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沧桑
作者:陈玺 | 分类:都市 | 字数:66.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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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七八年开春,学校里响起了琅琅的读书声。塬上人认识到只有读书才是迈出农门的最好方式,大人们面朝黄土背朝天,无怨无悔地忙活着,他们不再给自己的小孩安排农活,让他们安心读书。村子里有文化的人,包括那几个右派被遣送回原籍,在农村沉寂了将近二十年,已经变成了活脱脱地道的老农民了。他们突然对着小孩的代数题,教授小孩演算的方法,或者放下肩上的头,抖搂身上的尘土,嘴里蹦出了几个英语单词。房前屋后,渠沟田坎,不少小孩捧着书,埋头苦读。前几年毕业或肄业的学生,在家长的蛊惑下,又走进了学校。有的民办教师一边教书,一边和学生一起学习。学习好代表着一个家庭的希望和未来,村子人评价一个家庭,不再是日子是否殷实,有没有人在外面干事,而是每个家庭孩子的学习状况。孩子学习好,就好像已经凋枯的树干上,突然发出了厚实的枝杈,让全家人有一种枯木逢春的期待。
老六虽然还是队长,他已经感受到了社会变革的风暴了。地主富农的后代学习一个比一个好,自己的孙子辈没有一个成相的,这让他产生了危机感。解放以后,老六一直主宰着三队,几个儿子从小就有一种优越感,父亲在队上说了算,他们在小孩堆里说了算。别人要当兵得托人走后门,他们要挑拣部队。来到部队,他们没有一般农家子弟的朴实和机钻,始终像一只公鸡一样,身上洋溢着一股傲气,希望大家也像村里社员一样,自然地攀附在自己周围。上进活泛的农家孩子提干了,共产和跃进先后复员了。
孩子在部队的时候,老六给他们定了亲。这两年,他给后面的两个儿子先后结了婚,一溜串的窄道道庄子里住着三儿子,就是上茅房都要排队。老六掂着烟杆,总是咳嗽着到田里方便。看了《平原游击队》的电影,老六感到自己就像一个老八路,三个儿子就是自己的三发子弹。他不断地擦拭着枪筒,倒腾着子弹,寻找最好的目标,选择着合适的射击时间。队上的其他社员,手操着大刀梭镖,埋头瞅准时机,惊慌地张望着。没有想到自己三发子弹都放空了,脚底下就剩下冒着烟气的弹壳。他原来希望儿子们能够在成分的光环下,继承自己的衣钵,传承自己的权威,现在感到队里的地主富农就像冬眠的蛇鼠一样,似乎感受到春天的气息,探出头来,伺机而动。
“**”后期,阶级斗争的余威慢慢显现了出来。三队地主富农的后代定不到媳妇,出现了一溜溜光棍。万般无奈之下,地主富农们开始换亲,有适龄的儿女,女儿嫁给人家,人家的闺女给自己的兄弟当老婆。有的实在熬不住了,娶回了稍有残疾的女子。还有就是央求有门路的人,从外面带女的回来。
老六鳏居了十几年,看见家里进出的三个媳妇,他有一种自豪感。他是一个脑子闲不住的人,没事的时候,他就蹲在门前,观察着几个媳妇。他管人管惯了,老婆不在了,没有人和他商量怎么和媳妇相处,他慢慢地将媳妇放进了社员的序列,用守寡老公公和苛刻队长的双重标准打量着媳妇。挑剔中实在忍不住了,他就会对儿子发火,责怪他们没有家法,放任了自己的媳妇。
共产将父亲的责骂,迁怒于媳妇翠英,关起门,不问青红皂白就是一顿揍。听着院落中翠英的哭叫,其他两个媳妇都小心翼翼地夹起尾巴,见到老公公就像见到了神一样。翠英回到了娘家,共产过后有了悔过,感到对不住她,嚷着要到丈人家把媳妇接回来。他给父亲说了,老六就是不作声。没有了他的吱声,儿子不敢擅自行动。好心的亲戚过来劝老六让儿子给亲家认个错,将媳妇接回来。他喷了几口烟,冷冷地说:“不接,都是哄下的病!”
僵持了一段时间,临近年关,翠英再不回来,按照塬上的讲究,共产的婚姻就要黄。老六还是蹲在门口,不松口。儿子急得团团转,他只好私下到丈人家赔礼道歉,希望他们理解父亲。年二十八,翠英在娘家父母的催促下,含泪夹着包袱回来。见到老六好像一尊门神一样,蹲在头门前,她犹豫再三,还是硬着头皮走进家门。看着翠英低着头,快步走进家门,没有问候自己,老六在门墩石上磕掉了烟灰,头朝院子说:“有没有一点礼数,见到老人也不问,你爸妈是咋教你的?”
老六看见三个媳妇见到自己,就像老鼠见到猫一样,他想到原来队上的地主富农看到他也是这般模样,外面不断骚动的世界中,自己慢慢丢失的尊严逐步在家里找到了,他松了一口气。看着地主富农家的一溜小伙,已经过了婚配的年龄,好多还是孑然一身,老六蹲在自家门前的竖立的碾石上,美滋滋地抽着烟。村民聚在饲养室门前聊天,他攥着烟杆,弯着腰不停地咳嗽着走了过去。他余威尚在,社员们仰起头,笑脸迎着。他耷拉着眼皮,间或瞥着大家。他喀喀了几下,滚出一口痰,停下来,扫视了一下人群,将口里的痰球加速旋转,撇到粪堆上。老六蹲下来,拔下烟锅,从边上没有了絮叶的光秃秃的扫帚扯下一根细条,捅着烟杆里黑褐色的烟垢,慢条斯理地说:“这社会就像土地一样,旱地旱得冒着白烟,涝地泡得都发霉了!”
几个光棍蹲在外围,抹了一下脸,无奈地叹息着。老六将烟锅安好,捻上一锅旱烟,点着后手摁在烟锅头上,吐了几口烟,站起来又慢慢地瞥了大家一眼,自负而又骄傲地说:“这三个堡子,家里娶个媳妇就像迎回了一尊菩萨,哪里还有什么规矩礼数。不是吹牛,就数我那三个儿子有点家法,媳妇还像个样子!”
老六走了,联社看着他的背影,搓着脸,摇着头说:“悠着点,别将人家打跑了!”
老六缓缓回过身来,看了人群一眼,疑惑竟然有人敢和自己这样说话了。他迟疑了片刻,笑着说:“你们的窝还空着哩,想想自己,我们家就是不愁媳妇,打都打不离!”
走到自家门口,大媳妇端着洗锅水倒在门前的土堆上,看见公公走回来,她赶紧拎起围裙,提着盆子低着头,灰溜溜地快步走回家了。村上的喇叭响了起来,正在播放曹灿说的《红旗谱》。老六蹲在碾石上,慢悠悠地喷着烟,眯着眼睛不时瞥着昏昏的太阳。他感到自己不是朱老忠,几个儿子更不像江涛和运涛,他们身上好像还有地主家公子的影子。他听得正入迷,节目停了,大队广播员吹了几下,将普通话的添加剂放在本地话的盆子里,抖腾了一下,有点激动地说:“广大社员同志们,三队的周争光同学在全公社数学竞赛中得了第一名。正像他的名字一样,不仅为自己家里争了光,也为大队争了光。”
老六睁开眼睛,他感到胸口有点堵。争光是叙德的老大,那是富农的后代,大队怎么可以在喇叭上宣扬呢?土改的老大选选走出了家门,他侧过头看着孙子。选选没有正眼瞧一下爷爷,径直走到马路边。老六眯着眼,打量着七八岁的孙子,只见他歪着头,眯着眼瞥着太阳,目空一切地看着马路,手插在裤兜里,晃着一条腿,典型的领导模样。老六在碾石上磕掉了烟灰,儿子一辈算是定型了,孙子辈现在他也看不到希望,他的心里一阵冰凉。
桂琴妈一直记着老五的好处。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就让天生给他端上一碗。天生成了一个精壮的小伙子了,他有使不完的劲,在三队劳动觉得不畅快,没事的时候,总爱凑在姐姐家。老五家里的活多,天生经常过来帮忙。看着儿子到了谈婚的年龄,尽管桂琴妈人缘好,口碑不错,她也曾千方百计地托娘家兄弟姐妹家的人,给娃瞅识个媳妇,人家都以地主成分为由回绝了。桂琴妈坐在炕上,想到如果桂琴和天生岁数差距不大,她就会像别家一样,来个换亲。看着外孙已经锨把高了,她苦思冥想没有良方。桂琴回到娘家,妈妈坐在炕上,拉着她的手,将自己的苦衷倒了出来。回到家里,她不敢给家公讲,只好私下给醒民反复絮叨着。
老五看着天生整天笑哈哈地干活,没有渴求媳妇的愁容。桂琴妈年轻守寡,拉扯着天生长大,儿子要成家,成了她面前的一道坎。他感激老五救了自己的命,知道儿子的婚事是自己家的事,老五没有义务,自己也开不了口,只好闷在心里。老五在天生十四五岁的时候,那时成分问题还没有这么紧要,天生又是一表人才,曾经给他说过一门亲事,女方家满心同意,倒是桂琴妈觉得孩子小,不用着急,就将那件事给拖黄了。老五嘴上不说,私下里却在张罗着给天生说亲。
老五给金太阳包了一包烟,来到他的家里。金太阳热情地将他让到屋里,满脸笑容地说着他的仁义刚强。老五把旱烟放在柜子上,说:“这是今年的旱烟,你尝尝!”
金太阳揭开报纸,拈了一撮烟末放进烟锅,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抬起头笑着问:“五叔,我知道你活多,找我一定有啥事?”
老五说了几句桂琴妈的不易,看着金太阳脸上太阳一样的笑容,继续说:“五叔想你帮个忙,给天生踏识个媳妇!”
金太阳长长地叹了口气,摇着头说:“好我的五叔哩!你不知道,现在地主家后代娶媳妇成了难题了。一般人家听了地主,就像见到蛇一样,惊得直哆嗦,他们不愿自己和地主家有瓜葛,更不想自己的后代跟着受牵连。”
老五笑着说:“正因为难,叔才求你哩,也才显得你有能耐嘛!”
金太阳摇着头,苦笑着应道:“我尽力试试!”
过了半个月,老五在麦田里拔草。金太阳走到田头,招呼着他。老五知道他有事,从田埂上深一脚浅一脚走出来,摘下草帽,来到椿树下。金太阳蹲在老五对面,吭哧了半晌说:“五叔,我问了几家,人家满眼看上天生,就是忌讳家里的成分。我好说歹说,人家还是摇头。要不然我在离过婚有小孩的范围里再寻识一下!”
老五扯着手里的草,沉默了一会儿,叮嘱说:“这事你不要给人讲。不然,娃以后就更难找了!年轻的刚离婚没有娃的可以考虑,别的就算了!”
醒民从学校回来,到自留地里浇地。老五从地梁子上走出来,蹲在田头,看着水流流进密实的麦秸里,他叹着气说:“天生早该娶媳妇了,这两年看把你三妈急成啥样了!老婆心里有苦不好意思给咱说。这一段时间,我托人私下给天生说媳妇,看来这地主成分就是一个紧箍咒,要想在本地找个差不多的,看来可能性不大。”
醒民说桂琴私下给他经常唠叨。老五抹着下巴,叹着气说:“这世事憋到一定的时候,总有个出路。你看智亮找了个外地的老婆,日子还不是照样过,听说夕娃学习很好。咱这塬上人世世代代在塬上,就觉得自家地方好,瞧不起外面的人,那是短见!”
醒民觉摸到父亲心里有了谱,笑着点着头。老五继续说:“晚上,你和桂琴去看望一下你三妈。就说我准备托人,在外面给天生找个媳妇,看她的意见咋样,回来告诉我一声!”
醒民和桂琴踏着月光,听着夏夜涝池里阵阵的蛙鸣,推开了丈人家的门。桂琴妈正盘腿坐在月光下的蒲墩上,前面放着纺车。她头上顶着白色的帕帕,一手摇着纺车,一手就像演员做着兰花指一样挥动着,眼光顺着不断抬起的手臂移动着,纺车嘤嘤地响着,将前面地上的麦草秸吹得荡在空中。看到女儿和女婿来了,她赶紧起身,回到屋子,拉亮电灯。醒民把父亲的话说了一遍,桂琴妈愣愣地看着窗外,叹着气说:“难为你大了,自己那件事过去了没有多长时间,又操心天生的事。”
桂琴妈从案板下拉出瓷坛子,摸索着取出鸡蛋,每拿出一个,都在手心搓弄着看一下,然后放在抹布上,包好递给醒民。她抹着眼睛说:“三妈没有啥好东西,给你大带上几个鸡蛋,算是我的一份心意。你回去给你大说,天生就像他的儿子一样,就让他做主吧!三妈一个妇道人家,对外面的事不懂!”
醒民知道岳母家日子艰难,坚决推辞不要鸡蛋。桂琴妈火了,他才勉强拿上了。
老五学会了自行车,刚开始骑没有几天,就遇上了菜籽的事。出来后,他再也没有摸过自行车。旱烟拌好了,孙蛋推着旧自行车,后面驮着一口袋旱烟,前面车梁上搭着一小袋子旱烟,老五提着秤跟在后面,他们要到镇上去卖旱烟。镇上的集市比原来大了几倍,商品更丰富了,各种吃食摆满了街道两边。老五再也不用担心市管会了,他在街道边铺上塑料纸,将旱烟倒出来一点。熟悉的烟民迅速围过来,品着烟评论着。市管会的人拿着小本子过来,在本子上画了几下,递给老五一张纸,他交上五毛钱的市管费。一大袋子旱烟很快就瘪了下去,他抖落着袋子,将烟末子全部倒出来,手里揣着一沓钱。
老五抽出一毛钱,让孙蛋到边上吃豆腐脑去。孙蛋攥着钱,在街上走了一遍,他在看谁家的豆腐脑舀得多。他不停地噗喋着嘴唇,选定了豆腐脑担子以后,将钱递过去,说:“一碗豆腐脑!”
卖豆腐脑的是一位老大爷,他接过钱,放进调料箱子的抽屉里,从箱子底层操起一个浅底敞口的小碗,在边上的清水桶里漂了一下,用抹布抹干,放在豆腐脑缸子的盖子上,飞快地拉开盖子,孙蛋踮起脚,看见缸里清亮亮一缸豆腐脑,上面浮着一层淡黄色的水,面上忽闪忽闪的。老大爷用稍有凹陷的圆形银色的铁片,将豆腐脑上面的水撩放到碗里,仰头倒进自己嘴巴里。他的手飞快地在豆腐脑的缎面上轻轻地撇了几下,将光润筋道泛着豆香冒着热气的豆腐脑撩进碗中。他盖上盖子,身子偏转三十度,对着调货箱子,箱子上面摆着七八碗各式的调味料。老汉一只手端着碗,另一只手轻快地在醋、盐、蒜水、茴香和其他调料中向碗里撩了几下,最后拿起油泼辣子碗里的勺子,将里面搅和匀了,勾起一勺子流着菜油的辣子淋在碗里,抖动着递给孙蛋。辣子和调货在抖动中混在一起了。
孙蛋吞咽着口水,接过豆腐脑碗,蹲在地上。他先用铁皮勺子,将豆腐脑划成几个方块,勺子垫底撩起来,小心翼翼地倒腾几下。他用勺子挑上一小块,放在舌唇之间扑哧上几下,那蒜的渗辣、醋的清冽、茴香的醇香和辣子的绵香在大豆醇美的大幕上跳跃着,最后抱在一起。他舍不得狼吞虎咽呼啦着吃完,他撩起好几块,放在嘴里嚅动着,间或张开喘一下,味道在气流的翻转滚动中,沁入口腔,那是对美味的另一种解读。
孙蛋吸啦吸啦地回到爷爷身边,嘴唇红红的,上面沾满了一层油泼辣子。老五看了一眼,挥着手笑着说:“看你那嘴!”
孙蛋赶紧用衣袖擦了擦嘴巴,还是吸啦吸啦地喘着。高家庄的大胜从人堆里窜了出来,蹲在老五跟前,手里撩着旱烟,嘿嘿笑着。老五笑着问:“不在外面逛了,咋跑回来了?试一试五叔的旱烟!”
大胜嬉皮笑脸地从裤袋里掏出香烟,摇着头说:“五叔,你看现在这社会多好!就适合我们这些在外面溜达的人,你那旱烟我抽不惯了!”
老五瞧着眼前流里流气的家伙,他听说过大胜从外地给人引媳妇,想起天生的事,便对大胜说:“大胜,晚上没有事了,到五叔家来一趟。我有件事问你一下!”
大胜笑着接应了,顺手捡起一块报纸,包了一包旱烟,揣在裤兜里,笑着说:“给我伯带一点,我伯就喜欢你的旱烟!”
大胜一米八的个头,快五十岁了,依旧是匀称挺拔的身材。国子脸上有一对剑眉,两只大眼睛的白仁子总是布满血丝,显得坚毅果断,两腮是清亮瓦蓝的胡楂。夏天的时候,他总是穿着一身灰色的短袖开襟的确良衣服,头上戴着一顶塬上人没有见过的白色塑胶安全帽,鼻梁上挂着一副墨镜,手里拎着乌亮的手杖。大胜就像一条泥鳅,谁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干什么,一年之中他会在村里闪呼几下,他是村里的一种记忆,更像是一个影子。由于整天在外面逛荡,三十多岁还没有结婚,父亲着急了,用扫帚打着不让他回来。大胜没过几天领回来一位俊俏的外地女人,就这样结婚了,后面生了两个儿子。他还是在外面游逛着,记起家来,就回来住几天。他的老婆没有怨言,甘心带着孩子,翘首盼望他回来。
早些年,老五和瓜客给生产队种瓜的时候,大胜半夜游荡在瓜地,甜言蜜语地聊着天,用拳头砸开西瓜吃着。老五知道如果是其他社员,那就是偷生产队的瓜,对大胜这样的浪子,大家宽容了许多。那年猪瘟,老五家的猪接二连三地死去,他将猪肉煮熟,提到集市上卖。大胜也是从人群中蹿了出来,蹲在猪肉笼前面,撩开上面的纱布,提起刀子,顺着肉皮尽可能斜着切过来,将切下来的肉条放在嘴里嚼着,嘴角流着油,赖皮地笑着说:“五叔,你不会卖肉。你看我这样切下去,人家就看到了肥膘,知道油货多,好卖!”
大胜拍着屁股走了。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老五想到: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时常都有一层温情的膜,大家龟缩在膜中蠕动着。看着膜中晃动的影子,大家守护着自己的行为空间和心里空间,这层膜就是面子。一旦撕开了这层膜,不顾及别人的说道,就会伸展自己的空间。当周围的人已经习惯了,并将某个人定位在一个位置的时候,这个人就会自由地游弋在人群中间,甚至成为单调生活中一道别样的风景。
老五从集市上回去的时候,到熟肉档买了两斤下水。回到家里,他把今天晚上的事情给醒民说了一遍。桂琴听说有人来给天生寻媳妇,兴奋地系上围裙,开始和面。老五把下水递给老婆,说:“到时弄几个碟子,喝上两盅。大胜在外面混,就好这个。”
大胜走进老五家的头门,用洪亮的嗓子直呼着五叔。老五放下猪食桶,走出了厨房,将他迎到厢房。他坐在靠窗的炕头,大胜坐在靠柜子一头。醒民拿着茶缸进来,揭开柜子,手伸进去摸索了半天,捏了一撮茶叶上来,放在缸子里,倒上开水递给大胜。大胜吹了飘在水面上的茶叶,轻轻地啜了几口,抬起头说:“五叔,你家井水甜!”
接着,大胜将外面传扬的老五的事说道了一遍,不停地褒扬着他的仁义和坚强。老五不好意思地摆着手说:“那都是瞎传,你五叔就是一个普通的农民,哪里有那么大的能耐!”
大胜吸了一口烟,笑着说:“五叔,你说这国家这么大,说到底就是靠你们这些老实本分厚道的农民撑着。正是你们不言语的耐性,让你侄子这样的胡二溜整天人模狗样的在社会上混跶着。”
老五和大胜没有打过交道。原来估计他就是一个没有几句实话的混混,没有想到他什么都懂,他的坦诚倒让老五刮目相看了。
醒民妈进了屋,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她用笤帚扫平炕,叫醒民把炕桌摆上去,说马上吃饭。醒民从柜子中取出一只绿瓶的西凤酒,拿着钳子准备开瓶。大胜接过来,用牙咬住瓶盖,咔嘣一声揭掉了盖子。醒民将酒倒进酒壶,摆上酒盅。他用盘端来了炒鸡蛋、凉拌猪肠和凉拌猪肝。老五举起酒杯说:“大胜,叔敬你一杯。听你一席话,我觉得你算个人物。如果生在乱世,你会折腾出名堂来!”
大胜一连喝了几杯,老五不胜酒力,只是轻轻地呷一下。大胜伸过头,涨红着脸,有点激动地说:“五叔,你知道我伯前几年走了。临走前,他躺在炕上,喘着气对我说,人一辈子就是那么回事,该折腾的时候就要折腾。”
碟子抄完了,酸汤面端了上来。老五将天生的事说了一遍,大胜嘿嘿笑着说:“五叔,你有眼力!你算找对人了,这事包在我身上了!”
老五又敬了他一杯酒,对醒民说:“你过去给你三妈说,让天生过来一趟。人家看上娃一眼,心里就有数了!”
天生常年在生产队劳动,对婚姻还有莫名的羞涩。他跟着姐夫,低着头,不时地瞥着四周,好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一样。他进厢房的门,问了一声大胜后,就贴着门扇愣愣地站着。大胜吸着嘴巴里的面条,呼啦呼啦咽了下去,喝了两口酸汤,用筷子指着天生说:“五叔,都是成分害死人。如果没有成分,就这样的娃,我敢肯定,说媒的会踏断门槛,后面女子跟了一溜溜。”
天生笑着低下头,醒民递给他一碗面。大胜吸着面,晃着头说:“我要感谢这政策,不然五叔你咋会想起我?我也就吃不上这酸汤面了!”
大胜临走的时候,老五塞给他三十块钱,说事成后再给他一百斤小麦。大胜接过钱,笑哈哈地点着头。老五叮嘱道:“这事就是五叔自己的事,你尽心去办!事成了,五叔在额外给你补补心。”
送到村口,临别时老五又交代道:“这事成与不成,咱都不能在外面说道。传扬出去对天生不好!”
大胜打了几个嗝,红着脸应道:“五叔,这些我都懂,你就放心吧!”
大胜骑车走了,老五回来蹲在涝池边上。他看着天上的星星,听着涝池的蛙鸣,心里感到无比的舒坦和轻松。醒民手里夹着烟,走过来蹲在父亲对面,沉默了半晌,说:“大,你算给我三妈看好了心病!”
老五叹着气说:“孤儿寡母的,咱不帮忙谁去帮忙。”
醒民挪动着屁股,转过头,低声问:“你给大胜的钱,我到时给我三妈说一声。情归情,账归账。”
老五瞅着夜空,笑着说:“你三妈是个明白人,她啥都知道。话你不用说了,说出去就显得生分了。”
桂琴妈从心里感谢亲家,她知道老五帮忙,总不能让人家垫钱。她在自家院子转了一遍,前院有一根碗口粗的桐树,一间厢房和间半厦屋。麦囤快要见底了,边上蹲着一口袋玉米。如果没有额外的开销,这些粮食可以勉强度日,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能够挤出儿子婚事的钱。桂琴回到娘家,看着妈妈愁眉苦脸的样子,她想起自己结婚时妈妈给自己的五个银圆,说自己回家拿给她。她妈闻听,坚决拦挡了,说那是她父亲在世时定的事,再困苦都不能变。
过了几天,桂琴妈实在没有办法,她回到娘家。娘家兄弟蹲在柜子前面,听了姐姐的絮叨,抽着旱烟,眨么着眼睛看着地面,沉默了半晌,叹着气说:“几个小子,都跟枪杆一样,娶一个媳妇,塌上一屁股账。新账摞旧账,压得我喘不过去来。”
桂琴妈知道兄弟困难,也就不再说了。吃饭的时候,娘家兄弟想起了一件事,忙磕掉烟锅里的烟灰,扭过头来说:“姐,前几天一位本家侄子说,西安一家建筑工地需要人拉楼板,只要肯下苦,就能挣到一点钱。你回去和娃商量一下,到时回个话。”
桂琴妈在绝望中似乎看到了一些盼头,吃完饭,她提着篮子赶紧回家。
天生得知可以到西安拉楼板,赶紧去到舅家,和那位表兄接上头,问了具体的情况。回来后,他告诉妈,还要准备一辆加重的车架子,自己要买一头毛驴。桂琴妈眼看着就要燃起的念想瞬间又熄灭了,她摇着头坐在蒲墩上,趁着儿子不注意,悄悄地抹着泪。天生说:“妈,我还是去找一下我五叔,听听他的主意。”
桂琴妈绝望地看着天,摇着头说:“看来只有找你五叔了。你先去,我随后就到。”
觉民农闲时间跟着宏斌学木匠。他去了一趟西安,在舅舅家住了几天,算是开了眼界。回来的时候,舅舅带他到废品收购站,买了工厂不要的一大堆截截绳。天生进来的时候,觉民正在做架子车的辕门,老五蹲在地上,将缠绕在一起的截截绳解开,按照长短和粗细分类。天生赶紧蹲在前面,给觉民帮手拿锯子。他断断续续地将想到西安拉楼板的事情说了,觉民赶紧说:“这是好事,西安是大城市,钱好挣,有机会一定要抓住!”
老五捣腾着手里的绳子,他知道桂琴妈肯定愁天生婚事的花费,于是说:“你年轻有量力,出去看看也好!”
天生站起身,走过来帮着老五解绳子,吞吞吐吐地说:“五叔,人家要求自带一辆加重架子车,还要一头毛驴。我和我妈想了好长时间,我们没有钱置办这些东西。”
桂琴妈进了院子,看着亲家正在解绳子,笑着问:“这么多绳子,啥时才能用完?”
老五知道亲家也是为那件事来的,抬起头说:“快到忙天了,你看这绳子多软和,用起来比筋绳好多了。这两天叫觉民拿到集市上卖掉。”
老五停下了手里的活,站起来,拍着手上的尘土,缓缓地对桂琴妈说:“天生的婚事难住你了!这样,毛驴算我买的,让天生去用,完了还给我。我再给天生五十块钱,叫娃买好一点的车轮子。这上面不能省钱,不然就把人给挣死了!”
天生置办好工具,看到自己和舅家一帮子表兄弟将要去西安,他异常兴奋。晚上,看见老六蹲在头门前,他怯愣愣抖着胆向他请假。老六听完后,抽着烟就是不吱声。他喀喀着吐了口痰,抬起头看着天,慢吞吞地说:“农民就是种地,如果农民都去了城里挣钱,这社会就乱了。你就死了这心吧!生产队不同意你出去。”
天生感到自己筹备了这么长时间,好不容易就要成行了,没有想到老六不同意。他感到心腾腾地乱跳,心里有好多理由想和老六理论一下,就是张不开口。他明白老六总是站在壕岸上,自己只能站在壕底下,他在生产队的权威没有人可以挑战,讲政策,他更不是老六的对手。天生唉声叹气地回到家,把这件事给妈讲了一遍。
桂琴妈觉得娘家几个侄子出去干活都没有问题,偏偏天生就不行,她估计还是地主成分的问题。她知道三队没有人能说动老六,老六从内心比较尊重老五,只有让老五出面,说不定他有可能会松口。
涝池边上来了个糙风箱的。师傅将自行车后面的家具放下来,摆在地上,站在涝池岸上喊了几声糙风箱。老六蹲在桥头抽烟,听到糙风箱,他慢吞吞走回家,掂着自家的风箱过来了。师傅接过来拉了几下把子,查看漏气的地方,出风口吹起的气,卷起的尘土喷到老六面上。老六抡起手掌挥了几下。师傅用粉笔在漏气的地方做了标注,用木槌卸下前后的挡板,将里面的扇风板取出来。他将扇板清理干净,抽掉中间的麻绳,裹在扇板上的麻纸带子掉了下来。师傅把风箱里面漏气的地方,用黑黑的黏合剂封好,再用黄蜡打磨光亮。他将折好的麻纸条子敷在扇板的侧棱上,掏出麻绳,顺着侧棱缠绕一圈,然后用木錾子捶打到侧棱的木缝里。师傅举起弄好的扇板,上下抖动了几下,麻纸好像姑娘的裙边一样,在空中摆动着。他将扇板放进风箱里,来回试了几下,在接茬的地方垫上麻纸条,将前后面板放上去,用木槌来回敲打着。
老六接过风箱,提起推柄试了几下,付完钱准备离开。老五从自留地走出来,招呼了一声他,走过来将天生的事说了一遍。老六咧着嘴巴,哼哧着埋怨道:“三队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每年要交公粮,队长有责任保证农业生产,社员们都走了,我这队长可咋当哩?”
老五没有想到老六这么固执,他给老六讲了三个队在外面干活的例子,规劝道:“人家娘俩都是队里的劳力,现在快要过了婚配的年龄,想在外面下苦力挣点钱娶媳妇,这也是人之常情。而且我们又是亲家,好不容易准备好了工具,你这一拦挡,叫人家咋往前过哩!”
临走的时候,老五看着老六的背影说:“我看这队迟早都得分,分了队大家都是邻里,别把关系弄得太僵。”
老六抽着旱烟,提着风箱,一声不吭地走了。
老六想来想去,最后同意了天生出去干活。临走的时候,老五让觉民给天生做了个毛驴吃草料的木槽。
天生来到舅家,妗子专门蒸了一锅子软馍。他吃完晚饭,装了一布袋子蒸馍,将毛驴牵出来,套在用几根檩条做成的架子车上。月亮升起的时候,他和几个表兄弟一起赶着毛驴车,顺着西兰公路向西安进发了。到了后半夜,他们让一个人赶着第一头毛驴,后面的一个牵着一个,大家躺在车架子上,看着树冠上浮动的婆娑的月影,听着毛驴蹄子的嗒嗒声,慢慢地进入了梦想。身后和对面间或驶来的炫白的车灯,惊得他们打个哈欠,翻个身又睡着了。
第二天中午,天生一帮人来到了预制场,他们看到各个地方赶过来运楼板的有七八十号人。办好手续后,他们将毛驴牵到空地上,拔了一堆青草喂毛驴,将架子车翻过来,给轴承加上机油,给车胎打满气。
清晨,天生套上毛驴车,将楼板放在车架子上。一般的人每一次拉一个楼板,只有身体特别强壮的小伙才会逞能拉上两块楼板。天生知道自己出来一趟不容易,每一次他都放上两块楼板,自己架上车辕,毛驴在前面拉着。他们给城北的工地送楼板,要上一道长长的缓坡。他在车上放着几块木头,车子到了半坡,实在没有力气的时候,就将木头块垫在车轮下面,坐下来抽口烟。上一趟坡,天生中间要休息好几次。
数九寒天,工地上停工了。天生一帮赶着毛驴,在漫天雪花中回家了。桂琴妈正提着担笼在村头自家的柴堆里扯麦草,摇头看见纷飞的雪花中,村子西头马路上蠕动着一个黑点,慢慢变成了一头毛驴了,听到咯吱咯吱的响声,车架子上坐着一个紧裹着衣服抄抄着手的人,雪花遮盖了他的头发和衣领,他身子僵直地随着车子的晃动而摇摆着。毛驴和车上人喘着白色的气,雪花被稀释了,变成了霜,凝结在头发上,变成了透明的冰粒粒。她放下了手中的柴草,嘴里叫喊着天生,快步迎了上去。天生颤动着浸满雪花的睫毛,看见雪花飞舞的灰白的视线里母亲的影子,嘴唇抖动了几下,跳下了架子车,将鞭子扔在车上,牵着毛驴向母亲走去。
天生回到家,将毛驴牵到自家后院,把车架子卸开了,轮子滚回家里,车架子竖着靠在自家院子中。桂琴妈给灶膛里加了几把柴草,天生拍掉衣服上的雪花,脚在地上跺了几下。他坐在灶膛前,拉了几下风箱,里面的柴火噼里啪啦响着,映红了天生的面颊,他青灰色的面色红润了起来。桂琴妈端详着儿子,感到他腰弯了,见到烟熏火燎就不断地咳嗽。她撩起被子,天生起身钻进了被窝里,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她给儿子做了一碗荷包蛋,淋上油泼辣子,倒上醋。看着天生张着嘴巴,睡得那么香,她不忍心叫醒他。她把荷包蛋放进锅里,盖上锅盖,坐在灶膛前,还是看着露着头的儿子。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天生揉着惺忪的睡眼,慢慢地坐了起来。桂琴妈点上柴火,拉着风箱,将一碗香喷喷的荷包蛋端给儿子。天生接过碗,夹起一块里黄外白的鸡蛋,放进嘴巴里烫得直哈气。他解开棉袄的扣子,从油腻腻的内衣口袋拿出一卷钱,放在炕台上,低着头说:“妈,有近一百块钱,就数我挣得多!”
桂琴妈没有起身拿钱,她知道钱里浸泡着儿子的汗水。天生吃完,走到后院上了个茅房,回到屋里,对妈妈说:“我太困了,睡了。”
碗还冒着热气,他鼾声又起。
太阳一竿高,从糊着报纸的窗户映到炕上。天生在热炕上舒坦地睡了一觉,从半掩着的门缝中,看到屋檐的瓦楞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墙头的积雪隐埋了干枯的茅草,只有几枝毛茸茸的穗头露在外面。他懒散地靠在被子上,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有机会回忆自己半年的辛劳和收获。吃完饭,他带着一斤红糖和给外甥买的陀螺,踩着吱吱作响的雪层,去到姐姐家。
桂琴将灶膛里烤熟的几个红芋,用炭锨挑出来,拍拍上面的灰烬,放在炕桌上。老五靠在麦囤上,捡起一直条,一边吹着气,一边来回换着手拍着。待到热气散得差不多了,他撕开外面黑黑的皮,里面焦黄泛白的瓤露了出来,起着沙好像一块温润的玉。他吃了一口,嘴唇和胡须上粘上红芋的沙粒。天生刚进门,就一个劲地叫五叔,他要表示自己没有辜负他的期望。老五站起身,手里拿着红芋,将天生迎进屋里,指着桌子上的红芋说:“这是五叔涝池岸上种的,你尝尝,既甜又沙!”
天生将麻纸包着的红糖放在桌子上,将自己的情况说了一遍。桂琴一边收拾着锅灶,一边回过头不时地插话问着。看见孙蛋过来,天生从裤袋里掏出一只陀螺递给他。孙蛋只见过村里人用砖头做成的,没有见过塑胶做成的陀螺,他高兴地跳了起来,拿起就往院子跑去。
天生从裤兜里掏出一沓钱,递给老五,笑着说:“五叔,这是一百块钱,就算驴钱和车架子钱。”
老五嚼完红芋,转过头说:“这说好的,毛驴算是我买的。车架子叔给了你五十块钱,这钱我收着,其余的你先拿回去。”
天生急了,赶紧应道:“我妈说你一定要将钱收下来,不然我们心里过意不去!”
老五用棉衣袖擦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说:“给你妈说一声,如果今年有合适的人,你还要结婚,到时要花一笔钱,你们得预留着。”
老五从中抽出五十块钱,将剩下的钱塞给天生。天生走的时候,他送到门口,吩咐道:“你和你妈商量一下,虽说老六起初不同意你出去,最后人家也算帮忙了。给他买点东西,表示个心意。”
天生看见外面风大,他让老五不要出门,点着头快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