,不服气地撇着嘴,一副爱咋地就咋地的样子。
狗眼坐在椅子上,几个知青跟在后面进屋坐在炕上。他用竹竿在地上拍了几下,喊道:“都给我站起来,全公社的知青除了你们几个,都和广大社员群众打成一片,兴修水库。只有你们几个装病耍懒,偷鸡摸狗,茅房里的鸡毛是怎么回事?该不会是从西安带过来的吧?”
小孙偷偷瞥了一眼中间的小耿,小耿恶狠狠地瞪了一下眼,他赶紧垂下眼,呆呆地盯着地面。狗眼看着小耿不服气的神情,说:“我给你们一次机会,如果再不讲实话,就报告县上,由县上来处理,到时的结果你们掂量一下!”
小孙又瞥了一眼小耿,小耿依旧瞪了他一眼。狗眼扬起竹竿,在门扇上狠狠地捶了一下,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孙书记说:“去,叫金尚武来!”
狗眼专干抽出一根烟,叼在嘴上。小耿掏出打火机,啪嚓点着,混着汽油味的火焰烤得狗眼的下巴烫烫的,他移开了嘴巴,火焰跟着移了过来。他想推开又推不动,憋气到了尽头,吸了一口气,烟头即刻闪起红光。
金尚武带着两个基干民兵气势汹汹地走进来,孙书记将情况说了一遍,金尚武死死地盯着几个知青。小耿刚想抬头瞥上一眼,就被金尚武的气势逼回去了。
金尚武喊了一声立正,其他几个知青挺直了腰板,只有小耿依旧弯着腰晃着一条腿。只见金尚武走到他的身后,小耿感觉到了危险,晃动的腿停了下来。金尚武问腰咋了,小耿噘着嘴说扭了。他走到小耿身后,手勒住衣领,一只腿抵着他的屁股,在小耿耳边低声说:“我给你正正?”
小耿弯着的腰慢慢直了起来。金尚武对两个民兵说:“将他们几个分别叫到后院问话,谁最后承认,谁就是主谋,交给公社处理。小耿留给我。”
狗眼将金尚武叫到院子,嘀咕了几下离开了。
狗眼骑着自行车顺着渠岸向北行去。老五带着两名三护队队员正在用镰刀割渠岸上的枯草。狗眼下车,走过去和老五打招呼。大家放下了手中的镰刀,抱了一大堆枯草,用火柴点着。杂草噼里啪啦地响着,狗眼看着规整的沟渠和马路,掏出一根烟,捡起一根枯枝点着,喀喀了几下,说:“融雪了,社员们都在休息,你们几个还在割草,辛苦了!”
老五用树枝挑着燃烧的柴草,看着雪层下墨绿色的麦苗,说:“看来明年是个丰收年!如果按照今年的公粮标准,社员们应该能吃饱肚子。”
狗眼知道老五话里有话,也不回应。停了半晌,说:“二队的知青小孙整天跟小耿混在一起,你们是贫下中农,可得说道他几句,别让他跟着学坏了!”
老五挑了下火苗,说:“知青都是些小伙娃,就像队里的牛犊,散跑惯了。到了咱这里,咱要给人家挽笼头,也要顺着年轻人的心性。”
狗眼盯着火苗,吧嗒抽着烟,老五又说:“年轻人没有一点野性,那就不叫年轻人,慢慢就顺溜了!”
狗眼走进场房的时候,一直在琢磨老五的话。金尚武递给他几张纸,说:“都招认了,这是材料。”
几个知青在院子站成一排,狗眼浏览了一下,收起了几张纸,说:“社员们都不容易,就指望着母鸡下蛋卖钱,换几个盐钱。你们每一只鸡赔上五块钱,材料放在大队,下不为例。”
小耿走前一步,说:“白母鸡是我们偷的,赔钱我没有意见。红公鸡我们不赔钱。”
没等狗眼作声,金尚武走过去,瞅着小耿问:“为什么?”
小耿说:“我们屋子有老鼠。回家的时候,我带了个老鼠夹子回来,放在屋子里夹老鼠,没有想到那家的公鸡跑了进来,自投罗网。”
狗眼将金尚武叫到边上,合计了一下,说:“那就赔母鸡的钱吧!天黑以前交给队长。这事就这样处理,大家不要在外面讲了!”
经过六七年的冬季会战,渭北塬上的面貌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宝鸡峡灌区的灌溉网,像一颗不断搏动的心脏,通过整齐排列的灌溉渠,不断地向塬上输送着水流。顺着密集的渠网,是统一标准的马路。马路中间高两旁底,便于雨水流到树沟。路的两边是整齐的白杨树。连续的平整土地,社员们用铁锨和架子车将数代累积下来的,由于粪土的进出形成的坡地整平了。公社的拖拉机,按着耕作计划,开进了田里,宽大的履带将马路轧得粼粼道道的。
每年起霜的时候,柿子树的叶子变得通红,随着冷飕飕的北风吹来,叶子一片片凋落。突兀的枝杈上挂满了火红火红的柿子,几只喜鹊扑棱盘旋,用尖利的嘴巴啄开硬硬的柿子,柿子随即变软,喜鹊叼着变软的柿子瓤,飞到槐树树梢的窝里,哺育着嗷嗷的孩子。成群的麻雀叽叽喳喳飞到柿子树冠,寻食喜鹊剩下的柿子肉。
小耿带着几个知青,拎着气枪,追随着麻雀群来到老五的后院。小耿托着枪瞄着枝头的麻雀,看着蓝天下被太阳照得通红发亮的柿子,咽了一口唾液,舌头在嘴巴上舔着。他在村里打听到柿子现在涩,过年前被雪捂过才好吃,每一次从老五家后面经过,他都会想起他家的柿子。
按照习惯,起霜几天后,老五端着梯子,爬上树梢将一串串柿子摘下来,用担笼吊下去。醒民站在另一只梯子上,收拾厨房后檐头的柿子架,下面铺上玉米秸子,再铺一层麦草,然后将卸下来的柿子吊上去,规整地放在架子上,上面盖上一层麦草,撒上一层麦粒壳子。寒风冰雪中,经过三个月的洗礼,柿子会变成一个个红红的冰球,取下来放在热水中溶解,就会变成棉软黏滑香甜的上品。柿子变软的时候,老五趁着家里没有人,会端着梯子上去,伸手掏几个下来,揣在怀里,放在饲养室的炕洞中闷热,趁天黑时送到他八娘的炕前。
桂琴洗完锅,老五把猪糠和少许的麦麸混在一起,将冒着热气的洗锅水倒在桶里,用猪食板板搅拌均匀,一边敲着桶,一边呶呶地叫着。茅房里的两只猪晃着尾巴,哼哼着走到猪食槽前,看着冒着热气的美味,吧嗒吧嗒晃着耳朵腾腾而食。老五站在边上,不停地用猪食板板搅动着,然后从厨房抱来麦草,散在墙角。
腊月,学校放假了,水库工地也慢慢消停下来。吃过晚饭,村子里的小孩成群结伙在村子疯跑,男女混搭在一起,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最健硕的男孩当猫,一个男孩站在前头,扬起双手,后面从高到矮跟了一串小孩,互相扯着棉衣的后摆。猫要突破前面男孩的防御,抓住最后面的小孩,一溜小孩好像蛇一样,随着领头的小孩晃动而变形,嬉笑着躲避猫的追逐,如果猫抓住了后面的老鼠是个女娃,那就更疯狂了。边上如果站着抽着旱烟的家长,小孩们就更加来劲了。养田教唆小孩玩骑驴,根和松开手,擦了下额头的汗,说了声“骑驴!”
他将身子靠在麦草垛子上,空军将头伸进根地的胯下,双手抱着根地的双腿,拍了下他的屁股,说了声夹紧了,另一个小孩将头伸进空军撅着屁股的胯下,抱着他的双腿,叮嘱夹紧。孙蛋领头,后面跟着一溜小孩,每个人助跑加速,手撑在驴背上,跳了上去。小孩就像连发打枪一样,纷纷跳上背,然后轰倒在柴堆里,互相撕扯着喊叫着。
老五躺在厨房里的烧锅炕上,耷么着眼睛。寒风呼啸,吹得窗户上糊着的报纸哗啦作响,木窗户接铆的地方吱吱响着。他打起了鼾,听到头门咯吱响了一声,两个孙子嬉笑回家了,他朝外喊了声:“把门关好!”
顺手摸到电灯绳子,嘣地拉了下开关,老五将被子往上扯了扯,继续他的呼噜。他眼睛不好,耳朵却非常灵敏。隔了一会儿,他听见后院的鸡咕咕地叫着,猪也开始哼哼,他朝着窗户咳了几下,喊道:“谁呀?”
感到没有动静,老五又开始了呼噜了。过了一会儿,外面又响起了刺啦刺啦的声音,他知道外面有贼,隔着破开的窗户纸,他恍惚看见院墙和屋檐下有一只黑影在晃动。老五披着棉袄,趿上窝窝,走到门边。突然轻轻地拉开门,对着墙上的黑影说:“谁呀?”
黑影在墙头抖动着,看见老五手里没有家伙,恐惧地说:“我是小孙呀!”
老五端来梯子,挥着手说:“这么冷的天,趴在墙头危险不危险,快顺着梯子下来!”
小孙朝墙外看了几眼,他思谋着农民伯伯会不会给他用个瓮中捉鳖的计策,他将脚踩在梯子上,刚要下来,老五说:“在柿子架上再拿一些,将袋子装满!”
小孙更加迟疑了,装满了被送到大队罪责更重。看着老五揉着眼,打着哈欠,他感到老五是真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