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沧桑
作者:陈玺 | 分类:都市 | 字数:66.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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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去年连阴雨和地震期间,好多人看到天好像一口黑锅一样盖着,地好似筛子一样晃着,在对天地绝望中,似乎看开了生与死,过了一阵白蒸馍和凉面的瘾。到了三月份,好多人家早饭都是苞谷糁子和蒸熟的红芋;午饭是苞谷糁子里有一些稀疏的面条;晚上就是开水和玉米做的锅塌塌,里面夹上腌萝卜。早春正是田间最忙的时节,社员们摸着咕咕叫的肚子,蜡黄的脸上冒着汗水,依旧举着农具在田间劳作着。
到了四月中旬,地窖里的红芋由于地气温度的上升,从地下拿出来的时候,上面开始露芽,切开后瓤不再像冬里那样脆爽泛着白汁,看起来有点空和松,没有了水分(其实就是走心了)。塬上的人通过亲戚和朋友,到塬下找有余粮的人家,约定夏收前借人家一百斤玉米,生产队分完粮以后,还人家一百斤小麦。好多人家信守着承诺,年年在不断地倒借中度日,疙瘩越滚越大。
老五家一切都是按照计划来,麦囤总有粮食。阳春三月,他也交代家里要加上一些秋粮。智亮和老四每一年都要向他借粮。老五仁义,不会放出去的是秋粮,收回来的是夏粮。他在思谋着粮食不倒换,时间长了就会出虫。大队的喇叭响了,孙书记通知,县上决定发放返销粮,让每个队上的会记到大队拿指标,最后到粮站运回来。槐树寨的社员们放下手中的农具,抹着脸上的汗水,扭头看着昏黄的日头。
定邦正蹲在壕里拉屎,他用土疙瘩擦完屁股。将内衣脱下来,靠在壕坎的阳面,晒着太阳,用指尖抠着衣服上针眼缝隙中的虱子。听到广播,他放下了手中的衣服,点着一锅旱烟抽着,寻思着是否会像以前一样,给自己这样的超级贫困户多发一些粮食。在土块上磕掉烟灰,摇着头叹息了一声,感到阶级斗争的口号提得不响了,他这样贫苦百姓的代表就不值钱了。然后拎起衣服,看着油渍渍的粗布衣缝中,一溜冬季养肥了的虱子头钻在缝隙中,晃动着肥硕的屁股,中间有一颗针头大小的红点,齐刷刷蠕动着。定邦将指甲抠在衣缝里,顺着缓缓地滑了一下,指甲缝里粘着血,虱子滚落出来。他站起来,撩起衣领,又用力抖动了几下,虱子肥嘟嘟地滚落在土堆上,顺着缝隙钻入土中。
二省从大队领回了返销粮的指标。大省让他套上队里的拉拉车,到粮站拉粮。一群小孩围在饲养室前,看着二省套车。黄牛架着辕,二省挥着系着红缨缨的鞭子,牛晃动了一下头,身子向前顶了一下,出发了。走了几步,他跃上了车,不断挥动着鞭子。空军和保卫坐在车前面,根和和夕娃跟着跑了几步,坐在了车子的后面。老牛一步三晃地走着,一车人随着节奏慢悠悠地晃着。
二省瞥了一眼后面的根和,不停地挥动着鞭子。每挥动一次,鞭子的绳鞘就会在根和的脸上似打非打地撩一下。根和侧一下脸,鞭梢依旧在脸上扫着。上坡时候,二省使劲地抡了下鞭子,鞭子在空中叭叭响了两下,在根和脸前回抽的时候打在他的脸上。根和叫了一声,捂住了自己的脸。二省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将鞭子递给了空军,自己掏出旱烟,卷了一根抽着,嘿嘿地笑着。
几个小孩在粮站门口候着。二省赶着拉拉车出来的时候,他们跑上前去,准备上车。他将根和和夕娃拽了下来,说车子太重。根和捂着火辣辣的脸和夕娃跟在拉拉车后面,回到村子。
老七下地回来,正在和柱和栓和蹲在院子里吃开水泡馍,看见根和捂着脸,灰不塌塌地走进门,一副委屈的神情。栓和端着老碗站起来,走到弟弟面前,用手扒开了他捂在脸上的手,看见脸蛋上两道鲜红的血印。他连忙放下碗,大声急切地问:“咋咧?和谁打架了?”
根和低着头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夕娃也在边上点着头,加了一把火。老七呼地站起来,瞪着眼,跺着脚吼道:“拉拉车是队上的,又不是谁家的,凭什么这样欺负人!”
栓和妈从厨房走出来,用围裙擦了擦手,摸着儿子的脸,心痛地说:“去!找他去!不能平白无故地欺负人。谁给他哄的毛病!”
老七忽闪着,大步走出头门,后面跟着几个儿子。他看见二省卸完车,手里拿着鞭子准备回家,他边走边问:“二省,这拉拉车是队上的,娃图个热闹坐着去镇上,你看你用鞭子把娃脸打成啥样了?”
二省看见大省蹲在门前的碾子上吃饭,摇着头,不以为然地说:“我去运粮,上坡不知道后面有人,鞭子就抡过去。要怨就怨你家根和鬼鬼祟祟坐在后面,占队里的便宜!”
站在老七后面的栓和呼地蹿上去,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一把揪着二省的衣领,大声呵斥道:“你再不讲人话,看我今天咋收拾你!”
栓和敦实有力,将瘦小的二省几乎要拎起来了。二省的手在空中刨了几下,扯住了栓和的确良军装上衣的对襟,瞪着眼,嘴巴喷着沫子,抖动着喊道:“咋地啦!要动手!今天你要是松开手,你就不是你大的娃。是不是也想掉门牙,你大没有门牙,你妈不嫌弃,你娃没了门牙,就娶不上媳妇了!”
说着,二省将栓和的对襟使劲一扯,纽扣嘣嘣掉了下来。栓和气得喘着气,双手发抖。大省撂下饭碗,走了过来。马九叼着烟锅,后面站着陆海空,一副随时要上场的架势。栓和后面站着柱和和觉民,小军骑着车子从大队回来了,也赶了过来。东头卫家户族的人听到门上嚷吵,也纷纷走了过来。
栓和吼了一声,将二省举了起来。二省一边骂着,一边扯着栓和的头发,腿踢着栓和的腹部。柱和在边上叫道:“哥,这狗日的把咱一家子都骂了。今天把这狗日的给废了!”
栓和放下二省,一只手撑住他的衣领,一只手抡圆了,就是几个耳光。二省抹了下鼻子,看到满手的血,拌着命嘶喊着要血战到底,眼睛不停瞅着大省。大省转过身跑回家,从门背后掂着一杆铁叉,跑过来喊道:“二省是我的兄弟,你们也不能这样欺负人!”
说着将铁叉对着栓和戳了过去。宏斌和养田赶紧将大省揽着了,又指挥着社员,将栓和和二省分开摁住。柱和看到大省拿出了铁叉,也从家里拿来了铁锨。
血从鼻子流进了二省的嘴里,咸咸的。二省妈站在土堆上,弯着腰,不停地跺着小脚,手拍打着腿,哭号着大声叫喊着:“儿子多就这么欺负人,这世道哪里来的天理!”
二省听到他妈的哭喊,尝到嘴巴里的咸味,趁着大家不注意,吱溜弯着腰,捡起树沟里的一块砖头,向栓和抛了过来。大家赶紧拦住二省,小军眼尖手快,抢过柱和手里的铁锨,将砖头在空中拍了下去。宏斌和养田让大家将二省和栓和推回家,叫了声散了,大家慢慢走回家。他俩蹲在饲养室的槐树下,抽着烟,觉得火焰完全扑灭了,才走回家。
老五蹲靠在麦囤前吃饭,觉民坐在对面的凳子上,兴奋地讲着栓和怎么教训二省,从心里感到为自己出了一口气,嚷嚷着明天再打架,自己就不能袖手旁观了。老五喝了一碗糁子,放下碗,抹着嘴巴,缓缓地说:“你就别跟着瞎搅和了!你和德孝打架,两家人也闹掰了。德孝几次没有人的时候,都想和我搭话,我都走开了,他也觉得自己不对。德孝毕竟在外当了几年兵,人情世故懂一些,他那几个弟弟个个像枪杆一样,经不起人鼓动。德孝在队里的时候,还会镇住几个弟弟;德孝走了,二省从来都不是省油的灯,肯定会捣鼓滋事。你得留个心眼,别再惹事了,一忍百难消!”
觉民扭着头,不服气地说:“咱陈家也有一拨人,谁怕谁呀!”
老五将手里的玉米秸扔到柴堆里,指着他说:“周总理走了,大家多伤心!总理多会做人,谁见谁爱,硬碰硬不是本事。”
老五站起来,踱着步,开导道:“你说这生产队就是大家一起种地。收成好了,大家多分点粮,整天弄得是是非非,打打闹闹,对谁有好处。”
觉民不服气地说:“人家欺负咱,总不能都忍着吧!”
老五快走出屋门,回过头来叮嘱道:“吃亏是福,你再甭惹事了!”
醒民在边上抽着烟,一直不作声。他瞥了觉民一眼,训斥道:“你看三个堡子的人,对大都很尊重,这靠的是为做。队上很复杂,你就别跟着掺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