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沧桑
作者:陈玺 | 分类:都市 | 字数:66.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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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暑假了,醒民回来了,加上两个孙子,老五家里的人气旺了起来。午饭后,醒民搅水,孙蛋蹲在井口拽绳。木桶闪出了井口,解下绳索。孙蛋趴在桶口,想美美地喝几口凉水,看见井水混浊了许多。他犹豫了一下,水面上映着他的脸,随着水波褶皱着。他哧眯笑了,影子也笑了。他张开嘴巴,低下头贴在水面上,好像在和双胞胎的兄弟接吻,刚刚喝了两口,看见桶底下有几条暗红色蠕动的线虫。他猛地抬起头,咳着将嘴巴的水喷在枣树上,指着桶底,慌张地说:“伯,桶里有虫!”
醒民推着桶沿,借着太阳光,推着鼻梁上的近视镜,低头看了几眼,对孙蛋说:“甭喝凉水了,得烧开了喝,不然虫子就跑到肚子里了。”
老五依旧天麻麻亮就下地了,孙蛋每天两粪笼草。吃过晚饭,老五拌好猪食,提着桶将猪食倒进后院的食槽里。两头黑猪慌张地摇着尾巴,哼哼着在猪圈里打转转。他用搅食板板敲着食槽,囔囔地叫着。猪小心地走到食槽前,摆动着尾巴,下垂的耳朵向上抖动着,睁着黑幽幽的眼睛,心神不定地哼哼着,就是不吃食。
平时这个时候,家里的鸡都会扑棱着翅膀,一排排站在墙角的鸡架上,亲密地挤在一起,咕咕地叫着。今天鸡群站在墙头上,有的趴在后院的枣树上,抖动着翅膀,不安地摆动着头,抖动着冠子,向四周张望着。
老五放下桶,走回厨房,疑惑地对醒民说:“咋的啦?!两头猪都不吃食,又不像有病!”
他将塌塌草帽放在担笼里,提起来走出屋门,又回身转头对醒民说:“等一下给猪加把料!”
孙蛋提着担笼,跟着爷爷去三护队的屋子,继续着薛仁贵征东的故事。
起风了,漫天翻滚着乌云。到了坟冢间的屋子,老五瞅瞅天,收拾着晾晒在屋子前面的东西。孙蛋习惯性地来到水槽边上,看着像墨汁一样的水,没有了月光下的清朗。一阵风从苹果园子卷了过来,他背过脸,低下头,趔趄了几下,赶紧蹲下身子。
风在坟堆间,抖动着杂草穿行着,发出一高一低的呼呼声。老五将孙子叫到屋子里,抬起木栅栏门,将门绳挂在墙上的木橛上。他摸索到炕头的火柴盒,掏出一根火柴,弯着腰挡住风,划着后刚一转身,火苗噗啦闪了几下,灭了。他坐在炕上,听着外面呼呼起哨的风声和远处隐约的闷雷。孙蛋从炕的一头挪动到爷爷那头,睁着惊异的眼睛看着外面,将头贴在爷爷的胳膊上。
孙蛋在故事中进入了梦乡,爷爷的鼾声稀释了外面的风声,在黑漆漆的屋内,这是人与自然的对话。半夜,孙蛋听到屋顶上尖厉的吱啦吱啦的叫声,惊得一下子清醒过来,勒住爷爷的胳膊使劲摇着。老五呼地坐起来,摸到炕头的手电,对着屋顶一照,只见一条黄底黑斑的蛇,尾部挂卷在屋檩上,嘴里吞吸着一只小老鼠。老鼠的大半个身子已经进去了,就剩下头露在外面。蛇头胀得像个馒头,蠕动着,蛇兴奋冒火的眼睛和老鼠哀伤绝望的眼睛就像几只黑豆子,在手电的光柱里滴溜着。
孙蛋哇地叫了一声,将头蒙在被子里。老五跳下炕,抡起墙角的铁锨,在屋顶上敲打了几下,吞着老鼠的蛇掉在地上,盘成一坨,蛇头举在上面。他推开屋门,操起铁锨,顺着地面将蛇铲在铁锨中,扬起撂到屋外。老五走回炕边前,拍了拍被子里的孙蛋,说没事了。孙蛋惊了一头汗,跟在爷爷后面走出屋子。孙蛋打着手电,站在一座坟前,揉着眼睛撒尿,提裤子的时候,定眼一看,四五只黄鼠蹲在坟头,前爪子荡在空中,眼睛惊惧地看着天空。
回去躺在炕上,孙蛋想着刚才的情景,害怕得睡不着。老五仰着睡在炕上,手抓着孙蛋的胳膊,一会儿,抓着的手慢慢松开了。他的鼾声由小变大,鼻子堵住了,鼾声好像老师的哨子。孙蛋好奇爷爷这样换气,还睡得那么起劲,他侧过头看着爷爷的侧影,爷爷的嘴巴慢慢张开了,鼾声也变了调子。
狂风怒吼的黑漆漆的夜里,爷爷的鼾声就是安定剂,更是坦然面对自然万象的生存态度。在爷爷的鼾声中,孙蛋迷迷糊糊睡着了。后来他似乎又看到一只黄鼠隔着窗户的塑料纸,蹲在窗户外面,不断挠着塑料纸。天快亮的时候,一道刺眼的闪电过后,接着就是一串嘎嘣的雷声,挂在墙上的农具哗哗乱响,簸箕掉在了地上。
老五倏地坐起来,愣了一下,抓住孙蛋的手往外扯,喊了声地震了。
渭北塬上好像一头健壮的黄牛,瞬间抖动几下脊背,发生了地震。骤雨过后,老五和孙蛋回到村子。社员们聚集在饲养室前面,讲述着自己地震的感觉和采取的措施。大队的喇叭不断播放着地震的消息,传达着县上的通知。孙书记要求每一个生产队队长到每家每户巡看,记录下倒塌的房屋和开裂的墙体,十点前将情况汇报到大队。
大省操着饲养室的一根钢钎,走在前面,志发拿着笔记本跟在后面。他们到每家的房前屋后认真查看。养田家的茅草房的侧墙裂开了一条缝,墙体向外有点倾斜。大省进去的时候,养田带着养地正在地上刨坑,准备用一根椽抵住侧墙。大省进屋,老四蒙着被子昏睡着,开裂的墙缝透着光,映在炕上。志发叫了几声,老四在被窝中呜呜了几声,就是不愿露出头来。
出了养田家,大省和志发合计着将饲养室后面知青小孙住过的屋子腾出来,先让老四住进去。大省告诉养田以后,养田说他大肯定不愿意离开。志发让养田好好劝劝,不要让队上为难。
槐树寨西北面的抽水站,大门总是关着的,间或可以看到几个人从坡下的抽水机房上来,将门开个缝走进去。夏天瓜果成熟的季节,水利上的段长交代各个斗长,到队上拉一些瓜果送给抽水站。
槐树寨的社员下地返工,都要经过抽水站,不时好奇地瞅上几眼。从抽水站出来的自行车了都是轻便的,链条上毂着一个铁盒子,看不到链条。遇到凹凸不平的路面,链盒就会发出哐锵哐锵的响声;路面平坦时,会听到自行车辐条与空气摩擦产生的嘤嘤声。抽水站的人出来,总是穿着白白的衬衣,的确良裤子,在微风中忽闪忽闪的。他们的背上不会有好似地图一样的汗渍,皮鞋上更不会沾着牛粪鸡屎。
抽水站买了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刚开始村上的人不知道。就看见围墙里面一个高耸的白杨树梢伸出了一个带着好多铁刺刺的银色的架子,田间歇息的社员蹲着抽烟,指着那个东西讨论着。二省晃着头,自信地说:“那是发报机的天线,电影里经常会看到!”
栓和努着嘴,不服气地说:“人家抽水站的电话都是红色的,还会用发报机?”
智亮瞅着二省,扑闪着眉毛,爱理不理地说:“那是天线,如果你的匣子接上那种天线,就可以收到美国电台了。”
抽水站的站长姓孔,槐树寨的人都叫他老孔。“批林批孔”运动开始以后,大家看着老孔骑车的背影,改口叫他“孔老二”。村子的小孩子知道后,每每见到老孔骑着自行车从村子经过,都会成群结伙地跟在后面,跑着喊着孔老二。老孔并不生气,还会朝着孩子们笑一笑,因为他兄弟四个,他排行为二,自己同族的平辈兄弟也叫他老二。
仲夏的傍晚,抽水站将电视机抬出来,放在屋檐下的台阶上。大家摇着扇子,挽起裤腿,坐在凳子上边聊天边看电视。天麻麻黑的时候,社员们扛着锄头下地回来,路过抽水站的门口,听见里面有电台的声音,却是十分的喧闹,好像在看戏。栓和放下锄头,摘下草帽,弯着腰撅着屁股,将头贴在门缝上,看见里面白光一闪一闪的,映得几个人的面颊一亮一暗。他抬头看着天,没有一丝云彩,更没有闪电。他愣愣地转过身,向大家挥了下手。智亮和二省快步走过来,纷纷伸出头,用着不同的姿势,将头贴在门缝上,一条门缝从上到下闪着一溜滴溜乱转的眼睛。
槐树寨的人慢慢知道了抽水站有神秘的玩意儿。老年人淡漠,青年人向往,小孩们狂热。放学回家,扔下书包,学生们提着担笼在抽水站四周的墙边转悠着,耳朵贴在墙上听着里面的动静。
根和成了统领,原本松垮的组织又恢复了起来。抽水站的东面,是四队的甜瓜地,地头的瓜棚下,几个人在吃瓜。根和带上夕娃几个铁杆,先来到渠岸下面,编织了几个藤条草帽,戴在头上。他从担笼里拿出一根长长的铁丝,将铁丝拉直,在顶端折成一个钩子,要求几个队员趴在地上,匍匐前进,看到瓜秧,就用钩子钩回来。夕娃装作上树给羊折树叶,盯着瓜棚,如果有人向这边走过来,夕娃以下树为信号,趴着的队员赶快撤离。根和靠在渠的斜坡上,扯了几片宽大厚实的草叶,放在嘴里使劲噗噗地吹着,却始终没有出音。
几个伙伴回来了,夕娃拿起一个甜瓜要吃,根和拍了他一把。几个人在甜瓜上面盖上杂草,慢悠悠起来,若无其事地顺着渠岸走开了。西落的太阳还有半个脸,他们吃完了甜瓜,用袖子擦了嘴巴,打着嗝提着担笼,来到抽水站的围墙外,那里已经聚集着一群学生。一个同学跑过来,揭开夕娃的担笼,看见笼边上的甜瓜籽,在夕娃耳边说:“下次偷瓜一定带上我。”
抽水站的院子里响起《新闻联播》的声音。同学们像猴子一样蹿上了树,白杨树就拳头那么粗,几个小孩趴在树上,将树压得弯弯的,在空中摆动着。根和比一般的学生高出一头,比较笨拙,看着其他同学爬上树头,瞧着他们开心专注的眼神,他用脚踹了一下树。树干上的几个学生惊恐地看着根和,他瞪着眼挥着手,他们不服气地下了树。根和抱着树,像一只大灰熊一样,艰难地爬到树上,伸长脖子向里面张望着。
电视里播放着《**战》。老孔不知看了多少遍了,他起身去院子侧面的厕所。树头的学生看见屏幕上日本鬼子刨**,挖了两手屎,狼狈地在鼻子上嗅着。同学们开心地笑了起来。老孔抬起头,看见墙上边的树头上满是孩子稚气的脸,临墙头则是根和那张成熟的大人脸。他随着笑了起来,扬起手大声说:“快下来,从前门进来!”
孩子们鱼贯着从铁门进来,乖巧地让开大人,坐在地上。有人讲话,其他人就会制止,他们希望自己良好的表现,能够让自己多看几次电视。
槐树寨的人知道抽水站有个方盒子,不但有声音,而且能看到人,里面有时还会放电影。吃过晚饭,村子里的男女老少,成群结队来到抽水站。前面坐着一片,中间蹲着一溜,后面站着几排。有的人从家里拿来凳子,站在凳子上,有的人攀在院子的树上。银屏闪光的时候,就见下面是一大片各式各样的脸和各式各样的眼睛。
老五听别人说道,没有去看电视。天黑的时候,村子的人都拥向抽水站,他提着担笼,弯着腰消失在去公墓的路上。自从有电视看了以后,孙蛋就不再和爷爷去三护队的屋子了,也不再嚷嚷着让爷爷讲薛仁贵征东的故事。薛仁贵真的在喂马,征东停了。旁边的人都在聊电视里的新鲜事,老五心动了,跟着孙蛋来到抽水站。散场回来的路上,老五对走在边上的发小定邦说:“这世事真好,先人们没有见到东西,咱们都看到了!”
唐山地震,村子的人首先是从喇叭上听到的。想着前不久的地震,塬上人并没有太多的恐惧和顾忌。晚上,大家聚在电视机下,看到夷为平地的唐山和开裂的地陷,对地震有了直觉上的恐惧。
洪发从县上回来,看见邻里们蹲在老槐树下聊天。他撑起自行车,掏出香烟给大家发烟,脸色阴阴地说:“唐山这个地方,我在部队的时候待过。和咱们这里一样,都是平平的。这次地震不得了,好多家庭都绝了。”
大家的眼神从平和变得担忧。洪发吐了一口烟,走前几步,蹲下来,众人的头以他为圆心,聚拢了过来。他弹着烟灰,神秘地说:“上午我到县革委会开会,看到县医院停了一溜车,医生护士忙着搬伤员,说是从唐山过来的。”
二省抽着烟,哧眯笑着说:“咱农民都在地里劳动,地震的时候只要地面不开裂,咱最多就像筛子筛麦粒,来回翻滚几下,没什么好怕的。不像你们坐办公室的,头上还有房子。”
洪发笑了,他站起来,推着自行车走了两步,又转过身,关切地说:“晚上睡觉一定要小心,有什么动静就让家里人往空地里跑!”
老四还是睡在自家的草房中,任凭两个儿子苦口婆心地劝说,始终不为所动。他隔着被子说:“你们就别再劝大了,大将世事看空了,不怕死。如果这间房子塌了,你们也不要再刨了,顺便将土堆在一起就行了!”
养田抹着眼泪,带着哭腔说:“大,你这样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村子的人会戳我们兄弟的脊梁骨,也让我们一辈子不得安生!”
养地说:“大,你要是这样,我们弟兄俩就和你一起睡!”
老五回家的时候,养田在村口截住了他,将他叫到壕下面。养田手里挎着树枝,愣了半晌说:“五伯,我大死活不肯搬出那间草房,你得出面劝劝他!”
老五蹲在坎上,眯着眼看着昏黄的太阳,叹着气说:“你甭看你大不说话,他心里有自己的苦楚。他是个倔脾气,认准的东西,牛都拉不回来!”
临走的时候,老五答应养田抽时间,给老四开导开导。
自从抽水站有了电视机,村子人信息更多更直观了。二省在老槐树下聊天的时候,不再将匣子拎在手上了。马九靠在饲养室的墙上,摘下叼在嘴上的烟锅,捏着鼻子擤着鼻涕。他将鼻涕抹在槐树上,咳了几声,对着大省说:“你看这唐山城里穷的富的;成分高的还是成分低的;领导还是群众;这一晃一摇,大家都平等了。”
看着老五提着粪笼回家,马九故意提高了嗓门说:“人就像枣树上的枣,结得多了,狂风暴雨后,总会剩下几个;枝上本来就那么几个,风使劲一吹就完了!”
老五知道马九又在卖晒自己娃多。智亮手里拿着玉米塌塌,慢悠悠走过来,栓和端着碗跟在后面。志发正在给槐树下的老钟系绳子,对智亮说:“唐山地震了,咱们这里也晃了几下,你给咱们算算!”
智亮走上土堆,蹲在上面,耷么着眼睑,看了一下二省,自信地说:“志发,你这就算问对了人。我上学的时候,学过地质课。这地震就像人打喷嚏,身体好的时候,几天都不打一个喷嚏。喉咙痒的时候,打了一个喷嚏,后面就是一串。身体好时就是地震的平静期,打了一个喷嚏,就说明进入了活跃期。”
志发伸出大拇指,直夸智亮。
智亮看了马九一眼,笑着说:“这地震也像老九咳嗽,因为喉咙里有痰。地球也像人一样,喉咙有痰难受,总要把痰咳出来才行。人有时爱面子,将痰咳出来放在嘴里,不好意思吐出去,有时干脆咽下去。地球和人不一样,它很任性随意,觉得这地球就是地球的,想怎么折腾都行,只要它觉得舒服就行。地球的本性,人类很难改变,这就是我们说的规律。”
马九稀里糊涂地听着,听到把自己比作地球,高兴地咧着嘴笑着。智亮接着说:“老九咳嗽,每一次起码都有三下,这也像地震一样,震了一次,后面还会接着来!”
马九伸出划开的手掌,叼着烟锅说:“我每次一般咳五下!”
栓和撂下老碗,抹着嘴巴,抬头问:“你说那天晚上摇了以后,咱们这里还会摇吗?”
智亮问马九:“如果每一次只能咳一声,后面的都能憋回去,你能受得了吗?”
马九瞪着眼,摇着头。二省对智亮的说道不服气,问:“那你说咱这里还会震几次?”
智亮转过头问马九:“你咳几下?”
马九伸出手比画着,智亮说:“按照老九的标准,可能还要震四次!当然,第一口大气就出来了,后面的会越来越弱。”
二省噘着嘴巴,还是不停地晃着脑袋。智亮神秘地说:“我这几天查了下书。明嘉靖三十四年十二月份,咱们这里发生过一次大地震,北京都有感觉。地震发生在半夜,好多人都在睡梦中,死了好多人,听说姑婆陵石马道上石人的头就是那天晚上摇掉的,你说厉害不厉害!”
栓和站起来,急切地问:“智亮叔,你说地震为什么都发生在晚上?”
智亮挠着头,思谋了一会儿,不置可否地说:“我要是想明白了,就不当农民了!要么是这地球不想自己上面有这么多人,就好像咱们灭蚂蚁一样,总是要将它引到蚁穴中去,然后放药再用水灌;要么是地球要打喷嚏,又不想伤着太多的人,白天感到自己身上到处都是人,晚上消停了好多,它将憋着的喷嚏就打了出来。”
老五到集市上卖完猪娃,看见镇子西头有人提着担笼,上面盖着白布。从人群走过,嘴里不停喊着杏,不断将白布揭开了又放下来,里面是黄澄澄的杏子。他扯了下卖杏人的胳膊,一起来到僻静处,蹲在树沟坎上,讲着价格。卖杏人隔着布拿出一颗杏,用白布擦了擦,递给老五,转过头贴在他耳边轻轻说:“家里的,离核很甜没有酸味。”
老五将递过来的杏子挡了回去,拿出化肥袋子,称了三斤杏。卖杏人没有带秤,张望着想借杆秤,称一下斤两。老五拎在手里掂了掂,说差不多,就付钱走人了。
回到村子,老五闪进老七家,将一半杏子放在他八娘的炕头。他又进了老四家,走到草房后面,看见侧面的墙开裂外斜。他走进草房,老四依旧蒙着被子,蜷曲睡在炕上。他喊了几声,将手伸进被子里,拉着老四有点发凉的手说:“最近身体咋样?”
老四在被子里呜呜着,听不清说啥。老五将杏子放在柜子上,挑了一颗放在老四手里,老四手心很快拢在一起,说道:“啥?”
老五俯下身将被子揭开一道缝,说:“杏。”
一股浓烈的汗味、尿臊味和霉味袭了过来。老四在被子里吃着杏,吸吮杏汁发出了嗞嗞的声音。吃完了,他将手伸出被子,又要第二颗,老五又递给他一颗杏。他试探性地想揭开被子,老四感到后死死地揪住被子,就是不露头。他轻轻拍着被子里的老四,感慨地说:“你要是不搬,万一在这间屋子里走了,两个娃的名声就毁了,谁家会将女儿嫁给父亲让屋子倒塌压死的人。你是家里的独苗,现在有两个儿子,到时娃娶不上媳妇,咋串接你们家的血脉呢!到了那边咋见自己的父母哩?”
老四呜呜着揭开蒙在头上的被子,他的眼睛已经很难睁开了,两道红红外翻的眼睑没有往昔的鲜红,变成绛色,扭曲的脸颊剧烈地抽泣着,两道泪珠顺着既有的轨迹滚落下来,枯黄的脸上起了一层褐色的甲,有的地方卷了起来。他哭丧着说:“老五,我已经是死了一般的人了。世上的事我管不了啦,儿孙自有儿孙福。想起我的父母,我心里就堵得慌。”
老四抹了流在嘴角的泪珠,拉着老五的手说:“告诉养田,要搬我也不出这个院子,让他们兄弟搬出去,我怕见人!”
养田兄弟搬到饲养室后面的房间,老四住进了原来儿子的房间。
几天后的晚上,村子的人刚刚入睡,塬上又摇了几下。看着屋子晃来晃去,人们穿着睡觉的衣服,忘了害羞,叫喊着疯跑到门前,怯愣愣地看着摇晃着的老槐树和不断响着的老钟。定下神后,门前站着的袒胸露背的大姑娘小媳妇害羞地叫了起来,连忙跑到麦草垛子后面,叫喊着家里人去找衣服。小孩大都光着屁股,若无其事地转悠着。年轻人看到媳妇的窘样,冒着被埋在屋子里的危险,撒腿冲进屋子,捡起被子单子跑了回来,将被单递给媳妇。哥哥看到妹妹娇羞的样子,也跑进去帮妹妹拿衣服。
养田家院子突然轰响了,一股白色的烟尘从屋檐和墙体的间隙腾起。社员们推开了门,冲了进去。老四住的草房倒塌了,养田和养地满面灰尘,就见两只眼睛闪溜着。老四被烟尘糊住了脸,看到村子的人进来,推着养田的手,挣扎着让大家快出去。
村子的人心有余悸,不敢回家。二省站在粪堆上,指着从麦草垛子里走出来的裹着被单的大姑娘小媳妇,戏谑地说:“你们看这一地震,咱们村子变成了城市了,女的不穿裤子了,改成穿裙子了!”
智亮指着站在边上的二省媳妇,对大家说:“你们看二省媳妇那瘦小的身段,看来家肥少,地都板结了,估计二省的犁也不行了!”
夕娃光着屁股跑过来,扯着智亮的胳膊。二省笑着问:“夕娃,你妈睡觉的时候,是穿着衣服睡还是脱光了睡?”
夕娃朝二省做了鬼脸,噘着嘴巴,哇哇吐着舌头跑了。
老五蹲在外围,养田走过去,拉着他的手,激动地说老五救了他大的命。
过了半夜,门前的人慢慢散开了。有的人拿出家里的活动床,或者用板凳和木板搭成睡觉的地方,取来被子,一家人挤在露天的床上;头门上有房子的,打开门睡在炕上,家长蹲靠在门扇上,抽着旱烟,随时准备叫醒家里人;对自家房屋质量有信心的大胆人,干脆回家睡觉,也要留一个人观望;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本着生死有命的信条,也回家躺在炕上。马九家娃多,一起和他挤在饲养室的炕上。金尚武工作毫不马虎,他带着基干民兵,背着步枪,打着手电筒,巡视在几个村子的街巷中。
几天中雨过后,接着又是小雨。老天似乎和晃动的大地约定好了,呼应着折腾着塬上人。社员们纷纷到公社的供销社,买回了塑料薄膜或者是油毛毡,借着门前的树干或者自己埋下的木桩,将架子车垫在下面,在空中搭起了能够遮风挡雨的防震棚。
去年冬里,雪水丰沛,加上有化肥的滋润,夏粮虽然成熟阶段受到影响,也是一个丰收年。持续的连阴雨让社员们闲了下来,大家聚在一起,抽着旱烟,耷么着眼睛,天南海北懒洋洋地聊着天。小军从大队回来,村子里的年轻人聚在他的屋子里,在红色的日光灯下面,听小军讲《梅花党案》。满槽的牲口不断地抖动着嘴唇,伸长脖子喷着气。中年人聚在饲养室,看着屋檐瓦楞的雨丝,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听老五讲述薛仁贵征东的故事。
暑期,孩子们不用上课,也不用下地割草了,他们就像没有蜂王的蜂群,到处乱窜,结伙嬉闹着。根和又成了孩子的中心,他带着一帮孩子挽着裤腿,披着塑料薄膜,手里拿着棍子,赤脚走在村子泥泞的马路上。
根和用铁锨铲了一堆稀泥放在饲养室屋檐下的台阶上,用铁锨揭去土墙表面上的湿土,铲下干土。夕娃带着几个人,赶紧将干土块捡起来,放在台阶上用砖头砸碎,拌在稀泥里。他们好像家里人揉面一样,将泥团搓揉得乌亮发光。根和给每人分一块泥,挼弄着做成一个小盆盆,在盆盆底的两面吐上唾沫,用手指捻抹得光滑,然后开始比赛。在台阶上撒上一层干土,根和手拿着做好的小泥盆,抡圆胳膊摔在台阶上,随着嘭的一声,盆底朝上开裂。几个小孩随即扬起胳膊甩着,最后看谁的声响大,开裂得充分来定输赢。赢家将输家的泥拿过来一部分,再开始第二轮比赛。
雨中半透明的防震棚,将每个家庭隐没在院墙里面的生活公开了,聚集在门前。根和顺着一溜防震棚,逐个拍一下,喊一声,有兴趣的孩子就聚在一起。老师给同学们描述共产主义的现实图景,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课本上南方的竹楼更是让同学们神往。绵绵阴雨中,孩子们似乎忘记了地震的恐惧,在空中的防震棚里上上下下,好似山林里快乐的猴子。
孙蛋在智亮家的防震棚中找到了一本旧书,没有封皮,中间快要断掉了,字体因雨水渗透粘合在一起,书侧棱上隐约可以看到《东周列国故事》的字样。他揣在怀里,中午家里做饭的时候,跪在烧火的婆婆边上,将书放在灶膛口烘烤。之后爬上防震棚,两只小腿跷起来,在空中荡着,专注地看着书。他转头瞧着外面湿漉漉的天际,试图将故事情节糅合到这样的天气中,进行想象和遐思。他明白那时的战车,和自己趴着的防震棚相仿,他晃动着身子,体会着古代马车的感觉。
槐树寨东头的壕岸上面,长着一棵弯弯曲曲的老槐树,树梢上有个鸟窝。根和带着一群孩子,从地里偷完甜瓜回来,看见几只鸟雀扑棱着翅膀,在树梢鸣叫。他们放下担笼,望着鸟窝,手搭在耳边朝上,听到叽叽喳喳的叫声。夕娃指着上面说:“里面有鸟儿子!”
根和看着浸透着雨水的树干,摇着头说:“下雨树滑,等天晴了上去看看!”
夕娃用麦草擦了擦脚上的稀泥,手攀着树干,看着弯弯曲曲的干枝试活了一下,没有几下就滑落下来。他让根和等一下,踩着雨水,趔趄着跑回家,取来用塑料纸包着的一双棉窝窝。根和让同学们弄来干麦草,放在树下。夕娃在树沟的水里洗了脚,用麦草擦干净,穿上棉窝窝,慢慢地爬上去。根和仰着头,挥拨着落下来的雨丝,喊着指挥着。夕娃是爬树的能手,他知道在孩子群中,自己是靠技能吃饭的,只有技能出色,才能保证自己的位置。他的腿钩盘在一条树枝上,手伸进鸟窝里,对下面喊道:“抓住了,没有毛!”
说着一把抓住了三只赤红无毛,伸着脖子张着嘴巴拼死嘶叫的幼鸟。说了声接着,夕娃将鸟仔甩了下来,几只成年的鸟雀叽叽鸣叫着,扑棱着翅膀,看着子女被窃,着急地在他头顶上盘旋着。
根和将近十只幼鸟放在担笼里,其他孩子兴奋地跟在后面。他们下了一道坎,又下了一道坡,来到老壕下地道的入口处,用铲子在土坎上挖了个坑,燃起火。几个人一起拔掉了幼鸟身上稀疏的绒毛,用泥将幼鸟糊起来,做成一个个泥团。用树枝撩起火焰,将泥团放在火苗上烤着。根和让一个同学回家拿盐,那个孩子踩着雨水下流的坡面,跑回了家。
乌黑的泥团慢慢变干了,开裂的泥缝露出幼鸟赤红的身体。根和不停地拨着火苗,小孩们围在周围,舔着嘴唇,盯着灰烬中的泥团。取盐的孩子回来了,他递给根和一根羊群烟,神秘地说:“我二爸回来了,柜子上放着烟,我就顺手给你抽了一根!”
根和拿起一根柴火,点着烟,吸了一口,看着白白的烟灰,说:“好烟!”
根和将泥团拨出来,对大家说:“夕娃和我吃两个,剩下的每人一只。”
急不可待的小朋友们伸出手,抓到自己的泥团,掰开壳子,撕开冒着热气的幼鸟,蘸着盐放进了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
天快黑的时候,吃了鸟肉的小孩们还在村子游荡,炫耀自己跟着根和一起掏鸟窝,吃鸟肉。天黑后,防震棚里的灯光映在路上,好似一盏盏巨型的方框灯笼,在雨雾中闪现着活力和韵味。小孩们为了能吃到肉,聚集在根和家的防震棚外面,好像行军中臣子求见君主一样。夕娃揭开防震棚的帘子,将头伸进去,报告说:“好多同学都想跟着你去掏鸟窝。”
根和慢悠悠揭开帘子,一只手不停地抠着牙缝。看着好多同学站在雨中,专注地盯着自己,他挥了下手说:“都散了吧!明天再说。”
站在下面的同学们失望地走开了,消失在雨雾中。
原来,孙蛋总要给几个同学讲故事。自从跟着根和有肉吃的消息传开以后,那几个同学就不来了。雨停了,乌云的缝隙中泛着暮暮的阳光。根和走出村口,后面跟着二十多个孩子。到了壕里,他站在壕坎上,宣布着纪律,根据每个人的情况,将小朋友分成几个小组。夕娃带着几个孩子组成行动组,负责掏鸟窝;侦查组就是在村子四周和墙缝屋檐下找鸟窝;后勤组专司掏鸟窝的特殊工具和加工幼鸟及鸟蛋。
根和靠躺在地道旁的草堆上,分析信息,发布指令。他觉得鸟窝毕竟是有限的,这样掏,不出几天就掏完了,自己的组织就会解体。他吸取以前的教训,决定以后每一天最多选六个人。吃完鸟肉和鸟蛋,根和说出了明天六个人的名字,让其他人待命。
成年人能够忍受或者享受游离于群体之外的孤独,小孩有一种结伙玩耍的内在需求。一个人幼年被排斥在同龄的群体之外,他所受到的伤害是久远的,小孩子为了融入身边的群落,所用的心思和付出的努力常常被大人忽视。小孩年幼时,有家长的护佑,走出家门,他们依旧懦弱,亟须融合到身边的群体中去,依附着来对抗外在的不确定性。
没有选上的孩子始终在掏鸟窝的孩子周围转悠着,如果需要他们帮忙,只要根和挥下手,他们就会跑过来。孩子们为了被选上,背着家长,在鸡蛋缸中摸出鸡蛋,揣在袖筒里,看见根和钻进自家的防震棚里,揭开帘子,闪个面就将鸡蛋递进去。有的小孩家里来了客人,客人给的糖果和水果舍不得吃,也是隔着帘子送给他。
吃了小朋友的东西,根和都会尽量将他们吸收进来。队伍壮大了,掏鸟窝的效率却不断下降,有时得到的东西只够自己和夕娃吃,其他小孩干瞪着眼看着。一连几天收获寥寥,队伍的吸引力开始下降,很难看到孩子们再向根和帘子里面送东西了。
德孝在部队的时候,首长总要他陪着下棋,时间长了,练就了一手棋艺。公社工作的时候,革委会杨主任有时也会来到拖拉机站,跟他下几盘棋。
地震以后,俊明操心自己的安全,常坐在门前。看到德孝自行车前面的网兜里装着一副象棋,他走过去,**着圆圆的棋子,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德孝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样子,问:“会下吗?”
俊明拍着他的肩膀,笑着说:“回去安顿一下,过来杀几盘!”
德孝半信半疑地瞟了他一眼,点着头,推着自行车回家了。一顿饭的工夫,俊明不时朝马九家门口张望,期待德孝出现。
俊明在延安的时候,是抗大他们那个大队的象棋高手。他曾经和许多领导人交过手,每次在广播中听到那位领导人的名字,他就会想到他们在崖畔上对弈的情形。几十年没有碰过象棋了,他有一种热血沸腾的感觉。他从老七家里借来炕桌,将两只凳子摆好,等着德孝过来。
老五提着担笼从田里回来,看到俊明摆好的炕桌,瞧见他坐在凳子上。便问:“要来客人了?”
俊明笑着摇摇头,眼睛还是瞥着马九家门口。
德孝打着嗝,抹着嘴巴,提着象棋过来了。看着摆好了炕桌,知道俊明不可小视。智亮走过来,看着下棋,嘿嘿笑着。村子的好多人没有见过象棋,好奇地围过来,将对弈的人围在里面,就听见棋子相碰的哐当声。二省走过来,从人缝挤进去,看了一会儿问:“这玩意咋下?”
智亮瞥了他一眼,让他认真看,不要叫唤。他蹲在中间,看到德孝处于下风,比画给德孝指点。俊明平时老是打嗝,他晃动着头,手拿起棋子的时候,总要在空中抖动一会儿,上面晃下面抖,彰显一种厚实和功力。智亮盯着他,扑闪着睫毛说:“俊明,平时见到你,都是打嗝,这一下棋就不打了!”
俊明举着棋子,笑着说:“没有吃饭,胃里没有东西就不打嗝了。”
杀了三盘棋,俊明赢了前两盘,打嗝的问题让他走了神,第三盘是和棋。他站起身,拍着智亮的胳膊,让他帮助自己摆棋子,笑着说:“肚子饿了,我得去拿个馍来!”
摆好棋了,俊明还没有出来,德孝催着开棋。智亮攻了两下卒,俊明攥着辣子夹馍走了出来,将智亮赶走,看着棋盘说:“要车马先行,智亮只知道调兵,却不知道遣将。”
几口蒸馍下去,俊明又开始打嗝了,手握着棋子抖动着,打嗝的时候,手在抖动中又开始一抽一抽地跳跃。
马九叼着烟锅走过来,大省转过头来说:“德孝就是能成,会开车会修车,还会下棋。”
马九弯着腰,手里举着烟锅,脚踹着一块砖头,喀喀着说:“部队上想和首长下棋的人多了,可首长就是喜欢和我们家德孝下棋。其他人和首长下棋,总是让着首长,德孝不会转弯,就是实打实地下!”
二省从人堆钻出来,看见马九,侧过头来说:“俊明挺厉害的!”
马九将口中的痰吐在墙角,晃着烟锅,摇着头说:“俊明就会关起家里头门,蹲在茅坑看报纸,下棋他肯定不行!”
围观的人不懂象棋,跟着瞅热闹,看到马九黑黑的长脸贴在后面,点头附和着。
进入八月份,连阴雨使得早晚开始有了凉意。雨还在唰唰下着,大地好像泡酥了,再也不能吸收水分了。村子的涝池快满了。中午时分,槐树寨的孩子们,光着屁股嬉闹玩水。孙蛋从家里拿来一条的确良裤子,用绳子扎住裤子的腿角,从涝池边上捞起一把稀泥抹在裤子里面,把裤子拉链拉好,折了一条树枝穿过裤腰上的扣子,扭成圆形,中间用十字架固定。边上的孩子好奇地看着他。他扬起裤腰,在水里转了几圈,空气在运动中充胀了裤腿,他倏地将裤腰浸在水里,水面上露出两条充着气的裤腿。他压下裤腿,跨了上去,骑在裤裆上,手里拿着棍子在水里划拨着,就像骑着一头小毛驴。
吃过午饭,好多小孩拿来裤子,如法炮制,涝池里游着一群驴。夕娃在家里找了一个竹筒,把一个铁盖子钉在木柄上,盖子上裹着海面,包扎在木柄上。他将竹筒伸到水里,拉起木柄将水吸进去,推出木柄时,水就射了出来。
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孩找来一只避孕套。夕娃将套口绑在竹筒头上,在避孕套的顶部扎了几个孔。他吸了一竹筒水,举起竹筒站在岸边,向水中的毛驴射水,只见白色的乳胶套子一落一起,抖动着喷出几条水线。象棋下完了,社员们散开了,经过涝池,看见水中的驴子和夕娃的神器,指着智亮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