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沧桑
作者:陈玺 | 分类:都市 | 字数:66.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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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俊明感到国家的政策要变了,老干部纷纷回到了领导岗位。他每天眯着眼睛,靠在院子的树干上,晒着太阳,听着大队的喇叭,将报纸翻来覆去地看着。喇叭里的人,有几个自己在延安的时候认识,只是人家在北京,离自己太远。一天,他在报纸上看到自己抗大时同一个窑洞的老友,说是恢复了工作,在一家钢厂当书记。他犹豫了好几天,最后觉得写封信联系一下。他借了学生的毛笔和墨水,好不容易找到几张有点档次的纸张,他将纸张竖折成几个格子,顺了顺毛笔,洋洋洒洒写了两页纸,激情地回顾了他们延安时的友情及几十年分别后的惦念。信寄出去后,过了十多天,每当邮递员到村子,俊明都要问一问有没有自己的信。到了忙罢以后,西安方面仍然杳无音信,他有点后悔自己写信了。
玉米半人高的时候,槐树寨西边的马路上缓缓驶来一辆白色的伏尔加轿车。槐树寨的人在田地里劳动,远远看到公路上奔驰的轿车,他们把这种车形象地戏称为屎巴牛,就是田里推着粪丸子的屎壳郎。看到前后对称的样子,他们估计汽车前后都有方向盘,并且为此争论得面红耳赤。
伏尔加在桥头停下来,司机摇下车窗问俊明家,边上的孩子热情地指点着,跟在后面的孩子即刻飞快地跑回村子,捶开俊明家的门,说一个屎巴牛过来找他。俊明知道是老同学来了,他有点激动,看着家里乱七八糟的样子,更是不好意思。他走到路边的树沟前,看见白色的伏尔加过来了,他迎上前去,嘴唇哆嗦了几下,眼眶湿湿的和后排下来的老同学握手,实在忍不住了,两个人就浅浅地拥抱了一下。
俊明陪着老同学进了院子,看见两间破旧的厢房,满院子茂盛的荒草,他有点不好意思,连忙将同学招呼到头门前面。他在邻家借了几个凳子和电壶水杯,好不容易招呼着老同学坐下,喝上了开水。老同学穿着白色的的确良衬衫,里面是一件印着钢厂字样的背心。他撩起裤腿,摇着扇子,笑着询问他的情况。他们共同追忆延安岁月,沉浸在往昔的人和事之中。三个堡子的小孩,听说俊明家来了一辆屎巴牛,互相串联着,将车子团团围住。他们好奇地打量着,趁司机不注意,用手摸摸拍拍,扒在后视镜上面,轮换看着自己有点变形的脏兮兮的脸。他们看着前后保险杠镀着水银,低下头趴在前面开心地映着。
保民扛着铁锨,和社员们下地归来。看见自家门前停着一辆汽车,围着一团孩子,他知道了那是父亲的老同学来了。回到家,经父亲介绍,他和客人打了个招呼,帮着加了开水,就到邻家,请求帮他们家做饭。村子的人下地归来,放下农具,走到俊明家门前,打量着汽车,他们要弄清楚了汽车是不是两个方向盘。他们围过来,抽着旱烟,蹲在边上,听着两位叙聊革命历程。
智亮自以为是文化人,看到村子来了大领导,他凑上前,蹲在俊明同学的对面。他扬起长长的眉毛,分析这位老领导的性格和喜好。他总是在适当的时候,插上几句贴切而又富有品位的话语。老领导摇着扇子,看着眼前这个貌不惊人,却很会说话的家伙,没有想到农村还有这样的人才。他拿过司机的烟盒,给智亮一根香烟,又让司机给乡亲们发烟。俊明指着智亮,对老同学说:“他是我们这里的占卜高人。没事的时候,他就和当年的周文王一样,执典面壁,感悟命理风水。”
智亮嘿嘿笑着,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俊明的同学。老同学看着智亮,摇着扇子,笑着说:“我们共产党人不信那一套,既然遇到了,你还是帮我看看!”
智亮将眼前这位领导放在延安岁月和解放后老干部大概经历的盆子中洗涮了一遍,从自己知道的事实慢慢开讲,他看着领导的表情神态。领导开心专注的时候,就说明自己讲得八九不离十,凡是他突然挠头弯下腰和移动视线的时候,智亮知道自己可能走偏了,慢慢地原地回旋。智亮缓缓地说一说,看一看,停一停,就像汩汩的泉水一样,浸泡着领导,最后将领导洗得干干净净,呈现了出来。领导喝了一口水,竖起拇指,直夸他是高人。智亮抬起头,环视了一下蹲着站着的社员,好像在说:看见了吧!我本来就和你们不一样,这么多年浸在生产队,你们都轻视我,现在坐着屎巴牛的大领导都佩服我,看你们这帮愣愣的呆子还有什么说道的。
俊明的老同学吃了一顿乡下的浆水面,感到浑身清爽,直夸农村好。智亮没有下地,一直陪着俊明和他的同学聊天,他们聊得很开心。夕阳西下的时候,老同学依依不舍地站起身,说过段时间再来看俊明,他送给他一块玉石枕头和一只红木雕成的烟斗。保民在邻里收了一笼鸡蛋,装了一袋子自家种的各式豆子,硬是放在汽车的尾箱。老同学知道俊明不易,给了他几十斤粮票和二十多块钱。他让俊明快点找人,抓紧落实自己的政策,必要的时候他可以出面帮忙。俊明将老同学送上车,看着眼前稀奇的玩意儿,他内心真想上去体会一下,便对老同学说:“真舍不得你走,我上车送你到公路口吧!”
同学赶紧推开车门,让俊明坐在后面。智亮眼尖手快,也拉开了前面的车门,笑嘻嘻地坐在副驾的位置。
老同学的造访,给俊明长了脸,更给了他十足的底气。槐树寨的人从此知道俊明唠叨的那些事都是真的,他城里有了同学的靠山,村子的人见到他更加客气了。他家的门不再是关着,时时都是敞开着。他也不再闷在家里,而是靠在门前的躺椅上,手里掂着红木雕成的烟斗,躺椅边上放着那只玉石枕头。槐树寨的人最熟悉的就是烟锅,有的家里还有解放前银质的水烟枪。俊明手里的烟斗,他们只有在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中看见斯大林用过,他们感到那是权威的象征。
孙书记骑着车子从马路上过,俊明不用再像以前那样迎上前去,书记长书记短地叫着。他依旧靠在躺椅上,孙书记早早地下车,走上前问候着。俊明哼哼着,直呼他的名字,懒散地应着。孙书记看见俊明手底下的玉石枕头,笑着问:“那是睡觉用的?”
俊明晃动着手,指着玉石说:“这是玉石,天热时手放在上面,凉爽下火!”
槐树寨的人奇怪地发现,俊明不打嗝了。说话的时候,头却开始不停地晃动,声调总是一板一眼的,很有力度。
俊明的爸大名叫什么,很少有人记得,上辈的人就知道他排行八,村里人都叫他老八。他有一点文化,从清朝过来,圣贤书没有读得精到,却鄙视田间的劳动。年轻时候,适逢世事巨变,灾荒不断,匪寇猖獗。老八凭借自己有点文化,混迹在各式人群之中,却始终不入流,就是一个会办事的跑腿的角色。他教过几天“人之初”,也跟着东家当过相公,给山大王写过文书,也给民国**背过枪。他家里有几亩薄田,划不着请长工,基本上都是荒芜着。母亲看着儿子整天在社会上混迹,没有个定性,张罗着把媳妇娶进门,或许会拴住他那飘动的心。
北洋军围攻西安城的时候,老八本来要和一帮人去西安。俊明的婆婆叫上几个兄弟,骑着毛驴下了塬,将外甥硬是弄了回来。她交代族人在地窑中装饰了一孔窑洞,将媳妇娶进家门。老八躺在热腾腾的炕上,搂着被窝里的媳妇,感到了做男人的味道。他开始收拾农具,在邻家的指导下下地了。忙活了一个春天,遇到天旱,麦子没有收成。老八开始懒在家里,看着窑洞上明晃晃的太阳,蹲在树下抽着大烟。七八月份,雨水丰沛,秋粮丰收,老八家的口粮却成了问题,日子越来越拮据。
老八又开始在外面逛游,自己混了个酒足饭饱。他偶尔回到自家的地窑,看见坐在炕上眼睛已经看不清东西的妈,媳妇挪动着笨重的身子,在窑洞里忙来忙去,他的心里就觉得憋屈。他怀念单身时,无牵无挂游哉的生活,看到家就觉得是一种拖累。走到母亲的炕前,母亲拉着俊明爸的手,摸来摸去,不时埋怨几句媳妇。晚上回到自己窑里,想起母亲的怨气,他觉得媳妇什么都不顺眼,脾气来了,趁着酒劲就将媳妇揍上一顿。媳妇蒙着被子,面朝墙呜呜地哭着,俊明爸却鼾声阵阵。
到了冬季,媳妇生下了俊明。村里人将老八从镇上酒肆里叫了回去。他走进窑洞,看见炕上放着一个红布包着的包袱,外面晃动着婴儿的头,小拳头不停地挥动着,嘴巴噗噗地吐着口水。他唉了一声,走出窑洞,蹲在窑前的枣树下,他不知日子该咋样过。母亲将他唤进窑,得了孙子,她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脸,她交代俊明爸卖上二亩地,要保住家里的香脉。老八将地卖了,年关和冬季的粮食总算有了着落。丈母娘过来伺候月子,倒是解脱了老八,他又开始在外面游荡。
到了春天,媳妇看到自家的男人实在指望不住,就将俊明放在家婆的炕上,叫来了娘家兄弟,牵来娘家的毛驴,到田里开始翻地施肥。一场春雨过后,田里的麦苗绿油油,俊明妈看到了希望,更加勤快了。麦子快要开镰的时候,老八在关中川道上跑了几个月,拎了一袋子麦子回到家。看见妈妈怀里的小东西眨着眼睛看着自己,不时恐慌地将头埋进婆婆的怀里,他内心闪过想抱一抱的念头,想到那是一种负担,他就彻底打消了这个念想。媳妇提着担笼回来了,向他说地里的庄稼,他用烟锅磕了磕肚子,喊道:“快去做饭,把人都要饿死了!”
俊明在婆婆怀里突然哇哇大哭了起来。老八瞪着他,摇着头走到窑洞外,烦躁地跺着脚喊着:“哭啥呢!”
等到孩子息声了,老八走进窑里,将母亲搀扶出来。母亲坐在枣树下,俊明看着枣树上好像铃铛一样的青枣,窑岸上扑棱着的麻雀,咯咯地笑了起来。
俊明会跑的时候,婆婆的眼睛彻底瞎了。太阳暖洋洋的时候,俊明就会牵着婆婆的手,走上地窑的缓坡,坐在窑顶的老槐树下。村子里的人说有个财东家前天晚上让土匪抢了,东家被吊在房梁上,下面用麦草秸子燎着,东家实在扛不住了,将家里的财宝给了土匪。
俊明的叔伯爷爷排行老三,俊明叫他三爷。三爷从东边村口进村,看见老槐树下面聚着一堆人,他走了过来,放下担笼。他脱下塌塌草帽,将烟锅塞进旱烟袋,在外面用手捻着,取出烟锅,用火石捻上棉絮擦碰点着,用手将燃着的棉絮摁在烟锅上,咂摸了几口,随着青蓝色烟雾飘出,他叹了口气,摇着头说:“昨天快天黑的时候,我提着担笼从东北地里回来,走着走着就感到身后有嗷嗷的叫声。我回过头,看见七八只狼,眼里泛着绿光,站在粪堆上,死死地盯着我喷气。我蹲下身,攥着镰刀,回身向狼群走了几步,狼群后退了。我又不慌不忙地往回走,狼群一直跟到村口,回到家,我都瘫软了。”
俊明忽闪着眼睛,听到狼群,他赶紧将头贴在婆婆背上,从后面搂住她的脖子。
俊明婆婆的脾气越来越古怪了,她爱孙子,埋怨儿子很少回家。她看不见媳妇,用怨气和猜想填充着黑暗的想象,越来越觉得媳妇太不像话了,她家法都用在媳妇身上了。老八有时回家,听到瞎子娘一肚子怨气,他觉得自己不在家,媳妇不孝顺。看到媳妇从田里回来,他拎起扫帚,就是一顿揍。媳妇哭爹喊娘,俊明吓得躲在门背后,不时从门缝里瞥着外面。老八看着躺在地上的媳妇,走过去踢上两脚,吩咐她赶快做饭。媳妇委屈地抹着眼泪,怯愣愣地走进厨房。俊明走出窑洞,躲在婆婆背后。老八慢慢有了父亲的意识,走过去摸着他的头,在他的脸蛋上拧几下,从裤兜里掏出糖递给他。
入秋以后,老八很少回家,家里的粮食不够了。婆婆将媳妇叫到自己炕前,摸索着拿起拐棍,敲着炕边,厉声交代道:“现在地里没有啥活了,家里的粮食不多了,你男人又不回来。从今天开始,我和孙子吃麦面,你吃高粱面。”
媳妇应着,退出了窑洞。吃饭前,俊明婆婆都要孙子牵着她,到厨房看一遍。她拿起盆盆碗碗闻一闻,用筷子挑起碗里的东西尝一尝,发现有不如意的地方,就用拐棍打媳妇。俊明慢慢懂事了,总是在中间拦挡着婆婆。
俊明妈忍辱负重,依旧操持着家里的活计。到了冬季,老太太怕冷,土炕稍稍不热,就嚷嚷着叫媳妇烧炕。每天晚上,她要将尿盆从茅房放在家婆窑里,早上太阳刚露头,她要将尿盆端到茅房倒掉,将洗脸水端到炕头。吃了几个月的高粱面,她肚子胀得跟鼓一样,最难受就是大解,常常蹲在茅房里,任凭怎么憋气用力,肠道里好像有团面筋裹在里面,撑得难受,就是出不来。
天黑了,老太太想解手,不见媳妇提尿盆进屋。她摸到拐棍,捶打着柜子,高声叫着媳妇的名字。媳妇蹲在茅房,好不容易有了一点感觉,听见家婆叫喊,她本能地痉挛了一下,所有的努力瞬间没了效果。她提着尿盆进了家婆的窑洞,俊明搀扶着老太太下了炕,她解开裤带拎着裤子,急得就等着尿盆了。她将尿盆哐当放在胯下,老太太方便完,提起裤子摸索着拐棍,就要敲打媳妇。俊明手快,赶紧将炕头的拐棍拿走,老太太骂骂咧咧地上了炕。
冬里的夜黑得早,寒风怒吼,天空刮起了雪花。俊明躺在婆婆身边,他想起了三爷说的狼的事情,他看着窗户纸透过来的青色的光,寒风将门和窗吹得吱吱作响,柜子上油灯微弱的火苗不停地忽闪着,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婆婆给他掖好被角,拍着他的胳膊说:“盖好!婆吹灯了!”
半夜,俊明听到外面响起嗷嗷的嘶吼声,他根据村里人讲述的情况,哆嗦着抱着婆婆的胳膊,将自己的头蒙在被子里面。婆婆侧过身,拍着他的肩膀,轻声说:“我娃不怕,狼饿了,在村子转悠,不会跑到窑里来。”
早上,俊明出了地窑,看见几个人用棍子拨弄着雪。他走过去,看见地上有一溜屎丸子。一位老人说:“地里有狼,大家要谨慎门户,看护好家畜。实在不行就敲敲铜盆,给邻里提个醒。”
回到家,看见妈正在做饭,俊明跑到婆婆炕头,说昨天晚上村子里确实来了狼。婆婆摸着他的头说:“有婆在,我娃不怕!”
过年前几天,老八回来了,给家里带回来一些粮食,破天荒地给儿子买了一个银项圈。家境好的人家,给孩子戴项圈,都要找人看个好日子,还要吃上一顿饭。老八家没有讲究,直接就戴上去了,俊明高兴地摸着脖子上的项圈,在窑前窑背上乱跑。老八给媳妇买了一块花布,媳妇从来没有见到过男人惦着自己,脸上露出了笑容。
过了一年,俊明有了弟弟。老八还是在外面跑,很少回家。开春田地里忙活的时候,俊明跟着妈妈下地,在田间地头玩耍,婆婆在家里带着弟弟。到了秋天,弟弟会在炕上爬了,婆婆累了,就躺在炕上睡上一会儿。俊明和妈妈从田里回来,常常看见婆婆睡着了,怀里放着弟弟。妈妈伸手抱走孩子,婆婆还在睡着。
收玉米的时候,俊明妈叫来了娘家弟弟,他们白天将玉米棒子掰下来,晚上用硬轮驴车运回来。最后一车玉米棒子倒在地上,月亮已经挂在树梢了。俊明妈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走到家婆的炕头,看见家婆靠在被子上睡着了,孩子不见了。她尖叫了一声,俊明和舅舅赶紧跑到窑洞里,婆婆也呼地坐起来了,就是看不见孩子。俊明妈呼叫着沿着地窑的斜坡跑上去,看见坡上遗落着一只自己给孩子做的小红鞋。她咚地坐在地上,又站起来跑到窑上面,在村子呼喊自己的孩子。村子的人纷纷披上夹袄,手里拿着棍子走了出来。
户族的老人拎着棍子,带着几个小伙子,借着月光,不断仰头张望着喊叫着,向东北方向奔去,他们明白那里是远近有名的狼窝。秋风吹着泛黄的杂草,草头的穗穗摇摆着,田里不时传来嗷嗷的叫声,让人瘆得慌。他们的喊叫声形成了一种威势,手里的棍子不停挥打着田埂上的荒草。来到东北的墓地,大家在坟冢间巡看着,突然看见两个坟头之间的草丛中,有红红的衣服。他们围了上去,看见撕扯成絮的布条上满是血,明白孩子让狼叼走吃了。
村子的人回来了,大家围在俊明家的地窑里。瞎眼老太太拄着拐棍,摸索着走到院子,坐在枣树下面,手拍着腿,呼天抢地扯着长音号着。俊明妈呆愣愣地坐在窑洞的门槛上,嘴里叫着孩子的名字。邻里的妇女走过来劝着,纷纷为不幸的孩子抹泪。鸡叫头遍的时候,户族老人进行了分工,留下两个人陪着,其他人回家了。
天刚麻麻亮,户里派人到镇上找寻老八,直到下午才在爷庙里找到了他。回到家里,他看见母亲瘫坐在枣树下,一副丢了魂的样子。他单腿跪地,扯着母亲的胳膊哭着叫着妈。老太太摸着老八的脸,哭着说:“妈不好,没有给你把娃抱好!让狼把娃吃了。”
老八搀扶着母亲,回到窑里。邻家端来一碗黄米粥,他用勺子给母亲喂,老太太就是不吃。她开始发烧,嘴唇哆嗦着叫着孙子。他叫来郎中,诊完脉开了一个方子,就去镇上抓好药回来,熬好后喂给母亲喝,她喝了几口,呛了出来。
几天后,老太太殁了。老八没有给老人准备后事,族中老人请来木匠,用几块薄板钉了个简易棺材,张罗着将老太太下葬了。老八走出村口,将头上的纸盆摔在地上的那一刻,他就将母亲的离世迁怒于自己的媳妇。看着媳妇披麻戴孝,走在后面伤心地哭着,他觉得她的那份伤心都是对着离去孩子的。从坟地回来,户族张罗着熬了一锅豆腐汤,大家喝上一碗,都赶着回家了。
老八走到母亲的窑洞,抖动母亲盖过的被褥,看见母亲放在炕头的梳子,他将梳子揣在自己的口袋中,走出来,蹲在枣树下面,长吁短叹地抽着烟。俊明妈坐在窑里的炕上,手里倒腾着小儿子穿过的衣服,呆呆地看着窗外,不时地抽泣着。俊明拿着细细的树枝,在墙根下面戳着蚂蚁窝,他跨开开裆裤的腿,对着蚂蚁窝撒上一泡尿,看着蚂蚁漂在黄黄的尿液里,他兴奋得直跺脚。
老八离开了家,他心里再也没有了孝道的牵挂。他对小儿子没有太多的情感,去掉对母亲的孝道,家在他心里就是一种淡淡的记忆,随时都会被各个方向的风卷走。俊明慢慢懂事了,他对父亲没有过多的依恋。村里其他家庭,家人在父亲的统筹下没日没夜地忙活着活计,在生存的边沿上拼力搏击着。老八的世界在外面,家对他就是一个驿站。俊明妈看到自己男人没有指望,她慢慢从伤痛中走出来,依旧像男人一样在地里辛劳着,唯一欣慰的就是看到儿子一天天长大。
在一个封闭的近乎原地踏步的自然体系中,家就是一个模子。单纯老实的农民,满脑子装着典籍故事教化下的伦理纲常,家里的孩子生下来,就接受爷爷奶奶童话式的教育,有一点力气的时候,自然加入劳动的行列,接受土地的锤炼。一个人从生到死,基本上都在延续前面几代人的模子,只不过枝藤繁茂一些。奶奶的教化戛然而止,父亲更是放羊式的,母亲只要看着儿子长高成人,从来没有将俊明束于土地的想法。他不像村里的其他孩子,总有干不完的活,他可以随性地在窑前村后撒欢儿。如果说村里的其他孩子就像农家槽头耕牛生下的牛犊,过了一岁,农人就会将牛犊的头卡在树杈上,给它扎上笼头,任由它狂跳乱踢,就是不给他松笼头。随后就让牛犊上套,慢慢熟悉它的职责,一切教化自然完成了。俊明是一个特例,他更像一头草原上的马驹,到了该扎笼头的时候,还是任性随意地撒着欢儿,他不知道笼头和规矩是啥。本分老实的农民将自己的儿孙最终变成了自己,时间的年轮在他们身上依循辈分的流转而延续。俊明到了七岁以后,和父亲契合的性格特点越来越凸显了出来。
老天总是站在更高的不为人类所猜度的生命意志的层面,通过四季变换和风水轮转来调整地球草皮上生物的种系和分布。植物是绵柔的,尽管它们以青青的芳草和娇艳的花朵在向上天昭示自己存在的价值,老天不会因为它们的美丽而动恻隐之心,到了一定的点位,上天就会毅然决然地用赤黄的焦土代替青青的碧草,用峥嵘的荆棘接替娇艳的花朵。动物在肉体本能的跃动中,挥洒着感官情绪,它们按照上天的旨意,潮起潮落地繁衍生息着。人类是富有灵性的狡诈的种系,他们在没有能力对抗上苍的时候,无奈地默默承受着,常常跪地叩拜,祈求老天的护佑。当自己有能力在夹缝中拒绝老天的安排的时候,在自大独尊的心态下,从地上站起来,发泄着长期集聚的怨气,甚至感到人类就是苍穹的主宰。老天歇息一会儿,耷抹着眼睛,看见人类这个种系在球皮上恣意妄为,老天打个哈欠,人类又跪在地上老实了。人类会说话,有文字,他们中的好多族系从来不感念上苍的怜悯,口口相传和文字记录的都是老天的暴虐无忌,在装满仇恨的文化中,随时准备揭竿而起,对抗天宇。
民国十八年,关中塬上年馑。俊明和母亲相依为命,苦苦挣扎着。槐树寨每天都有死人抬出村,大家对死人已经习以为常了,也没有那么多讲究了。刚开始还用席子包住,后来干脆在壕里刨个土坑就埋了。狼群在荒芜而又苍凉的塬上嚎叫着,前一天埋的人,晚上就被狼群刨了出来,撕扯成骨头架子,人的血和肉变成了狼的力量。村民们没有力气,用镰刃子刮光榆树皮,在锅里熬成淡黄色的糊糊。后来,又开始吃爷庙里的观音土。
老年人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为了家族的维系和繁衍,干脆拒绝吃东西。他们躺在昏黄的日头下面,眼冒金星,心里惦念着儿孙,喘着气等待着生命的终结。个别老人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干脆在没有人的僻静地方,自己了结了自己。
村里的年轻人在狼群经过的地方挖下陷阱,晚上蒙住,第二天看见里面有一只嗷嗷嘶叫的狼。他们就用准备好的石块,将狼砸死,抬回家里,开膛破肚后发现狼肚子里还有人的毛发。大家放下手中的工具,走到树沟边,蹲在地上,心里发潮,不停地呕着,嘴里流出来的是泛着酸味的黄水。狼肉下锅了,村里人走到锅边,眼里泛着绿光,呆呆地看着锅上冒出的热气,使劲嗅着飘过来的香味。
俊明家和村民一样,分到了几块狼肉和一碗肉汤。喝了几口汤,俊明感到身子一下子暖和了好多。俊明像狼一样,龇着牙,咬着骨头上的筋筋肉,不停地向后晃着头,手捧着骨头伸向前面,肉筋绷在骨头和嘴巴中间。他使劲地嚼着,舌头不停地伸出来,舔去嘴唇上的油汁,吸溜吸溜地吸着气,一副过瘾的样子。俊明妈喝完汤,刚咬了一口肉,她想起自己的小儿子,一下子呕了出来,将碗里的肉捡给了俊明。
晚上,俊明和妈妈睡在窑洞里,月光慢慢地投在窗户纸上,他们进入了梦乡。半夜,窗外传来了哧嗒哧嗒的声音,接着就是一声高过一声的嚎叫。俊明一下子醒了,扑在妈妈怀里。哧嗒声由远而近,变得庞杂,那一定是狼群。他在娘怀里惊得直喘气。狼吃了人,人又吃了狼,饥饿中由于生命本能的作祟,人和狼的仇恨在延续。莫非狼群失去了同伴,结伙到村子寻仇来了?伴随着狼的嚎叫,窗户纸上掠过一道道黑影,慢慢静止了下来,那是两只狼站在地窑的顶上,摇晃着尾巴,抖动着仰起的头颅,爪子不断刨着坝上的土,土顺着坝面落了下来。俊明蒙着被子,将脸埋在妈妈的肚皮上,害怕地抽泣着。妈妈赶紧捂住了他的鼻子。俊明妈轻轻地掖好被子,起身走下炕,捡起一根粗粗的棍子,顶在门闩上。
老八回家了,看见儿子躺在炕上,双腿浮肿。他走到院子对老婆说:“娃不行了,跟着你在家,肯定会饿死。我把娃带走了,你在家里守着吧!”
俊明妈一下子瘫软在地,儿子是她活下去的希望,现在儿子要走了,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转念一想,如果儿子跟着自己在家里,从年景看也是死路一条。她没有埋怨自己的男人,她从心里感激儿子有了生的希望。他踉跄着走进窑里,揭开柜子,将俊明的衣物包在包袱里,递给了老八。俊明临出门的时候,他妈抱住他久久不肯松手,她明白这可能就是他们母子的最后一面了。
老八带着俊明跟着山大王混在一起,有空的时候,也会教儿子识字读经。俊明走了以后,村子的人很少看见俊明妈,中间娘家弟兄过来看过她两回。过了一段时间,俊明家的地窑没有了生迹,村里人经过的时候,驻足纳闷,大家都在忙着自己的生存,没有多想就走开了。一日,村里几个人围追一只黄鼠狼,黄鼠狼跑到俊明家的地窑里,几个人高兴地堵上了窑口,顺着缓坡下到窑中。黄鼠狼跑进了一孔窑洞,他们手里拎着扫把木棍和铁锨,准备破门袭击。推开门就闻到一股难闻的气息,大家捂着鼻子后退了几步,明白了窑里有死人。同族的叔伯兄弟跑到镇上,寻到了老八,将看到的情况说了一遍。他将俊明托付给朋友,回到槐树寨,招呼了几个人,抡起头,在窑弓的地方挖着。窑塌了,葬了俊明妈。