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沧桑
作者:陈玺 | 分类:都市 | 字数:66.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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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腊月二十八,醒民的舅舅从西安回来了。他在哥哥家住了一个晚上,就被觉民接了过来。舅哥几十年没有回过老家,解放前老五结婚的时候,舅哥在西安到兰州线上开汽车,开着汽车回来,给他送了几百斤百子沟的煤。醒民教书,眼睛近视,六十年代末到西安东大街的西北眼镜行去配眼镜,到舅舅家住过一夜。解放后,他舅在西安一家汽车维修厂工作,他生了五个儿子。六〇年食粮紧张,舅舅一家吃不饱肚子,将三个儿子送回老家,和老五一家度过了年馑。
舅哥踏着雪花,走进了妹妹家,老五和老婆在门口迎着。醒民妈几十年没有见过哥哥,一手拉着哥哥,仔细地端详着,一手撩起围裙,抹着激动的泪水。舅哥见到老五更是亲热得不得了,笑着问长问短。他们走进屋子,炕早已烧热了,舅哥脱掉了毛毡靴子,盘腿坐在炕上,指着柜子上的点心对老五说:“这是西安的点心,你尝一尝!”
漫天的雪花飞飞扬扬地洒落着,白了屋顶、墙头和院落。桂琴在厨房里忙活着,醒民妈对着冒着热气的大锅捞着挂面,隔着窗户喊道:“准备吃饭!”
醒民从院墙边提起炕桌,用抹布拍掉上面的雪,随着一声开饭了,将炕桌放在被子上。觉民用盘端了六七碗冒着热气,溢着油香,上面漂着鸡蛋葱花臊子的酸汤面。老五蹲起来,将筷子递给舅哥,笑着说:“农村没有啥好吃的,就是个酸汤面,趁热吃!”
舅哥满脸堆笑,嘴里吸么了几下,端起碗,笑着说:“你那嫂子是四川人,不会做面。年轻时在西兰公路跑车,走到哪里都是一碗面,想来想去还是咱这的酸汤面好吃。还是我家妹妹懂得哥哥的心思。”
舅哥挑起一撮挂面,在黄亮的臊子中来回摆弄几下,挑高离碗,在空中散着热气,当筷头的油汁快要落入碗中的时候,他将筷头放入嘴中,噗噗地一吸一停,面撮就像泥鳅一样,滑入嘴中。孙蛋和毛蛋愣愣地站在炕前,手不断抹着嘴,闪动着睫毛,看着炕上爷爷津津有味地吃着。舅哥看到了,对老五说:“快叫娃娃去吃嘛!”
老五扬起手,对孙子说:“别站在这里,回厨房让你婆给你们浇挂面吃!”
两个孙子跳了起来,跑进了厨房。
饭后,醒民妈解下围裙,坐上炕,两个孙子坐在她两边。醒民和觉民坐在炕下面的凳子上。桂琴拉着风箱,烧水收拾锅灶。舅哥抹着嘴巴,嘴唇噗喋着惬意地说:“面好!让我体会到了老家的味道。”
看着窗外院墙上的积雪和枯黄摆动的茅草,舅舅给外甥讲述自己的成长见闻。民国十八年年馑,关中塬上的人们,在生命本能的支配下,就像蝗虫一样,吃光了树叶,啃光了树皮。在奄奄一息中,舅舅的一个远房舅舅在西安做事,回来看到这般光景,让自己每个亲戚家选一个小孩,他带到西安,求人送到一位资本家开设的孤儿院。七岁的舅舅进了孤儿院。孤儿院里,每个孩子一天就是两碗能够映到人的稀粥,在维持生命最低能量的边沿上,任由孤儿们自生自灭。每天,舅舅都会趴在窗户,看到工作人员将逝去的小孩,用席子或被单包住运出去。在生死边缘晃荡了一年,舅舅命大,活了下来,他在孤儿院学习文化,成年以后成了西安城里最早一批司机。
西安事变的时候,舅舅在国民党陕西省党部开车,他给外甥具体讲述了自己开车接送张学良和杨虎城的过程,不时回答着老五和外甥的提问。在那批司机里,舅舅有一定的文化,被优中选优挑选到党部,后来也有人进了八路军西安办事处。解放后,舅舅先在省法院开车,***开始后,他被下放到市里的汽车维修厂上班。
老五说他感到国家政策要变了,农民除了种地还可以做好多事情,问舅哥在西安有没有门道,给两个外甥找点生意做。舅哥爽快地说:“我年底就退休了,自己摸了一辈子方向盘,到时候先让觉民跟着我学习开车修车。我到几间修理厂跑跑,可以想办法给娃拼装一部汽车,到农村跑点运输。”
觉民的心一下子飞了起来,几重梦想一起呈现在眼前,他有点不知所措了。醒民抽着烟,摘下眼镜,用手帕擦着镜片,晃着眼镜说:“舅,我这副眼镜是十几年前到西安配的,当时你还请我吃了一碗泡馍。我大跟我合计着,想买一辆自行车,就是没有指标,看你能不能想想办法。”
舅舅打了嗝,笑着说:“这好说,开春我找人买一辆,有顺路的车给你带回来。”
醒民平静的脸上荡起了笑容,畅想着自己骑着新自行车去学校的情景。
三月下旬,醒民从学校回家,一家人正在商量明天的农活安排。栓和跑进来,笑着对醒发说:“民哥,大队传来话,说你舅给你买了一辆飞鸽自行车,放在县上的五金公司,让你带上钱去取。”
老五马上调整了安排,站起来说:“明天一早,你就去县上,把自行车骑回来!”
醒民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容,两个儿子互相拍着手,高兴地跳起来。栓和走了,老五站在凳子上,手在糠囤里摸索着,取出一个蛇皮袋子,将钱倒在地上。孙蛋和毛蛋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他们蹲在地上,伸手就来倒腾。醒民斥责了儿子一句,两个儿子跑开了。老五点了一百七十块钱,递给醒民,让他装好。
太阳刚露头,醒民骑上破旧的生产牌自行车,撅着屁股,一路狂奔,来到县上五金公司。他走进柜台,说明来意,在柜台交了一百六十二元钱,售货员从柜台后面推出一辆新车交给了他。他在柜台上买了几卷黄色的塑胶袋子和脚踏板套子,借了几根绳子,将新飞鸽的前轮绑在老生产的后轮上,滑行了几步,跃上坐垫,骑着回家,不停地回头看着跟在自己后面的飞鸽。
社员们下地回来,栓和扛着锄头,对大家说:“还是我五伯有本事,给家里买了一辆飞鸽自行车,这是咱三个堡子第一辆全新的飞鸽自行车。”
宏斌颠了颠肩上的锄头,转过脸笑着问觉民:“你大是给你哥买的,还是给你买的?”
觉民嘿嘿笑着说:“都一样,我们是一家子。”
孙蛋和毛蛋早早完成了上午一担笼草的任务。他们放下担笼,拿着蒸馍,走出村口,向西边的公路上瞭望,期望父亲骑车的身影映入眼帘。孙蛋吃完蒸馍,对毛蛋说:“树上看得远,上树看看!”
说着蹲下去,让弟弟站在自己的肩上。毛蛋手在树干上攀着,下面有哥哥撑着,他终于踩上树杈,手搭凉棚,向公路尽头望去。孙蛋仰着头,不停地问:“看见没有?”
毛蛋眯着眼睛,好像要将眼珠挑出来放在前面。他突然晃了下脚,树干哗哗作响,喊道:“看到了,看到咱伯了!”
孙蛋撂下树上的弟弟,撒腿向公路奔去。
毛蛋看见哥哥朝公路奔去,手扒着树,跐溜下来,粗糙的树皮隔着夹衣将他的大腿磨得发痛。他解开裤带,用手在裤裆里摸了一下,看见没有血,重新勒上裤带,用衣袖抹着额头的汗,叫着哥哥等自己一下,撒起腿追了上去。
孙蛋看见伯从公路上拐进了村子的土路,他挥着手喊着,停了下来,站在路边。远远就看见新自行车的轮毂反射着太阳的光芒。醒民顺着路上深浅不一、曲曲弯弯的车辙,小心翼翼地骑行着,听见后面咣咣作响,他就会扭头看一下,捏一下刹车。孙蛋和毛蛋手扶着新车子,跟着后面跑着,不时向四周张望着。
根和和夕娃提着担笼,贼眉鼠眼地从涝池边上过来,看着自行车的亮光,他们提着担笼,驻足羡慕地看着。孙蛋擦着额头的汗,神气地盯着他们。社员们刚刚下地回来,走到饲养室前面,看见醒民骑着自行车回来,纷纷放下了肩上的锄头。栓和喊道:“民哥,骑过来,让大家看看!”
醒民在饲养室门前下了车,他将生产牌自行车靠在槐树上,解下后面的飞鸽,撑在槐树下。社员们用好奇和羡慕的眼光看着,摸着荧光闪闪的车头,摁着坐垫,摇着踏板。二省蹲在自己门前的粪堆上,看着大家围着自行车,用冷冷的眼神打量着。马九靠在饲养室门前,嘴里叼着烟锅,看了一阵,站起来,走进了饲养室。他喀喀了几下,向牲口圈里吐了一口痰。
老五回到家,摘下头上的塌塌草帽,放在屋檐头下面的缸子上,拿起窗台上的毛巾,上下拍打身上的土。进了厨房,看见一家人围着新车子,他走过去,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醒民将买车的账报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剩下的钱,递给了父亲。
老五端着老碗,吃了一碗汤面。他将老碗递给孙蛋,眯着眼睛摸着自行车的后轮,用手转动着,看着熠熠泛光的光圈,听着嘤嘤的声响,脸上露出了笑容。醒民蹲靠在门扇上,倒腾着手里的塑胶带子,转过头问:“下午如果没有什么紧要的活,我就将新车装扮一下。”
老五抹着眼角,点头答应了。
觉民从厨房里推出新车子,说自己出去遛遛。老五本想拦挡,看到他那股高兴劲,就没有吱声。觉民出了头门,跃上新车,晃动着车头,向村西头奔去。马路上的人好奇地看着,他扭过头神气地说自己买的。顺着公路到了镇上,买了一包羊群烟,他张狂地回到村子,直接从自家头门骑了进去,一个刹车,手扶着院子里的枣树,坐在车子的坐垫上停了下来。孙蛋和毛蛋跑过去,扶着车子,拉扯着让他下来。
醒民弯着腰,从门背后拿出一个装着废旧机油的瓶子,在儿子的帮助下,将新车子翻过来,放在地上,用一根鸡毛蘸着机油,在车子的链条上淋着,不断转动着踏板,让机油均匀地覆在链条上。再给轮子淋上机油,转动着。接着用准备好的抹布将车子细细地擦了一遍,再在抹布上淋上机油,又抹了一遍。然后将黄色的塑胶带子散开,顺着车子的骨架一圈一圈地裹上去,车梁肥了一圈,从黑亮变成了橙黄。孙蛋和毛蛋围着伯,目不转睛地看着,随时准备帮忙。
孙蛋的姑夫在部队当连长,刚刚结婚,女婿不在的时候,姑姑就来熬娘家。春节听到家里要买新自行车,她早早地比对着自行车的坐垫,买来绛红色的丝绒和黄缨缨的彩线,帮着哥哥做了一个坐垫。等到车子装扮得差不多了,她从包袱取出了坐垫,将坐垫套了上去,绑住下面的绳子。
一家人吃完晚饭,看着裹着黄色带子和飘着黄色缨缨的车子,沉浸在富足和幸福之中。老五看着屋梁上昏黄的电灯,缓缓地说:“现在家里有两辆自行车,平时没有紧要的事情,就骑旧车子,别动不动就骑着新车子在村子里晃,你也不知道村子的人咋想的!”
老五指着屋梁,对觉民说:“明天在屋梁上结上两根绳子,平时将新车子吊起来!”
老五将担笼拉过来,把铲子放进去,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些年,醒民虽然在教书,也受了不少委屈,每年都让人家批斗。我看这形势很快就要变了,买一辆新车子,你骑着去学校,也算给你长长志气!”
看着父亲弯腰出门,去往三护队的房子,醒民低着头,眨么着眼睛,无奈地叹了口气。
周日下午,醒民早早地收拾好东西,骑上新自行车返回学校。田间的社员看着马路上闪耀的轮毂,好奇地停下了手里的活,伸直腰打量着。迎面走过来的人,看着他骑着崭新的自行车,招呼后又回过身来,纳闷地思量着。
孙书记蹲在公路边的渠岸上,正在和几个人聊天,看着醒民骑车过来,站起身来和他打招呼。醒民下了车,给他发了一根烟。孙书记摸着车子,笑着说:“回去给你大说一声,我给小子定了一门亲事。估计下一个周天,和媒人及亲家坐一坐,到时用一下你们家的新车子!”
醒民点着头,晃着自行车,笑着答应了。
离开了沥青公路,到了去往学校的土路上,如果还是骑着生产牌旧车,醒民就会晃动着车头,一路蹦跶着。骑着新自行车,看到前面路面坑坑洼洼,他早早地下车,推着过去。天色将晚的时候,他来到学校。几个老师拿着书,坐在屋檐下,借着窗户的光看着。听到一阵嘤嘤声,他们抬起头,看见醒民骑着新车进来。他们放下手中的书,围了过来,摸着新自行车,用羡慕的眼光盯着。几个人争先恐后地攥住车头,在校园的操场上打转转。
周六回家,醒民刚到水渠岸边,就看见两个儿子坐在闸门的水泥墩子上,等他从学校回来。毛蛋坐在车子的大梁上,醒民滑了几下,跃上车子,孙蛋在后面跑着推着,到了一定的速度,好像玩骑驴游戏一样,猛地胯腿,坐在车子的后座上。毛蛋不停地摁着前面的铃铛,他们嬉笑着从西边进了村。马九正在饲养室前面牵牲口,看着醒民骑着车子,带着两个儿子。他咳了几下,弯着腰将牛牵进了饲养室。
孙书记周日早上将自行车借去了。午后,一阵滂沱大雨,醒民妈站在头门的门沿下,头上顶着一片塑料纸,不停地向西头瞭望着,她不知道自家的新车淋成了什么样子。老五蹲靠在麦囤上,老婆不停地埋怨不该将车子借给孙书记。他抹了一下脸上的雨水,抬起头淡淡地说:“人家借你的车,那是看得起咱们。借了就别后悔,就是用泥水糊住了也别心疼。说到底,不就是辆自行车嘛!”
下午四点多钟,雨还在下着。孙书记推着自行车,走进老五家的头门,他在院子喊道:“老五,你看这天折腾的,把车子都糊了。原来想拾掇干净给你,没想到雨停不下来。”
老五走出厨房,站在屋檐下,招呼醒民赶快接住车子,将孙书记迎进屋。孙书记一再道歉,他用抹布擦干脸上的水,抖搂着将雨衣脱下来,搭在屋檐下的锄把上。他靠在门扇上,喝了一碗开水,抽着烟,望着门外的雨水。老五在旱烟袋子里,用报纸包里了一包烟,递给他,笑着说:“我知道你们干部时兴抽纸烟,给你一包旱烟,有空尝一尝,给一点意见。”
孙书记接过烟包,客气了几句,看到雨停了,就起身告辞了。
自行车的辐条和轮毂没有了银色,被泥水糊住了,前后挡泥板的瓦楞里塞满了泥,刹车的地方更是挤满了泥巴柴草。醒民将车子放在屋檐下,用屋檐瓦楞下落的雨水冲洗车子。他拿着洗脸盆,在屋檐盛着雨水的瓷瓮里舀上水,一边用树枝戳着泥巴,一边泼着雨水。然后将去了泥污的水淋淋的车子抬上台阶,提起来在地上弹了几下,水点哗哗垂落。桂琴从包袱里取出干净的旧衣服,递给他,一家人擦着车子。
看着清明时节的春雨,老五挠着头,犹豫了半晌,对两个儿子说:“我在田里劳作了一辈子。现在家里有了新车子,夏收前队里的场光好了,你们教我骑骑车子。”
醒民妈坐在锅前的柴堆里,咧着嘴巴,瞥了一眼老汉,嘟囔着说:“都一把年纪了,就消停消停吧!别让村里人笑话。”
老五抹着眼角,咧着嘴嘿嘿地笑着。
麦子快黄了,生产队的场光好了。场边堆着大麦和菜子的秸秆。晚饭时分,老五带着两个孙子,在场里学骑车。觉民双腿夹着车子的后座,父亲上去以后,让他蹬踏板,随着车子晃晃悠悠前行,老五慢慢掌握了平衡。看着爷爷颤巍巍独自一个人骑着车子在场里转悠,两个孙子一边欢呼,一边将家里的生产车子推到场里。孙蛋踩着踏板,跟着爷爷后面滑行着,慢慢也摸出了门道。他在用力滑行的惯性中,间或将脚从车梁的三角架中间伸过去,也可以掏脚骑车了。村民乘凉,走到场边,看着老五瘦弱的身躯伏在新车上,孙蛋起劲地跟在后面骑着,嬉笑着开着玩笑。
夕娃坐在粪堆上,不停地用铲子挑了粪土。根和坐在粪堆上面的椿树上,口里嚼着椿树干流出来的黄褐色的胶汁,用羡慕和不甘的眼神打量着孙蛋,不时晃晃屁股下面的树枝,椿树忽闪着,落下黄色的絮絮。
觉民推着车子,和父亲回家了。孙蛋依旧劲头十足,在场里练着车子。根和从树上跳下来,和夕娃围过去,他从后面抓住自行车的后座,撅起屁股将车子拉住,走到前面攥住车头。孙蛋将自行车给他,蹲在场边看着。根和仿照着孙蛋,脚踩上踏板,一个劲地猛滑,双脚离地时候,平衡没有把握好,连人带车涌进了大麦的草堆里面。夕娃赶紧跑过去,刨掉草秸,将他扶了起来。根和抖落头上的柴草,用手抹了一下鼻子,发现草秸刺伤了鼻腔,鼻孔留着血丝。他提了下裤子,用脚狠劲地揣了几下车子,瞪着眼离开了。
去年暑期的连阴雨,加上地震,教师集训没有举行。醒民和社员们一样,在地震棚里度过了假期,他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被人家折腾。今年暑期的教师集训开始了,醒民绑好铺盖,带着生活用品,骑着车子来到公社初级中学。他心里忐忑而焦灼,他不知今年又有什么名堂,会不会将去年没有折腾的名堂放在一起,让自己过一下堂。经过了若干年的批斗,他好像已经习惯了,他知道那是父亲将自己的心捣腾大了,在忍辱负重的磨砺中,自己的心里可以包容了一切。随着越来越临近校门,他心里的不安和惶恐浮动了起来。
学校门口进出的人多,虽然撒了一层炭渣,雨天形成的坑洼就像牛的百叶。看门老头端了一脸盆水,站在门房的台阶上,不停地和进来的老师热情地打招呼。哐啷哐啷的声音中,夹裹着嘤嘤的伴音,并且越来越近了。看门老头抬起头,看见几辆破旧的自行车中夹裹着一辆闪亮的新自行车,定眼一瞧,看见醒民坐在上面。他将端着的抖动了几下的洗脸盆,放了下来,拿起窗台上的烟锅,叼在嘴里,不解地看着醒民和他骑着的新车子。
醒民将自己的铺盖铺好,领了一袋子学习资料。打开袋子,眼睛迅速扫到后面,发现没有政治学习和批斗的安排,他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双臂举过头顶,用力地抖动了几下。看着窗外蓝天下摆动的杨树,他感到生活的美好和惬意。仔细看着课程安排,他发现前一段是小学的四则混合运算,后面是中学的代数。代数的任课老师,是前堡子三队周光义的二儿子周叙德,他一下子愣住了。
醒民提着暖瓶,去开水房提水,看到屋檐下操场中,好多年轻一点的老师蹲着看书。一个公办老师看到他提水,走上前,低着头问:“那个周叙德是你们村子的?”
醒民点了下头,笑着说:“没有想到富农家的后代也能给人民教师上课,看来这政策要变了!”
公办老师笑了,眨么着眼睛说:“要恢复高考了,知识是金,成分就不那么重要了。”
醒民提着暖瓶回宿舍,几个老师还在议论叙德。一位老师收拾完铺盖,走过来神秘地说:“我听文教局的同学说,县上到地区开会,反映师资不行。地区文教局局长和叙德原来是高中同学,立马就推荐了叙德。”
叙德是五十年代后期的老牌高中毕业生,在那几届毕业生中是佼佼者,尤其数学更是扬名一中,多年以后,好多人都记得他,并为他没有升入大学而惋惜。那年高中毕业,叙德考上了一所著名的综合大学,政审的时候,由于成分和他哥哥的历史问题,没有通过。满腹经纶的他憋屈地回到村子,他似乎看得很开,没是没非地安心劳动。到了公社组织大会战的时候,要给每一个大队丈量土方,这可难倒了公社干部。在大家的力荐下,他夹着皮尺,忙碌在工地上,指导技术人员怎样计算不规则的土方。闲下来的时候,他回到队里,和社员们一起抡开膀子干活。公社的干部很认同他,总想给他一个平台,无奈成分和家里的历史问题搅和在一起,谁也不敢向前跨出一步。
公社青年教师,好多都是凭借关系进来的。原来学校有一半时间都在劳动,搞各种政治活动,教学能过得去,也没有人关注。在白卷先生的引导下,老师不敢教,学生不愿学。青年教师满怀远大的政治抱负,试图在政治运动中脱颖而出,伺机从老九的平台上杀回**。看着集训发的一堆书,好多人头都大了,往日的神气没有了。叙德走上讲台的时候,好多年轻教师用斗争的眼光盯着他。看着基础好的教师认真听讲,课余和老师讨论问题,他们也慢慢地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